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毅嘿嘿笑着拱了拱手,猛地一拍脑门儿,道:“对了,六爷,《万国公报》的事查清了,那压根便不是李提摩太等人办的《万国公报》……”

沿着长满苔藓的卵石小径逶迤前行,但见满院里树影摇曳,花草萋萋,众人跟在梁启超身后,像进了迷魂阵一样,一会儿向北又拐东,一会儿折南又向西,足足袋烟工夫,方出得南通会馆。

彼此拱手话别,梁启超怔怔地站在会馆门前,久久一动不动,一颗心只觉着飘忽不定没个实处着落。此时,白日里的炎炎暑气早已丝毫亦无,乌黑的天穹上隐隐有几片薄云缓缓移动,伴着树叶似歌似哭又似哗笑的喧嚣声,显得格外阴森。良晌,但见他长长透了口气转过身去,只方走了两步却又止住,复转身举步独自前行。

宣武门外大街上,微弱的月光下,各种羊角灯、气死风灯随风摇曳,闪烁不定,布满沿街两行,连绵蜿蜒直看不到尽头。

“快点!那和尚又在城隍庙练上了!”

“是吗?哎哎……等等我呀!”

兀自踯躅间,街衢上一阵骚动,梁启超梦中惊醒般身子瑟缩了下,移眸时却见街上人头攒动,潮水价直趋向南,犹豫着亦跟了前去。

盏茶工夫,城隍庙已围了上百的人,离着箭许里地便听得人声嗡嗡。梁启超费力挤将进去,却已是汗透衣衫。放眼看时,只见空场上四盏大红灯笼冉冉升起,一个四十左右的和尚和几个小伙子正在打场子,旁边还有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背光而立,身材小巧玲珑,腰间似乎还悬着一把剑,却看不见脸盘。稍刻,那和尚双手合十略躬下身子,对众人发科说道:“阿弥陀佛。贫僧携徒献艺,不为谋食不为钱,专为人间结善缘。刚才有位看客说小徒杏花所练瓜子镖不是神仙手段,这里贫僧便让诸位瞧瞧真章。赵宏、田童,把褂子脱掉。”两个年轻人答应一声将身上布褂子脱了扔在一边,众人看时,一个身壮如牛,胸肌暴突,一个瘦骨伶仃,像个干猴,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站好!”

“是!”

“各位看客瞧真切了。”那和尚将洗得发白的僧服褪下,弯腰从地上捡起两把寒光闪闪的钢刀,似怕众人不信,周匝儿走了圈方至二人身前,提气大喝一声,手中钢刀猛扎向二人咽喉。众人“啊”的一声,心都提了嗓子眼上,只看那二位汉子,却是面不变色没事人儿一般,不由得瞠目结舌,一动不动。忽地,那和尚又是一声大喝,接着手中钢刀上下翻飞剁肉价向着那二人连连砍去。

梁启超暗自称奇间,四下里已是一片叫好声。

“哎,我说和尚,你这真能将人练成仙吗?”

“非是贫僧夸口,但由贫僧教导,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必可降神附体。”

“降神附体?这——”

“出家人不打诳语。有想习者,贫僧分文不收。倘有作假处,贫僧愿——”

“我学!我学!”

……

一时间群情沸腾,犹如炸了锅价挤着、嚷着。梁启超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这一切,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只觉着一股莫名的寒意自内心深处悄悄泛了上来。

“姑老爷!姑老爷!”

“唔——”梁启超愣怔了下,移眸时,却见李端棻府里管事在圈子外大声喊着,好不容易挤出去,急道,“怎的了?”

“大小姐昨儿进香,不小心跌了一跤——”

“什么?这等事儿怎的不过去告诉我一声呢?!”

“小的们要去的,只大小姐说姑老爷有大事儿要做,不让小的讨扰。”那管事抬手抹了把额头上密密的细汗,“早起大小姐身子骨不舒坦,叫郎中看了,说动了胎气,怕这一半日便要生的。若不是老爷回来要小的们……”兀自喋喋不休时,梁启超已自呵腰上了轿。

循抄手游廊前行,老远便听见几个女子在叽叽咯咯地说笑,其间还夹杂着李老夫人爽朗的笑声,梁启超心中一块石头方落了半截,循声进了东套房,只见李老夫人、李端棻妻子梁氏正自陪着蕙仙说笑打趣儿。周围几个侍候的丫环见他进来,忙不迭蹲万福请安。梁启超点点头,轻咳声深深打了一揖:“卓如给岳母大人、嫂夫人请安。”

“回来了。”李老夫人扫了眼梁启超,似笑非笑、不冷不热地开了口,“没认错门吧?”“卓如——”梁启超俊脸陡地涨得通红,“卓如不孝,望岳母大人恕罪。”“我这黄土埋了大半截的人儿,也不指望你——”李老夫人抬手拂开李蕙仙纤手,颤巍巍起身接着道,“只你对得住我这丫头吗?她每日每夜念叨着你。你呢?打她回府看过她吗?她如今有身孕的人了,这府里虽上上下下一大群人侍候着,可哪个抵得上你半分——”

“娘,卓如他不是忙吗?”

“忙?忙便可以连家也几月几月不沾边儿吗?!有妻子孩子的人了,不比以前,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一点顾虑也没有——”见女儿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李老夫人戛然止了口,扫眼梁启超,长吁口气道,“还没用饭吧?翠翠,去与姑老爷——”

“不敢劳岳母大人费心,卓如已进过饭食了。”梁启超双手反反复复地揉搓着衣角,宛若闺中待嫁少女一般低声道。“进过了?看你那憔悴样,只怕再过几月便我这丫头都认不出来了。翠翠,还愣着做甚?”李老夫人叹道,“国家到这份儿上,是该有人出来做些事儿的。只自个身子骨也要当心着些,没有好身子,做的什么事来?你——坐着吧。”

梁启超躬身谢礼斜签着身子坐了杌子上,望眼李蕙仙,满是柔情的目光中夹着些许愧色,嘴唇翕动着正欲言语时,却听李老夫人又道:“苾园方才回来,说这几日朝里很是不安稳,荣禄、刚毅几个四下探听《万国公报》是何人办的。你这几日就待府里,等风声过了再出去。恰巧大夫说仙丫头就这一半日光景,你便好生陪陪她。”

“卓如——”梁启超犹豫着点了点头,“卓如谨遵岳母大人吩咐。”

李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望眼梁氏,道:“好了,咱别在这碍眼了,让他们小两口热乎吧。云儿,你留下,和翠翠服侍大小姐。”

“岳母大人慢走。”

