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由二十人合抬的巨大纸扎白虎,领着一支达千人的庞大队伍,沿着镇德大道巡行而过,无数民众(包括大火中失去生计的灾民)夹道站立观看。

队伍中夹杂着各式古怪人等,当中以僧侣及道士最多,也有穿着鲜色异服的修行者、满身挂着符咒布条的占算师、装扮成神仙或天兵的儿童、脸上布满刺青的蛮族巫师、金发曲鼻的西方教士……

按照御用占星师的说法,首都发生火灾的原因是祥星晦暗、火妖凶星上升所致。依照大太监伦笑的禀奏,皇帝下旨集合四方有能之士,举行长达一个月的“祀禳大会”,祭告苍天并安慰凶灵。

在武昌坊灾场,一切重建工程都暂停下来,集中人力全速兴建一座雄伟的“慰灵殿”,日夜赶工之下及时在“祀禳大会”最后一天落成——而在殿宇四周露宿的灾民,头顶仍然没有半片瓦。

为了填补举办“祀禳大会”及重建武昌、合和二坊的府库支出,另一道圣旨又颁下来:天下农田每亩加征“禳纳”七文钱。

这本来并非一个大数目。然而伦笑得到御令后亲点了五十一名太监担任“外纳使”,派往各地州县直接监督收取这份额外的税款。各“外纳使”同行的亲信爪牙少则二、三十人,多则近百人,到达各地后又与地方官吏及强豪勾结,借收纳之名进城下乡大量搜掠,私下横加各种巧立名目的费用,所经之处强索酒食财物,以至奸淫妇女,稍有反抗者即严酷拷打甚至当众虐杀,此后两年间在皇土上刻出一道道血腥的轨迹。其中三地因而爆发民变,有二名“外纳使”被群众包围杀死,但最终全遭官军武力镇压,诛杀及处决暴民达三千余人……

狄斌借这“祀禳大会”人流复杂的时机,将漂城“大树堂”三百多名精锐部下顺利调移进首都内部署,其中多数安插在灾场工地里装扮成外地民工。兵员增加之后,再加上镰首的猛烈攻击及太师府的支援,灾场里七成的工事都落入于润生手上……

黄昏时分,那只纸白虎在皇城外的祭坛上点燃焚化。在熊熊烈火的催激下,夹带着纸灰的黑雾飘升往高空,整个首都的人都看得见。


五个竹织的鸡笼。四个装着米酒和酸渍菜的瓷缸。吃店门前的红色大灯笼。六种颜色的锦帛。十四条木柱。八个帆布竹棚。烘烤红烧肉的炭炉。晒干辣椒的盘子。两排共十一个香料瓦缸。七张椅子和三张桌子。十六块吊挂的猪肉。二十六个杯子。八个酒瓶。十一个饭碗。两尊木雕的神像。七束香烛。十八具纸扎的奴婢和马匹。一头看门的黑狗。两窝炸油条用的沸油。四幅廉价的字画。十二包胭脂粉。三束合抱大的木柴。七盏油灯。二十二件挂卖的衣服袍子。三对鞋子。九箩筐瓜果和蔬菜……

还有二十七个男人的身体。

它们是从桂慈坊正门到市集深处五条街巷之间,被镰首的长弯刀斩断、绞碎、打翻、砸破的东西。

这股狂暴的破坏力量仍在继续前进。


“‘三眼’又来了!”那个前来报信的“双么四”汉子浑身都被汗水湿透,气吁吁地在门前呼喊。

叫声在二楼偌大的厅堂内回响不已。堂里东、西两面墙壁上各有一列十四个比人还要高的大柜,全部以水火不侵的钢铁打造,柜门上挂有拳头大的铁锁。从东面左首第一个到西面右首最后一个,分别用红漆写着“一”到“廿八”的大字,代表“二十八铺”所有账目、卷宗、契约存放所在。

这座“总账楼”位于桂慈坊市集中央,正是“二十八铺总盟”的司令部。齐集在堂内的众人原本还在激烈争论,听到“三眼”这两个字时都马上沉默下来。

坐在正中长桌首座的是林九仁,左右次席则是“联昌水陆”的少主崔丁和“隅方号”头领巴椎,其后则是“二十八铺”各铺主;佟八云、下巴仍然戴着一副木架子的孙克刚,以至“三条座”其他头目好手则站在厅内各处,一个个在凝视着那名报信汉子的脸。从他的神情,他们都感受到他所目睹的恐怖。

