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脚猴徐精被林芷彤约好去山中踏青,一开始,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年头,谁见过有姑娘敢单独约男子春游?但一想到是这个火烧岸芷山的小师妹,什么想不通的也都想通了。鸡刚叫,徐精就起来了,对着铜镜把发髻弄得纤尘可照,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几个时辰里至少扯了二十多次。心里数百遍地琢磨,这个小姑娘到底是因为太小,又约着师兄胡闹,还是明白了自己送她香囊的意思——这是要答应自己了,还是要拒绝了?自古等待最是磨人,终于捱到了晌午过后。才一路小跑,来到凤凰坡山茶树下,左顾右盼间,全无了平日的机灵。

山里的春天总会来得早些,那点点粉红也不知到底是桃花还是杏花,朵朵白蕾是梨花还是青梅,油菜默默无闻的低调盛开。一只小小孔雀从山谷呼地飞起来,彩色翅膀艳丽到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孔雀回眸一望,就望出一汪翠玉一般的塘水。

鬼脚猴半天等不到人,用手不断地抓自己的头发,围着树转了一圈又一圈。正不耐烦时,一个青枣突然从树顶掉下来,头顶上传来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臭猴子,你改跟周驼子练八卦了啊,围着树转啊转啊转——嘻嘻——真像个陀螺。”

徐精又恼又喜,道:“没想到你躲起来了,让我好找。”后退几步,连跳带爬地也飞到了树上。两人一人一根树枝懒懒躺好了。两只斑鸠被惊得飞走了。

林芷彤拿一根树枝遮住太阳,幽幽地道:“每天在家都闷坏了,就想找个男人陪。”

徐精刚躺下就被吓坏了,道:“你说什么?”

林芷彤道:“想找个男人陪啊!”

徐精装作见多识广,颤抖着手却不听使唤,说了句:“哦。”

又接着道:“那,芷彤,如何是我?”

林芷彤趴过来,用树枝搔他得脸,睁着半只眼闭着半只眼道:“你装?”

徐精只觉得浑身酥软,结巴道:“你……知道了……啊?”

林芷彤笑道:“谁不知道啊。”

徐精一怔,心想这活雌兽该不会把我送她香囊的事到处去说吧,好在看起来她也不讨厌我——她本来喜欢我的——只是我不敢相信而已,过一阵子就托人来提亲好了。

林芷彤道:“娘早就知道是你找你舅舅给我爹弄到的路引,说再也不让你登我家家门了。”

徐精一愣,缓缓道:“啊,是知道这个了啊?”

林芷彤道:“对啊,就这个。你当是什么?”

徐精道:“哦,没什么——你看那只老虎,跑得多快。”

林芷彤有些莫名其妙地道:“你发烧了吧,哪有什么老虎,就会骗人。”徐精讪讪地脸红了。

林芷彤躺在树枝上谈起着自己家的小白枕头,绣的野鸡手绢,木头痴练武又练出了什么笑话。徐精只呆呆地坐上旁边,傻傻地笑着,偶尔回应也是嗯呀了事。他感觉自己从没有这样笨过。

林芷彤奇道:“干嘛啊?你害怕不能去我家练武难过了吗?其实我是很感谢你的。虽然我爹打了我一下,但只有我最懂爹的心了,他其实心大着哩,真不想窝在这个地方,至少不完全想。爹这么痴于练功,迟早会成一代宗师的。等我长大了,我也不要被关起来,你给我弄路引啊,我要成为美人宗师。”

徐精咬了咬牙道:“这个好办,送八舅的酒我来买——你知道吗,其实你很美的。”

徐精忐忑不安地望着林芷彤,脸上挂着装出来的嬉皮笑脸。林芷彤点头道:“我知道啊。”

徐精被口水呛住了,正想挖苦两句,见芷彤埋头玩弄自己的头发,像个精致的无锡瓷娃娃。那小山眉淡淡地挂在凤眼上,嘴巴精巧得像个樱桃,粉红裙子下露出一段小脚,不由地又心跳不止。徐精鼓起勇气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他暗暗告诉自己反正她什么都不懂,就算她懂,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要怕也是女人怕吧。他颤抖着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香囊吗?”

