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妃庆洛如受封后过了半年,青王清任在紫宸殿接见了海疆过来的白定侯父子。按照多年来的规矩,白定侯本该三年入京一朝,此番并未到期限,却是受了青王的特准而来,进京请辞。道是海疆安定多年,愿请解甲归田,并荐长子白希夷继守海疆。这原是白定侯早就奏明过的事情,清任勉词挽留一番之后,也就准允了,当即加封白希夷为镇海大将军。

青王清任与白氏父子原是故交,两下里叙话时,又请出了春妃。亲人相见,自是分外伤感。春妃要在春明别馆中宴请父兄及其从人,并恳请青王清任赏光。清任亦点头答允了。

白氏父子此次携来京中的随员不过百余人,但都是海疆的精悍武士。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武士们携来了一批样式奇异的车具。有人问起,白希夷就解释说,是去年从鲛族商人那里夺来的新奇玩意儿,转动机关可以舞蹈,煞是有趣。他们命人仿制了一些,命名为指南车,特意送给青王玩赏。

春明别馆原名南山舍,是武襄朝的武将牧流家宅。牧流原是湘夫人最为倚重的大臣,传说他的府邸中极尽豪奢,并且机关无数,豢养了死士三千。湘夫人死后,牧流亦被定罪,府邸收官,青王清任派人仔细搜索一番,却也没发现什么蹊跷之处,于是给春妃作了别馆,赐名春明。别馆后面地方空阔,原是牧流私设的校场。春妃接手之后,也就任它空着,如今正可以演示白定侯带来的车具。引领车队的是一个高大矫健的少年武将,人言是白希夷将军收养的义子,名叫海若。春妃远远地望见了那少年,就让人把他领到面前来,细细端详一番,又问了他的家世、年纪,读过什么书,打了几场仗。那海若忽得王妃垂青,一时间惶恐不已。不过,他虽是在边地长大的粗莽少年,只因从小就随侍白定侯父子,身边师友又都是些出类拔萃的能人,年纪稍长时更有机会参与公务,所以很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样,一应的酬答礼数都无可挑剔。春妃一面端详着少年被海风吹成金色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心中暗暗欢喜,只是在这欢喜之下,又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白希夷看见妹妹在和海若说话,便找了个借口凑过来。春妃见状,随便又说了几句,就放海若离开,命他在墙边坐着休息。估摸着那少年大约听不清谈话,春妃便转头质问她的兄长:“为何这就把他带入郢都来?”

白希夷捻须微笑,“如今正是大好时机啊。”

春妃不满,“这么大的事情,事前并未通知我一声。”

白希夷道:“呵呵,若是问你,你一定又说再等等,再等等。若都按你的意思来,这孩子永远不要进京了。”

春妃叹道:“我是担心啊,郢都是个多么险恶的地方,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白希夷笑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再怎么险恶,他早晚也得来的。他的前程在这里。”

春妃道:“虽不是我的骨肉,我看见这孩子,还是无比的亲切、无比的担心。”

白希夷道:“此番带他来也是为了伺机而动。若情形不利,我们自然按兵不动。就当是带他来帝都玩玩儿,又有何不好?”

春妃又问:“三日后演练飞车,是他操演吗?”

白希夷点头,“你放心,我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让他犯险的。”

正说着,有人来报说婵娟求见。白希夷拧起了眉毛,“是不是采梦溪的孙女?”

春妃微微一笑,“不错,就是我们郢都有名的才女,是我请她来的。”

白希夷露出一个费解的表情。

春妃道:“虽然是采梦溪的孙女,但她也是巫姑惟一的徒弟。”

白希夷道:“莫非连你也需要讨好巫姑?”

“在这个宫里,没人不需要讨好巫姑。”春妃笑道,“不过,我的确喜欢婵娟,这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看见她我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白希夷笑着摇摇头。说话间,婵娟已经走了进来,微低着头,向春妃以及新任大将军行礼。春妃将她拉到身边,笑道:“知道我为何找你来?”

婵娟摇头。

“上次你跟我提过一件东西。”

“月影绡?”婵娟陡然睁大了眼睛。

“不错。”春妃笑道,“这次我家人从海疆过来,带来了一段月影绡。我已经命人做成了一顶帷帽。”

春妃挥挥手,一旁的宫娥立刻捧上了锦盘,盘中托着一只簇新的金镶玉竹编的斗笠,斗笠四面,用丝线缝上了一层珠灰色的纱幕。纱幕极长,别无绣饰,只下面缀着一圈儿淡青色大珍珠。这价值连城的碧落海名珠,一面是衬出帷帽的优雅清贵,一面也是为了坠着质地轻柔的纱幕令之不至于随风乱舞,失了淑女的风度。春妃亲自托起帷帽,给婵娟戴上,又替她整理了半日的发辫,方问道:“如何?”

“很好。”婵娟道。

珍珠虽然名贵,然而比起纱幕来讲,也不值一提了。这月影绡乃是天下十二珍奇之一,鲛绡中的极品。相传只有四百岁以上的鲛人巫师,才懂得如何编织月影绡。即使在鲛人的世界里,月影绡也是相当稀罕的宝物,一般只有海皇的眷族才有资格拥有它。鲛人巫师们在编织月影绡的时候,会赋予它一些未知的魔力。这些魔力潜伏在经纬之间,除了制作者本人,其他人都无法完全解析和运用。它可能带给你一段奇妙的美梦,也可能赋予你预知未来的能力。这就是月影绡的魅力之所在。不过一般来讲,所有的月影绡都会附带一个特点,那就是两面性。从绡的一面看过去,是不存在般的透明,眼前的所有景物依然像在月光下一样清晰。从另一面看过去,它却是密密实实的织物,透不出一点光亮,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所以现在,春妃看不见婵娟的表情,婵娟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春妃兄妹的脸。她只是因为春妃曾经在海疆上留居过,所以向她打听过月影绡的事情。春妃如此慷慨地馈赠,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然而,得到这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宝物,快乐立刻盖过了她心中的不安。

“多谢娘娘。”婵娟欢喜地叩谢春妃。

春妃笑道:“你可知这月影绡,是怎么弄来的?”

