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剿匪总部”——又称“南昌行营”--里有这么一个单位,外人仅知其名称为“计划处”,门榜挂着木牌,开门处是一扇大屛风,里面是些什么人?处理些什么公事?则鲜少有知情勺。

李绶武被那居翼狠狠揍了一顿之后,便给安置在这计划处里。室内桌椅几凳俱全,四壁全是木制橱架,满架上堆放的都是些装订成册的宗卷文书,看来显然是个贮置档案数据的所在。根据李绶武自己的推测:居翼之所以将他安置在计划处时并无长远打算,祇那两掌重击之下,揣度李绶武必然承受不住,于是仅仅交代了一个武装兵:先将此人扔进计划处去,更无余言。岂料才处理了这一步,戴笠的第二封急电又来,要居翼即刻动身前往南京——倘若对照当时其它栢关的背景消息来看,这一连两封电报催促登程所为者,应该就是冯玉祥雇用一批叙利亚人密谋刺杀“大元帅”一事——居翼慌忙驰往南京,竟忘了计划处里还躺着个性命垂危的李绶武。

且说这李绶武的祖上——也就是在《七海惊雷》中托名的李甲三——为吕元所传之“法圈功”四支之一。前文曾经表过:李甲三徒步千里,扶棺归葬其师至凤阳故乡,结果在棺中得了一本题写着“法圈长隐/万象皆幻”的操典;随读随翻,纸页上的字迹也逐字逐行地隐没。此后由李甲三所传的济宁李氏“法圈功”一系便非练家武士之流,而一向以搜纂考究各种武学掌故的工作为己任。这一系“武学的收藏家、武术的考古家”若非迫不得已,是不会将平日娴记熟诵的武功拿来做什么防身克敌之实用的。

李绶武这人更是好学成痴,非但于武学、武术无所不窥,对于各门各类的天文地理、图谶方伎更是殷殷求顾,切切思习,尤其是与拳脚兵刃、内家外家有关的种种掌故功法更十分不愿放过。不料尾随邢福双入社而来,硬生生捱了居翼结结实实两掌,比起寻常练家子十顿、百顿的殴打还要吃重几分,几乎就要命丧黄泉、魂归太虚了。可他躺在这计划处的地上,微睁双眼,觑见四下里俱是些图籍资料般的物事,灵台方寸之间忽而一阵清明,忖道:此地居然有这么些文卷,倘若能翻看翻看、浏览浏览,说不定还可以长点儿见识,多点儿学问;那么,就算一时半刻之后就要死了,也差堪不枉。一面想着,李绶武一面挣扎着起身。然而居翼的两掌虽然祇招呼到他的左颊和下巴两处,可是内力刚猛顽硬,已经钻入他的颈脊椎节之间,将神束震断——质言之:此——的李绶武手足四肢俱已不听使唤,成了个瘫废之人。

也就在这一刻,李绶武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微微抖了抖,暗道:你自幼饱览各种武书,熟知诸家技击;不意给人这么一打,便直似破棉败絮,动弹不得了。难道孜孜矻矻十余年所硏所习,不过是这一脉幽幽然、缈缈然的思虑,眼见还就要与身俱灭了吗?如此想下去,可说是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断肠,两行热泪竟扑簌簌自眼角成行滚落——那泪水滚到地面之上,久之凝成一汪,冰冰凉凉沁上他的后颈——他不觉打了个咳嗉;玉枕穴处登时传来一阵麻痒突跳。啦这一个哆嗦打下来,倒提醒了李绶武,——虽说颈椎神经损坏、四肢瘫痪成残,可是人体之中自有无须逞筋拚肉之力,原非任何人所能使得。然而身为吕元一系“法圈功”的嫡传弟子,他济宁李氏一族如何不能通晓运用呢?前文早已交代,朝元和尙在将吕元辞出师门之前以袖风些许之力催动吕元丹田后之法圈,让一个从来不曾习武的人于瞬息间成就功果,顿入“活泼”之境——吕元一个头磕下去,根本没有用上多少气力,却将石砖磕得粉碎,可证人血肉微躯之中自有无限周流不居、生发不息的大能量。祇是济李氏这一支笃学深思,一向不以武斗为能事,说得更坦白些:全是“纸上谈兵”之流,何尝实操实练?

可如今李绶武现成给打成了一只废皮囊,若仅能懊恼这“纸上谈兵”之不及于身体力行,又有什么用处?偏偏一个小小的哆嗦打下来,玉枕穴上那阵麻痒突跳,让他想起一个同吕元有关的故事来。

当年吕元和甘凤池萍水相逢,硬教甘凤池迫着传授武功,吕元见此人虽然粗夯鄙陋,仍不失是个血性汉子,遂允其请,且以结拜金兰叙交。然而两人还有约定:倘或有一日,甘凤池动了个杀人劫财之念,却又不是为他人主持公道的话,便须自废武功,永永不再做什么行侠仗义之事。

未料世事变化竟常成谶验;甘凤池固然在外颇有侠名,自家谋生务实倒总为侠名所累——毕竟他与刺杀皇帝的吕四娘同在八侠之列中,纵令他果眞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试问: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抬头挺胸、扬眉吐气,不能受闾里市井间老幼妇孺的钦羡、爱慕,成年累月祇便昼伏夜出,避人耳目,岂不闷煞了像甘凤池这样尙意气、好名节,喜欢迎风逆行的人物?最令甘凤池神丧气沮的是:长此以往,江浙一带地面上的人物居然忘了“甘瘤子”这号人物。

江湖上惯见的情形便是如此:有人技击了得,受人畏忌也罢、推重也罢,封他一个侠字算是难能可贵的了。然而一旦招惹上公门是非,坏了清望,甚至还受虚名之累,成了亡命逃捕之徒,那么空顶一个侠衔在身,是连饭也吃不上的。久而久之,原先在甘凤池身边恭维簇拥、趋走倚附的人益形疏远、零落,倒是自内廷潜出,到处围逮凶徒的禁中高手势成渐束渐紧的网罗。不到三年之间,甘凤池已经给逼得遁往那湖广、四川各地藏匿,且犹不得饱食安寝。

某日在成都市上,甘凤池早已饿得头晕眼花,不意又见有那侦骑人马出没,还以为又是冲自己来的,遂抢忙往人多处窜走,情急之间,撞倒了几个肩挑贸易的商贩,将饼饵菓食打砸满地,自己也给绊得摔了个马趴,可谓狼狈至极了。偏就在他头脸指掌之间的地上,有那么一枚铜钱掉落,甘凤池连想也不曾想,一把抓起那铜钱,撑身便起。不料此景却教身旁一个丐童瞧见,登时发喊:“这脑袋上生瘤子的老泼皮抢人铜钱!”

