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是近日一直在下雨,雾露河边的道路非常崎岖泥泞,短短的三里路居然走了两个时辰,等到了那座小竹楼时,天已经全然黑了。

蜜丹意一路上哭个不停,小小的声音在群山里回荡,显得孤苦无依。当原重楼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时,她用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不放,在他的衣领上哭湿了一大片。

苏薇走入那个竹子编成的小楼里,发现那里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挂着的斗笠蓑衣和一条鱼竿,还有灶上半锅昨日剩下的冷饭之外,便是什么都没有了。唯一丰富的是各种鲜花,颜色缤纷灿烂,从窗台上一直摆到了地上,仿佛这个小小的竹楼便是百花之园。

看来,这个小姑娘平日里就是靠着采集鲜花做成花环,卖了来补贴家用的吧?

原重楼将蜜丹意安顿在竹床上,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然后不出一声地从墙上拿下鱼竿,带了斗笠,匆匆走了出去。苏薇在后面喊他,他没有回答,只是一转身就消失在群山苍莽的山道上。

小小的竹楼里,转瞬就只剩下了两个女人。

蜜丹意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声音也小了下去,显然下午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巨变已经让这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心力交瘁。她抱着膝盖缩在竹床角落里,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彷佛一个无依无靠不知如何是好的孤儿。

苏薇叹了口气,忽然间想起了失去师父后的自己。她眼眶红了一下,不由走过去将那个孩子抱在了怀里,低声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咕的一声,不知道是从蜜丹意还是自己肚子发出。她红了一下脸,忽然想起到现在她们还没吃上晚饭,便连忙站起身来,去灶前查看——然而锅里除了昨日剩下的半锅冷饭,竟然连什么都也没有。

她在空空的房间里四顾,发现除了那只迦陵频伽,什么可以吃的都没有了。那只美丽的鸟儿正在婉转啼叫,一看到她的目光投过来,不自禁地停了歌喉,蹦跳到了笼子的角落。

“哼。”苏薇气恨,“别叫了!再吵吃了你!”

又坐了一会儿,还不见原重楼回来。苏薇想了想,觉得先把饭热一下填饱肚子也好,便坐在灶前从身侧的柴堆里抽了一把干柴出来,准备生火。

一刻钟之后,蜜丹意的惊呼响彻了竹楼。

“你在干什么!”黑夜里匆匆赶回的人失声惊呼,冲向了灶前,一把将正在扑打身上火苗的女子拉了回来,推往门外,“该死,别往柴堆上靠!你疯了?快离开房间!”

蜜丹意缩在墙角,看着衣服已经着火的女子,仿佛是从失魂落魄的状态里回过神来,赤足跳下床来冲到了门外,从廊下的大水缸里舀起一瓢水,便对着苏薇迎头泼了下去。

冰冷的水和炙热的火相遇,转瞬双双湮灭。

苏薇总算喘上了一口气来,站在廊下发呆。

那个小女孩拿着大水瓢,在门口怔怔看着满面烟火色的她,忽然间扑哧一声笑起来。原重楼也是舒了一口气,站在檐下冷冷看着她,眼神复杂,似是恨铁不成钢。

“说你自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还不服?你看你都会一些什么?”他冷冷道,回头走进房间将手上的东西放在灶台上,看了看锅里被烧焦成碳化状的米饭,摇头,“真是白白的糟蹋粮食。”

“……”苏薇又羞又气,还无法反驳,顿了顿脚,忽然间想哭。

——离开洛阳后,千里孤身漂泊,带着伤躲避追杀,不知会在何处倒下、何处葬身。这一路上她再也不曾表露过一丝软弱,因为知道就算哭也不会有任何用处。但不知道为何,在此刻,只是被那么轻轻一句话一说,却勾起了心里埋藏的种种。那些压力痛苦一时间涌上了心头,那种孤独无力、被人遗弃的感觉一起重新扑来,将她兜头淹没。

“我知道我没用,”她哽咽,“除了用剑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好——我的那些本事,除了杀人之外什么用都没有……可是,如果没有这种本事,就没有一个人肯要我了……筠庭也不会理我。”

她忽然间痛哭起来:“可是我好恨这样的自己!”

原重楼看着她,似也是怔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咦?”蜜丹意看着她眼里滚落的晶莹泪水,也是呆住了。

这个汉人姐姐为什么哭?是被烧伤,痛了么?

小女孩拉着她走进室内,将她安顿在竹床上,然后一个人埋头在大片的花草里东翻西找,捧着一束青草跑回来坐在她身侧,将草叶在口里嚼碎了,踮起脚尖,将草汁细细地涂在了她裸露发红的肌肤上。

清凉的感觉渗入肌肤,转瞬缓解了烧伤的灼痛。

苏薇缩在床角,觉得多日颠沛流离的苦楚一时间都爆发出来,哭的全身颤抖。

“至于哭成这样么?”许久,原重楼的声音响起耳边,“就为半锅烧焦的饭?”