林芷彤道:“没吃饭吗?声音这么小?没听见。”

“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香囊吗,小师妹?”徐精一字一顿道。

林芷彤斜着眼大声道:“你想要我呗。”

徐精道:“是……不……是……是……”

林芷彤道:“到底是还是不是,你是想让我做你的新娘子?”

徐精擦了擦汗道:“嗯。”

林芷彤跳下山楂树,高兴得拖着裙子转了好几圈。徐精如释大负,跳下树默默地看着师妹转圈圈。觉得身体飘飘地像片羽毛。如果能娶了师父的女儿,再进府上做个最好的捕快,这人生是多么快意。

林芷彤笑嘻嘻地道:“不行,你没有闾丘师兄帅,看起来又不踏实。这样好不好,等我问过闾丘丹逸了,他要是不要我,我再看看能不能跟你吧?”

徐精呆住了,感觉心被火烧起来了,猛拍树干,苦笑着对芷彤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林芷彤好像完全没发现徐精脸色变了,道:“闾丘师兄是比你好一些,功夫好,家世好,脸又白,学问当然也比你这才上了两年蒙学的好;不过你也有你的好处,可以陪我瞎闹。不像闾丘师兄,整天都是一些功名啊、报国啊、出人头地的想法,看着有些累。”

徐精急道:“对,闾丘是读书人,家里规矩多,你要是真嫁过去了,每天都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要是生不了儿子啊,他家又那么有声望,他一定会找一群小妾的。”

林芷彤努着嘴道:“他敢!我把她们一个个弄死。”

徐精一阵好笑,倒也轻松起来,觉得怎么看林芷彤都不像能嫁到书香人家的人,心里倒生出几丝从容来。他跟林芷彤并肩走在芳草丛生的小道上,林芷彤一边打着蝴蝶,一边问道:“猴子,你觉得闾丘喜欢我吗?”

徐精心存哀怨,口里仍淡淡地道:“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不是肯纵容你的男人,就算他能容,他爹也容不下吧。像你这种整天打打杀杀,放火烧山的主,最好不要嫁这样的大户人家。你性子太强,也别找这样老子天下第一的人。”

林芷彤停住了身子,道:“如果我给你做了婆姨,你会逼着我裹脚吗?”

徐精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按照乡俗,中上以上的人家的闺女,那自然都要裹脚的。但像他这样的小户人家,为了帮家里干农活,不裹脚的也不足为奇。这时他自然只想讨师妹欢喜,果断道:“不会!我就喜欢你这天足。”

林芷彤笑道:“那,你会陪我闯荡江湖吗?”

徐精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做白鹤双侠。”

林芷彤疑惑地望着他,道:“娘说我经常闯祸,如果我闯祸了,你会跑掉吗?你会打我吗?”

徐精气鼓鼓地道:“有福同享,有难同担。女人闯了祸,男人就跑掉,那还叫什么男人?我又怎么可能会打你呢?”

林芷彤道:“那也对,你也打不过我。”她抬头望见草丛里两只野马正在厮磨,又问道:“师哥,你说到底怎样生孩子啊?”

徐精脑袋一片空白,见林芷彤直剌剌地望着他,不似开玩笑,道:“女人吃了男人的口水,就会生出孩子来。”

林芷彤愣了会,道:“哦,好脏。我累了,你也躺着睡会吧。”徐精跟师妹玩从小闹惯了,就并排睡在草地里,心中一片安宁。望着师妹略微隆起的衣衫,又觉得心里此起彼伏。远处有涧水声,飞走的斑鸠在渚上“关关”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林芷彤转身眨着大眼睛道:“师兄,你错了,你是不懂的。这事我懂,生孩子应该是男人在上面,像练卧虎功一样前后动着。我见爹爹练过。”

徐精颤抖着手,一个大男人居然在早春汗湿了衣襟。他猛地抓住了芷彤的手指,芷彤也不由地脸红了,只在一瞬间,她意识到她和他好像不是小孩了,这些话说了不怎么好,但却也觉得说不出的刺激美妙,不愿意把手松开了。

徐精慢慢地把手放到林芷彤衣衫上,林芷彤觉得一阵怪怪地酥麻,吓得连忙把师兄的手拂开了。徐精把手缩了回去。

林芷彤望着他道:“好奇怪啊!你再来摸一下。”