甘凤池闻言一悚,低头再看,手中可不正摊着;枚铜钱?这剎那间百感交集,忖道:想我甘凤池在南京时日是多么风火光鲜的一介大侠,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居然当眞为了一枚铜钱成了强徒;且在十目所视、千夫所指之下,更是无地自容了。

就在这既羞且愤的片刻之际,甘凤池忽然想起当年与吕元订交时赌的一个咒——他日甘凤池要是为了一己之私动了贪人钱财的歹念,便一抓摘了这颗瘤子。这话毕竟是他自己说下的,如今铜钱在手,歹念在心,苍天后土俱是见证。甘凤池二话不说,恭恭敬敬将那枚铜钱置于地上,右手径往额角上瘤子抓去——

这顷刻间的血肉淋漓便毋需细表了;市集上众人见这人自破命门,仰身栽倒,登时吓得蜂飞蝇散。辗转唤来地保、仵作时,又已经过了半个时辰。验看俱毕,祇道此人既无鼻息,亦无脉动,自是死了,便喊过些远近围看的丁壮,先将甘凤池尸身舁往集边一野寺暂置,再发遣些帮闲好的四出打听——!这死者究竟是什么出身来历?

想这甘凤池流离至此,哪里有什么亲故友朋?是以昼间几个时辰下来,全无半点着落。看热闹,议短长的人久之失趣,到暮夜时分也散尽了。未料这甘凤池半僵半冷的身躯却打了个咳嗦——不知是否天可怜见这个负气好名的大侠原非作恶自毙之徒,总之一个哮嗉打下来,甘凤池那一缕心不甘、情不愿的游魂竟尔从这野寺门外踅了回来,望着地上的昆骨,一阵叹息、一阵啼泣;顾盼自己平生行事,不过是为了成全一副侠名,孰知临了是如此不値、不堪的一个结局。也就在这么抚叹之间,甘凤池的游魂阴眼灵通,睇见尸体丹田深处的那一具法圈仍兀自转个不停,这才恍然有所悟:当年同吕元订交之日,他已然暗里替我点拨了这法圈。祇是他不喜我这么惯扮英雄,动辄以力制暴,是以从未将这法圈的用途好处告我。如今我一抓摘了命门所在的瘤子,明明是死了,然而法圈仍端端好好、活活泼泼,略无寂灭休止之象;可见我这条歹命还不该就此绝了——反而是什么英雄豪杰的威风名望,倒还眞称得上是“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呢。一念轻摇,这游魂再垂眼望去,祇见那法圈转处,果尔有些游丝漫缕的脉气缓缓释出,分别往神庭、期门、环跳、曲垣、阴市、三里和神封七处大穴窜去,其势犹如以纸媒传递火种!,一处点着、便显出一处明亮,待此穴既亮、便另往他穴访走。初无定向,亦看不出这气脉是依循一个什么样的布局而游动逐走。要之则似任性适意、随遇而安的一般,且其分流衍行的速度更时而慢、倏尔疾,彷佛有几分拿不定主意。实则本当如此。试想:一只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小小法圈,毕竟祇如一枚促发生命潜力的机械装具,而非诸天神佛,岂能足具智慧,知所先后缓急?不过,就这么逐穴渐进,过了大约一个更次的辰光,甘凤池的游魂但觉那尸身上的三百六十处孔穴无不熠耀灼热起来,一个忍禁不住,扑影而下,便投入那躯壳之中——须知人之魂魄,也有几钱几分薄力,只这一影翩千,奄奄归卧,更令法圈旋转得欢快起来。甘凤池就这样死去活来了。在江南八侠说部故事中,这一回的回目正是“甘凤池摘瘤还咒誓/法圈功导穴召英灵”。

回头且说囚困瘫痪于南昌行营计划处的李绶武一旦想起吕元和甘凤池的这一段旧事,精神猛可一振!想那甘凤池起死回生的经历俱载于书册,班班可考。莫说我没有死,还能打哆嗦,那么又有什么不可为的呢?

想到这里,李绶武精神一振,默想起自幼即寓目诵习,祇是从未熬练苦修的“法圈功”内容。济宁李氏这一支的“法圈功”别无可知而传者,倒是在《七海惊雷》这部看来如武侠小说的作品中形容过:昔年负棺归葬师尊到凤阳地头,从空棺中得了部随读随灭的奇书,李甲三乃小说中的角色,不过是一虚构出来人物;然而,《七海惊雷》的作者“飘花令主”形容其功法操演的步骤甚详,居然正是从神封、三里、阴市、曲垣、环跳、期门和神庭这七穴观想——须知这七穴正乃甘凤池死而复生之际,由法圈处最早启动的七个穴位;祇不过李绶武凭读书印象随想,其先后顺序正好相反。

