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本是花果鱼米之乡,杂卉三科绿,嘉禾两度新,俚歌声靡曼,秫酒味酝醇。当然那是治世,碰到乱世,别说拿粮食酿酒了,还能冒烟的家里就是巨室。

周驼子道:“林大侠,真得多谢这些日子您的救济。说起来靖南王对您真不比天地会差。要粮草给粮草,连你谏言的减免漳州粮税都批了,虽然漳州也没有剩下什么粮食——若不是林大侠在此求情,明年还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说来也怪,漳州府如今又换了知府,天地会和靖南王不是一伙的吗?为何牛香主会被靖南王撤了呢?如今又是耿家的家丁,原来的汉军马都统掌控了。这新知县真是凶悍之人,喜欢喝醉后骑着马踩人,连手下主簿都不放过——这快秋天了,日日下雨,粮食还是收不上来,百姓还是苦啊。”

林山石看着山下建墙的老乡,微微一笑道:“谁胜谁败,对你很要紧吗?牛香主也好,马都统也罢,管他牛头马面,百姓都是挨饿的那个,而你这么玲珑,反正在哪朝都是帮人看家护院。”

周驼子道:“那也是。在哪朝都是当奴才,主子好不好纯粹碰运气。只是雨再这么下下去,大户也没粮了。我这八卦宗师只怕奴才都没得当了。”

林山石前几十年说话最为厚道,每逢说话总是思前想后。上过战场,见多死人后,变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便道:“你个屁的八卦宗师,练武多年,打过几次架,杀过几个人?躲在家里打徒弟,就这样也成宗师了?”

周驼子一愣,讪讪地笑着道:“宗师说得对。宗师天纵奇才,名动四海,只需三五招,在下就必败无疑。”林山石心中暗想:前三十年没一人觉得自己是奇才的,这女儿嫁得好点,朋友吹得狠点,就成天纵奇才了。有这么扯淡吗?

林山石讨厌武者的谄媚,不去理会周驼子,自顾自道:“若这雨再下十天,误了秋收,漳州就饿殍遍野了。”

山下,木头痴指挥着几十个刚喝过粥的汉子修墙,这群汉子都知道粥是林大侠的,干得非常卖力。

周驼子道:“饿殍遍野那没有办法,几十年总轮到一次。自己没本事,当然吃不饱饭,不是每个人都像林大侠这般宅心仁厚肯施舍的。即使是林大侠,也只能借着耿府的关系救得了这几十个人吧。在下有一事不明——你让这些被救济的百姓们在仓库前修这城墙所为何事?通往古一粮仓的山路本就很窄,修了这堵墙,就变得一个关卡了。这儿都没有粮食了,再修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卡,也没有用处啊。”

林山石笑了笑,道:“用处——我也知道没有用处——只是白给这群汉子粥喝,这就变成施舍了。我就是不愿意让七尺男儿觉得自己被人施舍。”

周驼子沉默了一会,道:“林大侠,您这是佛啊。”

林山石道:“哪有什么佛?若有佛普渡众生,就不会死这么多无辜的人了。我只是在没有佛的地方,尽量做个好人。”

周驼子道:“等大灾过后,这些百姓一定给你建个生祠。”

林山石顿觉无限风光,但想起那晚山上的遍地尸首,便道:“那又何必。你看这山后荒冢,又有多少人知道。活着就好好的活,死了就安静地走。别人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周驼子道:“林兄大彻大悟了,在下就只管这辈子活着时不缺银子花,也就够了。新来马知府搞了个江东画展,邀请百姓过去看。凡过去的都奖两斤小米。林大侠你也去该去看看了吧,虽然大侠是靖南王的亲戚,肯定不愁吃,但知府的面子总要给的。否则只怕在人屋檐下,以后也不怎么方便。”

林山石皱皱眉头道:“我一介武夫,又不通文墨,去那儿干啥?”

周驼子道:“这天下哪来这么多通文墨的。我琢磨着,这画展多半又是骂满人的。过去露个脸,是表个态度,免得被当成满清余孽干掉了。我们这种练个把式混口饭吃的,谁是头,就给谁当差呗。”

林山石心中一声长叹道:“把式?他居然把功夫当成把式?自己看不起自己的东西,让别人怎么看得起你呢?”

林山石走下山,摸了摸砌好的墙,眼神复杂道:“兄弟们再砌厚点,砌高点,保证红衣大炮也轰不开才行。木头痴你在这盯着,师父下山有些应酬。”

一个小伙子挑着一方泥土道:“大侠放心,就算修祖坟,俺们也没这么认真过。”

闽浙前线也开始缺粮,一些被抓去的漳州壮丁又被耿精忠放了回来。抓壮丁时,这群人满脸泪光带着一朵大红花;如今遣了回来,仍然是每人拿回一朵大红花。

江东古桥人来人往,用一根红绳,挂着很多副闽南画派的作品。画中全部都是满人欺负汉人的故事:有嘉定三屠、有扬州十日、有在耕地里圈地养马的、有逼着和尚留辫子的……老百姓看得也义愤填膺,尤其是那幅耕地里养马的画作引来最多人怒骂。有两个府边界山里的壮士有当场想投奔耿军的,因缺粮被拒绝。