“必然是千辛万苦,来之不易。”

春妃瞥了一眼白希夷,白希夷遂道:“这是从海皇的一个老亲王身上抢来的。那条老鱼有三百岁了,从前做过一百年的巫师,参加过一百年的战争,另外一百年在宫廷里面对着海皇吆喝。海皇拿这老鱼骨头没奈何,就又派他出来打仗。他还会点巫术,我们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我们的海若最厉害,下海不到一碗茶的功夫,就砍下了他的鱼尾巴。给那老鱼剩了半边儿身子在海面上扑腾,全是血。”

“那个海若,可真是我们青夔的大英雄。”婵娟道。

白希夷自豪地笑道:“他只是个毛孩子罢了。”

春妃也笑了,“婵娟,海若也在看着你呢。”

其实进门的时候,她就留意到了墙边那个有着金色皮肤的陌生少年。不知为什么,海若给她一种非常奇异的恐怖感。仿佛他身上隐隐有一种干涸了的血迹般的诡秘气息,令她下意识地想要回避——虽然她知道他不可能身有异味的。

不过这时候,春妃兄妹看着她,她只得转过身,朝着海若微微致意。海若回了一个干脆利落的礼,然后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婵娟有些不悦,却侧目发现,春妃正望着他俩微笑。她心里明白了些,估摸着春妃大约希望自己给海若一个正脸儿,于是略微掀开了月影绡幕,与海若对视一眼,立刻转身。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很多年后,她会为这个小小的举动,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她只是莫名地厌恶着这个少年,并且以年轻巫师的敏感,开始怀疑这厌恶的背后是否隐藏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丫头,”春妃笑道,“我替你弄到了这件宝贝,你要如何谢我呢?”

婵娟道:“娘娘这样隆重的赏赐。区区一个小女子,就算倾我所有也不足以报答万一。只得听凭娘娘吩咐了。”

“得了,几时我想起来,再问你讨要。”春妃道,“到那时你可不许抵赖。”

婵娟笑道:“娘娘说哪里话呢。能为娘娘效劳,是婵娟的福分。”

白希夷咳了一声,于是春妃端起茶碗,婵娟见状,便告辞了出来。海若的目光一直跟在她背后。春妃见状,少不得嘲笑两句:“这孩子莫非真的跟婵娟投缘?”

白希夷淡淡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罢了。郢都的女孩子都太华丽耀眼。”

“你知道么?”春妃悠悠道,“庆延年想要婵娟做他的孙媳,估计采梦溪没有不答应的。可是我不甘心。且不说有巫姑那层关系,婵娟是我喜欢的女孩儿,不能白便宜了庆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我想巫姑一向也瞧不上庆家的,不如我们……”

白希夷冷笑道:“我劝你还是算了。”

“嗯?”

“恕我直言。方才我暗地里观察,这个女孩子虽然表面上温顺有礼,但是那眼神里面,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很可怕。”白希夷道,“太聪明的女子,不会有好下场的。”

“呵呵。”春妃不置可否地笑笑。

“而且,你别忘了,”白希夷冷冷道,“她的父亲,是被我们杀死的。”

“噢,你是说这个。”春妃恍然,“我可没有忘记这茬儿了。不过,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父亲是触犯军法不得不死,怨不得旁人。这也不算什么恩仇吧?夏妃和采家都不提起。我想,若是真的联姻,这笔账就算揭过去了。”

“并不是触犯军法,而是秘密处死。”白希夷低声说,“这个事情,我怀疑采家人心里多少也是有数儿的。”

“怎么?”春妃忽然明白了过来,“当年那件事情,不得不杀了几个军官灭口。难道杀的竟然就是——”

白希夷点点头,“你想要把这笔恩怨揭过去,人家却未必买账。与其麻烦讨好,不如直截了当——”

他做了一个杀的姿势,春妃不由得拧起了眉头。本来轻快的情绪,忽然间重新乌云密布起来。她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不由得长叹一声。回头再看见那个叫海若的少年,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

婵娟当然不知道关于她的这些对话。出了春明别馆的大门,她立刻跳上了马车,拉下车帘。车子还没起步,那顶珍贵的帷帽就被她一把撕破。淡青色的珍珠滚了一地,月影绡则被她用随身小刀裁成了长长的布条。

与此同时,青王的新宠芸妃,正在自己的卧室里心神不宁地绞着手绢儿。方才她向青王请求同赴春明别馆的白氏家宴,观看指南车。青王犹豫了一下,摇头不允,这令庆洛如大为不安。青王走后,她的祖父旋即进宫看望她。

自从白定侯一家突然入京,看似平静的青夔国朝野,忽然潜流暗涌起来。最为忐忑不安的当然是首辅庆延年。青王清任对首辅的嫌忌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怕早就想动手削弱他们。而清任要打击庆氏为首的文官势力,当然会借重于亲信的武将。

这些年来,青王和首辅之间一直还算平静,嫌忌归嫌忌,却斩不断千丝万缕的关联。青王就算有力量割下首辅的头颅,也要忌惮砍伤了自己的臂膀,故而一直拖延至今。但是,王者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各种力量间微妙的平衡,有如发丝搁在刀刃上,实在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庆后一死,郢都的空气就起了变化。敏感的人都能察觉出,白定侯入京,正是青王的第一个动作。而庆延年自己,不可能无所知觉。