“他妈的!”巴椎那硕大的拳头擂在桌子上。“早晚不来,偏就是这个时候来!早知道我就把石场的兄弟都带来!”巴椎的方脸与粗颈上贲起血红的筋脉。他那暴烈的脾性,比他年轻时的锥子杀人功夫还要有名。

佟八云走到南面的窗前,俯视下方正门前的空地。还没有任何动静。他知道部下正在市集的巷道里流血。他想象得到,那个可怕的“三眼”握着一柄巨大的弯刀,在店铺间狭窄的街巷里狂乱挥舞前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挡在前面。

“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佟八云的声音仍然冷静。“这次才是真正的攻击。他必定带来人马。”

“不错!”报信汉子确定了佟八云的推测。“我看不清楚……恐怕最少也有二、三百人!我们已经失去大概三十个兄弟——现在也许更多……”

“对方的折损呢?”林九仁问。在市集里“二十八铺”占着地利,正面开战也未必没有胜算。

那汉子苦笑着摇头。“没有。只有‘三眼’一个人在前面开路。他的部下只是跟在后头,踏着我们兄弟的尸体前进……不管我们多少人都挡不下来……”他说着时声音已变得哽咽。

“那家伙是怪物吗?”崔丁怪叫着,黑瘦的长脸异常紧张。自从老爹崔延因病瘫痪,崔丁已经接手“联昌水陆”五年之久。可是如此惨烈的战斗他还没有亲身经历过。

在“三条座”里,“联昌水陆”最会做生意,可是战力却最弱。在于润生的攻势下,“联昌水陆”甚有可能成为最先被吞灭的一方,这次会议正是崔丁发起的。

“怎么办?我们还没有准备好……”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攻到这儿来……”

“我们‘三条座’好歹也在京都立足二十几年,那姓于的才来了几个月,难道就这样给他打垮吗?……”

“不如再派人去‘丰义隆’……”

厅内众铺主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

“没有用的。”佟八云冷冷地说,打断了他们的声音。“‘三眼’过去好几次来生事时,你们看见附近有半个禁军的影子吗?这次更出动了这么一大票人……这实在明白不过:是容玉山在后面替姓于的撑腰。”

厅里的人听到这句话马上静默下来。他们早已知道这个事实,只是没有人说出口。

“我们不可能与‘丰义隆’对抗。”林九仁神色凝重地说。“跟姓于的议和吧。看来这是唯一的活路。把武昌、合和两坊的肥肉让给他,他应该愿意收手……”

“不行。”佟八云反驳说。“他绝对不会讲和的。这次大进攻,很明显是看准了我们‘三条座’的头领都聚在这儿,而‘联昌’和‘隅方号’兵力却没有集结到来。我要是他就绝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崔丁和巴椎都点头同意。

“他必定派了另一支伏兵在市集外守候。”佟八云继续说。“我们要是逃走,也只有被扑杀的下场。”

在座的人全都佩服佟八云的分析。他们注视着他,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出一丝希望。

“说得不错。”说话的却是孙克刚。他的声音很模糊——每吐出一个字下巴都传来刀切般的痛楚。他站起身子,拿出一柄铁锤。“我明白了。就在这儿一决胜负吧。”

“把市集的兄弟都召回来吧。他们在街巷里,只有继续给‘三眼’屠宰的份儿。”林九仁马上会意。“在下面的空地摆阵迎击,才可能压制‘三眼’的蛮力。”

佟八云点点头。“杀死他,我们才有活命的机会。”

林九仁马上下达命令。“二十八铺”的众铺主急忙离去,准备招集其本铺在市集里的兄弟——即使只是多几十个人也比没有好。他们知道正如佟八云所说,已经没有退路了。

有几个铺主率先下了楼,不一会儿却全都慌张地奔回楼上来。

“什么事?”林九仁紧张的问。

一个肥胖的铺主大口吁着气,指向窗口的方向,“你们看看外面!”

佟八云抢到窗前向下俯视,视线再转向东面的街巷。他看见了,讶异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