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筠庭赶到渡口时,正看到石玉在船头和那群突然来袭的刺客血战。

这个掌管吹花小筑多年的人,平日就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遇到了猝不及防的袭击也是丝毫不乱。他身边几个跟随他去苗疆的楼中弟子,也正随着他的指控纷纷拔刀,和那一行水底冒出的刺客交起手来。

萧筠庭不等船停稳,便足尖一点掠了上去,翻腕拔刀。

船头地方狭小,只能容下五六个人,一刀挥出便可以将整个船头笼罩。此刻夕影刀一出现,顿时便有人受伤落水。

“楼主放心。”石玉且战且退,声音冷定,“这些家伙,根本不妨事。”

他微微点头,然而心头尚未宽松,忽然觉得整个船身往下一沉!

“船要沉了。”石玉继续道,声音还是没有起伏,“快走!”

萧筠庭一蹙眉,船舱里的绯衣女子仿佛也听到了这句话,直起身似乎要起身出舱,刚一动手,又咳嗽了几声,探出一只手来,似乎想要让他扶一把,好让自己从舱里上来——那只手纤秀如玉,虽然已经褪去了中毒的青气,却苍白的毫无血色。

“快带苏姑娘走!”石玉护住了船舱,头也不回,“我来断后!”

“好!”萧筠庭眼见情况危急,也不不及多说,连忙探出手扶住了船舱里的苏薇。

那只手冰凉而柔软,似没有丝毫力气。就在那个瞬间,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就在他微微变色之际,耳后风声微动,一道沉稳凌厉的刀刃破空之声逼来——萧筠庭来不及回头,肩膀一沉,便闪电般地侧身闪避。

然而他身形一动,腕脉便是微微一痛!

帘后探出的那只手,纤秀得似没有力气,却忽然一翻,牢牢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萧筠庭只觉心里猛然一震,知道事情不好。然而电光石火之际已经来不及避开,此刻背后的那一刀砍来,眼角瞥到,只见竟是沉默寡言的石玉在猝不及防之时动了手!他来不及甩开那只扣住自己的手,只能提起一口内息,将真力注满左肩,竟是硬生生地接了那一刀。

石玉一刀砍下,鲜血飞溅,却依旧面无表情。

同一时间,那个刚将缆绳系上的弟子忽然直起腰,松手、解缆、点篙、启航——这一系列动作快到目不暇接,只是一瞬间,船猛然启动,载着萧筠庭如箭一般直划江心而去!

是内鬼!

在刚刚竭尽全力应付完了两场伏击之后,谁都以为危机已过,却不料还有一场绝杀在江上等着他!如果石玉已经叛变、如果舟上那绯衣女子不是薇儿,那么——血薇真正的主人又在哪里?

她,是不是如今已经遭遇了不测?

一念及此,他心里便是一冷,有一种难以抑制的不安。肩上的刀伤隐隐作痛,方才自己将全身内息凝聚在肩背硬生生受这一刀,虽然没有砍断经脉,却也难以避免地伤了肌肤——更可怕的是,他能感到伤口附近迅速地有麻痹感蔓延开来。

有毒!石玉的刀上,居然还涂了剧毒!

“楼主!”岸上弟子看到这番情况,大惊失色,纷纷跃上船来。

然而看到同门追了上来,撑船的那些听雪楼子弟却忽然间一起从袍袖底下翻出了刀剑,毫不留情地便向着追来的同门迎头砍下!

跃上船的五六位听雪楼弟子正和船上之人交手,然而此刻,船已经急速离岸。

“石玉?”萧筠庭厉叱,回身应敌,一边手起刀落,斩向那只扣着自己腕脉的手。然而帘后探出的那只手此刻仍然紧紧扣住他的腕脉,而对着疾砍而落的利刃,竟然仿佛看不见一般地不动分毫!