搀着李老夫人出屋下阶,梁启超仰脸深深吸了口略带凉意的空气,又徐徐吐将出来,方折回屋中。李蕙仙漆黑一绺秀发半掩桃腮,拖在被外,眼中泪花在烛光下闪着亮儿,望着梁启超:“卓如,母亲一时气话,你千万莫放了心上——”

“蕙姐这说哪儿的话了,卓如怎会呢?”梁启超嘴角泛起一丝笑色,于炕前坐了,伸手握住李蕙仙双手,叹口气说道,“岳母大人言语,句句实情。卓如每每夜深人静,亦常念此,心中——”“又说那些话了?”李蕙仙抽手堵住梁启超嘴唇,“再说我可真要生气了。”说话间,屋门“吱”的一声响,丫环翠翠端着条盘进来,遂收手道,“好了,先吃些东西吧。”

“卓如真的——”梁启超说着收了口,莞尔一笑接毛巾擦了擦手,从条盘中拿个饽饽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只一双眸子始终在李蕙仙身上望着,眨也不眨。“看你那呆样,看——”李蕙仙脸上掠过一丝红晕,“翠翠,快给姑老爷把汤端过去,别让噎着了——对了,你不说想见姑老爷吗?好生瞧瞧,可跟你想的一般。”

翠翠抬起了头,鹅蛋形的脸,弯月眉下一双眼睛水灵灵的。身材稍弱,看上去却是端庄稳重,只是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梁启超接碗愣怔了下,问道:“你身子不舒坦吗?”

“不不,奴婢——”

“在这莫要奴婢长奴婢短的,说‘翠翠’中听,姑老爷心里也欢喜。”李蕙仙轻叹了口气,“这丫头是山东威海人。威海沦陷时与姐姐逃了出来,在天津姐妹走散后流落京城,兄长看她举目无亲、甚是可怜便带了回来。”说着,她伸手拉了翠翠坐于身侧,“卓如,前阵子翠翠与我言及举舰降日实北洋水师营务处提调牛昶炳等人伙同顾问浩威所为。丁军门满腔赤诚,压根便没有降日念头的。朝廷褫其功名——”

“此事你怎晓得?”梁启超剑眉微皱了下。

“奴——翠翠和杏花姐姐的夫婿都是水师人,黄海一役,他们——丁军门念我姐妹可怜,收留了在提督衙门,这些事儿都是翠翠亲眼目睹的。丁军门当时下令沉舰以免资敌,只那些大人们——”

“无耻!卑鄙!”梁启超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起身绕室来回踱着快步。翠翠泪珠儿走线般淌着,迟疑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姑老爷,丁军门他……他是冤枉的,求姑老爷和老爷给皇上说一声,还他清白——”“起来,这做的甚来?”梁超说着伸手欲搀了翠翠起身,只半空中又垂了下去。“翠翠,起来说话吧。”李蕙仙努嘴示意云儿搀了翠翠起身,望着梁启超说道,“卓如,你看这事——”

梁启超颀长的身子立在窗前,像铸在月辉浅光浮影中的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四下里一片静寂,只自鸣钟沙沙的响声和着翠翠呜咽抽泣的声音回响着。盏茶工夫,梁启超缓缓转过身子,翕动嘴唇说道:“此事希望不……不大的……”

“姑老爷——”

“翠翠,听姑老爷说下去。”

“翠翠一个丫头,说出来的话能有多少分量?此其一;其二,似牛昶炳这种人,能做到营务处提调一职,其身后必有背景的,而那浩威又是洋人,即使御旨审理此案,也——”梁启超轻轻摇了摇头。“照你这么说来,就任着那厮逍遥法外了?”李蕙仙轻抚着翠翠如云般的秀发,“翠翠言语是没多少分量,只兄长,还有次亮他们联名上折弹劾,总不至于还没分量吧?”

“现下朝中那些守旧之徒只恨找不到攻击变法维新的借口。苾园兄他们但出面,于维新大业怕有百害而无一利。”梁启超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着说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假以时日,相信朝廷会还丁军门清白的。那厮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说着,他望眼翠翠,“翠翠,你感恩图报,孤身一人漂泊京师,丁军门便九泉之下也会瞑目——”

“姑老爷。”

“什么事?”

“老爷要您过去一趟。”

“哎,我这便过去。”梁启超说着取件夹袍穿了身上,边扣扣子,边望着翠翠说道,“相信我,历史是公正的,它不会疏忽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说罢又吩咐了丫环云儿几句,方折身出了屋。

出屋来,一股凉风扑面袭来,梁启超热身子不由打了个激灵,仰脸望天,这才觉不知何时峥嵘黑云已自布了大半个天穹。由着仆人给他披上油衣,梁启超在苍苍茫茫的雨幕中直趋东院李端棻书房。在游廊下脱衣时,屋内李端棻声音却已传了过来:“卓如吗?外头风大,里头更衣,免得着凉了。”梁启超答应一声,到底收拾停当,才跨步进屋。

屋内,李端棻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坐在正中椅子上,一侧凳子上端坐一人,梁启超认识是内阁侍读杨锐,只靠书架旁一人,方正国字脸黑里透红,扫帚浓眉下一双眸子深不可测、炯然四射,却不认识。李端棻见梁启超迟疑,含笑说道:“这是博迪苏,字岸竹。你不用多礼,且先来看看这对联写得如何?”

“卓如见过叔峤兄、岸竹兄。”梁启超拱手施礼,复仔细打量了眼博迪苏,方趋步桌前观看,却见雪白宣纸上笔走龙蛇般写道:

夫非尽人之子欤!叹彼苍同具形骸,独历饥寒终岁苦;是抑穷民无告者,忍若辈俱填沟壑,不思风雨半椽安。

联语慷慨,读来字字盈泪。梁启超看罢,忍不住击掌连声道:“好!”“叔峤现下满意了吧?”李端棻剥了瓣香蕉递与梁启超,眉棱骨微微一颤,说道,“京师繁华之地,然街头巷尾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惨不忍睹之乞丐却比比皆是。叔峤有意兴办‘暖厂’——”

“‘暖厂’?这是——”梁启超望着杨锐。

“也就是将街头残垛、荒庙废庵简单修建,供那些穷苦人栖息的场所。”杨锐起身踱了两步,疲倦的眼神中带着一丝阴郁,说道,“叔峤这阵子多方奔波,募集经费,待诸事妥当后准备先在慈庵寺设立一个,届时还请卓如兄务必屈驾莅临。”话音落地,李端棻已然接口道:“最好到时要康先生一起过去。这也不瞒你,叔峤募集经费成效甚微,想借你师生二人名望筹些银子,你总不会反对吧?”