徐精闻言全身扑了过去,林芷彤沉浸在一种特别的快感里,好像有种东西要喷薄而出,而这种东西让她感觉到恐惧,却又有被吞噬的颤抖。徐精手忙脚乱地要褪去芷彤的裙子,林芷彤突然又灵魂归窍,一招小鹤觅食躲了过去。她将衣领整理了一下,说道:“不行的,师兄,我们回去吧。”

徐精喘着粗气站了起来,道:“也对。这样我会更敬重你。”然后,徐精从袖带里拿出一把从郊外采来的嫩草递给林芷彤道:“喜欢吗?这叫‘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这句话来自于《诗经》,讲的是年轻男子放牧归来,送定情信物给心上人的故事。这话这动作都是徐精讨教过三个先生,练了不知多少次才做出来的,他感觉自己实在潇洒极了。

林芷彤哈哈笑道:“猴子哥,你还真装说书先生啊。那诗叫什么,叫男人送草骗女人吗?你还不如弄一顿馄饨给我吃了,这嫩草是牛吃的。”

徐精大窘,张开双臂要咯吱芷彤,两人少年天性,一个柔情深种,一个偏又天真浪漫,无所拘束,很快又闹在了一起。

忽然听见不远处小道上有笑声传来,一赶车老汉对着轿子华盖里的人道:“哈哈,三爷,真是稀奇了。不知是谁家女人没羞没臊,这光天化日的,正在跟情郎野外偷情哩。您是看个稀奇,还是换个地方去采风哩?”

轿内人放肆笑道:“私奔于野,妙!据说孔纥,就是与颜氏女祷于尼丘,野合而生下圣人孔子。这野合的稀奇倒要看看。”

这对话视若无人,仿若这八闽大地是他家开的。声音在山野里又传得格外响亮,把徐精和芷彤吓得一跳。徐精毕竟年少,此时又礼教甚严,慌忙放开芷彤,好像真做了什么坏事,红着脸拉起她就往城里跑。跑了没几步,芷彤甩开徐精,捡起一块泥巴,对着轿子扔去,道:“叫你们乱说话,就算野合,又关你们何事?看戏吗?那也要先给钱。”

车上主仆显然没有想到一个女孩子扔出的泥巴这么凌厉狠准,车内公子哥哈哈笑着,刚拉开帘幕,泥巴球就带着风声飞了过来。这家主人也算是反应飞快,用随手拿着的酒壶挡了一下,饶是如此,身上还是溅了许多的碎泥。

赶车老汉大喝道:“大胆,你怎敢这样对少爷。”身影像一个球般,电光石火间就到了徐精前面。徐精自恃白鹤拳练得不错,没把一赶车的老汉放在心上。哪知老汉对着徐精挥了一鞭,快得连手臂晃动都没看见。徐精外号鬼脚猴,以身法灵活最为自傲,居然连躲避的反应都没有做出来,半个胳膊已被抽麻了。林芷彤不知天高地厚,娇叱一声,已近上身去,一招“开门见山”,将双手掌根化为双刀,攻老汉的脖子。老汉咦了一声,后仰闪过,顺势一脚踢向芷彤,芷彤堪堪闪过,正好踢在她身后麻石上。麻石上居然留下个不浅的脚窝。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徐精大骇,知道两人绝非此人对手,不顾疼痛拉起芷彤飞跃而逃。老汉正要追赶,车上公子大笑道:“赖三公。算了,他们坏了我们一件衣服,我们说不定坏了他们生个圣人,就这样扯平了吧。”说完后自顾自地喝酒,脸上露出一种不羁的沧桑。那老汉极为恭敬地道了声“是”,便像蛤蟆一般几步跳回了马车里。

芷彤跑了几步,眼见那老汉又不追了。调皮心起,看着他蛤蟆般回马车,也运起轻功在空中做了个“白鹤三抄水”,回眸冲着马车公子扮了个鬼脸。白鹤门的功夫本来就在少林诸拳种里,以轻盈见长。芷彤又从小调皮捣蛋,加上尚未完全长熟,因此更加身轻如燕。因从小跳窗爬墙惯了,这轻功还真有些别致的功力。那公子只见一个小姑娘着着粉红色的罗裙在空中舒展着,宛若个罗袜生尘的凌波龙女。于是一边喝酒,一边也望得痴了,等芷彤落地,忍不住叫了声好来,眸子突然发出光芒来,恰好与芷彤纯真好奇的眼神撞上。