走到桥头,最后一幅画吸引了林山石,因为画的街道自己依稀见过。画师坐在长亭太师椅上,发乱须长,仙风道骨。见有人盯着此画不走,以为想买。速派一小厮上前讲解,此小厮林山石也曾认识,生得一个好嗓子,每逢有白喜事时,他是专门负责哭丧,这一段日子倒真没愁吃喝。

小厮抑扬顿挫、感情浓烈道:“这幅画叫《景德镇大屠》,是我们闽南画派徐真实大师呕心沥血之作,大师为了此作,亲赴前线采风,目睹了景德镇满清鞑子一次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回来后夜不能寐,一怒之下作此画揭露满清罪行。这事就发生在两个月前,诸位,满清真是猪狗不如啊。因为粮食不够吃,不仅杀了我们汉军几百位义士,还下令屠杀了全城百姓,首先就是手无寸铁的书生,因为抱怨两句,就全部活埋了。”

林山石皱着眉头,看着长亭里得意地坐着的徐真实,觉得这群货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呢?按说这画也画得不错,比年画都只怕好看些。但婊子还知道卖艺不卖身,这群聪明人就做不到吗?小厮解说完后,就过去给画师倒茶。林山石没有领粮食就走出了古桥,人未走远,还是惊动了桥上的人。忽然听到身后山呼海啸,徐真实慌忙走下太师椅,带着一群不知哪来的人,流着泪呼叫着:“林大侠来了!林大侠来看我的画了!祝靖南王万寿无疆!祝万云龙大将军身体康健!康健!祝林大侠身体……康健!”

林山石压低斗笠,头也不回向古一粮仓走去,一路上冷雨沾湿了披风,泥泞沾黄了靴子。林山石心想:这就是本武夫脚下的土地,上级指鹿为马,下级溜须拍马,坏人招兵买马,好人单枪匹马。

十日后,墙已砌好,雨一直下。

袁氏道:“还记得去年我说过吗?麦怕清明连夜雨,稻怕寒露一朝霜。今年有灾啊,该下雨时不下,水库的水又种了兰花。如今该收谷了,天却烂了一般,一日晴也不肯给。这老天真是贼。”

林山石吃了一口稀粥,道:“就因为老天靠不住,所以人才要聚在一起,互相帮忙——明儿收好东西,跟我搬去古一粮仓住吧。”

袁氏绣花针戳破了手指,吸吮了一下,道:“不用吧,我倒不怕没粮食吃,靖王府送的东西我留了小半个地窖,撑几个月没事。实在王府也不关照了,晚上你再去粮仓地下层偷些上来。真住在那儿秘密反而守不住了——汉子,肥猪康家没粮食了,他娘都快断气了,想跟我们借一点,借吗?”

林山石愣了一下,斩钉截铁道:“不借!”

袁氏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是伤你了——对了,你说实话,你在粮仓前修那么厚的墙到底为了什么?”

林山石笑了笑,又不回答,过了好久突然道:“明儿,你还是跟我上山吧。”

袁氏心里飘过一片巨大的阴云,站起身来道:“汉子!你不是打算一个人守着关卡,然后给百姓分发粮食吧!”

林山石望着望木人桩,点了点头。

袁氏急道:“不行。你一个人能有几颗钉,你真当自己是大侠啊,那是阮先生为了救你瞎编的。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准你去做这事!而且女儿也在京城啊,嫁的还是靖南王的弟弟,在他的地盘上把粮食分了?就算没这层关系,私分清廷的粮食,清廷回来也放不过你啊。”

林山石低着头翻看着春宫画。

袁氏怒道:“你低着头干嘛?你听见没有啊!”

林山石扬了扬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小声道:“这是休书,我已经按手印了。婆姨,多谢你这么多年的照料。若我有事,无论是哪边大佬来找,有这封休书也不会连累到你了。我明儿就要一个人上山。”

袁氏望着休书,银牙紧咬:“你这挨千刀的,你好狠啊。”转身把卧室的木门栓上,大哭起来。

第二日早晨,袁氏第一次没给林山石煮面。林山石把毛巾放在井水里,井水好寒。

林山石打开粮仓地下层的铜门,木头痴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外面哀鸿遍野,这儿粮食堆得像山一样高。

木头痴张大嘴道:“师——师父。这是谁的?”

林山石道:“不知道。应该说是大清官员的小金库,福建省官员的福利都是这儿的。听说浙江省的文官,还有镶蓝旗的武官过年过节时也从这里拿。他们叫火耗银子。”

木头痴在金黄的稻谷上打了一个滚,大叫一声道:“这——这——该够一万人吃一年吧。”

林山石环顾四周,虽然悄悄来过几次,但每次看到还是觉得震撼。林山石道:“应该不止,你小看天朝的官员了。若只是做粥,养整个漳州一年没有问题。”

木头痴跳了起来,把粮食扔在空中,稻谷壳在空中发出炫目的颜色。

林山石严肃道:“木头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拿够你和你娘的口粮,下山;二是帮我守在关卡通道,放漳州城的饥民上来分粮。”

木头痴毫不犹豫道:“我——我当然帮师父。”

林山石心头一热,一巴掌打在木头痴的脑袋上:“好!但这粮食不仅会招来饥民,不消两日,靖南王府、天地会都会过来抢粮,我们分了清廷的粮食,估计前线那些打仗的清军也不会高兴。怎么办?”