庆延年早已有所准备的。他甚至准备有朝一日会和声威赫赫的白定侯一家兵刃相见,他虽是一介文官,但府邸里的种种设置,足够应付可能的兵乱。他家的围墙,只比宫墙矮上一尺,墙内有暗河,墙下有百来个武士昼夜巡逻。其戒备森严,并不亚于青王的寝宫。一般的军队想要偷袭,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比较不明白的是,白定侯此次入京,就只带了很少的一点人马。他的目光落在了他们的指南车上,据称是献给青王的玩意儿。派去的探子回来说,那车颇有些机巧,除了一个叫海若的神秘少年会指挥车队,其他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首辅皱起了眉头。他好像狗一样嗅到了暴风雨来之前的潮湿气,但徘徊良久,却不知道风从哪里吹来。他命令绵州老家的人加强防备,府邸中也增设了卫兵。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想,如果青王要对他下手,可能会将他诱入宫中。他在宫中眼线不少,但是海疆来的武士却不在监视的计划之中。在青夔国并不算太长的几百年历史上,类似的故事已经上演过很多回,一点都不新鲜。所以,当庆延年接到青王的旨意,要他同赴春明别馆时,他就不免开始想像着这样的情形:自己孤身一人在大厅上,青王掷杯为号,四面埋伏下的海疆武士忽然杀出来,将他砍死于刀斧下。次日他和他的一家人被宣布谋反,男子都被砍下头颅,挂在城墙上,女人们被卖作婢女和官妓。

盘旋着这样的念头,首辅终日沉浸在焦灼中,白发又新添了几片。

自从庆洛如进宫之后,他利用各种名目探望自己的孙女,并且暗示她向青王施加影响。但庆洛如觉得自己拉不下这个颜面。入宫不过才半年,她已经了解了很多秘密,学会了很多东西,可是她还是拉不下颜面来替自己的祖父说项。清任越是宠爱她,把她像一个小女孩那样放在膝上,她便越是难以开口,仿佛这样的事情不仅玷污了她对青王的仰慕,更加妨碍了青王对她的宠溺。

而且,明朗如她,也渐渐看出,王的宠溺是那么的不可靠。清任望着她微笑的时候,他的目光从来不曾与她相遇,而是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有时候,她会在夜里醒来对着床帐上的绣纹出神。清任睡在她的身边,面色凝重。她知道他的梦里面,并没有她的身影。然而她也知道,有这样的感觉,她也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她只会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暗自哭泣。

庆延年看出自己的孙女的性情,也觉得难以勉强,渐渐意兴阑珊。也许等庆洛如年纪再大一点儿,等她多面对几次阴谋和生死,她就明白该如何去做了。

然而这一回,春明别馆的白氏家宴、指南车、武士,使得他愈发如同惊弓之鸟。他坚信,他不可能完好无损地从白家的酒桌上回来。他向青王婉拒而失败,只得要求庆洛如向青王说项。庆洛如却告诉他,刚才她自己要求去春明别馆,却被青王一口回绝了。青王似乎并不愿意多提春明别馆的事情。所以,祖父的请求恐怕说不出口。

这个时候,他终于开始感到彻骨的寒冷。

庆洛如不知道事情严峻,她只是为了王对她的不在意而伤心,为了不能满足祖父的愿望而内疚。

可是她的祖父知道,没有机会再等了。

黄昏幽暗,阴影从青砖地上慢慢地升起。朱宣做完祷告,关上神堂的大门然后去睡觉。这时候他看见门外有人影徘徊。常有远近的百姓为求巫姑的一次占卜一次祝祷,而悄悄地潜入神殿,在神堂外苦苦守候,一守就是几天几夜。

朱宣怕被来人看见,连忙躲到窗后,正欲通报巫姑,却见巫姑不知何时,已经守在了门廊上。

来人的影子黑沉沉的,披了一件看上去相当厚重的巨大斗篷,如同鬼魅一般。朱宣不觉吃了一惊。当他看清斗篷下面一张苍白得有些虚浮的脸,顿时明白了,“首辅大人……”

作为青夔国的首辅,庆延年经常随侍青王青夔后进出神堂。但却是从未单独前来,更不要说是这种秘密的造访。即使像朱宣这样不问世事的巫师,也很清楚巫姑和首辅是长久的敌人。巫姑大约已经收到了密函,所以对首辅的造访毫不惊疑。在后院的密室里,巫姑请首辅坐下,然后吩咐侍女倒茶去。

平日有客来访,朱宣都会自动地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去。然而这一次,对于首辅大人的强烈的好奇心,使得他留了下来,躲到了帘幕之后。巫姑也许会察觉,但是这种紧要时刻,她无暇揭穿他。

“想来巫姑清楚我的来意。”庆延年先开口了。

巫姑道:“我虽然明了你的来意,却无法给你任何帮助。我不过是一介神官,不能干预俗务的。大人恐怕要失望了。”

庆延年含笑道:“巫姑既然同意下官造访,就没有不干俗务的道理。下官又怎么可能失望呢?”

巫姑微微摇头,“庆大人,你恐怕有些误会了。其实——我对青王的影响力,不如你想像的那么强大。”

“哦?这还真是在我的判断之外。”庆延年道,“那么,除了巫姑您,谁对青王的影响力最大呢?”

这话说得十分露骨,且无法回答。巫姑不由得皱皱眉,并不搭理他。

“巫姑,你我素来不合,这也是无须讳言的。”隔了一会儿,庆延年叹气道,“眼前我庆氏有难,朝中可施援手者排得出好几个,何以我不去找别人,却偏偏不怕碰钉子,找到巫姑您的头上来——巫姑想不想知道呢?”