在此处不得不岔向歧路说出另一首尾:《七海惊雷》一书乃民国六十六年一月出版,上距李绶武入“南昌行营”已四十五、六年,李绶武岂能依照四十多年以后问世的一部小说中虚构而成的功法、于旦夕间救转自己的一条垂危性命?然而,“飘花令主”描述这李甲三从观想七穴而于顷刻间练成一部“以心念驾御气血周行;内铸腑脏、外铸筋骨的奇术”,其细节恰恰与李绶武向孙小六所追述的往事一模一样。这么一来,其间情由便十分复杂了。倘若按诸常情事理言之:李绶武初演“法圈功”决计不可能是在读了出版于四十多年之后的《七海惊雷》才做到的;那么,为什么不反过来说:倒是《七海惊雷》的作者“飘花令主”曾经像孙小六一样听李绶武说起“南昌行营”中的一段经历,才将之巨细靡遗地植载入书,是以寻常读者只道那是角色李曱三的际遇和体验;殊不知那情节却是李绶武的人生中十分眞实的一段过程。

总而言之:如果将小说和实情对照参详,便更得以详知当时究竟——李绶武一旦观想起那七处大穴,但觉分别有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微光分别自那七穴涌入丹田,七色微光倏忽冲撞、融会,居然形成一旋转不休的虹影,虹影越转越疾,诸色乍然泯灭,便祇剩下一圈白色轮迹。也就在这白色轮迹方且形成的当儿,云门、中府、巨阙、章门、京门、季胁、太仓等七穴也相继为应,分别在李绶武的观想之中出现了七色微光,并再次涌入丹田,绾成虹影,重铸轮迹。到了这一刻,李绶武才渐渐悟觉:幸而自己记忆所及的七穴部位无误,正是在脉血周流之际与法圈直接作用的七个穴;其实,更幸而因为他记诵所得,无意间逆悖了次序,否则顺之作用,以李绶武这等从未练气行功的人突如其来地“以意使气”,且又让这未经导引、舒张之气抢攻神庭穴,则非但无法开启法圈,恐怕还要落个“五腧俱伤”——然则李绶武即使再有几条大命也活不转了。但是他顚倒了次序,由胸口神封穴起观想、导气息,恰为合宜。正因神封穴在灵墟之下一寸六分,为足少阴脉所发;“足少阴、太阳,水也。”水性阴柔就下,顺势利导,得以缓济奏功。

李绶武就这么躺卧静息,听任前后七穴遂次第而渐渐活络,法圈更不疾不徐地向前催转,下经会阴而入督脉,沿脊柱而上,分别向后脑的浮白、风府——也就是耳后入发际一寸以及项后上发际一寸的两处穴位。就在这两穴中有了澎湃汹涌的动势,李绶武微微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有救了。如果这个人生片段能够开展得像《七海惊雷》的小说角色李甲三的遭遇一样顺利,李绶武行气冲撞周身三百六十要穴的功法将在三个时辰之内逐渐修成,届时他祇须大摇大摆走出这计划处,穿过一条长廊,步下两截楼梯,再向北踅行三十步,便算是脱困了。其间即便是无数魑魅魍魉、修罗夜叉前来阻截,也抵敌不过他拂袖弹指之力。那么,济宁李氏一支的法圈功自将开立出二十世纪武林版图之上的一片新疆域。无奈李绶武素无扑刀赶棒的兴味,神功鼓血振脉之下,方才将损伤的神经束修补疏通过来,这位仁兄便勉强撑身而起,蹒跚踱走,来到其中一壁的橱架之前,随手翻看起那些宗卷文书。

李绶武阅字读书二十余年,早已练就一目十行、过眼成诵的本事,虽间或有那极其繁琐、细碎的材料未必能纤芥无误,不过一经寓目的档案当即与前此多年之间所曾接触的诸般图籍、文章,乃至形形色色布之于纸面的载记、轶闻、稗官、闲说汇织成愈益庞大的知识之网。在这样一张网上,熟极而流的读书人如李绶武者,根本毋须花费太多气力,便能够勾稽比合出这四面连壁及顶的橱架上所贮放的,正是开国以来南京政府诸般秘密行动的记录。质言之:这个计划处并非筹备任何尙未眞正展开的任务的地方;而是收藏一切已经遂行工作之结果的地方。

后人无法得知,/李绶武究竟浏览了多少密档,也很难估计他所窥知的密档之中又有多少内容曾经辗转为他人取得。不过,经由《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这部书的综理、分析,则大致可以得出几个重要的面向:第一,世人所熟知的“老头子”在民国十六年为了驾驭开设在租界区中的银行、商店、公司、工厂等南京政府管辖不到的地方而投拜于老漕帮之门,成为正式的弟子。

第二,老漕帮自民国十六年五月起每月供应“老头子”所需之党费、军费、人事费、组织费、活动费二千万银圆。一应款项由老漕帮总舵主万子青协调上海及江、浙二省主要城市之钱庄、押铺、烟馆、赌场、妓院、电影公司、舞厅等商家视获利状况不定额捐输。至于银行、商店、公司及工厂等单位则以接受保护方式纳缴定额规费。

第三,国府要员——如外交使节、边疆大吏、各地军阀与特务等——得以贩卖鹤片烟膏方式筹措一定额度以内之饷银、税需。其定制为每年十二点五两罐装鹤片一千至二千三百罐。(按:这一项的实例可于《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第十四章七节中得一覆证——民国十八年国府驻美国旧金山副领事高瑛及其妻廖氏贩运鸦片烟膏二千二百九十九罐到旧金山,甫抵埠即遭验获遣返。这二千二百九十九罐即为老漕帮设定的上限。)

第四,为扫除各地方帮会不法势力,“老头子”得以藉由国府及地方党部动员军事及特务力量,针对天地会系统、白莲教系统、丐帮系统等等会党分子进行弹压及肃清行动。老漕帮须视情况给予必要或充分协助。

第五,老漕帮自总舵主以下一干光棍有配合国民政府及党组织从事特务训练、秘密制裁、搜集情报及其它必须贯彻实行之军事行动。

第六,老漕帮应明令三代九堂各级下属不得参与从事或捐资协助任何对抗国民政府及中央政令之个人和团体。如有私自违抗这一原则的庵清光棍经查获者,得由中央方面(按:此处后经另文增补附注以“中央组织部调查科专责”等字样)径行处分。