“苾园兄这说哪儿的话了?叔峤兄忧国忧民之心至诚,卓如岂有推辞之理?”梁启超咽了口口水,“只卓如打算这几日离京,到时候怕赶不回来。”“什么?你打算离京?”李端棻怔怔地望着梁启超,满脸诧异之色道,“现下京师风起云涌,你怎可轻易离开?”

梁启超一双眼睛透帘幽幽地望着院外黑沉的夜色,暗吁口气说道:“穰卿兄他们几个邀我去上海一趟,我已应允了。经费一事,叔峤兄不必担心,我辈这么多人云集京师,还愁没个着落?老师那里我便去说与他,到时一准过去。”“离京一事叔峤还望卓如兄三思才是。”杨锐剑眉下一双三角眼凝视着梁启超,“时局变动只在朝夕,卓如兄与南海先生乃我辈旗帜,倘此时离开,实在因小失大呀。”

“叔峤兄过奖,卓如何德何能敢受这‘旗帜’称呼?方才会馆遇着翁相,他意思现下京中虽形势面上喜人,然暗里却遍布荆棘,唯有各地云集响应,方可造成一股强大的、无以逆转的声势,使我辈维新大业得以顺利实施。卓如回来路上,反复思量,深以为然。”

“翁相可允你离京赴沪?”李端棻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缩成一团。

“翁相——”

“没有说,是吗?他但知道此事,也一准不会应允的。”李端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梁启超,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皇上已授意这阵子成立强学会,广播维新思想,此会但立,绝不会再像现下这般风平浪静的。你的文才口才,乃我辈与那些顽固守旧势力辩论之锐利武器,但若离去,何人当此重任?”

梁启超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淡淡一笑道:“老师才学是足以担此重任的,更况还有次亮兄、漪村兄他们——对了,季直兄回乡守孝之期亦将满,他这状元公难道还不及卓如——”“卓如兄过谦了。”博迪苏随父亲回返草原后,先是为保全全家兄长那尔苏吞金自亡,紧接着伯彦讷谟祜又病故,一直难以重返京城,此番听闻京师风起云涌,故再也耐不住性子,听梁启超言语,忍不住开口说道,“卓如兄文章,岸竹可说是每篇必阅。依岸竹看来,卓如兄之文笔,当今之世可说无人能与匹敌——”

“岸竹兄如此说话,卓如真是羞愧难当呐。”

博迪苏新剃的头在烛光下闪着亮儿,轻轻摇了摇头,说道:“阿玛过世,岸竹心灰意冷,决意终老草原,再不踏入京城一步。这些年时局维艰,伯茀兄每每书信与我,要我重入京城,与诸位共创一番事业——”

李端棻神情庄重,插口说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岸竹兄世受朝廷洪恩,正该如此的。”

“不怕苾园兄见笑,岸竹虽也心有所动,然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实在是——”博迪苏说着戛然收了口。一阵哨风忽地掠起,裹挟着雨点袭在窗户上,接着,隐隐约约亮了几下闪,便传来沉雷滚动声。在一明一灭的电闪中,几个人默然凝视着博迪苏,李端棻打破了沉默,低声安慰道:“岸竹兄,过去的事儿——”“嗯,没什么的。”博迪苏淡淡一笑,移眸望着梁启超,“岸竹此番进京,实是从卓如兄的文章中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我朝重振雄风的希望。”

“岸竹兄——”

“岸竹此话发自肺腑,绝无半字虚言。”博迪苏敛神正色道,“卓如兄文笔犀利,摄人心魄。岸竹亦曾读过南海先生之《新学伪经考》,若论文采,恕岸竹唐突,断不及卓如兄的。”博迪苏说着,咽了口唾沫,终于回到了原题上来,“新旧论战,乃在所难免之事,京师各地观望之源,卓如兄离去,但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还望卓如兄万万三思而行。”说着,他竟深深一个揖儿打了下去。梁启超不想他竟会这般动作,手忙脚乱地一个揖儿打了下去,道:“岸竹兄这做的甚来?卓如——”

“老爷——”

“云儿吗?进来说话。”

“哎。”丫环云儿应声进屋,蹲万福绕匝儿请了安,道,“小姐这会儿怕是要生了。老夫人要老爷、姑老爷过去呢。”

杨锐扫眼博迪苏,拱手道:“恭喜卓如兄。时辰不早了,我和岸竹兄这先告退,明儿再来与卓如兄道喜。”

“不急不急——”

“罢了。我们这再讨扰,赶明儿只怕没进门,便要给扫地出门了。”

“好个叔峤兄,整日价绷着张脸,我还以为你压根便不会说笑打趣儿呢。那……那好,明儿见。”

“明儿见。”

在月洞门处折转,梁启超脚底生风,径趋西宅院,任李端棻在身后小跑着,亦被他拉了四五米距离。“卓如,慢着些好吗?”李端棻说着长吁了口气,凝视着梁启超,问道,“卓如,你是不是和南海先生起了争执?”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梁启超满心欢喜顿时去了十之七八,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稍刻,淡淡笑道:“苾园兄这话从何说起,卓如——”李端棻轻轻一哂:“从何说起?这还要我说吗?”

“京里现下形势如何你不清楚?”李端棻伸手紧紧握着梁启超双手,“众人皆唯你和南海先生马首是瞻,在这节骨眼上,千万不可自己人先生了隔阂。顽固守旧势力之大远非我等所想的那般,倘你二人——”“苾园兄多虑了。卓如——”梁启超仰脸让雨水冲刷着发热的面颊,半晌,透口气说道,“老师满腹经纶,能开风气之先。只他理想虽高,做事却性情急躁,往往心血来潮,不切实际。这几日要求入会之人不少,只其中许多都存着借机邀宠的心思,我意思缓些日子,待基础扎实了再正式立会,免得过早暴露反遭不测——”

“这是皇上的意思,也怪不得他的。”李端棻半苍眉毛皱着,沉吟道。

“皇上有此心思犹可谅解,只老师却不该有这个心思。”不堪凉意价身子哆嗦了下,梁启超满眼忧虑地望着李端棻,愀然叹道,“依他那性格,我……我真有些担心……”李端棻愣怔了下,会过意时心中只觉结了冰价地冷,半晌,开口说道:“他以前怎样我不晓得,只这阵子看确是有些变化。然春风得意,也是人之常情,你说不是吗?”见梁启超默不作声,他又道,“我们说话不方便,也不及你有分量,回头你多好言好语劝着他些。关乎国运之大事,我想他不会不虚心采纳的。”

“老师个性,但若抱定一种想法,便会一成不变地固执到底,谁也改变不了的。”梁启超轻轻摇了摇头,“方才为强学会一事,我劝了几句,他已然不快,这再要——只怕我们师生真要争个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了。”

“你就忍着些、让着些。”李端棻咬着嘴唇沉吟道,“你师生但生不愉,维新大业何从谈起?卓如,这不仅仅是你师生二人间的事,它可关系着国运、民运呐!”见梁启超翕动嘴唇欲言语,李端棻摆摆手接着道,“你莫要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离京赴沪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更况现下京师风起云涌,变化朝夕便起,你怎可轻易离开?”