巫姑暗自生气。她根本不想帮助庆延年,之所以允许他前来拜访,就是好奇于他要提出的条件。——这一点也被他给说中了。不过,庆延年总算是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有什么瞒得过他呢?且听他说说看。

“下官听说,春妃白氏的兄长白希夷,带来了一个奇怪的车队。带领这个车队的是一个好生英武的年轻人,据说是白希夷的养子,叫做海若。白希夷父子,此次入京是有大动作的,亲生儿子一个不带,却带了这么一个养子。”

巫姑低头玩着杯里漂浮着的茶叶,她渐渐品出了庆延年的意思,遂顺着他说:“白希夷下面嫡出的儿子有三个,算上庶出的子女就有十来个了。而白希夷的兄弟旁支也是人丁兴旺——他家又不怕无后,收这个义子做什么?”

庆延年道:“外面盛传的说法,那孩子是九嶷逃往海上的难民,襁褓里父母俱亡,扔在路上,被路过的白夫人捡了去的。”

巫姑和庆延年对视一眼。这显然是白家为了掩人耳目放出来的说法。被大户人家捡去的婴孩不是没有,不过一般都是当作家奴养育,当作养子便有些不可思议,更何况这养子在白家的地位隐然比亲生儿子还高。惟一的解释,便是海若有着不凡的出身。巫姑的心思转得很快,她忽然惶恐了起来。

庆延年当然看出了巫姑的变化,他咳了一声,补充道:“这个孩子的年龄还是个谜,不过,应该不小于二十岁吧?”

二十年前,正是庆延年的女儿庆拂兰权倾后宫的时候。“赤乐太子案”之后,秋妃发疯,庆后幽闭。事情的真相,虽然外人不得而知,不过眼前的两个人却是心照不宣。当年正是巫姑帮助青王揭开了庆后谋害怀孕后妃的真相,她也因此与庆延年结怨。

那么说来,当初春妃也有王子,为了避开庆后的谋害,就把海若送回娘家教养?

然而,春妃有能力生下孩子吗?巫姑不由地想着。据她所知,青王并不把她当作妻妾对待。不过这种疑问,却不是她能够问得出口的。也有可能是哪个无名的宫人所生,被春妃留养,后宫宫女无数,青王宠幸过哪一个,谁也盘查不过来。

如今庆后死了,春妃在大松一口气之后,要让她的王子夺回太子之位。巫姑虽有些不快,却也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庆延年好不容易把庆家的另一个女孩儿推到青王面前,凭空里冒出一个海若出来,他的处境又变得莫测了。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巫姑淡淡地说:“这件事情我能管得了什么——我可看不出。”

庆延年微微一笑,“那孩子究竟是什么身份,还要巫姑来判断呢。”

巫姑幡然领悟。春妃和白家可以说海若是青王的骨血,但这种事情空口无凭,庆延年一党也可以举出种种理由来反对。究竟如何,连青王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而要问神祗的意见。青夔国神巫有验明帝王之血的职责——这就是“血镜祭典”。这种祭典已经多年没有人使用过了,但如果海若的问题摆到眼前,青王定然会命令巫姑在神堂上查明真相。

所以,庆延年赶在白侯一家之前,来造访巫姑。事实上,白定侯那边根本还没有要公开海若身世的迹象,老谋深算的首辅却已经未雨绸缪了。

“那个少年海若,如果不是青王骨血,那便是我多虑了。可是如果他被证实为青王的儿子,那么未来青王之位非他莫属。所以我一定要阻拦。”

巫姑微微挺了挺脊背,她知道庆延年快要向她开出价码了,“王一直没有子嗣,将来王位的归属还是个问题。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孩子了,首辅为什么要阻拦他们父子相认呢?难道是怕将来白氏外戚的势力过大?”

这是赤裸裸的嘲讽,庆延年却毫不在意,只作未闻,“我一定要阻拦,是因为青王的子嗣流落在外者,并不止海若一个。这一点,巫姑您比谁都清楚吧?”

帘子里传来“当啷”一声。

巫姑起身走过去,掀开竹帘一看,朱宣跪在地上,双手扶膝,不停发抖。

“你安安稳稳地坐好了,不要吓着首辅大人。”巫姑静静地吩咐他。

朱宣缓缓地站起来,隔着帘子向首辅行礼。他低了头,让长发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虽然竹帘深深,首辅还是忍不住朝那边多望了几眼,隐隐绰绰中可辨出一个身材修长的美少年,联想到关于“秘兽”的传说,不由得诚惶诚恐。然而,即使是老态龙钟如首辅,也难以抵御这种纯洁而恐怖的魅惑。这个终身不能让人看见的少年人,仅仅容貌就会成为一个传奇。他是像巫姑多一点,还是像青王多一点呢?

巫姑重新坐下,饮了一口茶,方缓缓道:“首辅大人何时知道的?”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首辅大人,”巫姑冷笑道,“我并不害怕被火烧死。而且,这孩子也绝不会因此被伤害到半分。”

巫姑生子是极大的罪孽,母子会被处以曝刑。但是,如果是青王的孩子,自然另当别论。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下官完全不想以伤害巫姑作为威胁。说到底——大巫去世很多年了,而巫姑您广受百姓爱戴,下官觉得眼前这个局面很好。其实——下官只是想给这个孩子他应有的地位,”他瞥了一眼帘中的少年,“他的父亲是青王,这是谁都不能掩盖的。至于母亲是谁,下官不想追究,也可以不让人追究。”

“他的父亲是谁呢?您忘了啊,”巫姑淡淡笑道,“是不是王的骨血,要我才能占卜呢。”

