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首都东南四十八里的绳山瞭望台,卫戍兵程文三原本正在打盹,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弄醒了。

那声音隐隐如江海的浪涛。然而不可能,绳山距离最近的二响河也有五十多里远。

程文三站了起来,手掌虎口贴在眉上以遮挡下午的阳光,俯瞰山谷底的原野。视线转向南面,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的眼睛瞪大了。守卫这个瞭望台已经十五年,程文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

一股滚滚如潮的尘雾,正逐渐朝这边卷过来。

程文三想起了儿时在乡下的农田,曾经见过袭来的蝗群。当时他站在田里,也像今天般忽然听见古怪的声音自远方传来。接着看见一团像乌云的东西从地平线冒起,朝着他渐渐变大……

那是跟现在一样的感觉。

更接近了,尘雾后出现了一团巨大的耸动黑影,声音也更清晰,是无数动物的足音。

黑影当中闪烁着金属的反光。这时程文三当然知道:不是动物。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只是惶然看着这大支兵马,在他下方的原野奔过。

开路的是一支庞大的骑兵,全数都穿着漆成黑色的铁甲,无数矛枪随着马蹄的奔驰而晃动。战马之间高高竖起了十多面黑色的巨大旌旗,迎风激烈飘扬。

瞭望台实在太高,程文三看不清楚旌旗上印了些什么图纹,只能辨出是银白色。

假如他身处山谷里,以现在的距离应该看得到:每面旌旗上是一个以白漆绘画并镶织了银线的巨大图案,画的是个破裂的骷髅。

程文三仍呆在原地。骑兵越过之后,接着是近百辆马车的行列,全数是四马并驰的大车,车内明显载着各种军械和辎重粮草。

殿在最后并且人数最多的是步兵,同样穿着黑色的盔甲,携带各式的兵刃盾牌。士兵步行速度甚急,全体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锐气与无可阻挡的破坏能量。

——像蝗群……

程文三不由自主地跪伏了下去,惊恐地躲在瞭望台的栏栅之后。

直至听到急行军的声音渐往北面远去,他才再站了起来。

谷底除了大股未散的尘雾之外,回复了原有的宁静。

程文三这才想起自己的职守。他急忙攀下阶梯,走到西北端的山崖前,在长燃的柴堆之中拿起了一根,投进一个巨大的铜台里。

铜台内堆积的渗油木柴迅速点燃,升起了向首都示警的烽火。


当今世界最繁荣的都市,如今仿佛化为一座死城。

一切商业活动都已停顿,所有店铺重门紧锁,即连最大的桂慈坊市集也都全体停业。寂静的街巷上只有偶尔步过的流浪犬。

城内唯一仍在活动的就是军队。精锐的三千员“神武营”军士留在北面的皇宫,于内郭宫墙布下最后一道防线;其余禁卫军全体动员,率领近期征集的“义勇民旅”,合共五万六千人,往各城门及外郭墙头调动布防。各处城门顶及墙头上早就积聚了大量守城用的兵器:箭矢、沸油、落石……预备与攻城的乱军一决死战。

“裂髑军”突破了京畿的最后警戒线,到达首都正南明崇门以南十二里外,在战争上只是一步之遥。他们却停驻不前,在京郊安营结寨。也许是因急行多日而需要休息,亦可能等待黑夜才正式攻城。

在首都街上,大队的兵马调动经过,一具具渗汗的身躯,一副副紧张跳动的心脏。初夏街头的空气中有一股浓稠的张力,仿佛能用刀子划破,呼吸也变得比平日吃力。

其中一支为数近二百人的禁军铁甲步兵,却没有奔赴城墙的任何防守据点,而是从镇德大道转入东都府内,往武昌坊的方向走去。

尽管上次“丰义隆”与“三十铺总盟”的大进攻,因为战争爆发的消息而取消了,“大树堂”部众并未有任何松懈,三个多月来,仍然紧守武昌坊“大树堂京都店”及其四周街道。

那支步兵甫从街头出现,已经被“大树堂”的哨卫发现了。

“怎么回事……”守在那边的是陈宝仁,他那只独眼瞪得大大的。他既非出身首都,也不像“大树堂”里那些打过仗的腥冷儿,看见官军总不免特别紧张。

“我去告诉堂主!”他身旁的班坦加马上往药店飞奔。

步兵队确实朝着药店这里接近过来。陈宝仁也带着同伴往药店这边退却,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是要来把“大树堂”夷平吗?……是蒙真的人马还可以跟他们拼过,可是这些是禁军啊……

在法禁森严的首都,即使是平日对禁卫军动一个指头也是叛逆的死罪,更何况如今正在战争期间?