木头痴道:“师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林山石心酸道:“不——你不要这样,世道这么坏,就是因为听话的人太多了。你这样听话,师父若是个坏人,你就是个坏人了。”

木头痴抓抓头,道:“但我知道师父是个侠——侠客,大侠客啊。”

林山石道:“侠客?遍地都是奴才,侠客可能只会死得更快一些。”

木头痴道:“快慢没事,我也——也要是个侠客。”

林山石仰天长笑:“好,就为了个侠字,我们爷俩干一场。男人日夜练武所为何事?就为了替天行道。等会儿出去,我俩就站在关卡处。我站在关卡通道里面,你站在通道外面。若是缺粮的百姓,就一个接一个的放进来。若是来了抢粮的畜生,你就大喝一声,为师来灭他。我们修了那么高的城墙,就是跟先人筑万里长城一样,为了保护我们的粮食。千军万马,也只能一个一个过来,要吃粮食,也只能自己流汗去种。”

木头痴一脸崇拜道:“师父,还——还见过万里长城?”

林山石挺了挺胸脯,道:“没有。”

木头痴道:“好,这就是长城了。敢抢粮的,老子一砖拍死。我立马下山把这好消息告——告诉乡亲们。”

林山石摇了摇头道:“不需要。这种事,他们马上会知道。只需把这仓库的门打开一点点就行了。”

林山石和木头痴就在关卡处搭了两个帐篷,徒弟在前,师父在后,两人背靠着城墙慢慢睡着了。不一会听见老鼠的吱吱声,木头痴想起身抓来吃,林山石道:“别碰他们,让老鼠也吃一点,他们能活下去,人就自然能活下去。”过了只一刻,便发现一群饿瘦了的老鼠,冲上山来。再过了一刻,跟着老鼠找吃食的几个村民也走上的山。林山石一一放过,村民见到粮仓的隔层,顿时走不动了。偷偷摸摸抓了一把放到嘴里,然后痛哭流涕。这稻谷的金黄犹如菩萨洒下的金光。一个时辰后,漫山遍野都是饥民。

林山石道:“木头痴,看见了吧。不杀老鼠,人也就过来了。若老鼠还能活着,人总比老鼠强多了。若无人祸,其实天灾也不用太怕。”

一群饥民来到城墙关卡边,对林山石颤抖着道:“林大侠,这有粮?”

林山石道:“有粮,随便拿吧。只是关卡窄,一次拿不了太多。”

有老汉问:“这是谁的粮?”

林山石让过身道:“以前官府的粮,进来拿吧。”

但所有人都站定了。半晌过后,只有几个素来赖皮,又饿得厉害才敢走进去取粮。剩下的大多数,居然唉声叹气,转身便走。其中有一个当场饿晕在路上,被小雨浇醒后仍然往山下爬去。

林山石心中大惊,难怪上面能有这么多骗子,原来下面都是傻子。都快饿死了,就不敢拿官府的东西,还是“前官府”的,可算怎么回事?林山石突然想明白了,朝廷为何要武禁、宵禁、路禁、海禁,还造监狱关起那些不安分的人。因为只有剩下的都是傻子了,骗子才骗得安心。

林山石一声大吼:“这粮食都是我自己的,为了死后成佛,施舍给大家吃的。”

群氓蹙足,闻言全部转身冲了过来,秩序大乱。有两个羸弱点的当场被饥民踩死。木头痴想去救也晚了一步。刚才还懦弱无比的老乡们,听说这不是官粮,刹那间变得特别勇敢。林山石堵住关卡,骂道:“你娘的,老人最前面,然后是孩子和瘦子,年轻壮实的滚远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一个一个来,粮食足够,随便拿。”

话虽如此,还是有几个不怕死又饿得凶的年青人冲在前面,眼睛露着绿光。林山石冷笑一声,几招“杀颈手”顿时撂倒还几个。队伍才变得整齐。可没多久,便又乱了。恩威并施都没有用。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阮如梅走了上来,原来先生的书院已经没人听书了,官员又走马灯式的换,也没有人给孩子请西席。阮先生也就跟着没了饭吃,听闻有粮食发,跟着饥民走到了这儿。

林山石抓住先生的手,站起道:“先生来了?先生来了就好了。你看这怎么办?”

阮如梅脸上瘦了一圈,但还是不改气度,只笑骂道:“这事好办——娘的,早知道打仗这么苦,老子就不会天天盼着打仗了。早知道你有这么多粮,老子就不用吃两天树皮了。”

阮如梅突然转身一鞭子打在一个年老望众的老人家身上,老人抽搐着跌倒在地上,整个队伍顿时安静了,因为这出手太狠了。阮如梅大叫一声:“都排队!谁听话拿两袋米走,不听话只准拿一袋米走。第一个敢不听话的,不准拿米走。”话音一落,队伍慢慢整齐起来。阮如梅踱着官步,走到一个还算壮实的男子面前,又是啪啪两个巴掌。

那男子捂脸大骇,讪讪不敢回话。

阮如梅道:“没听见林大侠的话吗?瘦的在前面,壮的在后面,你排前了三个人。看什么看,你不服吗?不服就从这儿滚。连带你九族,都不准领粮!让你死了,也进不了族谱。”

那男子迅速地跪下了。

阮如梅回头道:“林山石。帮你搞定了,我先去拿粮了,这队老夫就不排了,要没点特权,影响威信。”

林山石看队伍整整齐齐,年轻一点的自觉排在后面,非常佩服,道:“阮先生就是阮先生——这是什么戏法?”