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充溢了整个竹楼。

竹做的小桌子上放满了碟子,主食是米饭和咖喱,里面拌有鱼酱,野菜和玉米炒成了一盘,此外还有米粉和鱼汤做成的鱼粉汤,椰子、鸡肉咖喱加面条做成的椰奶面条。芭蕉叶里还包裹着一只鸡,外皮烤成了金黄色,一剥开就流出了油。

“哇!”毕竟是孩子,蜜丹意睁大双眼,脱口惊呼。

“别哭了,”原重楼看了她一眼,简短说了两个字,“吃饭。”

他用右手端起锅,准备将里面炒好的咖喱饭盛出来——然而受过伤的手显然没有足够的力气,在端起锅的时候忽然抖了一下,沉重的锅连着饭便掉落下去。

下一个瞬间,彷佛风驰电掣一般,苏薇扑了过去。

“你看,你的那些本事还是有点好处的。”看着苏薇小心翼翼地捧住锅,原重楼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吃饭吧。”

“噢,”她拿起竹筷,擦干了眼泪,看到琳琅满目的饭菜,也不由喃喃,“你……你好厉害啊。”

“鱼是刚才钓上来的,鸡和咖喱是从下面村子里买的。”原重楼道,一边把饭盛出来给两个女人,“我在缅甸生活过很久,对这里很熟。但不知道这种饭菜你吃不吃得惯——今天毕竟要先迁就蜜丹意的口味。”

她拿起碗老实不客气地扒拉了一口,粘糊糊的咖喱味道刺鼻而来,辛辣得令她打了个喷嚏,然后她迅速转过头去,接二连三地开始猛打喷嚏。

“啊?”蜜丹意吃惊地看着她,拉住她衣襟,“妈?妈?”

听得这种称呼,苏薇大吃一惊,甚至连喷嚏都忘了。

“没事,别紧张。”原重楼淡淡,“缅人叫女子为‘玛’,意思是‘姐姐’或者‘阿姨’——叫小孩子则称为‘蜜’,意思是‘乖孩子’。”一边说,他一边抬手摸了摸蜜丹意的脑袋:“是不是?蜜丹意?”

小女孩脸上泪痕未干,也不拿竹筷,就用手捏着饭团大口地吃着,显然是饿得狠了。

苏薇看得她面上粘着的咖喱和饭粒,满心的忧虑愁苦不由得微微淡了一些,不由笑了起来——是的,就算是这双手废了又有什么呢?她不能拔剑,但还一样拥有鲜活丰富的生活,谁也不能阻止她浪迹天涯游历大好河山。

最多是再也不回洛阳,再也不入那个江湖。

再也不见……那个人。

然而,一念及听雪楼里的那个人,她的眼神就黯淡了下去。

“吃吧,”耳边却听到原重楼淡淡道,将一条鱼夹在她碗里,“这鱼我没放咖喱,是用香草填腹烧的,你应该可以吃。只是刺多要小心。”

苏薇心头一暖,低头继续大口吃了起来。

吃完饭,夜已经很深了,周围万籁俱寂,深山里偶尔只听到猛兽低吼。

“迦陵频伽,今晚你陪蜜丹意睡,我去外面找个地方。”原重楼收拾了碗筷,吩咐,“等明日把这个小姑娘送去了寮里、拿到了抚恤银,我们便继续上路去曼西,估计日暮便可以到了——你的毒,也已经耽误不得。”

“曼西?”蜜丹意听不懂他们的汉语,然而听到了这个地名,却紧张了起来,抓住了苏薇的袖子,拼命摇头,“不、不!”

“没事,我们会小心的,蜜丹意。”原重楼安慰她,然而小女孩依旧不安。

苏薇心里咯噔了一下,猜测到曼西定然是一个凶险的所在,琉璃花开在碧蚕云集的阴湿之地,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拿到手。

“早点休息。”然而,原重楼已经收拾好铺盖走了出去。

“你睡哪里?夜里可能又会下雨。”苏薇皱眉,看着他苍白伶仃的手,忍不住道,“要知道,你手上的伤是不能淋雨的!——如果一受潮湿,只怕整个经脉都会痛起来。”

“没事,我不是那么养尊处优的人。”原重楼淡淡,“总不能让女人睡外面。”

他从马背上解下一卷油毡,便准备往外走,苏薇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心头一颤,再也忍不住地冲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别去!”

他有些吃惊地停下来看着她,然而眼睛里的神色却是复杂。

苏薇定定看着他的手,忽然间有泪水从眼眶里扑簌簌的落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她彷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低声呜咽:“你……你这个傻瓜!你干嘛要对我这么好?你的手被弄成了这样……你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是我……”

“我知道。”原重楼忽然间笑了起来,似乎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苏薇大吃一惊,愕然抬头,发现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明澈锋利,宛如闪电。

她忽然有一种刀兵过体的寒意。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微微笑了笑,看着自己右手上那一道深深的刀痕,“从你说出第一句话开始,我就认出了你的声音。我知道你就是五年前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轻微而清冷,彷佛夜色中的雾露河水静静流过。