这六个重点其实俱载于那汗牛充栋的文书宗卷之中,却是由李绶武在《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一书中率先拈出,坐实国民政府与老漕帮最初接触的步骤和动态。可以明白从这六个重点之中看出的是:在“老头子”控制之下的国民政府最初仅因“老头子”一人投拜于老漕帮中,成为记名弟子;复藉由老漕帮对上海及江浙两省主要商业城市之宰制而有了累积资金、广开财源的种种机会。国府要员及亲近国府的军阀也得以经由老漕帮“分润”而得以参与诸多或合法、或非法的交易。至于老漕帮方面的利益,自然是透过各级政府所主导的诸般侦伺、查缉和逮捕行动来肃清那些对立的帮派会党,使成江湖中唯我独尊的巨大势力。祇不过——纯就密文件数据比合而观则可以发现——第五及第六两个重点显示了老漕帮方面始料未及的发展;那就是在亲附于国民政府的趋势既成之后,老漕帮反而成为必须接受对方监督调遣的一个单位,而且是一个完全丧失其独立意志的秘密单位。包括孙小六在内,没有任何人知道李绶武在那个计划处里待了多少时日?读了多少数据?又探知了多少秘密?祇知道忽有那么一个尴尬人闯了进来,见李绶武正专心致力捧读着宗卷,便在他身后哼哼冷笑了一阵,一口湖南乡音既浓且浊地说道:“那一日听居伯屛说你什么“济宁李氏一族饱读群书,博学多闻”,原来是如此好学不倦的一个青年!”

李绶武一回头,面上又吃了一拳——这一拳刚猛有加,直打得他眼鼻口耳之间金星乱冒,可是论劲势之刁钻深沉,却远远不及居翼那两掌的千万分之一。是以不过一眨眼间,李绶武便清醒过来,收了放大镜,再掏出深度近视镜戴了,见出手的是一个卫士模样的年轻人,身后则是发话的湖南骡子贺衷寒:“那天我问居伯屛:道你这贼眉贼眼的小子是何方神圣?他不作声,我不能就此作罢。如今他去了南京,你小子便是我的人了——来啊!再给我打!”

话才说完,那卫士的双拳又如雨点般抡挥而至。好在李绶武的一部法圈功暗渡初成,筋骨间自成一防御气罩,捱这长拳短脚的硬功猛打,还能生受几分。祇一副眼镜不能毁伤,抢忙埋脸摘去,伏身蹲踞着尽让那卫士踢打劈槌,直到贺衷寒满意了,才抬手止住,道:“如何?”

在问者而言,这声“如何”并非有意义的问话——其中即令有什么用意,不外是要那被问之人讨饶告哀罢了。孰料李绶武垂头想了想,冲那出手的卫士道:“这位弟台的拳脚出自山东螳螂拳一门。此拳正宗只在栖霞、莱阳两县有传人。看这位弟台身形不高,恐怕是莱阳县人士。莱阳螳螂拳也正因在地人丁腿子较短,是以多勤于拳、掌、臂、肘的进击之术。可惜这位弟台研习这套拳法的时日恐怕不长,否则打了半天不至于只会这蹬山、坐虎二式。”

贺衷寒闻言睇了卫士一眼,见他果然是五短身材,这矮卫士也发了傻,接下来准备伺候的拳脚是怎么也打不出手了,祇得回望一眼贺衷寒;那眼里的意思是:您老还要我打的话,我只有打下去了。

倒是李绶武不慌不忙戴上眼镜,衣袋里掏出条手帕来将眼角、鼻下和嘴边的血迹抹去,沉吟道:“由蹬山式入骑马式是极容易的,由坐虎式入寒鸡式也不难;世人皆以为这些都祇是身法、步法,其实身步之中自有气血运行之道,非学全了一百四十四个拳招,不能畅快磅礴。要不,退而求其次,由王朗而下的“八步螳螂拳”也还打得,如能练得出入周至,未必不能成为一时的方家。再退一步说:这位弟台如果肯再下三年五载的工夫,权且将我说的四式练得丝缝不漏、进退不失,恐怕也能打下一片江湖——”

“住了——”贺衷寒挥手止住李绶武一发不可收拾的谠论,顺势挥退了那瞠目结舌的卫士,道:“眼下居伯屛三日五日也回不了南昌,我们这些从事革命工作的人里更没有一个是溷迹江湖、低三下四的人。可你李老弟也不知身负何等能耐德行,竟然便到总部来窥探机要、扰犯中枢了——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

李绶武点点头,道:“是的是的。在下一条性命原本该葬送在那居先生手中,今日还有一口气在,毕竟是多余的。贺先生要取去,随——请便,只不过若是能容在下将这些宗卷再饱读片刻,我也就于愿足矣、于愿足矣!”说着,低头虾腰又拾起散落了的几十张档案,收束整齐,置于几首,再摸出放大镜,逐行逐字阅看下去,口中还不时会发出些“噫”、“噢”、“嗯”、“啊哈”之类意会神知之声。

这厢的贺衷寒却迟疑了——听对方语调辞气并无一丝半缕做作之态,彷佛来杀便杀、要剐就剐,全不畏恐。更奇的是:他怎知我姓贺呢?念及声出,贺衷寒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双手环胸护持,道:“你怎知我姓贺?”

李绶武又读了几行文字,才仰脸微微一笑,道:“贺衷寒先生黄埔一期毕业,早年既是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圑的成员,也曾经身为孙文学会骨干,还是莫斯科大学的留学生,称得上是国民政府核心大员之中的理论家、战略家——在下即使眼力再拙,怎么能连贺先生也不认识了呢?”

贺衷寒听他这么一说,浑身上下如浴温汤、如沐春雨,其温柔舒洽,简直难以言喻;暗想:这个青年非仅娴于武术,亦复通晓我革命界的底蕴,想来必非寻常人物。如此一作想,贺衷寒对李绶武竟生出一、二分钦服之意。未料李绶武接着说道:“祇可惜当今大元帅不让贺先生领兵握权,执掌虎符。否则,以贺先生之才具能力,又何止是贵党的理论家而已呢?”