阮如梅笑着道:“你附耳过来——打老人和壮汉,是让他们恐惧;发粮食分多少是让他们贪婪。只要让百姓恐惧和贪婪了,人就好管了。这没什么,几千年的牧民之术而已。”

几个时辰后,全漳州城沸腾了,人越来越多。周驼子急急忙忙走了过来,睁着大眼睛惊道:“这是真的,我可真成了睁眼瞎。日日在粮仓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大的夹层。”

林山石道:“知道秘密是需要级别的,你级别太低了——其实有品级的官员都知道,只是找不到具体地方,也打不开铜门。”

周驼子疑惑道:“你就这样把这粮食分了?这——”周驼子压低声音:“是不是接到了京城的密旨?”

林山石指着自己的心道:“是这里的密旨。”

周驼子脸部抽搐了两下,竖起大拇指道:“原来对你是身服,如今是心服。你无法无天,能成大事。好,我来给你做下手。”说罢,便帮着木头痴、阮先生维护队伍。

快黄昏时,一匹快马忽然撞开了饥民的队伍,直冲到关卡前面。肥硕的军官在马上拜到:“林大侠可在?末将马老六,原来是靖南王的御者,如今忝列漳州府尹。敢问此粮既在八闽,缘何不上报王府?”

林山石见说得文雅,小声问阮先生:“御者?府尹?”

阮先生道:“就是替王爷赶马车的,现在是知府。呵呵,没读过书的将军最爱谈兵法,没文化的官员最喜欢装文雅。”

林山石道:“哦!”接着拱手道:“给知府请安。这一年天灾人祸,百姓饿死了不少。眼看着这秋收无望,突然想起粮仓还有粮食,就自作主张分了。”

马老六在马上转了几圈,笑道:“林大侠,就到此为止吧。这粮仓靖南王府接收了。今日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如何?你可以回家了。”

林山石叹气道:“我这粮仓若让你们接收了,转眼就做了军粮。这满城百姓还是活不了啊。”

马老六轻声道:“林大侠,你要相信官府!靖南王是爱民如子的,官府也是爱民如子的。”

林山石道:“既然爱民如子,那就允许我给饥民发粮食吧,何必要收回呢?”

马老六变了脸色,道:“林大侠你别太过分。本府念在你是王爷亲眷,这段日子你要什么我们给什么,可曾为难过你和你家?”

林山石道:“没有。”

马老六道:“所以你要感恩。大丈夫若不会感恩,就猪狗不如了。”

林山石手握着铁棍不说话,摩挲了会儿道:“大人,在下没有读过书。但知道民以食为天,也知道官府的人多半还要先天下之吃而吃。且不管吃什么,粮草都是乡亲们辛苦种的,要说感恩,也该感乡亲们的恩吧?”

马老六怒道:“这叫什么话!你想做满清余孽吗?”

林山石笑了笑转过头去。

马老六道:“林山石,你是不是受了台湾郑经那厮的蛊惑!”

“林山石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又与郑经又有何关系,但他明白,衙门中人的瞎编水准不在阮先生之下,当即也不愿辩驳。只是觉得郑经、天地会、靖南王,他们不都是反清的盟友吗?内部还如此猜忌攻击,这三藩要败啊。”

林山石道:“你喜欢什么罪名,就安什么罪名吧。勾结外藩也好,前清余孽也罢。反正帽子都是你们自己做的,在下是无所谓了。”

马老六气急败坏,没想到自己这么大的官过来居然不给面子,一声怪叫道:“林大侠你可得想清楚,漳州城如今是谁的天下。说白了你就是靖南王远亲,如今你那女婿还不帮自己哥哥的忙。我却也是靖南王的御手,御手都是真正的身边人。彼此给个面子而已,我又何曾真真惧你?”

林山石不屑道:“跟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没有关系。总之,粮食只给灾民。其他人不得入内——你是弼马温,是齐天大圣,都跟我无关。”

马老六气得笑了起来,道:“弼马温?你居然看不起我,你可知福建有八个县令都是驾车的出身吗?老子在耿王庄御马开始,就从来不知道福建还有哪个地方不能进去!看见这匹马的额头吗?上面这个紫红色的圈,这是靖南王府的马才有的标记。即使满清主政,福建境内,见此标记的马,可以踩苗,可以踢人,县令要在边界候着,连知府也要让行。”

林山石望了望窄窄地关卡,望着外边睁着惶恐眼睛的饥民,道:“别人让不让行我不管。在这儿,非饥民而擅入者死!”

