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到达漂城北面半里外时,铁爪的坐骑终于不支仆倒。铁爪及时翻身离鞍着陆。

天色微明,漂城北门已近在眼前了。铁爪感到很疲倦,却仍足下不停,朝城门所在奔跑。

这时铁爪看看漂城上方冒起的浓烟,已确定焚烧的是“大屠房”所在……

——我要复仇!

铁爪奔上了跨越漂城下游的北桥,牛皮靴子在石桥上踏得登登作响。

铁爪却在这时停步。

因为他看见了,紧闭的北城门前出现了一条身影。

一个像刀子般的人。

铁爪已许多年没有感受过这样强烈的杀气——虽然敌人仍站立在三十多尺之遥。那甚至不是一般的杀气,当中隐透着对天地间一切生命都无视于眼内的魔性。

然后铁爪知道,这人就是“屠房”部下间流传的那个鸡围“恶鬼”。

但那确实是人。铁爪一向深信,对方只要是人,他就能够杀死。

铁爪像被一股磁力吸引般,缓缓步向北城门,终于看清了葛元升的脸孔。

一张没有头发、没有眉毛、没有胡须的脸。干净得就像今夜的月色。

铁爪却看不见葛元升的兵刃。葛元升右拳反握刀柄,刃锋藏在臂后。但铁爪可以断定对方兵刃甚短,最多不满两尺。

敢用这样短的兵刃的人,第一击必定非常精准、致命。铁爪知道已不容试探对手虚实。双方第一次攻击也将是最后一次攻击。

铁爪因此抛弃了腰刀。他必须在一开始就使用他最强的武器:双手。

葛元升同时也朝铁爪接近。

就像名棋士能够记忆自己奕过的每一局棋一样,铁爪也深刻记得他生命中每一场搏斗的过程——即使是年轻时与恩师和两个弟弟练习的情形也不例外。这是他至今不败的秘密。

反手握刀和使用短兵刃的敌人,铁爪过去杀过不少。就在与葛元升互相拉近距离时,铁爪迅速回忆过去每一个相近的战例,再把每个敌人与眼前葛元升的身材、姿势、神态作出比较,然后开始预想葛元升可能作出的各种攻击动作,设定每一个动作的应对招术。

在这样精确的计算之下,铁爪已迅速决定对付葛元升的战法。

然而还有一个因素是永远无法估计的,那就是速度。葛元升的刀有多快?铁爪不能断定。

可是铁爪对自己的速度也有绝对的信心。

两人接近到五尺半时便同时停步。两人心目中的最佳攻击距离竟不谋而合。这时铁爪肯定了,葛元升也是习惯以快取胜的高手。

双方一时都无法出手。铁爪知道后面的追兵很快便要赶来,他努力警告自己绝不能焦急。在实力这般接近的对决中,心理上的一点点漏洞都足以致败。

“你……叫什么名字?”铁爪问。

葛元升只是摇摇头。

“我叫铁爪。”

葛元升点点头。

“你知道就好了。”

铁爪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发动,比葛元升稍早了刹那。

铁爪的左手往葛元升握刀的右腕抓去,右手则化为插指,疾速攻向葛元升的喉咙。他以挺直的指尖代替屈曲的爪尖作出攻击,因为他必须争取每一分毫的距离优势。

他看出葛元升以反手握刀,攻击必定以弧形进行。自己只要使用直线攻击,便能够弥补因为没有兵刃而在距离上的不利。左爪攻向对手握刀的腕部只是虚招,以图延缓对手出刀。

一切都在铁爪的计算之内。葛元升一如他预料,从斜下方反撩攻击向他的左腰间。

——胜了……?

当铁爪的眼角余光瞥见“杀草”闪动的寒芒时,才知道自己错了。

葛元升挥刀的速度,超乎铁爪猜想的一倍多!

——不可能的!

铁爪在十分之一刹那判断出:葛元升的刀将比自己的手指更快击中目标!

——同时铁爪也了解葛元升的快刀的秘密:他的动作根本全没有自保的意识。眼前是一个连自己的生命也无视的人。

——不行!要变招!不变就是死!

铁爪下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他把左臂迎向“杀草”的刃锋!

“杀草”爽利地切进了铁爪左前臂的皮肤与肌肉,就在将要把骨头也砍断时,铁爪的臂肌却强烈地紧缩,从两侧把“杀草”的刃身挟住了!

葛元升首次露出愕然的神情。他从来没想过,世上竟有东西能够阻止“杀草”的刀刃前进!

铁爪却知道这方法阻遏不了多久,葛元升的刀招仍在运动中,“杀草”比铁爪预期更要锋利,那寒霜般的两尺锋刃还是快要把他的手臂连同身体斩破。

因此铁爪放弃了对葛元升咽喉的攻击。右掌化插指为爪状,自上而下划出一个美丽的弯弧,抓住了葛元升握刀的右手臂!

葛元升愤怒地把所有的力量贯注在刀刃上,终于把铁爪的左腕完全切断!

然而“杀草”已再无法前进。

因为铁爪的右爪已陷进了葛元升握刀手臂的肌肤。

铁爪强忍着断臂之痛,双足发力朝上翻,把全身翻旋的力量集中在一只右爪上,硬生生把葛元升的右拳拔得断离手臂!

而那只右拳仍握着“杀草”。

两人的热血同时喷洒到石桥上。

铁爪着地时一阵昏眩,左膝因乏力而跪倒。他仰起苍白的脸瞧向对手,却发现葛元升的身姿已崩溃。

葛元升刚才的充盈杀气完全消失,体势软弱得像突然衰老了三十年。所有的分泌都失控了:眼泪、唾液、冷汗、粪便、尿液……眼睛失神地瞧向天空。

铁爪不知道:葛元升的身心彻底崩溃,不是因为失去了手掌。

而是因为失去了“杀草”。

葛元升脑海里不断回响着父亲的声音:“升……我说过了,不要拔出‘杀草’……它只会带来不幸……”

铁爪作出最后的攻击,把手里的断掌猛地搠向葛元升的咽喉。

于是葛元升终于完成了家族的神秘宿命:他死在自己的手掌紧握着的“杀草”上。

而他那短促生命中所有黑暗的秘密,也随着他的死亡湮灭,成为永远无法解答的哑谜。

铁爪瞧着这个奇异对手的尸体,一时无法平复激动的心情。

西面传来的马蹄声惊醒了他。在铁爪耳里,那蹄音就如带来绝望信息的丧钟。

——一切就这样完结了吗……不,我要活下去!只要活着,这个仇总有一天能报!我不能死在这儿!我的命已经不单属于我自己,也属于所有的兄弟……

铁爪勉力俯身,捡起自己的断臂,塞进早已沾满血的衣襟里。他接着攀过石桥旁的栏杆,纵身跃入漂河。

铁爪的身体在漂河上随水漂浮了一会儿,然后便沉进了混浊的河水中,消失不见。


漂城黑道的权力交替,就在一夜之内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