他毫不犹豫,一刀砍落。

咔啦一志,腕骨断裂,然而令人惊诧的是帘后那个人仿佛不知疼痛,那一握之力竟然毫不减弱。他挥手甩开那人,那只断腕犹自牢牢握在他手上,竟深入手腕一指深!

此时,耳边的第二击又已经迫在眉睫。

“石玉!”他单手回刀格住,厉叱,“你疯了?”

然而,那个面目冷肃的下属还是毫无表情,一连串的攻击还是随之而来,狠辣凌厉,竟然的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那一瞬,萧筠庭明白过来了,这……是傀儡之术!石玉,竟然已经被人操纵了!

一念及此,他再不犹豫。

那只伶仃断腕还紧握在他手上,苍白纤细。生死顷俄,他顾不得血溅半身,夕影刀旋即全力施展,将石玉的攻势挡在了身边三尺之外。

此刻,船已经到江心。

洛水茫茫,半江夕阳殷红如血,竟然隐约透出不祥的气息。

“你们……”萧筠庭眼光扫过,忽然间心头一跳。

杀戮还在继续——听雪楼的两拔子弟们相互残杀,每个人都毫不留情,彼此杀红了眼,窄小的船舷上已经溅满了鲜血。

石玉同样也在一刻不停地攻击,每一招都是奋不顾身,似乎不顾一切地要与自己同归于尽——然而,在那一瞬,萧筠庭却发现对方的眼睛里流露出另外一种表情,那是他所熟悉的、属于这个多年相处的真正石玉的眼神。

他在看着船舷底下。

这一刻的情形非常诡异。

那一个仿佛战魔附身的人,手上一刻不停近乎疯狂地在攻击,然而他的眼睛里却仿佛藏着另外一个人,正在焦急万分却无法出声地提醒着什么。

他一直看着船舱底下。

忽然间,石玉眼里掠过了一丝决然的光,嘴里喷出一口血,竟是硬生生地咬破了舌尖!他一边挥舞着刀,一边回过另一只手来,狠狠一拳击在了自己胸口正中,只听咔啦一声,胸膛微微内陷,用力之重让肺腑里的血猛然从喉头冲出。

“快走!”仿佛剧痛暂时令人清醒,石玉和血吐出了一声短促的厉喝,“舱里有炸——”

然而他那句话还没有说完,随之而来便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哈哈哈……哈哈哈!”

酒馆里的老人狂笑起来,看着那一朵盛大的烟花在水面上绽放、消失、沉没。一切只是一瞬间。血和火药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水边,破旧的小酒馆屋梁被震得簌簌作响。

谁都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剧变。

那一艘载着苏姑娘归来的船忽然折返,又在驶离岸边后旋即爆炸,将船上的所有人都一并带入了江底——其中,也包括了听雪楼的楼主。

舱底的火药威力是如此强烈,整艘船在一瞬间的爆炸后灰飞烟灭,夕阳如血浸了半江,江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两片破裂的木板还在水面上打着旋儿,鲜血从船沉没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一圈圈地扩散,染得半江血红。

那样诡异凄烈的情景,放佛有着魔一样的力量,让所有人瞬间屏息。

“不!”寂静中,只听到一声惊呼。赵冰洁放佛疯了一样从酒馆里夺门而出,然而眼睛已经看不见,狂奔不到水边便脚下一绊,踉跄倒地:“不!”

“不……不,”她跪在地上,喃喃道,“不!”

那一瞬,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抬手掩面,哭得全身颤抖、无法克制——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看到冷淡沉没的赵总管这样不顾一切地哭泣,放佛忽然一个冷酷的权谋者变回一个柔弱女子。

在总管发出哭声的那一瞬,仿佛终于明白眼前的一切已经是无可置疑——惊天惨剧已然铸成,楼主已然葬身江底。听雪楼所有弟子都惊呆了,望着空无一人的江面,许久才发出一声哭号。立刻便有人奋不顾身地跃下江,想要打捞起什么。

然而水底弥漫着鲜血,到处都是断肢残骸,惨不忍睹。

许久,才有一个弟子忽然冒出水面,握起一物,失声惊呼。

那是一只断肢,从肘弯而断,被炸得支离破碎——然而,就算那只手上只剩下了两只手指,却还紧紧地握着一个空了的刀鞘。

这……这,似乎是楼主的刀?