“我——”

“辛苦奔波这么多年为的什么?你甘心错此良机吗?南海先生性子执拗,你能劝则劝。不行,不还有大伙吗?”李端棻拍拍梁启超肩膀,“好了,就这么定了。这阵子你刚好先待府里,好歹尽尽你这做丈夫的责任。”梁启超的眸子在晃悠的气死风灯下幽幽闪光,半晌,轻轻点了点头:“苾园兄,方才回府路上,遇着几个练把式的,说是能刀枪不入——”

“这事我知道。”李端棻冷冷哼了声,“甚刀枪不入,简直就是瞎扯,肉身子能挡得住枪子儿?真要这般,那些洋毛子还敢放肆?这都是端郡王爷弄来的。”

“他……他怎么会……”

“他人精着呢。说不准这日后真会给他闹出些名堂的。”兀自说着,翠翠迎面奔了过来:“翠翠见过老爷、姑老爷。老夫人有话儿,要老爷、姑老爷赶紧过去。”二人点点头,脚下已是加快了步子。

一夜北风呼啸,清晨起来,虽东际天穹中泛起了鱼肚白,却也寒气袭人。奕呵腰出轿,身子不由瑟缩了下。放眼望去,只见灰褐色微明的旭光中,西华门外只有寥寥十数个官员,依稀便有奕劻、刚毅等人在内,奕不禁松了一口气:还好,总算不太迟。一边想,一边大步朝西华门走去。

“六爷早。”

“各位早。”奕扫了眼众人,边摆手示意免礼,边问道,“莱山怎的还没来?”“回六爷话,”刚毅趣青的额头在旭日下闪着亮儿,略一躬身,道,“卑职昨儿下值过去了趟,老毛病又犯了。”

“嗯——奕劻,俄国方面怎生回电?”

“俄方称王之春人微言轻,不足以当此责,要求改派李鸿章为贺冕专使。”奕劻方蒙慈禧太后开恩复了差使,闻声忙道,“另据曾纪泽电,俄国之要李鸿章出使,实欲借机与我朝签署御敌互助条约,以为其干涉还辽报酬。”“俄舰在胶州湾‘过冬’,这还不够吗?!”翁同龢嘴角肌肉抽搐了下,“似这种无耻贪婪——”

“叔平,先听奕劻把话说完。”奕声音很轻,只语气却威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翁同龢深邃的眸子望着奕,咽口口水终忍住了没有再言语。奕努嘴示意众人递牌子进宫,又道,“可晓得都有些什么条件?”奕劻沉吟了下似乎揣摩着该不该说,道:“曾纪泽探得四条儿。这一呢,日本如若侵占俄国远东领土或我国以及朝鲜领土,俄我两国都应以全部海陆军互相援助。”他迟疑了下,方接着道,“这二嘛,设若发生战争,我国所有的口岸均应对俄军舰开放。另外,为了方便运兵,俄意通过我黑、吉两省修筑一条铁路直抵海参崴。”

“还有呢?”

“无……无论平时或战时,俄国均可在该铁路运送军队或军需物品。”

“六爷,依叔平看,沙俄此意非为共同御日,实欲借修路将其势力伸入我东北地区,以加强对我朝的控制。”

说话间众人逶迤进了养心殿垂花门,恰一名官员刚辞出来,众人看时,却是军机章京陈炽,不由都是一怔。陈炽躬身一个千儿打将下去,请安道:“卑职给诸位中堂大人——”

“免了。皇上——”

“皇上旨意,六爷和翁相进去见驾。其他中堂大人都在军机房做差。”说罢,陈炽复打个千儿脚步橐橐便出了垂花门。奕目光中满是狐疑,盯了下他颀长的身影,半晌,抬脚循抄手游廊进去。在殿外嘴唇翕动着正欲言语,但听屋内光绪声气:“都进来吧。”

“嗻。”

二人不高不低地答应一声跨进殿门。只见光绪盘膝坐在炕上,炕下杌子上端坐一人,九蟒四爪袍服外罩仙鹤补子,正在聆听光绪旨意。

“赈灾一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光绪脸上略带倦色,声气却甚平和,“实在周转不开,来年春种先放了下去,回头再要刘坤一调些过来。总之一句话,不能饿死人。朕现下忙得七死八活,再不能添乱子了。袁世凯编练新军,乃朝廷大事,你要多与他些方便。”

“卑职谨遵圣谕。只他手下兵士滋民扰事——”

“此事回头朕自有旨意与他。奕,你还有甚话要交代文韶,这就说与他吧。”

“要说的奴才昨夜都已交代了。”奕躬身道。

“那就这样,王文韶,你跪安吧。”待王文韶躬身退出去,光绪努了努案上折子,“那些折子朕看了,待会儿下去拟旨意发了下去。近来各地灾祸频仍,甚是忧人,告诉他们要仰体朕意,悉心赈济,但由此引发事端,朕绝不轻恕!”

“嗻。”

“董福祥着调任甘肃提督,仍总统甘军,前敌诸将均归节制。”光绪说着端杯啜了口茶,见王福在屋外小声嘀咕,遂问道,“王福,何人在外边?”

“回万岁爷,瑾主子求见。”

“要她回宫候驾。”光绪用湘妃竹扇拍着手心,“袁世凯小站练兵,颇有功绩,便俄、英、日等国亦赞其治军有方,朕意擢其为直隶按察使,仍专管练兵。”翁同龢幽幽目光望着光绪,忍不住开口说道:“皇上,袁世凯心浮气傲,奴才以为不宜提拔过快。再者他虽操练得法,然究寸功未立——”“操练得法还不算功劳吗?”光绪用碗盖小心拨弄着浮茶,“朕知道底下奴才有说他闲话的,这有些事有,但大多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回头拟旨时责他几句便是了。还有,这奴才打算将定武军扩至七千人,要再增些军饷,估摸得二三十万,下去你便拨了过去。”

“皇上,定武军每年饷银逾百万,已然是各军中待遇最优的了。如若——”

“要购买外国新式武器,要延聘德国军官督练洋操,这哪一样离得了银子?”光绪眼角余光扫了下奕,“此事不必再说了。还有什么事?说吧。”奕咽了口唾沫:“俄国因王之春人微言轻,要求以李鸿章为贺冕专使,皇上看——”

“老佛爷不已令那奴才准备了吗?你不晓得?”