贺衷寒不及听完这一整段言语,早已摇头转脸、四顾八望,生怕隔墙有耳的模样。然而嘴角鼻梢已经显露出笑意来——李绶武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想那“老头子”一向以为贺衷寒其人野心炽盛,不易收服,是以总委之以政治训练、军事教育之职。然而他毕竟出身黄埔一期,于“老头子”的嫡系亲兵之中可称首脑,其顾盼自雄,而又抑郁难伸的矛盾之感,竟尔为李绶武一语道破。

“你——”贺衷寒一时之间接不上口,一只手掌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的藤芯扶手椅一摊,道了声:“坐。”

李绶武却继续说道:“贺先生自印出版的《一得集》、《学与干》都是经世致用的大文章,我是早就读过了的,只是这一次误闯贵部,才有缘相见——说句托大的话——李绶武颇有恨晚之感尼!这几句话更让贺衷寒飘飘然起来,一颗热血滚滚的心好似艳艳春花,款款绽放,且要昂梢挺叶,挣向那最高枝的模样儿,于是浮出一脸笑容,道:“你读过我的文章?”

李绶武哪里读过贺衷寒的文章?祇不过方才橱架之上的宗卷里有几笔帐款,署名贺衷寒申报,用途就是印书。公文附件里有贺衷寒亲笔所写的出版品内容摘要;总之是吹大了牛皮好申请经费。可如此一说,贺衷寒更觉觅着了知音,遂拉着李绶武肘弯,硬!让陪同坐下,殷殷说道:“没想到李老弟也是关心革命、热爱国家的有为青年。看你文武双全,淹通得很,怪不得教居翼瞧出些稀罕来。但不知你老弟到咱们行营——究竟所为何来呢?”

李绶武当然不肯将寻觅一部“武藏十要”的底细向这帮牛鬼蛇神和盘托出,然而对方的话却给他指点了一条应答之道,当下答道:“自是为革命、为国家而来。方才贺先生误会在下窥探机要、扰犯中枢;其实在下所思所图者,正是要找个戮力报効的机会。谁知进门先吃了两顿熬打——”“噢?”贺衷寒点了点头,扫一眼四壁的橱架,道:“那么这些宗卷你都看过了?”。“不瞒贺先生说,在下就算有一目十行、百行、千行的功夫,也读不完这么庞大的一笔材料。不过,倘若能假我以数月的时日,一定是读得完的。”

“光读读数据就能革命、就算爱国了么?”贺衷寒笑了起来,辞气固然略见迫人,可是态度依然是和缓的——甚至还预藏了几许器重、称赏之意。

“是贺先生自己在《学与干》中说过的:“在我们今天这样一个大时代里,读书即是革命、读书即是报国;我们国家的志业非读书人不能够开启,非读书人不能够完成。””李绶武说到这里,凝眸望着贺衷寒,还抬手扶了扶眼镜。

贺衷寒的一颗脑袋终于止不住地点了起来,道:“你果然读过我的文章,你果然明白我的意思。好好好!那么我再问你,你从这么些档案里又读出了什么可以革命救国的学问呢?你要是说得上来,贺某人一句话,非但不治你的罪,还保你一本。你的前程就大放光明了。”

在李绶武而言,除了能饱读酣读各种有字之纸,其余哪里还有什么大放光明的前程?然而他同时也十分了解:此际如若不给贺衷寒一个满意的答复,恐怕这计划处方圆咫尺之地便是他葬身之所了。于是他紧紧抿住嘴唇,暗中运起一缕眞气,催动法圈,将通体上下血脉经络疾速“走意入神”了一遍——这一大周天行游下来,脑海中匆匆瞥过的材料又历历浮现,如绘如织,可以称得上洞澈顺清明了。他抖擞抖擞躯干,先向贺衷寒一揖,随即起身,向橱架走去。

贺衷寒看他随手比划着橱架的宽度——一如工匠在丈量着什么似地;正待要问,却听李绶武亢声侃侃说道:“在下资质愚鲁,未能尽阅所有数据。不过以所寓目者言,可以看出大元帅所切切关心者,唯三事而已;是以关于这三桩事体的文书宗卷几乎占了十之八九。贺先生且看:此壁高十二尺,横幅二十四尺,每架间距二尺,若以乘积算来,共是五百七十六立方尺。在这五百七十六立方尺的体积上,军务和财务方面的文卷几乎各占了近一百二十立方尺。倒有那么一种文卷,上标“特”字,所言者既非军务,亦非财务,更非什么党务、政务;而是关乎某些个人、乃至于集团的记事。其订琐碎,直似从前皇帝的“起居注”。然而细察其内容,竟然有吃饭穿衣、零用花费之类极其入微的载录。观所载录之人,又决非帝王将相那一类的大人物——”

“这是我们称作“特务”的一个作业。无论你叫它“特别任务”也好、“特殊勤务”也好。总之非关一般党政要务就是——你怎么连这些也看了?”

李绶武并不答腔,却接着先前所言,继续说下去:“那么便容在下以特务与军务、财务并举;这是大元帅至为注意的三个方面。以军务方面言,有三个人是他最倚重的,是以往来公文中所夹附的私笔议论最多,朱批意见亦最为详尽——”

“这三个人是——”

“陈诚、汤恩伯和胡宗南。”

“不错的、不错的。你老弟的眼力果然不凡。那么财务上呢?”

“大元帅在财务方面信得过的有四个人物:孔祥熙、宋子文、陈立夫和陈果夫。”李绶武道:“原因正与前者相反——在与收支用度方面有关的文卷之中,祇这四人所具衔经手者仅有裁可,而无覆问;这表示大元帅在钱这个字上同这几个人是不分彼此的。”

“说得对极了!”贺衷寒忙不迭问道:“好!那么你再说说看——特务方面又如何?”李绶武微一蹙眉,缓声道:“这里头也有三个人物,一个叫戴笠、一个叫徐恩增、一个叫毛庆祥。这三个人里又属戴笠最为得宠。”

“连这个——”贺衷寒一句话吐出唇边,另半句和着口唾沫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去,当下改语气:“何以见得?”