庆延年有些骇异,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她根本不想让朱宣走到前台来。照常理来讲,巫姑的态度应该与现在恰恰相反才对。如果巫姑希望朱宣成为太子,获得文官们的支持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庆延年已经向她表明了态度,只要她阻拦白家的海若,那么他将以扶持她的儿子成为青王来报答她。可是看起来,巫姑却是一心一意想保住这个秘密。她根本不愿意让她的儿子走出这座神殿。为什么呢?女人的心思,还真是难测,庆延年想,尤其是一个精通巫术的女人。

不过,庆延年的脑筋转得很快,他能够肯定,自己的赌注并没有下错。无论巫姑是否愿意让朱宣成为太子,他都已经握住了最大筹码。以揭穿秘密来要挟巫姑,也同样能够达到他阻拦海若成为太子的目的。

他心里暗暗轻松,缓缓道:“这孩子是不是王的骨血,也未必非要神堂验证吧?”只要文官们同声认可朱宣,何必非要走验证这一条尴尬又伤感情的路子呢?再说——“只要王说是,那就一定是了。”

对啊,清任的态度呢?清任对此事一无所知。想到清任,巫姑忽然心中一酸,所有的底气都泄掉了。她无力地垂下头,一言不发。如果他知道朱宣是他的孩子,他会心生疑惑,还是会激动不已,毫不犹豫地认下来?这么多年,她竟然还是无法猜测他的真实心意。

“如果海若是王的儿子,这个孩子也是王的儿子,那么就要看王的选择了。”庆延年慢吞吞地说。

“王不会选择一个根本走不出神殿的人。”巫姑的声音变得虚浮。

“王的喜好,下官不敢妄断。不过……巫姑听说过濂宁这个名字没有?”

“那不是湘夫人生的一个傻孩子么,流落到九嶷了。”

“呵呵,要我说,傻是他的福分,又加上王想要讨好幽族的女主季荪,要不然濂宁哪能活到今天啊?”庆延年风轻云淡地说。

巫姑明白他的意思。青夔的王室斗争极其残酷,不能继承王位的儿子往往会死于手足兄弟的刀斧之下。一旦朱宣身份暴露,那么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成为新的青王,要么死。

“不过,”庆延年淡淡地说,“如果海若根本不具备帝王之血,下官这些话,也就等于没说了。下官也不会想到,王还有别的什么儿子。您说是不是呢,巫姑大人?”

巫姑闭上了眼睛,“那么王还是没有孩子。”

“会有的,”首辅笑道,他知道巫姑已经屈服了,语气不由得松快了起来,“王的芸妃,还很年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巫姑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指,紧紧地捉住了裙角,把那精美的丝缎生生地绞成了一朵花。

茶已经凉透。首辅在志得意满之余,不曾料到巫姑经过一番默默的权衡,已经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把首辅送走之后,朱宣来到房中,静静地跪下,等候巫姑的训斥。

“为什么要打碎茶杯呢?”

“失手了。”

“他的话让你这么吃惊么?你并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吧。”

“但是忽然从旁人那里得到证实,依旧非常惊讶。”他的声音在发抖,显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庆延年对手中的筹码,也许并没有什么把握,只是赌上一赌,可是朱宣出了差错。巫姑一度想过,是否是朱宣自己把这个大秘密透露给了庆延年。然而眼下情形看来,又不像是这么回事。看来庆延年的能力,真是不容小觑。当初薜荔提到过的,庆延年和采梦溪请巫师在家中做法,原来并不只针对清任,同时也是要窥探她的秘密。只怪她百密一疏,终究还是让朱宣暴露在阴谋家的眼皮子底下了。

巫姑摇摇头,想了半天才说下去,“朱宣,你一向很懂事,不让我操心的……再说,不管怎么样,也都已经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孩子了。”

已经让外人知道了。朱宣知道,那些云萝花藤、午夜繁星和暮鼓晨钟所构筑的宁静天地,将被血雨腥风所席卷。风沙扑面而来时,究竟应该惶恐还是微笑呢?

然而,无论如何,“我的孩子”这几个字,终于从巫姑的嘴里说了出来。这才是他最最在意的。朱宣涨红了脸,一言不发。这一刹那的时间,却漫长得好像过了一生。

“你的确是我的儿子。”刚才那一句不够郑重,她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他望着生母,纯净如水的双瞳中含着热切的光芒。巫姑无奈地想,这种时候她应该怎么做呢,伸出胳膊去拥抱自己的孩子吗?感觉……会很不习惯呢。末了,她只是拉了拉少年漆黑如夜的头发。朱宣跪了下来,把头靠在巫姑的膝上,就像一只在舔舐自己伤口的小兽。

“那么,我的父亲是青王清任。”

听见“清任”两个字,巫姑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朱宣,你要记住,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是我的徒儿。”

这句话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巫姑可以明显地从朱宣脸上读到不以为然的神情。

巫姑有些愠怒,她解开了朱宣的衣服,露出他脊背上的骨头,“你和我一样,有着冰族人独有的长肩胛骨,那是我们的来自天上的神祗——凤鸟,留给我们的标记。你跟这些青族人没有关系!”

“我知道。”朱宣说。

巫姑看着他抿紧的嘴唇和亮闪闪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原来,你很在意王子的身份的吗?”

朱宣不语。

“我到底忘了,你是男儿,总有些野心的。”巫姑叹了一声,“告诉我,你是想得到青夔国吗?”

“不,我根本不想得到青夔国,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王子,”朱宣说,“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天阙山的冰族人。”

巫姑愕然,“那你——”

朱宣微微抬起头,“我只是想念我的父亲,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你不能见他!”巫姑厉声道。

朱宣吓了一跳,他看见巫姑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罕见的怒火和冤屈,就好像是他夺走了她的珍宝一样。他站了起来,问:“为什么?”