“奴才刚听奕劻言及此事,请皇上明察。”奕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下,忙不迭躬身道。

“察不察就那么回事——”

“皇上,沙俄要李鸿章为使,实存不可告人之目的,奴才恳请皇上三思。”翁同龢愣怔了下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是老佛爷意思,就这么着吧。”光绪以眼色止住翁同龢,干咳一声凝视着奕,“朕听闻这阵子京里甚不安稳,步兵衙门士卒屡屡胡作非为,滋扰百姓。你传话荣禄,身上差使多了顾不及,与朕说一声,朕自会要人替他分着些的。”

“嗻。”

挥手示意奕退下,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吁了口气,光绪方望眼翁同龢说道:“有些事朕又何尝愿意?只现下形势不得不小心。”说着,他将油光水滑的长辫在脖子上盘了两圈,“《万国公报》、强学会这阵子搞得轰轰烈烈,已引起老佛爷注意了。方才陈炽进来回话,说这阵子与会之人常遭不明身份之人殴打。朕意思先缓一缓,这话方才都交代陈炽了。只康有为这奴才性子执拗,待会儿你下去亲自过去趟。告诉他,国家之事积弊已深,非一朝一夕所能扭转。变法维新的主张是好的,但顽固守旧势力一时转不过弯来,只能慢慢地诱导。要他既莫灰心消极,亦不要急躁冒进。”

“奴才遵旨。”

“嗯——”兀自沉吟着,屋角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一十二声。光绪移眸扫眼,但见子母针已经合拢回上,已是午正时分。“好了,你先下去吧。事儿办妥了再递牌子进来,朕还有话说的。”说着便吩咐更衣。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见光绪头上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腰间束着白玉钩马尾钮带,瑾妃满脸欢喜地躬身蹲万福请安道。“这么热的天儿,皇上用不着穿这么齐整的,好坏还不都——”“你怎的还在这儿?”光绪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朕不已让王福告你回宫的吗?”“臣妾……”瑾妃愣怔了下,怯怯地望眼满脸阴郁的光绪,期期艾艾道,“臣妾只想……候皇上一块儿过去……实在无意在此逗留的,请皇上明鉴。”

光绪睃眼王福,冷声道:“你主子忘了规矩,你做甚的?也忘了不成?”

“奴才……奴才……”

“都来了吗?”

“回万岁爷话,那些公使都已在文华殿候驾。”王福暗暗吁了口气。“吩咐备轿。你留殿里,连材陪朕过去就行了。”光绪扫了眼瑾妃,“今儿你寿辰,朕本想着早些过去的。只这事儿实在是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怕很难抽得开身子。”

“皇上,这——”

“罢了。”光绪虚抬了下手,“晚晌拣空儿朕过你那边去。”说着,脚步橐橐下阶,呵腰上轿径奔文华殿而去。

虽说养心殿军机房只隔着箭许来地,只这时间日头已火辣辣地毒,待至乾清门广场时,奕已是汗透内衣。一干侍卫拣空儿在屋檐下兀自歇凉,见他过来,忙不迭于日头下躬身请安。奕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仰脸望了下天,咽口口水止住。拾级上阶,在屋门前犹豫了下止步,回首望眼众人,道声:“都去檐下歇着吧。”

“卑职谢六爷恩典!”

众人素日里见他皆脸色阴沉如霜打了一般,陡听此语,愣怔了阵方自回过神来,忍不住一阵欢呼。奕扫了眼众人,干咳两声进了屋。见众人躬身打千儿欲请安,遂道:“罢了,都坐着吧。”

“六爷,这么多折子——”

“皇上看过了,要拟旨的。”奕将手中奏折放了桌上,扫眼刚毅,径自于银盘中抹把脸,说道,“我这手头还有些事儿,你先揣摩着写个稿子——季云,你怎的进来了?皇上不已恩旨——”“劳六爷挂念,季云这身子骨觉得好多了。”李鸿藻清癯的面颊更见消瘦,隐隐还泛着丝丝红晕,淡淡一笑躬身道,“这整日在府里养着,心里闷得慌,倒不如——”“你呀,生就个穷贱命。坐,快坐着。”奕捏了颗冰荔枝嘴里呷着,直觉着身上暑气去了大半,见刚毅犹自在一边杌子上挥着蒲扇,遂又道,“那些折子——”

“六爷这着哪门子急呀?这大热天儿,谁还有精气神拟旨儿?”刚毅满脸赘肉颤着,嘿嘿一笑说道,“再说卑职这手底下怎样,六爷您还不晓得吗?我看这事还是季云兄——”“季云身子方好些,累不得的。”奕腮边肌肉抽搐了下,“你慢慢——”

“我这反正没事儿,那就我看吧。”李鸿藻轻咳了声,只觉着嘴里一甜,知道是血,见奕正自瞅着自己,犹豫下皱眉咽了下去。“季云,你……”奕眉棱骨抖落了下,“你没事吧?”

李鸿藻端杯啜了口茶水,在嘴里咕咚咕咚转了两转咽下,望着奕说道:“老毛病了,没事的。子良,你把折子都放我这吧。”“如此子良先谢过季云兄了。”刚毅嘿嘿笑着拱了拱手,猛地一拍脑门儿,道,“对了,六爷,《万国公报》的事查清了,那压根便不是李提摩太等人办的《万国公报》。六爷您瞅瞅这两份,可是一样?”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两张报纸递与奕。

“这……这是怎的回事?”

“六爷左手那才是真的《万国公报》,右手那份,是康有为那奴才纠集一伙人办的。”

“消息不知可靠与否?”

“千真万确。”刚毅细碎白牙咬着,“康有为这阵子拉拢了一些不明底细的人,在宣武门外河南会馆成立了个强学会,说是研究学术,实则骨子里还是要变法。我有个门生受其蛊惑也参加了这个学会,卑职正是从他那得来的消息,才知道此报实情的。”刚毅说着有意无意地扫了眼李鸿藻,“祖宗法制,尽善尽美,后世子孙但只依例施行,何须变法?如此又将置列祖列宗于何地?!六爷,依卑职意思,应该立即令步兵衙门查禁强学会,将那些狂言惑众的奸诈之徒一一逮狱重处!特别是那康有为,前次诬蔑六经皆是伪作,今次又煽风点火,不杀之难消心中恶气!”