公子从没见过芷彤这样无邪而不羁的眼眸,未出阁的女孩大多无邪,却又几人能无羁?公子心道,这姑娘有点意思。

芷彤从没见过公子这样沧桑而不羁的眼眸,有经历的男人大多沧桑,谁又能这样无羁?芷彤心道,这公子有点意思。

赶车老汉按住腰刀,小声问道:“公子,要不要把她强行收了?”

那公子犹豫了好一会儿,道:“好是好——暂且算了吧。有些花朵长在野外倒是景致,搬到家里或许不伦不类了。”再抬眼,芷彤等已经走远。

徐精跟芷彤回到街上,找了个馄饨摊,芷彤道:“要不是你拉着我跑,我一招日字冲拳就把那个赶车伯伯打倒了。”

徐精道:“我们是不想跟老人家计较,免得江湖人说我们两个少年欺负一个老人,传出去不好听。”说完之后都有些忿忿不平,好像真的是受了什么委屈。

然后两人沉默了,一边吃馄饨一边叹气,练武多年打不过一个赶马车的,此人是什么来头?哪个门派?为什么来了漳州?徐精叹气道:“这只能等师父来报仇了。你看看他回马车的那个身法,像传说中的‘八步赶蟾’,这天下练成了这种身法的,不过几十人而已。我八舅姥爷曾经说起过,几个江洋大盗就会此法,跳起来极快,身若蟾蜍。”

芷彤点头道:“是,他的身形确实像只癞蛤蟆。倒是那个公子长得不错,像闾丘丹逸。”

猴子把筷子一扔,道:“这叫什么话?”

徐精居然忘了带钱,芷彤翘着嘴付了仅有的五枚铜钱,再三叮嘱徐精,他日一定要还回来。在草鱼巷口,她看见卖棉花糖的老头来了,这一勺白糖下去,好大一堆雪花般的甜丝就戏法般穿在一根棍子上。芷彤小时候最想嫁的就是这卖糖的老人了,现在也照样很想吃,怨恨地看了眼猴子,咽着口水走了回去。

娘还在唠叨着要给她找婆家的事,林芷彤径直走进闺房里,把门反锁了。到了夜晚,想到自己在油菜花里跟鬼脚猴所做之事,又是向往又是羞愧,不由地想起那晚爹把娘压在身下的情景,又不由地想起马车上的公子哥,过一阵子化作了闾丘丹逸清冷的面容,心里更加快活了。可是闾丘家毕竟是读书人,真像猴子说的,一定会逼自己裹脚,然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又想起在草地里躲开猴子后,猴子说的“这样才会更敬重自己”,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想要自己吗,要不到反而更敬重了,这算什么道理?林芷彤起身在闺房里打起了白鹤拳来,突然觉得自己也就是一只网里的白鹤,不管愿不愿意,都在网中间。她抬头看见墙角的鸢尾有一朵斜插到了墙外去了。是啊,春天到了。

娘开始放风出去愿意嫁女儿了,芷彤长相上等,家境中等,自然有媒婆抢着登上门来。没几日功夫就来了好几批,其中一个媒婆过来,说隔壁芙蓉街丁举人家的儿子丁秀才刚考了功名,长得五官端正,气宇轩昂。袁氏听了之后十分高兴,跟媒婆介绍自己的女儿温柔娴淑、小巧可人、烹饪女红样样精通。还曾跟着自己读过一些书,深谙妇道,从小懂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芷彤走出门对娘道:“娘,你这是在说我吗?媒婆,本女侠就会打架,那男的会打架吗?”一句话把媒婆惊得合不拢嘴。

当晚芷彤怎么也睡不着,她在想:闾丘家也不来提亲,丹逸师兄也没有封信,估计是考上了举人,又准备进京了吧?看这个情形,我不一定能嫁闾丘师兄了。等爹爹从闽北回来了,娘说不定就真把我找个没见过的男人随便嫁了。什么丁秀才,马少爷,鬼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假如那个男人长得好看点也就认了,如果又丑又蠢也要认成相公吗?要不要来一招“杀颈手”,一一干掉?那还不如先找猴子嫁了算了……