马老六四处一望,四周都是自己的子民。一是觉得没有退路了,二也从没想过耿王庄的御手还要退路。顿时恶从胆边身,大声道:“既然如此,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催着马就往关卡冲来,此人骑术甚好,在一小山沟处还玩了个马踏飞燕,把身前一个躲得慢点的小姑娘吓得直哭,百姓也都是恨恨的,敢怒而不敢言。林山石没见过这花样,心想:此人既然行伍出身,必定身经百战,不能小视。遂使出全身功力,飞起一棍刺了过去。

哪知这马老六所有功夫就在骑马上,一点拳脚都不通。所谓行伍出身,官拜都统,那也大半是袍泽们都知道他跟靖南王的关系,故意让的。据说连靖南王养的几个戏子,黄梅戏唱得好,又擅长男扮女装,也都做到了参领。

嚣张惯了的马自然冲得飞快,林山石的功力也劲透铁棍。这马老六再也没有活着的道理。额头处生生地被棍子戳出一个洞,血漫洞沿,变成一汪紫红色的圈。马也好,马老六也罢,脸上都挂着不解与恐惧。

林山石拿着棍子痴痴地想:利用对方向前冲的劲,只需轻轻一点,也威力无穷了。内家拳和外家拳区分恐怕也就在这儿了。

有胆子大的百姓鼓起掌来,一老头脱了衣服,哭着道:“有一次在街上卖鸡蛋,就是被这鬼知府的马踢倒在地上,几百个鸡蛋本来是想卖完后给婆姨换药吃的,结果全碎了。呜——呜——老汉我还被他手下打断了三根肋骨,说我挡了马的道。”

一人大声道:“乡亲们,快把人埋了,把马吃了。绝不准告诉别人,知府是林大侠杀的。”

又有一人道:“就该去四处传诵,林大侠行侠仗义,杀了残暴的狗官。”

几个汉子冲过来,每人对着尸首吐了一口口水。

林山石拦住道:“埋了吧。人死为大,不管生前做了什么,死者无辜——再说,或许他有他的不易。”

阮如梅喝了一声彩,道:“说得好——其实很多官也不容易,越是狗官活得越苦。你别看他们欺负人,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当然会转过身来欺负媳妇。这是一种痛苦时的需要,必须这样舔伤口,才能治愈多年当媳妇时受的伤。像他这种虐人为乐的官,真还不知在王府时被人虐过多少次了。”

忙到半夜,终于没人来讨粮。天上是一汪满满的圆月。

林山石道:“明儿不知道会怎样,但今日过得真舒坦。”

吃饱了的阮如梅眼冒精光道:“明儿,耿王该派大将来剿匪了。”

林山石道:“匪?我是匪?他们才是匪!”

阮如梅道:“赢不了江山却劫了粮仓,不是匪又是什么?”

林山石道:“呵呵,管他。此处险要,千军万马,在关卡处也只能一个一个的来。说我是匪,那我就匪一次给他们看看。”

阮如梅眼珠一转道:“君愿逐鹿中原乎?”

林山石道:“阮先生,我喜欢捕鱼,从不打猎。”

阮如梅脸冒红光,兴奋道:“我是说争天下——利用这个粮仓,如今日般笼络人心,拉起一支队伍来。先做流寇,再聚灾民,再打江山。我来做你军师,无论成败都轰轰烈烈一把。只要手上有军队,裂土封疆也好,招安纳降也罢。总能弄个青史留名,封妻荫子。”

林山石被吓住了,又心想只怕历来的大王,就是这样起家的吧。林山石摇了摇头道:“这天下作孽的人还嫌不够多吗?裂土封疆,活着能吃多少,死后又能埋多大地方?”

阮如梅盯着林山石看了半天,叹了口气:“那我明日就下山了。林兄,你多保重。粮仓是所有当权者的命根,你千万别幻想有人会饶过你,也别幻想你救的人会多长时间记得你。你不读书,所以太有良知。要是我,断断做不到你这般侠义磊落。”

林山石道:“什么侠义磊落。我只是想活得安宁。”说罢,给睡着了正打鼾的木头痴,披上了被子。

两日后,十余黑衣人骑马来到了山前。每匹马的额头上都是紫红色的圈。

木头痴耸耸肩膀,拿起棍子,兴奋地大叫。黑衣人一齐拉起了弓箭。林山石打过仗,知道厉害,忙蹲在墙后,大叫了一声:“木头小心。”

木头痴笑道:“师父,看我的轻功。”说罢一跃而起,人正好在半空中变成了活靶。冰冷的箭发出冰冷的嘀嘀声,有两只箭穿透了木头痴的身体。血顿时在空中开花,若殷红的烟花。木头痴来不及说话,身体就像只断线的风筝,横摔了下来。

林山石凄厉地惨叫:“木头——”话音未落,黑衣人又对着排队取米的饥民发出一排箭。就在这一刹那,林山石飞出了关卡。见人杀人,见马杀马。这十来个黑衣人心狠手辣,却都不是武林高手,骑马射箭是长处,近身搏斗又如何是林山石对手,更没料到世间竟有此等杀神,片刻便倒下四人,其他的转身就逃了。林山石正要追踪,毕竟上过战场,顿时想起了什么,回头一看。果然看见有一个汉子,趁林山石不在,往关卡走去。林山石深知,只要关卡失守,耿王的人一支强弩就可以封住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再派大军前来接应,粮仓也就算丢了。

林山石忍着暴怒往回飞去,好一招调虎离山,耿精忠果然下狠手了。正在焦急间,看见耿府派来的高手被截在关卡外,周驼子!是周驼子堵在了那儿。

那耿王庄的汉子也是武林中人,矮小壮实,看出手架势是练地趟拳出身的,只见他在那地上钻来钻去,出脚十分刁钻。本为周驼子抹了一把汗,却发现他的八卦拳打得极有条理。比起在古一粮仓跟自己比武时判若两人,原来这个三两招便败给自己的“宗师”居然这么厉害。林山石升起一股寒意,凭这游龙般的步法,似乎没有讨好一个粮仓教头的必要。要知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父”,会拳脚的人比比皆是,能和步法合成一体的,放在哪个门派都是一流高手了。此人甘心做个小教头,还没有粮仓编制,是薪水最低的一档,在里面除了拍马屁什么用也没有。这到底为了什么?