巫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忘了,除了我你不能见任何人,否则你会杀死他们。”

“那为什么我会杀死每一个见到我的人?”朱宣大声道,“为什么你要让我背负这样的咒语?我爱您,可是我也想看见我的父亲,想看见婵娟,想看见宫中官员,想看见路上的行人。我知道天空并不是只有这个院子上方四角的一小块,我知道郢都所有无与伦比的繁华和黑暗,我知道城廓外面是壮丽的山川大河,我知道我的冰族同胞还在流离失所,我知道星辰照耀的大地之外还有茫茫七海,然而现实的我,却只能从各种微乎其微的声音中感知他们的存在,忍受着长久的焦灼与痛苦,终生不能从这个牢笼里走出去。”

巫姑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她只听到他大声地喊“出去”。最后一抹斜阳在斗室中投下暗金色,时间仿佛凝固了。但有一股冰冷的风潮,却正在巫姑的胸中荡涤——她早就知道,她留不住他的。这么多年了,已经二十岁的朱宣,终于第一次表达出内心的狂澜,终于大声说出,他要出去。而与此同时,他竟然还在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

“你……你是傻瓜吗?”巫姑用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平静声音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一旦走出神殿,你……你就会死的?也许我的方法有些极端。但是郢都是这样荒谬的一个地方,你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一旦让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我就都身不由己了。为了保护你,我只能让你消失在外人面前。”

朱宣看着她,索然道:“我知道,您并不是真地想要拘禁我。”

其实,他想说的是,他宁愿去死。

他的脸色,令巫姑一阵心酸。

“朱宣,你知不知道我多么害怕失去你……”她颓然道,“你也许不记得了,我们在天阙山的那三年……你一生下来就奄奄一息,我几乎尝试了天阙山的每一种草药,还是不能治愈你,只能眼看着生命从你小小的躯体中流逝,每天都在担心你会死去……”

“我知道的,”朱宣说,“我的血统使我身负诅咒。如果不是有您照顾,也许我不等出生就已经死去。这是我的宿命……”

你不知道的,朱宣。巫姑在心里面说。

那样的痛苦,甚至使她不敢回头。她第一次做了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却不得不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她深信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惩罚她在懵懂无知的少女时代,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所犯下的可怖罪行。正是第一个孩子死亡的诅咒,杀死了清任的一个又一个后代,现在终于落到了她的朱宣身上。于是,小朱宣的病情对于她,变成了一种双倍的折磨。

她甚至一次又一次地梦见那个死去婴孩的最后一个微笑,那个面色苍白的孩子拖着朱宣的手,把他拉向无底深渊。她看着他们俩下坠,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嘶喊。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会拼命留住那个无辜死去的孩子。然而现在,她却只能把所有眷恋,都补偿到朱宣一个人身上。

而她永远也不敢对朱宣说出这一切,不能让朱宣知道为什么她如此害怕失去他,害怕到了几欲疯狂的地步……

“我厌恶郢都,这个地方毁了我的一生……可我最后还是不得不回来。因为只有这座神殿,能够庇佑你。”

很早以前,她被湘夫人拘禁,后来又被清任用碧玉环封印了法力。于是她所有的青春和爱情,都葬送在了郢都。重获自由三年之后,她回到了这里,将自己锁入森严的神殿,重新过着孤寂而阴沉的日子,用余生为自己的孩子赎罪。

这些,都是朱宣不可能知道的……

“朱宣,我只是想保护你,因而在你的眼中,种下了过于严重的咒术。”巫姑歉然道,“但那个咒术,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即使我自己也做不到。它会跟随你一生……对不起……”

“不,没有关系的,母亲。”朱宣回答着,同时又有些怅然。

巫姑叹息道:“永远与世隔绝,这大概是我们冰族巫师命中注定的……”

他把手指割开,看见里面流出清泉一样的液体。他把手指放到鼻尖下面,闻到一种清冷的气息,仿佛水上漂浮的白色花朵,“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流动的是什么,我也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巫姑感到一阵彻骨冰凉的绝望。她似乎亲眼看见,她一手构筑的青瓷般光洁贞静的世界里,有了第一道刺眼的裂纹,不久就要分崩离析了,而她却无能为力。

朱宣等了一会儿,巫姑再没有说什么。于是他退了出来,回自己的小屋去。当他经过藏书院门口时,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那棵巨大的菩提树。

树枝上挂着一根珠灰色飘带,轻如浮云,随风飘摇。

首辅庆延年造访巫姑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宫中来了消息,还有芸妃的手信。庆洛如从来不愿主动跟祖父联络,为什么忽然写了信回来?首辅心中一惊,疑疑惑惑地拆开封蜡,才读到一半,脸色就已经变了,激动得忍不住走来走去。

原来芸妃怀孕了。

清任到底还是喜欢庆洛如的。

如果芸妃产下王子,那么青王是绝不会加害于庆氏一族的。有了巫姑的帮助,海若不会得到承认。他更有机会以玩弄权谋的罪名激怒青王,而令白定侯一家陷入困境。芸妃的孩子作为清任惟一的骨肉,一定是未来的青王。那么他们庆家,至少还有五十年的辉煌可以期待。至于巫姑,则是一枚很容易扔掉的棋子。

另外还有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就是原定于十日之后的春明馆白氏家宴推迟了,也没有说何时举行。看来青王已经改变了主意。

“白定侯,”庆延年喃喃道,“你们以为,天下已经尽在你白家的掌握中吗?”

芸妃怀孕的消息,像风一样飞快地传到了郢都的每一个府邸。婵娟从神殿读书归来,尚未下车,就接到了夏妃的通知,掉转车头匆匆入宫。

夏妃领着她,一同进入紫竹苑向芸妃贺喜。芸妃自然是兴高采烈,留了姑侄二人晚饭,饭后闲话许久,直到青王驾临,二人方才问了晚安出来。

彼时已是深夜,宫娥们低挑着避风灯,照亮了回廊上的台阶。夏妃携了婵娟的手,慢慢踱回自己的寝宫,忽而停下脚步,长叹了一声。挂了一整晚的柔婉笑意,早已换成了一脸愁容。

婵娟遂道:“姑妈,对采家来说,这是好事。”

夏妃摇了摇头。

婵娟问:“姑妈是在担心别的事情吗?”