半夜三更里,林芷彤突然听到瓦顶有动静,大为兴奋。漳州城里居然还有敢偷到本女侠家里来的笨贼,这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当下也不喊人,也不着鞋,从窗户里飞跃上了瓦顶,定睛一看,居然是鬼脚猴徐精。他正呆呆地望着月亮,手里拿着根棉花糖。林芷彤又是羞涩又是高兴。徐精猛扑过来,踩碎了两片瓦。

袁氏大声道:“谁啊?”

芷彤学了几声猫叫,主动牵着徐精,两人一起跳进了闺房里。林芷彤用手指在猴子身上划圈圈,她道:“你怎么知道来看我的,我都被闷坏了。娘还气你帮爹爹拿路引,你以后就这样,晚上来,白天先别来。要不,娘真会拿扫帚打你的。”说完,两人就胡乱扭在一起。

第二天午饭时分,鬼脚猴居然大白天里就急冲冲地跑进了家门。袁氏正要找扫帚,鬼脚猴急道:“你们俩快收拾点细软,逃跑吧。也不知道师父在外惹了什么祸,从京城十三衙门来了好几个捕快,就要跟八舅一起过来,说是要把你们全家都捉拿归案!”

袁氏哂道:“死猴子你别吓人。我们一不贪赃,二不枉法的。捕快没事拿我们干吗?”

徐精急道:“你们就信我吧。好歹我也跟着八舅跑了几次差使了,你当到了衙门里,还有人会跟你讲道理吗?说来也怪了,十三衙门又不是刑部,他们好像捞过界了啊,师父这是得罪天庭了啊!”

袁氏见他讲得郑重,将信将疑地收起些细软往后山走去。

林山石拿着刻着少林十大高手铁镶玉牌,心里却像吞了只苍蝇。

半个月前好不容易赶到了太姥山,见到师父甄坞大师的房子好不漂亮,雕栏画壁,飞檐斗角,有原来房屋数倍大,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疑惑。走进后山一看,发现师弟也突然多出了很多,乌压压一大片,足有好几百人,把半个山坡都占满了。林山石心里嘀咕:这哪是教徒弟啊,这简直就是养鸭子。

甄坞大师喜悦地道:“山石啊,这些都是为师这几年招的弟子。鹤门必须扩大招徒,这是南少林扩大门楣的必要,也是这些乡亲的需要。山石你看看,你练武的时候,才六个师兄弟,现在是六百个。这个速度不仅在南少林各分支是最快的,也估计是江湖最快的了。”

林山石心里嘀咕,自己教四个徒弟已经力不从心了,教六百个,怎样保证徒弟的水准?林山石问道:“师父,那梅花桩和八仙桌够用吗?那木人桩岂不是每年要打坏上千个?”

甄坞大师闻言不悦地道:“山石!你想法太落伍了。没有梅花桩有没有梅花桩的教法,功夫是死的,人是活的,白鹤拳宗最讲灵变,江湖之人不拘小节,古人规矩又岂能拘我?现在武林不盛,所以降些门槛,把功夫传下去是最重要的。”

林山石感觉很怪异,当年自己学武时,每一招都要千锤百炼,单一个无影腿,就踢坏了不下十个木人桩。现在这般扩招,这般练法,不是毁了鹤门的声誉吗?弟子学不到真东西,那不是骗人钱财吗?他看了看师父的房子,又看看这一堆弟子,林山石似乎懂了些什么,莫非师父老了,居然把这束修看得比功夫还重要?可再看了看师傅两鬓的白发,想说的话又偏偏说不出口。

甄坞大师拍拍徒弟的肩膀,道:“走,我们师徒多年未见了,到我茶房谈谈。”

林山石走进房间,将两匹布和三两银子递给师父做贽。师父笑了笑道:“你也不容易,这布是你的孝敬,师父收下。银子拿着给你那小闺女吧,当是师公给她的嫁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喝到这女娃出阁的喜酒。唉,这刚过七十,身子骨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估摸着也近了。”