耿家的高手也很强大,加上身矮厚实,快进快出中自成一派。林山石跳过去帮忙。耿府高手见林山石回来了,忙扔出两个飞镖,趁着林、周二人躲避之机,他迅速遁走,身法也是极快。

周驼子走上前,拱手道:“林兄,在下对您一直有些隐瞒。实在因为人心难测,你又背景复杂。见你杀了这么多耿逆的人马,又请示了上级,今日才敢直说。在下周爱汉,隶属十三衙门,是钱公公安插在古一粮仓的眼线,也是皇帝的鹰犬。你做得对,这个粮仓怎么也不能留给靖南王府。”

林山石眼神黯淡,不去理会周驼子,抱起徒弟的尸首道:“要是这世上之人都如你样简单纯善,该会多好。周驼子,你待在粮仓干什么?”

周驼子自豪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其实打仗也好,祭祀也罢,基石就是粮草。粮仓是真正的要地。有我们不奇怪,没我们才奇怪。实话说吧,十三衙门的人遍布每个地方,所有军机大臣、要塞枢纽都有我们的人。无论习文练武,有点本事的人我们都监视,比如你那个朋友阮如梅,他的好日子就不多了——当然本朝管得严,我们还不算特强势。若在前朝,我们的头就是九千岁。”

林山石望着木头痴,心若死灰,只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总觉得这个人的得意扬扬里透着阴险与猥琐,一丝一毫都不想再去理他。

周驼子拍拍身上的灰尘,突然一脸严肃道:“圣旨到!林山石接旨!”

林山石抱着木头痴,坐在地上没起来。

周驼子咳嗽两声,拉长声音道:“圣旨到!林山石接旨!”

林山石还是没动。

周驼子道:“林大侠。人死不能复生,我会透过我的线,封木头痴兄弟一个‘忠烈勇士’的名号。大事要紧,你该跪着接旨了。”

林山石横了一眼道:“抱着孩子不方便下跪,有话就说。”

周驼子一愣,盯着林山石很久,还是念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教头林山石精忠勇武,护粮有功。又曾救镶蓝旗数人于水火,身在沦陷之区而不失气节,有苏武之浩然之风。特抬为正黄旗,赏六品宣抚使司佥事。特令辅佐十三衙门门千总周爱汉,速速焚毁古一粮仓余粮,以免落入寇手。并速北上,功成必赏。钦此!”

林山石心中暗怒:烧粮仓,开什么玩笑,那木头痴不是白死了吗?

周驼子咂舌道:“正六品,跟我同一个品级了。林大人你是一步登天啊。”

林山石冷笑道:“放屁。”

周驼子也冷笑一声:“别胃口太大,这官不小了。我从七品的把总到今日的门千总,爬了十二年——这已经算是年轻有为、小心谨慎了。你也看到了,兄弟在粮仓潜藏得多好。”

林山石点点头道:“六品有很多好处,只要不站错队,个个锦衣玉食。我不是说你放屁,是说圣旨放屁。烧掉粮仓,那挨饿的百姓怎么办?”

周驼子脸色铁青,颤抖着道:“你说——说什么?你敢说皇——皇上放屁!你大逆不道。”

林山石放下木头痴,随口淡淡地道:“周大人不该叫周爱汉啊,叫周爱满才对。烧粮仓没有可能,那追封的什么勇士,也不用了。”

周驼子拿出一块打火石来:“林山石你可想清楚,为了万岁爷,为了自己的前程,我周驼子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林山石平静道:“你先出手吧。这次你不用让我了,我也不会让你。恭喜你作为一个武者,可以不看人脸色打一场了。”

周驼子突然扔出两只回旋镖,林山堪堪躲过,周驼子便近身过来。

周驼子滑,林山石狠。千招之后,周驼子咽喉才终于被林山石掌根切中,躺在了地上。林山石也中了几掌,吐出一口淤血。心想:若不是在江西打了一仗,悟出自己的拳理,我断不是此人对手。此等功夫,却此等谄媚,真为他师父遗憾。

林山石看了一眼周驼子的尸首,只有武者才明白武者的分量。此等强悍的八卦拳,要吃多少的苦才能换来?扬扬手让饥民把他和几个耿王派来的黑衣人埋了,又亲自在周驼子身后的石头上刻了几个字:正六品周爱汉之墓。想了想后,又按照粮仓时听到的官场规矩加了一行字:正六品周爱汉之墓,享受从五品俸禄。林山石心道:高手,这样你该满足了吧。

林山石抱着木头痴的尸体,轻轻的抚摸着。当年磕头苦求练武、无钱交束修被师娘白眼、练武时的愚笨可笑、师父落难时的不离不弃、守卫粮仓的义无反顾、晚上的打鼾……一幕幕浮现起来,都似昨日一般。林山石终于放声痛哭出声来。

饥民走上前,似乎不怎么在意木头痴的死去,只是窃窃地道:“大侠,可以进去取粮吗?”