那支步兵一直进逼过来,却似乎未有动武之意,终于到达了“大树堂京都店”前的街口。士兵往两旁分散,迅速形成一个圈子,把整家药店团团围住。原来守在外头的“大树堂”部众不知所措,只有呆立原地,也不敢去取收藏的兵刃。

部队中只有两人骑马而来,都在药店正门前下了鞍。左边那人全身战甲,腰间佩刀,很明显就是队目;右边那个却不是军人,一身文官服饰。

“任何人不得妄动!”队目发出威严的呐喊。“否则立斩无赦!”

“开门吧!”那名文官也朝药店内呼唤。“我等是奉太师之命前来。你们不开门,我们就只有破开它。”

药店四周静默良久,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道厚重的木门上。

那文官等得不耐烦,正要再发话,却已听见门闩打开的声音,木门左右开了一线。

“进去!”队目一挥手,数十名拿刀的甲兵马上涌进去。

士兵闯入之后,除了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喊声,并没有什么其他声息,也不似有人反抗。队目跟那文官互相看着点点头,便也一起进内。

店面的四周都有士兵守备着。“大树堂”的部众全都给赶到了店后的仓库集中看管。

两名官员穿过店后,越过同样有刀兵看守的中庭,进入了管账房。

孩子的哭声就是从那儿传来。他们拥着李兰缩躲在账房的一角,李兰不断抚拍他们,哭啼才稍稍止住。

镰首和狄斌各自抱着黑子与于阿狗,站立在端坐于桌案后的于润生两旁,以身体把士兵的砍刀阻隔在外。镰首不断扫视那些士兵,随时准备一有异样就动手。狄斌则狠狠盯着进来的两人。

戴着铁皮眼罩的田阿火则守在狄斌身旁,两个婴儿头颅般大的拳头捏得紧紧。

“别担心。”那队目冷冷地说。“只要听话,没有人要捱刀子。”

“谁要是敢乱动,我保证,第一个死的人是你。”镰首的视线落在队目的脸上。

队目的脸色变了。最接近镰首的两名士兵恼怒起来,其中一人晃了晃砍刀,喝骂说:“他妈的混混儿,不认得禁军吗?你有多少颗头颅?”

镰首的视线立时转向那士兵,“第二个就是你。”

那士兵被镰首森然的气势唬住了,一时没敢再骂。

队目咬牙切齿,正要再开口,却给那文官按住肩头,文官直视坐在正中的于润生。

“于先生?”

于润生点点头。从禁军闯入药店开始,他一直只是坐在原位冷冷看着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们没有见过面。我叫林静之,是‘太师府’的人。”文官拱了拱手,又补充说:“本来应该是萧贤来的。可是现在情势非常,他要紧跟在太师身边,所以由我来找于先生。”

“太师有话要告诉我,不必带这些禁军来,召我到‘太师府’就可以了。”于润生耸耸肩说。

“情非得已……”林静之顿了一顿,又说:“今天京都的情况有多紧急,于先生必定都了解了,我也不拐弯儿说话,何太师希望向于先生借兵。”

于润生失笑。“我还有什么兵给太师借?看看现在。”

“应该说是借将。”林静之目光转移,落在镰首身上。“太师听闻,于先生有位义弟,具有万夫不敌之勇——之前在九味坊发生的事情,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现在城外告急,要借这位镰首老兄一用。”

“要我干什么?”镰首颇感意外。

“今夜出城,乘黑偷袭,取下乱军元帅的人头。”林静之一字一字清晰地说。“老兄可以带这里‘大树堂’众人一同出击。当然,也包括这位兄弟。”他指一指狄斌。

“兵器盔甲也都在东门那边替你们预备了。”队目接上说。“若是不够人手,守门的秦琳将军会再调拨些军兵给你。”

“不行!”狄斌断然说。“我们还有敌人。我跟五哥一走,那就等于邀请他们来杀我老大!”

“所以我才带这些兵哥儿来。”林静之马上回答。“两位出城突袭的期间,这支兵队会一直守在这店子,确保于先生一家妻小的安全。”

这根本就是要胁。

“用我来换陆英风首级。”于润生微笑说。“我的性命倒很值钱。”

“这一战关乎朝廷的存续。只要一战功成,他日天下安定后,何太师必定保证‘大树堂’在京都的地位。”林静之直视于润生的眼睛。“请不要拒绝太师的请求。拒绝了,请求就会变成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