林山石赶忙道:“师父武艺高强,内气深厚,活到一百二十岁绝无问题。”

甄坞大师哂道:“胡说八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练不练武跟打架谁赢相关,跟长不长寿有多少相关?为师在莆田南少林寺见惯了高手,有四十多就走的,有五十多就走的,也有七老八十走的,跟普通人差不多。真正上了百岁才圆寂的,这八十多年少林寺也就出了一个,还是个从没练过功夫专心念经的。其实,人能活七十已属难得,寿多自辱,没啥好难过的。怎么说我也是少林无字辈俗家弟子,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这些基本的道理也算通了。虽不是完全做得到,但对这臭皮囊倒也没多在乎,只有一宗事还放心不下……”

林山石不知该如何接话,木木地站着,半晌才道:“请师父明示。”

甄坞大师不答,岔开话题道:“当年你从村子里出来,死活要学少林功夫,那会儿你才多大?为师也还年轻,在少林门内惹了场大麻烦,几乎不容于师门,正心灰意冷间,赌气就收了你。这一晃三十年了吧?也幸好有你,这白鹤拳法也算有了个归宿。”

山石闻言只是心酸,跪下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当年我家穷,六个弟子单单不收我的束修,有时练功晚了,师父还亲手熬些粥给弟子充饥。这是弟子永远不会忘记的。”

甄坞大师摆了摆手扶起山石道:“为师年岁已老了,估摸着也快走了,就是放心不下白鹤门。叫你过来是因为你是大师兄,一来让你见见这群师弟,指点一下功夫。师父不在了,自然大师兄就是师父。二是也想谈谈继承门户的事情了。这次选白鹤拳十大高手,也有这个用意。”

林山石心里一阵激动,虽然隐约觉得这掌门基本上是他的,但真到了这时间,多少还有些紧张。林山石心里酝酿着按照规矩推辞几次,然后受了。师父却把自己的小儿子叫了出来:“甄启铭,来见见师兄。”

这时跑来一个有些半大不大的小子,皮肤白嫩,一看就没有吃过什么苦。甄启铭兴奋叫道:“大师兄,上次你教我鹤舞九天我学得不差了,过两天你再教教我啊。”

林山石颔首致意,上次见面还是童子,几年未见,就从一个顽童长成公子哥了。师父叫他过来有何目的?林山石并不是傻子,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

甄坞挥手叫儿子退下,道:“这次说是比武,其实就是定掌门。我实话实说,最后的掌门也就在你和启铭之间。师父老来得子,他娘又死得早,难免宠溺了一些。等我走后,真不知他该怎样生活,所以为师就想多给他留点家业,也多给他一些师兄弟,甚至给他个名分,只是又怕有些对不住你啊!”甄坞直直地看着林山石,假装要流眼泪。

林山石顿时清醒了,如一盆凉水浇在自己身上,原来自己兴高采烈,几百里跑来,就想好好比几场武,验证一下功夫。可原来师父是叫自己过来给儿子捧场子的。这娃娃才练了几年功夫,真比武又如何是自己对手?又凭什么做掌门镇住师兄弟?但一看师父的眼睛,口里也只能赶忙说道:“山石明白,一定辅佐师弟振兴本派。”甄坞掀了掀茶盖,欣慰地笑了。

林山石心里不是滋味,这比武估计也就是演戏。他安慰自己道:这样的事从古至今,哪门哪派不是如此?皇帝不也是这样传的吗?据说宋代时少林有一千多门拳法,如今只剩下一百多门,武林的没落自有它自身的道理。

擂台开始后,选十大弟子。一共才十六个参赛,里面还有四五个刚学没几年的,本来白鹤门里还有几个师叔伯门下的硬手,结果不是没有邀请,就是分到自己这一组,摆明了是送甄启铭太子登位。林山石心想:早知道就派肥猪康、猴子、木头痴来玩玩了。转念又想,如果自己这个大师兄没有被打败,这太子登基的戏就演不完整了。过了今日,至少南少林白鹤门内都会传颂,新掌门力克大师兄的故事。林山石感觉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被玷污,最独特的东西被戏耍了。他吞了口水,觉得水也是苦的。