又一日,结拜兄弟白栾走上关卡。

白栾一脸怒气道:“林兄,你不够义气!这么多粮食都不交给天地会,会里好多弟兄都在饿肚子啊。”

林山石倚着关卡道:“你也是来要粮仓的吧。那就别废话了。拔剑吧。”

白栾换了笑脸道:“兄弟一定要这样吗?你知不知前线十分紧张,我们汉军打得很苦。由于缺粮,打了几个败战了,你就没有点气节吗?而且耿精忠正在挑选顶级高手,可能是吴三桂帐下新来的万人敌赖天德,说实话,天地会无人是他的对手。我们万大龙头在吴三桂前保你,才派我来想想办法,看能否免动干戈;我还听说,清廷对你也很不满意,既不喜欢你私分粮食,又怕你守不住粮仓,也会派大内高手过来刺杀你。我看你是凶多吉少,好在你是天地会的人,若是交出……”

林山石虎目圆睁:“拔剑!”

白栾打了一个寒战,道:“君子剑之所以叫君子剑,就是因为从不对着兄弟拔剑。再说白某是军师,早已不干这打打杀杀的活。”白栾拿出羽毛扇挥了挥。“林兄你往右前看看。如今做大事的,要靠脑子。”

林山石站起一眺,却看见陈近南等几个天地会的兄弟,押着一个女人站在悬崖上,竟是自己的婆姨袁氏。陈近南面有愧色,但其他的兄弟却嬉笑着盯着袁氏的胸看。

林山石怒道:“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儿。你这样做,不怕遗笑天下吗?”

白栾道:“林兄,这粮是军粮,截军粮就谈不上江湖规矩了,战场从不把人当人。你该是知道的。”

林山石哈哈笑道:“实话同你讲吧。这女人我早就不想要了。这是我休掉了的婆姨。”

白栾道:“知道。我看见了休书。”

林山石道:“那你还带来干什么?”

白栾道:“但我不信。你当我是稚子小儿吗?我们走私盐时,从来都先写一封休书。等这一单没事了,才把休书撕掉。这叫不连累家人,你这一手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林山石咬咬牙道:“你想怎么样?”

白栾道:“很简单,关卡换婆姨。很公平。”

林山石咬牙切齿。一边是自己的婆姨,一边是数万百姓的生死。这种权衡,十分痛苦。

白栾道:“数三声。若不行,你这婆姨可就没了。林山石,这可是与你同患难的女人啊。一、二、三。”白栾就要挥手。林山石道:“慢!我换了!”

白栾笑得很甜:“这才叫兄弟嘛。你当兄弟这么好做?”

林山石慢慢向关卡外走着,一边挪动,一边怒骂道:“你这算什么兄弟?你这叫赚兄弟!”

白栾道:“这就叫智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也该看过《水浒》吧,多少兄弟也都是吴用赚来的。”

林山石语塞,若智谋和卑鄙同义,要智谋何用?就要踏出关卡,猛地看见了木头痴在关卡前搭的篷子,两脚如钉子般怔住了。

白栾见只差一步,怕他后悔,赶忙将林山石往前一拉。林山石练武成痴,无意间便出手反击。远处天地会的人见这边打起来了,赶忙把袁氏往悬崖下一推。林山石远远看见,袁氏本来是条线,然后只剩下一个白点,然后就不见了——陈近南走在悬崖处弯着腰,好似查看死还是未死。

林山石熟悉这儿的一草一木,知道那处绝壁有百丈之深,掉下去绝无生还可能。脑袋顿时就炸了,狂叫一声向白栾逼去。

白栾拔出剑来,舞出圆形的剑花。林山石竟不管不顾,空着手就往剑花深处闯去。每招每式都是攻其要害,剑到了自己胸前,也不退缩。这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几招过后,白栾就慌了,心里骂道疯子,忙后跃一步。想依仗着剑的长度与林山石拉开距离,再徐徐退到悬崖边上,以求天地会的帮手。谁知林山石竟以手挡剑,故意让剑嵌在自己左手骨头缝里,就靠着以肉镶剑的一刻,猱身而上,一招标月指点白栾的印堂穴,再一招凤眼拳结束了白栾的性命。

林山石大号,一边哭着,一边对着白栾的尸首一阵连环冲拳。这是他第一次污辱死人。

林山石慢慢地往悬崖走去,每一步都似千钧之重,手臂挡剑入骨三分的疼痛反而不算什么,心像是被锥子密密麻麻钻着。终于悔惧交加地踱到了悬崖边,顿时涌起一种生命重生的狂喜。只见陈近南正一手用一根绸缎拉住悬崖下的袁氏,一只手跟天地会两个弟兄搏斗。林山石忙救起袁氏,转身只几招便赶跑了天地会的围攻者。

林山石向陈近南跪下道:“陈小兄弟,受我一拜。这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你身在天地会,不怕得罪天地会,舍身救拙荆。实在不知怎么报答才好。”

陈近南低着头让开道:“林大侠万莫这样。这次本就是天地会不对。再正义的事若到了欺人妇孺的份上,也就谈不上正义了。我是天地会的人不假,但首先得是个人。”