这所人都吃了一惊,却无人敢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然而沉默很快被打破,另一个潜入水底搜索的听雪楼弟子随即浮出水面,同样也是失声惊呼,手里却捧了一把淡青色的刀。

“夕影刀!”一眼看到那把刀,所有听雪楼弟子都变了脸色,终于喊出声来。

——夕影刀和主人向来生死不离,楼主自从继承听雪楼后,无论何种情况,人刀从未分离片刻。如今刀沉水底,主人身在何处可以想见。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一时间,某种不可思议的苍凉宿命感在听雪楼的弟子心里浮起。那些年轻人面对着滔滔洛水长跪、哭号、叩首至流血——楼主永眠水底,苏姑娘下落不明,传了五代的听雪楼,难道至此而绝么?

在所有人哭声越来越响、情绪几近崩溃的时候,忽然听到岸边的酒馆里传出一声惨呼。旁人无暇顾及,然而悲痛中的赵冰洁却是一惊,扶着一个下属颤巍巍地撑起了身子,在这种时刻犹自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回身到酒馆里看了一眼。

那个下属一入酒馆随即面色大变:那个狂笑着的老人此刻横尸室内,眼睛大睁着,脸上笑容未敛,然而花白的头颅却染满了血——有谁竟然趁着对方片刻混乱,下了灭口的杀手!

赵冰洁脸色更加苍白了,手指微微发抖,摸索着拔出了九公头颅里的暗器,咬牙沉默了片刻,用手捧住了头颅,似是极其痛苦地思考着什么。她忽然挣扎着冲出门外,一巴掌将跪在地上痛苦的楼中弟子打得怔住。

“大家起来!”她望了望洛阳城的方向,咬着牙,厉声道,“没有时间在这里哭了!都给我起来!”

所有人震惊地回过头来,听雪楼的女总管已经重新站起来了,她抱着那把从水底打捞上来的夕影刀,容色苍白如死。她紧紧咬着嘴角,直到一行血从唇齿之间滑落,殷红刺目。一笑送上。然而,说出的话还是冷定如常——只是短短片刻,她竟然已经控制住了崩溃的情绪。

“听着,如今大敌压境,总楼危在旦夕!我们不能恋战,必须回撤!”

“留下十人一组,继续在水面上搜救——剩下的人,立刻跟我撤回总楼援助四护法!绝不能让那些人攻入总楼!”

“可是……”弟子们望着空荡荡的江面,犹自恋恋不舍。

难道,就这样让楼主永眠江底?

“可是什么?!如今楼主不在,大家更要沉住气!”那个一直文静的盲女仿佛疯了,嘶哑地厉声道,“先保住总楼!再图报仇雪恨!”

“血债要用血来还!”

“凡是今日害了楼主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赵冰洁横转夕影刀,缓缓抽出,刀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

“我赵冰洁以夕影刀为凭,在此发誓:只要我活着一日,就算只余下一个听雪楼子弟、就算上天入地,也要灭了天道盟,让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

“如不守此约,人神共诛!”

她用刀割破手指,将血滴入了洛水之中,厉声发誓。女人的声音是冰冷而微弱的,然而声音里却有着一股令人热血沸腾的力量。所有听雪楼子弟定定地看着她,从女人苍白瘦弱的脸上仿佛看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不由一起举刀,厉声大呼:

“为楼主报仇!”

“誓与听雪楼共存亡!”

“血债血偿!”