奕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久久凝视着窗外炎炎烈日,半晌,轻轻吁了口气,转身望眼刚毅,说道:“强学会一事我也听到些风声,说是为的翻译西方书籍,研讨诸夷强国之策,以寻求富国富民之策,我揣摩这怕是皇上意思,所以也没细细究问——”

“六爷,如今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您该拿个主意,看是奏了老佛爷,还是——”

“此事——”奕似乎没料到他有此言语,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是好。“此事严禁不得的。”李鸿藻轻咳了声,接口道,“入会之人多是京中名流,便一些督抚将军亦列名入会,若是严禁,岂不连累了那么多官吏?现下局势维艰,当以稳为上。如若——”刚毅细碎白牙咬着,冷冷插口道:“似这等鼠辈,不予严禁,过不多久又会兴风作浪。但若求稳,唯有快刀斩乱麻!”

“子良兄的心思季云理解,只牵连那么多官吏,于朝局终是不利的。”李鸿藻将半苍发辫在手中细细梳理着,“子良兄不也说你门下有人入了强学会吗,设若严禁,子良兄你能善保其身吗?”

“这——”

奕这时开了口:“依我意思,还是季云说得对,现下还该‘稳’字发头。不如便将康有为一人驱逐出京了事,子良你说呢?”“这——”刚毅咽了口口水,心有不甘地长透了口气,道,“那也好。我这便命顺天府将那厮押解出京。”

“他如今非是小民,岂能说押便押的?”奕轻轻一哂。

“那……那便让人上章弹劾他,尔后再——”

“六爷,老佛爷那边来人求见。”

“嗯?”奕愣怔了下,吩咐道,“叫进来吧。”不大工夫,一个太监进了屋,边躬身打千儿请安,边说道:“老佛爷话儿,要六爷、刚相爷这边事了了去园子一趟。”“可知道是——”话到半截,奕沉吟着收了口,虚挥下手,道,“知道了。”

“嗻。”

甲午战争结束,通海团练撤防。张謇虽说空闲了下来,只《马关条约》贻祸无穷,而寄予厚望的朝廷却丝毫动静亦无,使得他每日里闷闷不乐,少有开颜的日子。应张之洞之邀于江宁一游,张謇心中终于看到了希望:兴办实业。

只想来容易做来难,单只集股一事便是大费周章。任张謇磨破嘴皮,到头来也只凑得十一万两股银。此番进京,张謇一则为着翰林院大考,二来嘛,便是想在京中招得几万两股金,好歹将厂子办起来。在翰林院画卯回会馆,尚未出轿,会馆管事便迎了上前:“大人,巳时有位沈老爷拜晤,要您回来后去趟浏阳会馆。”犹豫了下,张謇遂径直转向北半截胡同。

“大人,到地方了。”

“嗯?唔——”张謇自神情恍惚间回过神来,这才觉凉轿不知何时已然停止了晃动。呵腰出轿举步进去,约莫杯水光景,来得一处屋子,因听里头热闹,似乎是寿富要悔子儿,博迪苏不依,张謇一笑推门而入,说道:“诸位仁兄好兴致呀。”

“哟,状元郎来了。”沈曾植坐在棋枰旁边,兀自仔细揣摩着那棋局,见张謇笑着进来,忙起身拱手相迎,“失礼,失礼呐。”“子培兄这又拿季直打趣了不是?”张謇躬身一个揖儿打将下去,“你再这般,季直这可——”“别……别走。说你是状元郎,你这还真给牛上了。来,快坐着。”沈曾植笑着道了句,见管事捧着西瓜近前,取了一块边吃边口中呜噜不清地说道,“一别这么长日子,总以为南通偏僻地儿,不会有你甚风声的,不想便这京里都给你搅得沸沸扬扬的。”张謇方自啜了口冰水,闻声咽下,嘴角掠过一丝苦笑道:“子培兄取笑了。”

沈曾植淡淡一笑:“你呀,好好的翰林不做,却整日里求爷爷告奶奶,着魔了价求银办厂。结果呢?厂子没办起来,头发却给愁白了大半,真是——”他说着轻咳了两声。这时间,博迪苏丢毛巾于杌子上坐了,开口道:“人不强,难撑其身。国不强,难立于世。各国之敢欺我天朝,实赖其强而我弱。寓强于富,实业救国,也不失为一良策。”

张謇向博迪苏点了点头,起身悠然踱着碎步,扫眼众人说道:“《马关条约》允许日人设厂制造。此一点现下还看不出大的伤害,但时日一久,弊端陡现时就想防也防不住了。遍观西方列强之强,首在工业,日人设厂,他国必纷然效仿,如此一来,我国脆弱的工业势必土崩瓦解。在此种情况下谈富国,岂不有些——”说着,他长长透了口气,“季直倡导实业,还有此一层。”

“季直兄见多识远,我这佩服之至。”

“行了,莫再取笑我了。”

“不——”

“季直兄见地非凡,确胜我等多多。”不及寿富再言语,沈曾植已然插了口,“只官府无力襄助,以季直兄一人之力,谈何容易?”他接毛巾擦了把脸,又道,“季直兄莫要看张之洞他们办洋务,又是厂来又是矿,他们可都是有朝廷做后台的。你一介书生怎可和他们相比?这并不是说办便能办的。”

“子培兄言之有理。”闻声看时,众人这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刑部郎中杨深秀与杨锐竟已进了屋。拱手绕匝儿与众人施礼请安,杨深秀望着张謇道:“季直兄,人生在世,公则为国尽忠,私则科举成名,此读书人之正道。季直兄寒窗数十载方有得今日功名,怎可轻易丢了?再说现下维新大业蒸蒸日上,正是用人之际,季直兄怎能舍此大事而就小事呢?”

“依我意思,实业还是要办,只季直兄但领头倡议,具体事务,则交给下边人做便是了。如此两者兼得,岂不更好?”杨锐沉吟了下,道。

“我也是这般打算的。”张謇淡淡一笑,说道,“只筹集资金曲折艰难——”

“以季直兄身份,底下也不买账?”