阳光明晃晃的闪眼,林山石却总觉得是阴天。

过关斩将后,最后的对手果然是甄启铭。林山石从来就没有这样比过武。诚实地说,这启铭功夫并不算很差,好像师父还教了他几招自己从未学过的套路。但毕竟年轻太多,又娇惯惯了。天下的好东西大都一样,全是汗水换出来的。此人流的汗水又怎么够自己多?林山石有好多次机会都可以一击而胜,都被自己硬生生收回来。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林山石心想应该够了,就终于被启铭一掌击中胸口,自己飞下了擂台。

甄启铭显然早料到自己一定能打败大师兄,眼神发出一道复杂的光芒,作揖道:“师兄,承让,承认。”他却仍然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斗,演出自己的兴奋。

林山石憨憨地笑了,承让这词他听得多了,但还是首次觉得如此贴切。他站起道:“师弟果然厉害,虎父无犬子。我们白鹤门必有光大之日。”一群师弟雷鸣地喝彩,纷纷恭贺师父有个好儿子。

十大高手都颁了奖牌,本来就十六个比试,结果前十也照样不公平。有三个功夫很差的也拿到这铁镶玉牌,一个是禾远镖局的公子,一个是皆大武馆的少馆主,还有一个是师父的外甥。前两个都是交了重金给师父的,就为了弄个南少林十大高手的牌子,回去了好继承父业,行走江湖。最后一个就没什么好讲的,据说他那两下子,也准备收徒弟开武馆混口饭吃。

离开太姥山,甄坞大师亲自煮粥给林山石送行,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山石,你的功夫已经不错了,但又有什么用?要想成为大师,还需牢记,人在江湖漂,两成靠功夫,两成靠名头,剩下六成靠黑白两道的朋友给面子。别人怎么才能给你面子呢?要不你就天生贵族,能分给人富贵前程;要不你就要先给别人面子,不帮人抬轿的人,也就没有轿子坐。按照这个法子,白鹤门才能保全壮大。”

林山石怔怔望着天际,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庙里听讲的经文:一切有为法,皆为梦幻泡影。

现在的林山石,只想着快点回家。婆姨说得对,练什么武,做什么梦,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最踏实。他将铁镶玉牌看了看:明明仅是南少林白鹤门的比武,还大半是作假,却偏偏刻上个少林十大高手的印记——这江湖也不知每年要多出多少个沽名钓誉的武林大师。林山石将牌子轻轻地扔在了草丛里,突然天高云淡。他开始怀念家里那头牛,还有那个小女儿了。

终于回了漳州,去与回距离一样,但人总觉得回家的路比离去时近一些。林山石把剩下的钱,悄悄地给袁氏买了条裙子,帮女儿买了根玉簪。怀着喜悦,走入房门,却发现鬼脚猴的八舅赵捕头已经满脸笑容地候在门里了。林山石拱了拱手,正要打招呼,一张大网就从自家院子顶上从空而降,十来个捕快将自己围在了网里。赵捕头厉声道:“林师父,得罪了。”

林山石急道:“赵捕头,您这是做甚?”

赵捕头道:“我也不知道啊,是上面要抓你,跟我走一趟吧。”

一彪形大汉吼道:“人犯林山石,你一个本分人,耕耕田多好,练武练出一个好身板也就够了,干嘛要随着乱臣贼子造反了?最看不惯为了自己威风,不顾念自己妻儿老小的,没办法了,跟我们走吧!”

林山石感觉莫名其妙,道:“误会了吧,捕头,我怎么会是乱臣贼子,上个月我们还一起喝酒呢?”

赵捕头急道:“我又什么时候跟你这贼子一起喝酒了?别在这攀交情。可怜啊,犯了这罪,你婆姨闺女也跟着遭罪!”

彪形大汉道:“你还要假装?你加盟了什么帮会你会不知道?人赃俱获,按律满门抄斩。”

林山石急道:“满门抄斩!希娣她们去哪儿了?”

赵捕头摇摇头道:“暂时跑了,但两个女人,又跑得到哪去。等抓了后,更惨!唉,要说你家那闺女还真讨喜,进了牢房就不是人啰,尤其是女娃。”

林山石还要说话,被塞上了抹布,一群人押着往前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去哪里。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什么想法都有,又好像什么想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