“这个姓戴的自己从未上过一件公文、打过一张报告,可在所有标示了“特”字文件的数据里,大元帅都批有“会戴雨农”、“会戴先生处”、“转戴先生专责处分”、“转委戴笠即办”这一类的字样。”

“老弟此身不在公门,对公门中事倒不陌生,可谓别具慧眼了。”贺衷寒朝李绶武比了个大拇哥儿,孰料李绶武摇手带摇头,道:“贺先生,在下还没把要紧的事说出来呢;您道为什么是这些先生们如此备受知用呢?”

贺衷寒给兜头这么一问,颇有猝不及防之感。然而此问得巧妙:“老头子”凭什么独对这几个人别睐青眼,特加赏识?比方说:论嫡出黄埔一期的身分、论秉笔成文的学养和才华、论对主义的熟悉、对群众的掌握、对战术战略的研究,他贺衷寒不在任何人之下,怎么偏偏不如这些人得邀眷顾呢?

“原因很简单,”李绶武洒然笑道:“其一,浅薄得很——他们全都是浙江人。其二,他们彼此之间都有些个不尴不尬的小意气,正好相互牵制。其三,他们都能听大元帅之令行事而将那事做得比所下之令完备——而又不声张。在下说的这些其实都可以从这些往来文卷之中察知。”

贺衷寒肩膊一松、胸腹一塌,像只猛可给抽去了棉芯子的枕头,果尔拽尽气力——李绶武说得的确不错;“老头子”用人并非不审材相力,而是在材力之上更讲求忠诚、以及谦退。就行事低调这一要求言之,贺衷寒力求表现、锋芒毕露的风格自然讨不了便宜。他沉吟了,无言以对了,好容易迸出“那么——”两个字,又深深瞅了瞅李绶武,惨然道:“你还看出些什么样的门道?”

“那一日居先生把在下揍了个半死,之前我听诸位谈起要“报销”两个人,一个姓汪的,一个姓钱的;可有此事?”

贺衷寒皱眉觑眼抓耳挠腮想了好半天,才道:“好像有这么回事,是两个老漕帮荐来的年轻人。”

“请贺先生听在下一言,”李绶武神秘地一笑,道:“此事千万不可、万万不可。”“为什么?这两人分明是老漕帮万子青父子派到大元帅身边来的细作——”“万子青去年年中就因病过世了,这两人他根本来不及结识。”李绶武道:“至于万砚方么,非但不必为敌,反而可以引以为友。”“这——怎么说?”

“在下刚读过的这几份文卷里写得很清楚——”说着,李绶武已经将手中的一迭“特”字号档案连厚纸封一同递了过来。

第一份由田载龙、王天木、胡抱一——也就是居翼之外号称“龙王一翼”的三大护法——联名具衔的一纸报告,内容平淡无奇,祇是就杭州最早一家名唤大有利的发电厂所作的调查报告,其中包括资金来源、资产估算、营收细目和逐月登录的收支帐。贺衷寒看得一头雾水、满眼繁星,正待追问,李绶武已看出了寒伧,径自说道:“这大有利电厂原先是个电灯公司,属天地会中哥老会一个会首洪某人的物业。到了十八年上,发电事业收归省办,由政府出重资收购,那洪某人得了不少补贴,油电生意便作大起来。去年建杭江铁路,省里缺一笔周转款,打算将电厂再让给企信银行圑,日后再改成个公司什么的,也好朝新派经营的路子上发展,这份调查报告就是这么个来历。”

“这是财务方面的事,怎么列在“特”字号文卷里?”

“非但如此,大元帅还亲笔批交戴雨农专责办理。”李绶武又指着第二份档案,继续说道:“再看这个。”

接下来的这份文卷更离奇,谈的是国民党宿迁县党部征收该县东岳庙,改做演讲厅的一桩琐事。签呈署名为宿迁县长童锡坤,亦直上“老头子”批示,批文写得一清二楚:“委戴笠督办”。

“连这样的小事都——”贺衷寒说到这里脸色忽地一变,先是双颊青白、继之印堂也暗了下来,两抹红潮自耳根之下沿法令纹泛上鼻翅:“哎呀!这件事后来演变成一桩暴动——我几几乎忘怀了!”

“因为那东岳庙是小刀会众醵资兴建的一座极乐庵的庙产。”李绶武道:“强征地方会党的产业,又不予人好处,自然要闹哗变了——贺先生请再看这几份档案。”说着,索性将底下那几份文件往几上一扇铺开,作孔雀开屛之状。

摊在表面上的同样是民国十八年签报的一份公文,具衔的是山西大同县政府,注明副本呈古物保管委员会;说的是云冈石窟佛头遭宵小盗斲九十六颗的一宗案子,县府呈上这份公文的目的是在说明释放该案首谋邢福双的原因。但是详细叙述其原因的附录文件并不在卷中——它被人签了个“永平”字样便消失了,空留骑缝的半个蓝色“机密”印章残迹。

“这邢福双是居伯屛引进来的谍报人员!”贺衷寒显然又是一阵骇怖惊恐,连声音都抖颤起来:““永平”是戴笠的化名!”贺衷寒再往下翻去,紧挨着大同县政府这一宗文卷底下的却是与宿迁和大同两案全然无关的另一件事。此事贺衷寒原本是极为熟悉的——

