扶苏终于回到了江离山。他本来以为自己一生,是注定了无所归依,客死他乡。然而那一首歌谣中吟唱的诗句,毕竟还是实现了。

他看见九嶷的山川碧色千里,云梦的流水清澈如旧。水流中映出风尘苍老的面容,玄色斗篷下面,鬓如霜雪。

“师父的头发,难道是在那天早上变白的?”季荪悄然来到他身后。

扶苏淡淡一笑。

“那一天,”季荪缓缓道,“是师父见了她最后一面吧。”

扶苏道:“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原来有些事情,我一直都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季荪道,“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会跟武襄离开九嶷,做了青夔的湘夫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救武襄的性命,——是这样么?”

扶苏微微讶异。

季荪认真地看着扶苏,道:“其实我从来就知道。”

她举起自己的左手腕,让扶苏看见了上面的一道印记,是用利器印下的。

“小时候看见这个印记,我就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其实幽族人都知道,这是父亲那个家族的表记,刻在一只代代相传的黄金戒指上。于是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负有什么样的责任。所以师父,当你把司命的职责交给我的时候,我没有犹豫过呢。这是父亲从血液里,留给我的职责。”

她低下头,续道:“而我的母亲,当然只能是那个戴着戒指的青夔公主。父亲把戒指赠给了公主,而公主戴着戒指,嫁给了九嶷的敌人,一去就是二十年。”

扶苏道:“不是这样的,季荪。”

季荪微笑道:“让我来说,好么?也许我想的和师父要说的一样呢。公主这样做,是因为她决定用自己拯救族人的命运和九嶷的绿野。她和武襄约定,她用她的身份帮助武襄登上王位,而武襄在位期间,不能够伤害幽族遗民。所以她不能够让武襄死去,武襄是她保护九嶷山的棋子。而清任继位后,也还将继续维护这个约定。”

扶苏点了点头。那天早晨,在苍梧苑的深处,湘灵与他,缓缓地回忆起过去。其实他本来早该懂得,却被感情遮住了眼睛。他不如他的徒弟,一直都不是一个好的司命。湘灵很平静,很恬淡。她也说起了那个失散的女儿,如今长大成人。武襄被刺杀的那天晚上,她见到一张酷似自己的脸。那一刻她想到,也许这件事情原本是她自己应该去做的——她从未忘记过幽族的仇恨,但是她终究没有那样,反而宁愿武襄活下去。毕竟她做武襄的王后有二十年,二十年间他一直恪守那个约定,如此维持九嶷山和青夔国之间的安宁,才是最好的选择。

季荪是如何猜到这一切的?

“我听到武襄临终的只言片语。”季荪淡淡道,“这些日子我想了许久,不难体会母亲的心情。”

但是他扶苏却从不明白,就像武襄最终也不明白湘灵的想法。

“师父你,”季荪轻声道,“也是爱着母亲的吧?”

扶苏惟有叹息。

溪流边传来咯咯的笑声,姗带着濂宁一起嬉水,把浪花溅到老马回风的身上,老马有些不满地甩着尾巴。

“不过这一切都已结束,”扶苏道,“而且,你的母亲也终于回来了。”

季荪瞪大了眼睛。

扶苏从袖中抽出了一角白色麻布,“她给我最后的指令。”

季荪的眼中满溢泪水。她把十指合在胸前,念起了咒语。

符咒燃烧了起来,淡蓝色的火苗中一缕青烟升起,在两人的头顶徘徊良久,终于乘着一阵和风,飘然化去,沿着云梦的河流山水远远地去了。

扶苏满头的华发,在盈盈泪光中飞起。

开满鲜美的白芷花的山峦上,永远有悠长的歌声,绵绵不绝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