张謇望着寿富:“伯茀兄以为打着这状元旗号,走哪儿都畅通无阻吗?底下有不买账的,有买账却无力的,南通绅商人微力薄,我这鞋底磨破,现下亦只筹得十一万股银——”

“需多少银子呢?”博迪苏插口道。

“我打算在桑梓建个大生纱厂,砖瓦木料现已备齐,准备来年正月正式动工。按最低规模,约莫还得数十万股银。”

“这么多?”博迪苏眉棱骨抖落了下,“这……这可怎生筹得齐?”“这么多银子,要谁一下子拿出来,都不容易。”沈曾植拈须沉吟片刻,道,“季直兄,现下我辈与顽固守旧势力正处在决战前夕,你便留下来,与我等一齐干吧。但新法实施,你这实业救国心愿岂不举手可遂?”张謇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桑梓厚望,季直怎忍心袖手不管?我国不维新不能富强,此季直深有同感。只我辈致力多年而一无结果,令人实浩叹不已——”

“季直兄莫灰心——”

“不不不,子培兄误会了。”张謇忙不迭摆手道,“我朝积弊已深,非一时半刻便能扭转得过来的。诸位仁兄在此努力,季直另辟他途,但若小有成效,与维新大业亦善莫大矣。”

“嗯——我辈虽竭力宣扬变法主张,只却皆是口头上的。设若季直兄真能办出些名堂,定可使大批徘徊犹豫之人站稳脚跟。”寿富沉吟着说道。“对。”谭嗣同甫入京城,一直在一侧静静地听着,这时亦开了口,“位极人臣,端的风光无限。只本朝开国以来,状元入翰林的有多少?而至今犹能为世人所咏诵的又有几人?季直兄以状元身份兴办实业,实我朝第一人,成则流芳百世,不成亦会成为美谈。如今救国之途非止一个,依复生看,这实业救国并不亚于练兵御敌,季直兄但只放手去做。”沈曾植沉吟着点了点头,只嘴上却笑道:“好你个复生,我这将季直往回劝,你倒好,竟拒而不纳。方才我等怎生说的来着?”“好呀。”张謇拳头虚晃了一下,“子培兄,你们这竟合起来对付我呀。”

“这可都是子培兄意思,我与复生、岸竹可是为你说话的呀,季直兄,怎么样,回头是不是该好生答谢一下?”

“寿富呀寿富,你这全将屎盆子扣我一个人头上了,看我怎生收拾你!”沈曾植笑道着作势扑了过去,一时间屋内犹如炸了锅价热闹。足足盏茶工夫,还是沈曾植先自止住,捂着肚子笑道:“好了好了,不闹了,再闹下去我这身子骨可要散了架了。”他轻咳两声止住笑。“不过,你们可别想在季直这打牙祭,你们没瞅着他一脸苦相,正为银子犯愁吗?”谭嗣同接杯啜了口冰水,又道,“这数十万股银要解决,着实挺难的。诸位看看,有什么法子没有?”

“来年又逢科考——”

“季直兄正月便要动工,这来得急吗?再说都些应试的举子,又能有多少银子?不妥、不妥。”杨深秀方自开口,寿富已连连摆手道。“我看……嗯……”博迪苏攒眉沉吟着,接口道,“我二里沟东口那处院子原是额娘静心用的,如今额娘在草原上,也不打算再入关,闲着也是闲着,回头卖了出去,少说也值七八千两银子。”

“这使不得,这使不得。”张謇眼中晶莹泪花打着转儿,忙不迭道,“岸竹兄厚意季直心领,只变卖宅院一事万万不可以的,如此——”

“卖的银子是为着实业救国,又不与季直兄你私人,如何使不得?”寿富伸手用力握了握张謇肩头,“我这家里没多少存银,只阿玛那些古玩字画却也值不少银子的,回头我便换了银子。”

“我筹一千!”

“我五百!”

……

兀自说话间,会馆管事轻步进了屋。谭嗣同哈哈笑道:“瞧,这不又有银子上门了吗?”说着,问道,“是不是有人拜晤?快请进来。”“公子,是位张大人求见。”管事周匝打千儿请了安,说道,“公子没有交代小人,所以没敢让进来。”

“莫不是张孝谦吧?”沈曾植半苍眉毛抖了下,“他怎的找到这了?你下去告诉——”话音尚未落地,门外橐橐脚步声起,张孝谦身穿靛青葛纱袍,一条大辫子又粗又长,梳得一丝不乱,在屁股上晃着:“哟,诸位都在这儿呀。孝谦这里有礼了。”

张孝谦狡诈圆滑又野心勃勃,看到会中有着几万两捐款,便寻思着拿了这银子在琉璃厂办书店捞油水,被康有为厉言所阻,因此暗暗不满,有事没事的总找些茬儿与他作难。众人识其面目,有心欲将他除名,因着翁同龢从大处着眼竭力劝阻方罢,只却自此对其是避而远之。见众人都不答理,张孝谦嘿嘿笑了两声,又道:“怎的,不欢迎孝谦?”

“哪里哪里。”看着张孝谦那般样子,沈曾植只觉着心中一阵腻味,开口说道,“这大热的天儿,孝谦兄过来,不知有什么事儿?”张孝谦干咳了声扫眼众人,长叹口气道:“南海先生不听劝,这不惹出事儿了吗?”他有意无意地顿了下,起身自盆中取块西瓜细细嚼着。众人对望了眼,一颗心不由得都提了嗓子眼上。沈曾植深不可测的眸子审视着张孝谦,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半晌,问道:“敢问孝谦兄出了何事?”

“何事?又有人弹劾他了!”张孝谦扫眼众人,冷冷道。

“是谁?”众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张孝谦甩手将西瓜皮顺窗丢了外边,起身自盆中取了手巾,边擦着手,边慢条斯理道,“大学士徐桐徐大人、都察院徐甫徐大人,另外还有一些御史。光是递军机房的折子,少说也二三十份呢。”仿佛当头一记闷棍,众人皆瞠目结舌,一动不动。足足袋烟工夫,杨深秀率先开了口:“但只御史,倒还好说,皇上压着也不会有事的。只徐桐、徐甫这些人出面,这事儿怕是——”他顿了下,仿佛不认识价审视着张孝谦,“不知这消息孝谦兄从何处得来?”