原来是不久之前的民国二十年十二月,“老头子”在老漕帮万砚方的建议之下忽然请辞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长以及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等各本兼专附之职;围绕在“老头子”身边这一批死忠之士便商议着该如何挺护故主复出,而有“三民主义力行社”等大大小小的组织相继出现。照说贺衷寒是此中极为核心的分子,对于一切筹措布置可说是不论巨细、靡有孑遗。但是眼前的这宗文卷贺衷寒却从未过目——它是由一个署名“佑洪”的人所写的。乍看之下,贺衷寒还以为“佑洪”又是戴笠的化名。然而往下再看去,竟有“老头子”朱批:“速向戴先生请示,勿误!”显而易见:这“佑洪”当非戴笠本人;且可能由于“老头子”行文过于心急,竟然在“勿”字上多点了一点,使之几乎成了个“匆”字。以“老头子”书写习惯言之,即便那字写至中途发觉有误,也要一气错写到底,最后再圈去重写,是以批文上留——了明显的涂改痕迹。

至于这个“佑洪”的呈文内容,贺衷更以为是不可思议的事;它根本无关乎政军要务,大意不过是向“老头子”报告:“远黛楼”旧址已经寻获,证实是位于上海苏州河北岸、美租界外一处叫做黄泥塘的地方;现址已经封锁,日内即可鸠工整顿。所欲“敦请”“老头子”“钧裁”的部分是:“趸迁日期”。

贺衷寒前思后虑,硬是悟不出“趸迁日期”之意为何来。试想:自民国二十年秋,“九一八”事变以降,举国所关心注目者皆在抗战一事上。无论重攘外抑或重安内、先剿匪还是先抗日,要之“老头子”的一言一行,可谓动见观瞻;也因此才有了野徐图之议。在这样一个重大的时刻,怎么还会有迁居至某楼旧址之类的文卷上呈?而“老头子”又怎么会急批交发戴笠处分、甚至写错了字的情境出现?此外,倘若呈文者“佑洪”所请示的是迁居日期,又怎么用了“趸迁”这样一个怪字眼?再有一个,便是这“远黛楼”看来眞是十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它的来历了。贺衷寒且迟疑着,倒听那李绶武昂声说道:“贺先生要是想不起“远黛楼”来,我捱那居先生一顿好打可就有些白白生受了。”

贺衷寒再几转念才想起那日居翼向窗外瞻望,发现李绶武在总部门外逡巡顾盼,状似十分神秘,才将之挟入质问。不料一进门,就让居翼瞅出了身分来历,还用老漕帮当年在远黛楼遭遇劫难且获救的一节掌故来考较了这年轻人一回。李绶武这么一说,贺衷寒便略见恍然了,道:“那日听居翼和你老弟说什么楼塌了,某人救出八八六十四位元老而不费一刀一枪,还说什么某人姓钱,是那钱静农的袓上——可是这既是前清时代老漕帮的家务事,又怎么同大元帅扯上牵连?又如何与戴笠有关连?”说着,他顺手将桌面上剩下的七八份文卷一一抓起,随目瞬过,见有请老头子裁示的、有向老头子报告的,有申请经费的、有建议人事的,有的随文附上了厚甸甸一份计划书、有的寥寥数语闲话家常……其间共同之处皆是批文:得交付戴笠处分。

“请恕在下直言,”李绶武顺手将之前那几份包括发电厂调查报告、宿迁县东岳庙改建演讲厅征收案、云冈佛头盗断处置说明以及由“佑洪”签呈的远黛楼请示等四份文卷收理在手中,整整齐齐摊平在几沿儿上,才接着说道:“贺先生要是肯耐下性子仔细飘味,便能寻摸这些文卷之间牵丝攀藤的关系;也就知道大元帅为什么在军务、财务之上,犹且独重特务的发展;又为什么在这么些个同乡亲近之中唯唯对戴笠委以那么些鸡零狗碎的任务——其宠眷之隆、信赖之深、倚仗之重,更不是旁人所可僭越的了。贺先生方才问在下:“光读?读数据就能革命、就算爱国了么?”请容在下这么说:若是读不透这些文卷里的机关,贺先生如何知晓大元帅治国平天下的心思?不知晓大元帅治国平天下的心思,又如何助之完成革命呢?”

贺衷寒听他字句铿锵、辞气慷慨,不觉又是一慑。然而心头之疑未去,仍不肯松口,遂道:“那么你说:这些文卷里的机关究竟为何?”

李绶武深吸一口长气,将之后的几份文卷也依着先前样儿收束齐整,重新排了个次序,再把面上一份置于几案的右上角,道:“大元帅于举贤用人方面,其实并无定见,要之以亲故戚友之忠诚可靠、且谦退自持者为主。然而北伐军兴,黄埔子弟中随大元帅亲征的嫡系干部折损过半,大元帅时刻忧虑的便是他手边几无可遣之将,是以前番与老漕帮万砚方接谈之间,定了个网罗各地人才的方策——”

“不错的,”贺衷寒抢忙接道:“过去这一年多以来,大元帅常报怨:他的好学生都战死了,尽留下来些不中用的。”

“可是贺先生别忘了:大元帅想要救亡图存,怎么旁人不去闻问,却往上海投帖请来了老漕帮新上任的老爷子万砚方呢?”

“这————”

李绶武知他答不出,自伸手去几案右上角的文卷封皮上敲了两下,道:“那是因为大元帅早就投拜在万砚方之父万子青门下成为弟子;此事极密,唯独这位戴先生知情。而在这份文件之中,留下了痕迹。此乃民国十六年五月间大元帅投帖之后三日,老漕帮许以每月雨千万银圆巨款助饷的一纸合约,祇不过行文用的是隐语,表面上看不出来。”

贺衷寒急忙翻开那文卷,李绶武亦于此际探过那枚放大镜的象牙柄来,指着其中的一段文字,念道:““随月奉银若干元端正裁”,批示:“专委戴笠规划”,贺先生不觉得此文拗口了些么?”

“这端正一一字非寻常用语,不过凑合起上下文来看,大约就是恭敬客套的话,难道不是么?”

