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太师何泰极领着三十多名高级官吏,进入皇宫正殿恢元门前的广场,那气势犹胜过许多曾在沙场拼杀的武将。

广场中央是一条宽阔的青石路,从皇城内郭的镇德门延至正殿门前阶下为止,长达三百六十步,道旁两侧每隔十步之距,就竖立了一双二人合抱的雕龙石柱,每一根上面的祥龙张牙舞爪,姿态各不相同。地上的石砖每一块都刻纹了各种吉祥符号,砖块数目亦暗合天地之数。

气势恢宏的皇宫正殿就在前方,因为薄雾而有点朦胧。何泰极已经见过它不知多少次。四十年前,它曾经是何泰极人生的最高目标,现在他已没有心情再多看一眼。

他一边走着,一边检视身上的衣履,又扶一扶顶上的官纱——由于入宫过于仓促,他没法像平日上朝前般在家中仔细整理。

殿门之下早就聚集了近百文武官吏,正团团围着几名高级的内侍太监,焦急询问现在的状况。

“这是什么地方?”何太师以威严的声音叱喝。“尔等乃是社稷栋梁,天下官员的表率,竟在殿前像一群市井之徒般混杂交谈,成何体统?”

众官马上噤声,自动在广场上按品次高低列成行伍。

何泰极领着班子穿越行伍,走到那些太监的跟前。

太监们散开退后了少许,何太师方才看见伦笑也在其中。

伦笑虽然已经站得很直,可是比起其他那些惯于哈腰弓身的内侍还要矮一个头。干瘦的脸上满是皱纹,两颊却透着红润的血色,乍看就像一个老妇人。身上的太监服饰,颜色与式样跟部下并无分别,但走近细看就知道,材质和裁工都要高档许多。

伦笑也看见了何泰极,把一双鸟爪般的小手合起来打个拱,微笑稍稍作揖,外表以至举止仪态都甚猥琐。

何泰极常想:伦笑能够得到两朝陛下如此宠信,靠的除了揣摩圣意的工夫之外,这副样子也帮助不小——身旁站了这么一个不堪的侍从,任何一个主子都格外显得英明伟岸……

每次跟伦笑见面,何泰极就像喉头哽了东西吞不下去:伦笑不过官拜五品“统侍监”——这已是开国高祖皇帝订定赐予宦官的最高官品——正式来说,比太师低了好大一截;可是每次相见,伦笑都在礼数上轻慢带过……对于视道统礼节甚重的何泰极,这是一种无形的侮辱。

可是谁都知道(皇帝是唯一例外吧),当今天下乾坤大权,乃是由太师府的文官系统与伦笑领导的太监集团平分掌握;而近年来,伦笑一方在开拓财脉上更见积极(去年“东部大火”后的“禳纳”就是一例),其党羽已渐渐渗入、扩张至文武官吏之间,形势上已隐隐凌驾太师府……

——没廉耻的阉人,做事总是不加节制。他这样子胡搞下去,难保不会点起暴民哗变的星火……

何泰极的表情却没有透出半点厌恶,微微点头朝伦笑回礼。

“伦公公,陛下已回宫了吗?”

“早就回来了。”伦笑的声音尖得像鸡啼——这样的声音,却具有决定万人生死的权力。“可是陛下谁也不愿见,除了我。”

何泰极没有理会伦笑那带着优越感的笑容。“逆贼惊扰圣驾,这件事……是流言还是真的?”

“我问过禁军的王统领了,千真万确。他的部下曾经在西郊追逐了好一段路——他们才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呢。”伦笑皱着眉,故作忧心地说:“幸好匪人只是在禁苑的外围出现,陛下也是事后才得知,并未亲眼看见,否则……恐怕必定有人头要落地呢!”

“有没有抓到逆贼?”

“我只知道,禁卫们一直追到了西郊天牧谷下,那些私占王畿的流民那儿……带了好些人头回来。是不是真的逆犯,还有待查明。”

伦笑虽然这样说,但两人都明白,那些流民不可能是逆贼。必定是禁军追捕真正的匪人失败了,为免遭陛下怪罪,索性拿这些流民作替死鬼。

何泰极皱眉。他已想象得到,流民的村落土地,此刻必定已一片血红。他并非可怜那些贫民,而是登位庆典期间,却弄出这么一个血流成河的场面,迷信的皇帝必然甚为不快。

伦笑像看透了何泰极所想,又说:“陛下最不高兴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京都,竟然也出现此等叛逆……天子脚下,居然治安如此不靖,甚至竟有民心思变——假如陛下这样怪罪下来,许多人也脱不了关系啊……”

两人互相对看了一眼。他们一在内宫,一在朝廷,长期严密控制了皇帝所能接收的信息,故此才能任意翻弄权力;假如此事令皇帝立下亲政的决心(纵使只是维持一段时日),两人虽然也能够使出许多蒙蔽工作,但毕竟行事不便,更可能暴露了现有的官僚利益系统。皇帝毕竟仍是他们权力的来源,一旦脱离了控制,任何变化都可能产生。

“还有一件事……”

伦笑轻轻拖着何泰极的衣袖,把他拉往广场无人的一角。何太师极厌恶跟太监接触,但此时也忍了下来。

“出事之后,魏一石来向我报告……”伦笑把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或许跟‘丰义隆’有关系。他还在城里查探。”

何泰极表情没有大变化,心里却在翻腾。

——想不到竟然连你也知道……

一听到禁苑的事变消息,何泰极第一件事就是召萧贤来问话,看看是否和于润生那边有关。首都治安在多年高压统治下一直稳定,南藩的叛逆难以渗透,民间更不可能组织起什么反抗;只有两种力量突然不稳,才会制造出这样的事件来:一是近年来在城里兴起的某些狂热教派,其行径无法预测;另一就是黑道——也就是“丰义隆”内部出了乱子……

萧贤什么也没有说,可是阅人无数的何泰极已经看出他神色有异。

——一定跟于润生有关系……

为了赶忙入宫,他还没有机会召于润生来审问,可是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答案。

“你那对容氏父子,早就想当‘丰义隆’的老板了吧?也许他们做过了火……”

何泰极这话,原本只是想把责任推给伦笑那一边,怎料伦笑马上同意。

“太师,既然你也说明白了,我也不拐弯儿啦。这次的事是不是跟‘丰义隆’有关都好,我们得作一些对策……”

何泰极也点头。“这样下去,难保没有什么风言风语流入陛下耳中……公公的意思,是否……这样子?”他摊出左掌,以右手的朝笏,在掌心中央划下一条界线。

“就这么决定吧。”伦笑的面容,在已经开始转暗的天空下显得更阴沉。“以后的一切,待这场风暴过去了,我们再看着办。”

何泰极再次点点头,然后回身离去。他一别过身,心里就开始咒骂着于润生。

——这天杀的小子,这就是你希望的后果吧?

——这次就当我甘心给你狠狠地利用了……你最好就取胜,以后好好地替我赚回来;要是失败了,不用再指望见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