林山石拉起袁氏的手,道:“陈小兄弟,你去占了关卡吧,这样万云龙也不会再怪你。这多日里百姓也拿走了不少粮,能够撑一阵子,我也不欠他们的了,我就欠这个婆姨的。”

袁氏伏在肩膀上大哭。

陈近南望着无人把守的关卡,犹豫了一会儿道:“听说粮食够天地会兄弟吃一年——但是林大侠,你看小我陈近南了,我如今是武艺低微,但绝不乘人之危。我要的江山靠自己双手去打,岂能做个市侩的小人——你不忍心黎民饿死,我陈近南自然也不去夺百姓的口粮!无论怎样伟大的借口。”

林山石仰头泪下,道:“我授你一段口诀,你好好记住了——无形无相,守中用中,以石击卵,电光火石。防守时,身分四门,攻击时以锐入穴,多击首脑。首脑大穴有百会、印堂、人中、哑门……兵无常形,水无常态,练招而不拘泥。这一百来字,你背下了吗?”

陈近南天资聪慧,道:“都记住了,但还不会用。”

林山石道:“先记住口诀,会不会用那都是喂手喂出来的,战场上磨出来的。你肯定不缺仗打,功夫会提高很快。我这口诀可以配任何招式。以后无论你练哪门哪派,攻防要旨都该是想通的,因为人体是想通的。”

陈近南眼放亮光,跪拜离开。

林山石搂过袁氏道:“我再也不让你离开了,你就住在粮仓。守得住就守,守不住我们就走。我会钓鱼、会做篾匠,找块有水的地方,就怎么也饿不死。”

袁氏点了点头,道:“一个女人,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当家的,你拼命守着这个粮仓吧,免得一生不安。男人和女人不同,总是要几场像样的战斗的,累了就回家。”

林山石道:“回草鱼巷?”

袁氏道:“你觉得草鱼巷才是家吗?错了,有我的地方才是家——对了,当家的。肥猪康有没有上山来讨粮食?”

林山石道:“没有,他不好意思吧——他家也该缺粮了,算了,过几日托乡亲给他送袋米去吧。”

几日后,乡亲把该送给肥猪康的米拿了回来。林山石火冒三丈道:“怎么了?他还敢摆架子不要?”

老乡得意洋洋道:“不是的,我送到他家时,就闻到一股臭味。你猜怎么的?”

林山石偏偏不问,低着头揉了揉受伤的手臂。

老乡着急道:“你怎么都不问一句了?你不问,我就不说——你猜怎么着,他和他爹他娘都饿死了,身子都僵硬了。”

林山石闻言痴痴地站直了身子,突然扇了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饭也没有胃口吃了,跑到木头痴的墓前,打起白鹤拳来。一会儿他就看见木头痴、鬼脚猴在梅花桩上练鹤祖三战,女儿从闺房里一招白鹤绕竹跳了下来,抓住肥猪康两堆肉揉起面团来……

斜日照红了半壁青山,林山石靠着墙壁,觉得彻骨的寂寞。

若自己不来守这个粮仓,若不回师门比武,若不躲那场大雨,若不向往那片江湖,是不是木头痴、肥猪康都可以不死?但人活着哪有那个“若”字?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忽闻远处有箫声,一个同样落寞的汉子拿着竹箫朝他缓缓走来。箫声动听,催人泪下。

林山石任泪水流淌着,闭着眼道:“阁下又是一个来取我性命的吧?”

那汉子点点头,道:“没错,平西王府赖天德前来刺君。说起来,我还在京城教过贵千金几日功夫。她可真是聪明伶俐。”话罢,坐在地上,递给林山石一壶酒。

林山石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此人可以信赖,接过酒一饮而尽,道:“刚才关卡无人,你为何不去占了?”

赖天德道:“此事不急?”

林山石道:“这么有把握?你未必打得我啊,我也很强的,而且越来越强。”

赖天德道:“打架的事谈不上把握,但赢不了是学艺不精,若使卑鄙手段,纵使赢了也不是男儿。这是我想要的江湖。”

林山石道:“好。若不急,等喝完酒再拼命。”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了半宿。

赖天德抢了过来,倒过酒囊,道:“这次真没酒了。”

林山石站起道:“好。只是先生能再吹一段刚才那箫吗?”

赖天德道:“当然可以。”又把箫吹过一遍,林山石像好朋友一样附和着节拍。和完后,两人眼神一撞,便开打了。十几招过后,林山石开始处于下风,两人都暗暗称奇,赖天德心想:此人的拳法该是少林白鹤,可使出来又完全不同,完全没有虚架子,好似有一套区别于所有功夫的独特心法,自成一派。林山石心想:此人气力竟这般大,攻势这般凌厉,尤其是肘法,简直无法近身,纵使有天赋异禀,怕是年少时也要打倒几百棵大树,否则到不了这水准。若我的手臂不伤,还有得一拼,现在看来,我命休矣。

赖天德却先收手了,道:“你的左臂有伤,几次明明有了机会,却躲到一边。我这有些云南最好的金疮药,是白族人的圣药。你先养好伤。七日后,我再过来比试。”

林山石正觉吃力,接过药道:“你就不怕我逃走,或者怕我伤好了,到时你打不过我?”

赖天德道:“你不会逃走,我也不怕打不过你。因为到了你我这一水准的人都知道,最易得的是虚名,最难得的是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