“贺先生不熟悉江湖事,自然如此解得,”李绶武道:“老漕帮从陆陈行中借来的切口,以“常落几时麦重春伏求西”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之隐语;这“若干”的“若”字即是“落”字,也就是“二”字。此外,“牌干元以朝”则为“百千亿兆”的隐语;所以“干元”即是“千万”之意。“端”字即是“元”字,这里头的典故是从古语“端贰”这个词上来的——”

“是是是,”贺衷寒抢道:““此少年落落,有端贰之才”;这话说的是人有书之才,可为宰辅。端贰者,数一数二也。那么,“元”也是一,所以借“端”成“元”,“端”即是“元”、“元”即是“端”了。”

“不错。”李绶武微微颔首,道:“用隐语读来,这公文中的话就明白得很了,它说的正是“随月奉银二千万元整请裁”。”

贺衷寒“啊——”了一声,底下的话尙未及出口,李绶武又将另外几份文卷一字摊平在几上,径自说下去:“发电厂这个案子则是大元帅结交哥老会光棍的一套作法。明里是由省府接管发电事业,省府不能强征民间事业,便狠狠付了一笔补贴,让大有利的洪老板有了资金,先行买进几家银行的股份,组成一个企业信用银行圑。事隔两年之后,省府报请建杭江铁路,可是欠缺资金,怎么办呢?这就是暗里的勾当了——大元帅再交付这位戴先生同洪老板周旋,用企信银圑的名义又将发电厂收回去经营。此时洪老板的资金已非昔比,除了挣回从前的家业,还平白插手银行圈,成了金融巨子。”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贺衷寒道:“前两年是有个姓洪的银行家倏忽窜起,是为上海暴发户的奇闻,可我听说此人去年在虹口出了场车祸,当场死了——”

“那是在贺先生没耐住性子看下去的一宗文卷里——”李绶武又指了指旁边一个封了口的纸袋:“那场车祸也是戴先生策划、执行的。”

“不是结交光棍么,怎么会——”

“哥老会会首是世袭,交上一个老的,直是交上了他子孙和徒众。这老的倘若知道得太多,不如暗中假手除去;这——却不妨碍和小的再续世交。”李绶武随即指一指旁边那署名“佑洪”签呈的文卷:“这“佑洪”向例为哥老会会首的匿称;此人正是那洪老板的遗嗣,如今同大元帅也有十分密切的往来——他叫洪达展,字翼开,他日后若能谨守分际、知所进退,说不定还是一方人物,可与老漕帮的万砚方颉颃上下呢!”

“你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胡涂了。”贺衷寒盯着左一封、右一件的文卷,道:“东一个哥老会,西一个老漕帮,大元帅究竟是同哪一方交好呢?”

“大元帅既然要在江湖道上涉足扎根,便不能祇同一、二势力往来;君不见武林之中自有盟主、至尊之号,欲意称孤道寡、统一寰区者以来,走的无不是结纳诸方之路,结果如何?从元至正年间第一个江湖领袖陆士杰以下,历明清两朝凡六百年之中,一共推举出二十八个共主,没有一个是凭武功艺业而雄霸海内的。这些人靠的就是交际,就是应酬,就是资助往来——说穿了,就是钱财利益的流通;是以“疏财仗义”、“仗义疏财”四字所指的便是这个情状。”李绶武一面说,一面将桌上所有的文卷收拢了,整成一大落,抱在胸前,笑着说道:“往好处看,不以力服人,武林之中少折损几条性命,多凑合几笔生意——套个时髦的词儿,这是“进步”了!往坏处看,习武之徒,不能以修习身步气力的功法参天悟人,沦丧本务,个个儿都学上了玩弄权谋的把戏,也诚然是可悲而无奈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大元帅以大政治家、大军事家的身分插手江湖,手段自然非比寻常,而有戴先生这么一个能人居间运播算,更是合纵连横,无不称意的了。也正因为在贵处埋伏着这么些不可令外人知的档案,夹藏着这么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关,在下便不得不向贺先生进一言:那姓汪的、姓钱的两位青年的性命,还是保全下来的好。”

“这——”贺衷沉吟起来,搓着手、咂着唇,彷佛还有些为难和不解的意思。“那是大元帅刻意留在阵中的两枚活子。”李绶武道:“姓汪的叫汪勋如,祖上向与天地会的医道有着极深的芥蒂。姓钱的叫钱静农,祖上也曾为了搭救老漕帮诸元老而得罪过天地会系统的光棍。这两个人若在江湖上闯荡,不出一年半载便是要遭敌垒狙杀毙命的;可他二人又不愿赶香堂拜老爷子,是以才经万砚方举荐给大元帅量才抡用。在大元帅而言:又有谁能比他二人更知道天地会里的诸般勾当呢?贺先生如若借居先生之手料理了他二人,岂不直是伤了大元帅的耳目么?”

贺衷寒闻言至此,才算澈然一悟,不觉喟叹一声,作手一揖,道:“李老弟——你果然深思广识、博学多闻;贺某毕竟是承教了。那么以你之见,为今之计又当如何呢?”

“这四壁之间的文书宗卷是一部无尽之藏,不读它个通遍,岂能熟知明识贵党在过去一——十年间的行事布局和蓝图方略?”李绶武道:“贺先生既然放了在下一条生路,我又怎么能不思图酬报呢?——这样罢,倘若蒙贺先生信任得过,在下便从这些档案数据之中读出些许端绪,再给贺先生作个报告。如此一来,无论大元帅想了些什么,还有那戴先生做了些什么,偶有蛛丝马迹,即可探本溯源——”

“好极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待李绶武说完,贺衷寒已矍然起立,执手紧握,慨然说道:“我们“力行社”眞正需要的就是像老弟这样的人才。你若不嫌弃,从此刻起便是我们革命的同志了。”

李绶武也紧紧地回握住贺衷寒的双手——但是在他的意识深处却十分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掌中渗沁而出的一丝凉意;他知道自己侥幸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又回到阳世,然而身边从此围绕起啁啁啾啾、惨惨悄悄的无数厉鬼,且注定要挥之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