夏妃犹豫了一下,吩咐宫女们自回宫去,连灯也不必留下。宫女们领命退下,过了一会儿,走廊上全黑了,只有淡淡的星光,依稀照得见人影绰绰。婵娟遂道:“姑妈是在担心洛如?”

“她这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还难说呢。”夏妃道,“不怀孕也罢了。怀上了,又生不下来,或者生下来又死了,少不得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啊,就像当年秋妃那个孩子,拖累了庆夫人和巫礼两个人,暗地里还不知冤死了多少人命……”

“庆夫人……”婵娟小心翼翼地说,“真的是无辜的吗?”

“我不知道。二十多年来,这个宫廷中都流传着一种阴森邪气,扼死每一个怀孕的母亲。不论是庆夫人生前还是死后,我都小产过。我问过冬妃……”

婵娟轻轻咳了一声,她还是个未嫁的女孩儿,不当听这些话的。然则夏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切切道:“婵娟,你跟着巫姑这么多年,道行也不浅了。你看,这青夔王室,是不是被人诅咒了?”

“诅咒?”

“是啊。”夏妃叹道,“何以一个孩子都活不下来,这些年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解释了。可是,我不敢轻易向人提这样的问题。怀疑王室受到诅咒,这是大逆不道啊!”

婵娟呆了呆,“有可能的。”

“真的么?那是什么诅咒?”

婵娟摇摇头,“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是诅咒,那么……下咒之人一定法力高强,并且有着刻骨的怨念。因为,诅咒一个家族子孙灭绝,这……实在是太过狠毒了,下咒的人很难不受到反噬的,可说他是不顾一切地报复……”

“有人会这么恨青王么?”夏妃道,“他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谁知道呢。”

沉默了一会儿,夏妃郑重地说:“婵娟,姑妈拜托你一件事情。”

“姑妈是想让我查清此事?”

“而且要快,”夏妃道,“我希望能保住洛如……”

“恐怕我力不从心呢。”婵娟苦笑道。

“婵娟……”

“不过姑妈,我会尽力的。我自己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觉得很迷惑。”婵娟道,“也许,这些事情都有联系,我也想知道它们背后的秘密。正好……我想起一件事情,正好请姑妈帮个忙。”

“什么事?”

“我想到高唐庙里面去看看。”婵娟道,“听说当年湘夫人收集了很多罕见的巫术资料,都收藏在高唐庙的黑塔里面。我想去查查那边的书籍,也许可以解释这些诅咒的来由。”

夏妃苦笑道:“这可是难题。高唐庙最早是湘夫人的秘所,后来巫姑在里面住了很久,那里算是她的故居了。二十年前,巫姑离开郢都,主上就把那个地方封了起来。巫姑回来以后,住进了神殿,主上把高唐庙的大门钥匙也给了她。但是巫姑却再没有进去过,并且不让人靠近一步。你是她的徒弟,尚且进去不得,我却怎么帮你?”

婵娟道:“巫姑那里的钥匙,我无法可想。不过主上那里的钥匙,还是有办法的吧?姑妈您不是管着这个王宫里的内务么?”

夏妃愣了愣,叹道:“是啊,主上那里,必然还有一把钥匙的。”

清任和巫姑之间的暧昧,是这个宫里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找到了我会让人送给你,不过你也要小心。”

婵娟点点头。她们不约而同地朝王宫北面的天空望去,尽管漆黑的夜,一无所见,但她们都感觉到,郢都一角,某个荒凉庙宇里的黑塔,正在漠然地俯视着他们。它就像一个诡秘的图腾,镇压了这个宫廷全部不可告人的秘密。

“还有,姑妈……”

“什么?”

婵娟沉默了,似乎觉得难以开口。踌躇良久,她说:“姑妈,我想离开这里。”

“好的,我叫人送你回家去。”夏妃道。

“不是的,”婵娟说,“我是说,我想离开郢都,离开青夔国。”

夏妃骇然,“你想干什么,逃婚么?你不想嫁庆家公子,我会替你想法子的。”

“庆家那个人,还不值得我费力去逃。”婵娟道,“我只是想去旅行,看看山,看看水,去寻找一些郢都见不到的风景。像一个旅行者生活,再也不回来。”

夏妃急道:“不可以,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像贱民一样到处流浪?”

“别急着反对,姑妈。”婵娟道,“我只是有这种想法,还没有决定什么时候走。至少,我会把刚才的那些事情都处理完。等我走的时候,我会让您知道的。”

夏妃正色道:“告诉我为什么要走。”

婵娟的脸上忽泛过一道奇异的光彩,然而转瞬熄灭了。她说:“我早已开始厌恶郢都这个地方,厌恶透了,今日不走,明日会走的。今年不走,明年也会走的。无论怎样,请您保重,姑妈。还有洛如,我经常担心你们被这个宫廷吞噬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夏妃哑然。

三月之后,白定侯的女儿春妃奉了青王的密令,匆匆赶往御书房。

旷阔的房间里,烛火通明。地上铺着厚厚的织毯,任何轻微的声响都消于无形。侍从们早已散去。清任披了一件薄衫,擎了一盏油灯,正锁了眉头对屏风出神。

屏风上挂着一张长长的图轴,墨迹新干,是刚刚画成的。图上既非山水,亦非人物,而是一张古怪的机械图纸。

“这是什么?”春妃低声问。

“你看呢?”