“漪村这是不相信孝谦了?!”张孝谦睃眼杨深秀,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说道。“孝谦兄言重了。”杨深秀淡淡一笑,拱手道,“漪村非不相信孝谦兄,只此事关系匪浅,不得不慎重着些。倘此消息只自无足轻重之人口中听闻,那自不必紧张,只——”

“李相呢?够分量吧?!方才他将我唤去,要劝南海兄赶紧出京避一避,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他老人家总算念着师生情分,不然我等蒙在鼓里,避祸都来不及呢!”张孝谦捋着山羊胡须,不紧不慢道。“如此看来,事态严重。”杨锐点了点头,“子培兄,那我们这便去通知南海兄速速离京。”

博迪苏轻轻一哂:“有皇上撑腰,徐桐、徐甫又能拿南海先生怎样?形势扑朔迷离,值此之际,南海先生岂可轻易离京?”“前次给事中余晋珊弹劾南海先生,结果怎样岸竹兄没听说吗?”寿富摇头说道,“官场的事很难说得清的。皇上虽立意维新,只胳膊拧得过大腿吗?徐桐乃三朝老臣,又做过穆宗皇帝师傅,极受老佛爷倚重,此事如若老佛爷出面,只怕南海兄难逃一劫。”

“伯茀兄所言甚是。”谭嗣同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南海先生早已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此次但若老佛爷出面,皇上断无法挽回。走,我们这便去通知南海先生速速离京!”

“复生兄且慢!”

“子培兄——”

沈曾植眼角余光扫了下张孝谦:“此事还是慎重些好,设若此乃他们所设圈套,我等如此草率行事,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子培兄所虑不无道理,只这次却是千真万确的。”张孝谦翕动嘴唇还欲言语,陈炽从屋外走了进来,拱手向众人打了千儿,攒眉蹙额道,“方才遇着翁相,听说恭王爷、刚毅、荣禄他们几个都被老佛爷宣召进了园子。”他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吁了口气,“唯今为安全计,只有南海兄速速离京——对了,我方才去河南会馆,不曾见着南海兄,南通、新会几个会馆亦找不着人——”“早起裴村兄去会馆,方进胡同便遭一群黑衣人毒打。”沈曾植轻吁了口气,“我等为安全计,已劝南海兄搬到了——”他没有说下去,只陈炽已然会过意来,伸手拍了拍剃得趣青的额头,道:“知道了,知道了。瞧我这脑子,真是事儿愈急愈糊涂。裴村兄怎样?没大碍吧?”

裴村,即刘光第,四川人,光绪朝进士,一八八三年任刑部主事,甲午战争前夕以亲丧去官,教授乡里,提倡新学,初十方由湖南巡抚陈宝箴举荐进的京城。“没甚大碍。”沈曾植点点头,说道,“只是得在床上静养些日子了。”

“唉,看看这事闹的,真——”张孝谦说着又长叹了口气,三角眼转了圈,望着陈炽开口道,“次亮兄,依孝谦看,即使南海兄离京,形势依旧可虑得很呐。”陈炽眉棱骨抖落了下:“孝谦兄此话从何说来?”“此事——”张孝谦起身踱着碎步,沉吟道,“依孝谦看,徐桐他们断不会就南海兄离京便满足的。南海兄前次惹恼他们,此只一桩,另一桩儿,便是他们骨子里恨着《万国公报》。因为咱的维新主张,大多是借此宣扬出去的。”

谭嗣同剑眉下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张孝谦:“孝谦兄心里究竟怎生想的呢?”“这——孝谦心里也没个定谱儿。”张孝谦不由低下了头,干咳两声仰脸时,却目光停了陈炽身上,道,“次亮兄,依孝谦意思,现下风声紧,咱不如暂停公报的发送,等日后风声平静些再恢复,你以为如何?”谭嗣同心知他既想靠着强学会升官发迹,又怕《万国公报》惹恼了当道众人,不及陈炽言语已然开口说道:“公报乃我等主张得以宣扬广大之喉舌,乃强学会之灵魂所在,岂可停止发送?”

“复生兄言语孝谦何尝不晓得?只现下人家眼睁睁瞅着,继续发送,只怕便强学会亦难保的。”张孝谦青缎凉里皂靴橐橐响着,边踱着碎步,边说道,“那么……那么不如这样,公报咱还照出,但不再谈维新的事儿,只介绍一些西洋自然、经济情况,不知——”

“我等办报为的什么来着?!”

“这……这不也是权宜之计吗?”

“这叫做名存实亡!”谭嗣同立刻反驳了回去,“孝谦兄但觉此法稳妥,不如这便召开会员大会,但大家都同意此议——”“复生兄太认真了,我们私下里商量万全之策何以非闹到大会上去,搅得人心惶惶的,岂不自乱了阵脚?”张孝谦面色变了又变,勉强挤出一丝笑色道,“孝谦如此实在也是为我等大业想的。最低限度,会中同仁总可免遭毒手吧。看着裴村他们几个那等情形,孝谦我这心里真是刀割了价呀。”

“人在报在。停刊的事,万勿再提。我等既立志维新大业,便该将生死放了一边,怎可——”

“好了,现下要紧的还是赶紧通知南海兄,再迟怕来不及了。这事儿回头再议吧。”陈炽眉毛皱起老高,兀自思索着什么,冷不丁陡闻外边橐橐的急促脚步声起,至窗前探头看时,见是自己身边长随,点头示意后回首望着众人说道,“孝谦兄,你是李相爷门生,他们好歹也与你几分面子的,会馆那边烦劳你走一趟,显眼的东西都收好了,免生不测。”

“次亮兄,这……这事……”

“孝谦兄可曾见过一根绳上两蚂蚱走脱过?此事还望孝谦兄莫要推辞才是。”陈炽默然凝视着张孝谦,直等他拱手出了屋方轻哼了声又道,“子培兄与我一起去金顶寺劝说南海兄。漪村兄,你和叔峤兄去趟报馆,帮着将那边整理整理——”

“次亮兄,你真要——”

“现下还不至于,只小心着些没大错,再说那边不还有上万两银子吗?”陈炽止住谭嗣同,道,“岸竹兄,你和复生兄几个也分头知会会中同仁一声,以免措手不及。”说着,拉了沈曾植便急急出了屋。

“复生兄,京中的事,你难道还不清楚?皇上名为亲政,实则除了翁相爷,周围大臣都是一只眼向着皇上,另一只眼望着老佛爷,特别那些满族王公贵戚和遗老们,更是铁了心地看老佛爷眼色行事——”

“这些复生晓得的。”谭嗣同望眼杨深秀,长长透了口气,“只但凡举事,哪有不流血的?稍遇挫折便缩手缩脚,我辈大业,何日才得实现?!”“复生兄忘了卓如兄话了?此事急不得的。”杨锐沉吟着说道,“现下敌我力量悬殊甚巨,还不是正面交手的时候。好了,时辰不早了,咱这也赶紧分头做事吧。”满天莲花云缓缓西移,四下里虽然依旧闷热难耐,只日光却已不似先时那般炽烈。谭嗣同仰脸望着,半晌,长叹口气举步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