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在首都明崇门最高的城楼上,执行了这个国家已废止三百年的“首恶剐刑”,全城内外的人都亲眼目睹。

按照刑律,受刑的死囚被整整切割一千二百刀方才断气,由六名刀手轮流执行,另有一名助手高喊报出刀数。从胸背开始,至手腿、生殖器、五官……全身皮肉被割成宽不过指的细条,最后连同内脏曝于城郊之外,供乌鸦及兀鹰啄食;骨头则挫成灰粉,分别撒于东南西北的江河中。

行刑完结后,流渗在明崇门顶上的血渍,不知何故怎样也无法清洗,长期遗留成远远也看得见的一滩红印。此后明崇门在民间多了一个称号,叫“赤门”。

那滩红印,是狄斌快马回京时,在城外第一样看见的东西。


白茫茫的庭院地上,有一行孤独的足印。

全身白衣被冰雪打湿的狄斌,一直打着剧烈的寒颤,走进“大树总堂”内的堂主府邸里。他是唯一能够不经查问通传,就能深入这儿的“大树堂”人物。

他站在那座楼子跟前,仰头瞧着老大位于二楼的房间。窗户仍然透着灯光。

“老大,还没有睡?”他那颤震的声音并不特别大,但在这静夜中却异常响亮。

纸窗出现了一个侧影。

狄斌看见那熟悉的影子,心头一阵剧烈的激动。

“老大……我有事情要问你。”

纸窗上的影子没有任何回应。

“那一天,你要我去找五哥……”狄斌因为寒冷,那张脸更显得像纸般苍白。“……你是不是真心想跟他和解?……”

那影子仍是没有回答。

“老大,告诉我……我只是要亲耳从你口中听见一个答案。假如我们还是兄弟。”

过了许久,窗上的影子才说话。

“你还问这个干嘛?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狄斌双眼里那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焰,终于也熄灭了。

他摸了摸斜插在腰间的“杀草”,脑海里一片空白。

“对……一切都结束了……”他喃喃说。

右手握在“杀草”柄上。

——三十四年……一切都是个谎话……

“老大……我可以上来看看你吗?”

那个影子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才幽幽地说:“假如你真的要进来,那便进来吧。我最后的义弟。”

狄斌左手握着颈项上那个佛像。握得好紧,好紧。

“好的。”

他右手反握拔出了“杀草”那二尺寒霜般的刀刃,用柄头推开楼下的大门。

他犹疑了一刻,然后踏进大门一步。

另一条腿却已踏不进去。

枣七跟十几个部下,像鬼魅般从阴暗的前厅里出现,迅速阻挡在狄六爷的跟前。

枣七闪电伸出手爪,擒住了狄斌握着“杀草”的手腕。

狄斌想把手腕挣脱,但枣七的握力并没有因年月而消退。

枣七默默瞧着狄斌的脸,摇了摇头。

狄斌会意了,他闭目放弃反抗。

“杀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在静得可怕的夜里格外令人心寒。

其余的护卫把狄斌团团包围着。他们都没有动手抓他,他毕竟仍是“大树堂”的狄六爷。

被押出大门时,狄斌回身仰首,再次瞧向窗上那影子。

三十四年来的一切。

以后,国家继续兴起又崩倒。山岭夷平,江河干竭。那些轰轰烈烈的往事,那份曾经生死以之的情怀,不会记载在任何历史或故事里,不会再有人谈论,然后悄悄消失在黑夜的风中。

“老大……让我见你一面。”

“白豆,你会的。”那影子没带任何感情地说。“我会一直看着你,直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