春妃认真审视半晌,说:“很像我们的指南车……但是……”

但是这个车上装有鸟一样的羽翼,它可以飞起来。

“主上前日忽然传令,要我们推迟春明馆家宴的时日,就是为了这个么?”

“嗯。”

“呵呵。”春妃忽然释然地笑笑。

“怎么了?”

“我们以为,是芸妃怀孕,所以主上改变主意了。”

清任皱了皱眉头,“我怎么会。”

“那么,”春妃小心翼翼地问,“不再邀请庆延年到春明馆中,也是因为这个?”

“嗯。庆延年不愿意到到春明馆赴宴,我还正担心呢。指南车的机关虽然精密无伦,但若是他带着人早有防备,那可就棘手了。而且,即便得计,也只能杀他一个,难免留下无穷后患。现在有了这个东西,却是再好不过……”

春妃忽然觉得有点冷。她悄悄抬眼看青王,烛火在他苍白泛青的脸上跳跃,在这暗夜里显得分外鬼魅。她注意到青王愈发消瘦了,下巴已经显出了刀刻一般的尖削状,仿佛随时能戳穿什么似的。

“这个云浮飞车,只在上古传说中出现过,是天神的车驾……”春妃犹豫着,“我可以问问主上,是从哪里弄到的图纸么?”

清任沉脸不语。

春妃忙说:“那么妾回告知家兄,立刻将这云浮飞车造出来,但愿不要耽误了主上的计划。”

“你们带来的工匠若是不够,”清任道,“可以从宫中调人。”

“呵呵,那倒不必了,怕走漏风声呢。”春妃笑道,“海若足以胜任。”

“那个叫海若的孩子,并不是匠人。”

“可他聪明得像神仙一样,”春妃道,“不论什么东西,他只要看过一遍,就能精通。任何一个匠人都不会比他更适合造这云浮飞车。”

“这还真是难得。”

春妃带着图纸走了以后。清任俯在书桌上,猛烈地咳嗽起来。青裙的傀儡连忙端了茶走来。桌上本来铺着细洁的白纸,此时就像雪地里盛开朱红的花。清任咳了半晌,终于缓过气,于是接过傀儡手里的茶,漱了漱口。

“薜荔,我活不长了吧?”他一把扯开了沾血的纸。

傀儡无力地垂下头。

“没关系,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

春妃的承诺兑现了。二十天后,海若完成了所有指南车的改装,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

转眼已入冬,郢都呈铁灰色的天空里,飘起了蒙蒙细雪。在青王的授意之下,春明馆白氏家宴被重新提起。宴会定于岁末时,炙鹿肉,赏冰花,看指南车。白希夷依旧向首辅庆延年发出了邀请,首辅依旧称病推辞。清任也不再追究。

此时芸妃状况安好,首辅的心情也不错。他暗地里请人占卜,说芸妃将产下男胎。芸妃得知这个消息,却依然忧虑。关于“所有的王子都不能诞生”的风言风语,沿着宫闱的依稀每一条回廊,每一个檐角细水长流,绵延不绝,终于落到她的耳朵里。祖父的殷殷期待,反而放大了她心中的恐惧。

紫竹苑里,重帷深下。一缕馨香犹如一条滑腻的蝮蛇,在织金绣玉的帘幕间穿梭。

深夜了,玉镜台前宫髻高挽的美人,还在细细勾画着一抹春山眉。镜中的那个,仿佛并不是自己的脸,而只是一幅画,一幅为了配合周遭的宫禁氛围而精心描绘的画。——可是,自己原来那张脸去了哪里呢?

烦乱之中,庆洛如把眉笔掷到地上,从抽屉里抓住一把小小的檀弓,仔细抚摸。那种沉甸甸的温润触感,一度是她内心的宽慰。

“呵呵,有身孕了,还不好好坐着。我可不许你再舞刀弄枪的。”

清任把年少的宠妃抱起来,放在膝上,玩弄着她细细的发辫。

“我想去巫姑那里问卜。”庆洛如咬着清任的耳朵说。

清任道:“那你明日去好了,让总管女官陪着你。”

“王不去吗?”庆洛如眨眨眼睛。

“我不去,明日很忙。”

庆洛如噘起了嘴,“王陪我去,不好吗?我一个人不敢去见巫姑。”

“她又不会吃了你。”清任奇道,“或者让夏妃陪你去。”

庆洛如摇摇头,“我定要王陪我同去。王明天没有空,那就等王有空的时候再去。”

清任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便你。”

侍女们铺好了床,焚香,熄灯,伺候两人卧下。清任刚刚要入梦,忽然又睁开了眼睛。宫人们都已经退下了,只有一道月光铺在玉色的地板上。一片悄然中,芸妃在睡梦中甜蜜地呼吸。透过罗帐的织孔,清任看见一道血色的阴影,飞一样地穿过月光,转瞬不见了。

谁也没有听见,青王清任的喉中,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

第二天早上庆洛如起床的时候,青王已经不见了。她慢慢吃着精致的早点,心知青王一定是去了春明馆,百般的滋味在心中涌起。无论怎样决定放开,还是不能避免一丝丝嫉恨和迷惘吧。

很多年以后,春明馆宴会的实情变得扑朔迷离。事实上,当时首辅庆延年一派的文官并未被邀请,但其余的公侯武将,仍有不少列席其中。然而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没有人愿意说出。在夔国的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并不少见。但巨变以如此奇异的面目发生,却还是头一遭。

当时在紫竹宫深处的庆洛如,还在为不曾帮助自己的祖父说一句话而懊恼,也为腹中的胎儿而焦虑。那个时候的庆洛如,并不知道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事情的进展远远快过她的想像。她也不知道自己如天罗花盛开的年轻生命,已经快要走到血腥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