六月初七,洛阳听雪楼遭到了三十年来未曾有过的重创。

本以为销声匿迹的天道盟卷土重来,竟然收买了风雨组织的精英杀手,发动了巨大的力量反扑、突袭听雪楼。这一场袭击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缜密的策划,趁着血薇的主人不在楼中的机会,将萧筠庭从总楼里诱出,从三个方向同时发动了袭击。那三场袭击一环套着一环,几乎是不惜一切力量要置听雪楼于死地。

萧筠庭虽然也预料到了这次袭击并预先作了安排,却并未完全地破解。在赵总管的帮助下,他逃过了前面两轮伏击,却最终未曾躲开江心的自杀式爆炸,和穿上所有人一起葬身湖底,尸骨无存。

那之后,听雪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总楼里,虽然由于萧筠庭请出了四位护法出山坐镇,在大变到来之日成功地击退了以风雨组织老大袁青枫为首的袭击,歼灭了前来袭击的对方主力,保护了洛阳总楼,但此战过后,楼中一时疲惫不堪,无力顾上散布在全国的各处分舵。

除了长安分舵之外,位于全国各地的二十多处分舵同时遭到了袭击。杀手们训练有素、手段残忍,先后有十六位舵主死伤,多个分舵被捣毁,一时间在全国各地的听雪楼弟子星散流离,竟不能联系上总楼。

而在这样的时刻,血薇的主人依旧不知下落。算一算三个月时间已经过去,远赴滇南的石玉既然没有带回真正的苏薇,那么,孤身流落异乡的她,估计也已经凶多吉少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楼里的灵魂人物均已远逝,当此外敌压境之时,传了五代的听雪楼难道就此覆亡?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在此内外交困之际,失去了灵魂的听雪楼却并不曾乱了阵脚。

——没有人想到,那个盲眼的女子,竟然在那样危机的关头抗下了一切!

赵总管。银狼。

那个毫无武功的盲眼的女子,竟然坐到了白楼里,获得了四护法的支持,将一切重担都挑了下来——她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极敏锐凌厉,一方面坚守总楼,击退了敌手的几次进攻,用一切方法召唤散在各地分舵人马撤回总部,一方面却飞鸽传书给听雪楼盟友,向漠北神风堂、南海的龙家和岭南罗浮山庄叶家求援。

江湖里的人,大都认为那些盟友不过是徒有虚名,在这种情况下只会袖手旁观——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不知道那些门派经过了怎样的秘密商议,居然都先后答允了赵总管的请求,派出人马北上洛阳。

这样一来,岌岌可危的形式得到了缓和。

风雨组织长于刺杀,却不善长期明里与人作战。当初猝不及防的一击固然令听雪楼损失不小,但此后,他们连月进攻均被听雪楼击退,风雨组织的人折损也不在少数。在听闻外地陆续有高手将抵达洛阳支援听雪楼后,袁老大终于下了撤走的命令。

就如一夕出现一样,那些神秘的杀手在一夕之间撤离了。

洛阳城里一片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洛阳城里那一场惊动江湖的袭击发生时,千里之外的人却毫无觉察。

外面天翻地覆,滇南深山里腾冲却是一片安宁,日出日落,鸡犬相闻,宁静而祥和,从月宫回来已经两个月了,苏薇在这个边陲古城里过得很舒适,平日里给重楼打打下手,教蜜丹意说说汉语,偶尔的了空闲便去山里采摘草药去药铺卖钱,顺便一路上打听师傅的下落——日子过得充实自在,连睡眠都很沉稳甜美了许多。

渐渐地,她忘记了那个初次恋慕的男子,忘记了自己还有过一身惊动天下的武艺和一把叫做“血薇剑”的天下利器,更忘记了那一片腥风血雨的江湖。

山里的岁月是清泉一样洁净安宁,无声无息地过去。

她的心在离开江湖后起了微妙而深远的变化,已经不再是那个雨夜负剑而来、初入江湖的少女。然而,当她以为自己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的时候,却不知道很多东西却是冥冥中早已注定,无论怎样逃避、挣扎、抗争,到最后也不过是一场空。

而这一点,直到多年后的深夜,一个人在洛水旁独酌时,她才真正地明白过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