她却在这样的声音里踉跄后退,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或许你们不知道,那一天我路过竹坝,本来只是想去绮罗镇上会我的情人——她是尹家的大小姐,方圆百里最出名的美人。”原重楼微笑,脸上还残留着多年酗酒留下的苍白颓败痕迹,淡淡,“但那一天后,我再也不曾见到过她——因为我失去了我的手和我赖以谋生的技能,从此再也不被尹家所需要,也失去了可以接近她的机会。”

苏薇退到了窗口,定定看着他,双手不停颤抖。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们呢?虽然只有短短的一面,但是就算到死,我也会记得你们两人的容貌、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的声音平静而冰冷,一字一句彷佛刻刀一样锋利,“我经常在想,为什么这种灾祸会降临到我头上呢?我不过是一个腾冲的玉石工匠,翡翠就是我的生命——可是,那一天后我就成了一个废人。而且可笑的是,这种忽然而来的毁灭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我从那里路过,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对、对不起……”她喃喃,捂住了脸,“对不起!”

是的,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杀戮之后难以摆脱的罪孽感又一次包围了她,令她窒息,恨不得夜夜借酒浇愁,让自己暂时解脱。

“迦陵频伽,是你们两个人摧毁了我的生活,”原重楼淡淡,声音却是一直克制着的,“我有很多机会可以为我的手向你报复,但是我没有;甚至我只要丢下你不管,也就可以这样看着你在我眼前死去——但我也没有。”

他看着她捂住脸的手——那双手,已经变成了青碧色。

宛如最好的翡翠。

他看着哭泣的人,叹息了一声,语气缓和下去:“因为我记得你说过的唯一一句话——‘不要杀他!’——在那一刀落下时,你挡开了你同伴的手。也就是因为你的阻拦,那一刀才没有把我劈成两半。”

“你毕竟救了我。虽然之后的五年里,我日夜恨不得自己在那一天就死去。”

“我想你应该是一个善良的人……虽然我不明白那时候你们为什么杀人如草芥。”原重楼扶着门框,看着黑夜里巨大的山峦和静静的雾露河,声音平静:“但是我知道一个人失去双手的痛苦,所以,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也失去自己的手……放心吧,我不会害你。等找到了琉璃花我们就分道扬镳,当作再不相识。”

苏薇怔怔地听着,泪水接二连三地滚落面颊。

“晚安,迦陵频伽。”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便走入了夜色。

深山的夜晚是如此静谧,以至于半夜竹棚上的雨声都变得令人难以入眠。苏薇在竹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五年前那一场追杀历历在目。

雨声如鼓,重锤急板,彷佛那一场急急的追杀。

如果不是她临时手软,也不会被那个人几次三番的逃脱,让那一场追杀延长到了千里之外。洛水旁那一场伏击后,她遇到了筠庭,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接受了他加入听雪楼的邀约——随之而来的,便是这人生的第一场追杀心动。

从洛阳到滇南,他们两人联袂奔袭,紧紧追着那个天道盟的首领。那个人不顾一切地狂奔,彷佛疯了一样穿山越岭,只求甩脱后面如影随形的刀剑;而筠庭带着她锲而不舍地追赶,日夜兼程,决定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将天道盟的首脑立毙刀下。

到腾冲境内时,她已经疲累得不知方向。

当猎手几近崩溃的时候,他们终于追上了猎物。

彷佛也已经被长达一个月的附骨之蛆一般的追杀逼得接近崩溃,天道盟的盟主全身褴褛,身心憔悴,全身负伤十几处,当他第二次出现在他们两人视线里时,那种困兽般绝望憎恨的目光、令她心里猛然颤抖了一下。

那个人靠在路边一座的亭子里休息,似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在看到他们两人追来时想要从椅子上站起,然而身体已经不听使唤,竟然打了一个趔趄,从台阶上滚落。

她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趁机下手。

——这样状态下的对手,根本不堪血薇一击。

然而,就在她微微迟疑的瞬间,筠庭却已经毫不犹豫地下手了。

千里追杀,日夜兼程,筠庭紧绷的神经想来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然而控制力极强的他外面却是丝毫不显露,千里之外依然是一身白衣如雪、片尘不染——只有在拔刀瞬间爆发出的杀气,才表明他内心积累的烦躁和怒意已经濒临决堤。

天道盟主勉强躲过了那一刀,然而手里的剑却被一刀截断。

面对着夕影血薇的双重劫杀,大约心里已经知道这一次在劫难逃,梅景浩扔掉了武器,彷佛疯了一样踉跄着沿路往西奔逃——然而跑不出三丈,夕影刀已经带着一抹淡淡的碧色,如鬼魅一般逼近了他的后颈,悄然划落。

那一刀毫不留情地追上了猎物的后颈。然而,最后那一瞬,天道盟盟主忽然狂笑起来,厉声诅咒:“萧筠庭,你以为杀了我梅景浩,一切就结束了么?——不……不!你听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听雪楼必将在你手里灭亡!”

刀锋割断了头颅,然而令人惊骇的是、在头颅被割下后,居然还在开阖着嘴唇,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我会在天上看着!哈哈哈……我会在天上看着!”

血溅出来的瞬间,苏薇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叫。

然而和她一起发出惊呼的,却还有另一个人。

他们两人吃了一惊,一起抬头,看向不远处——一个路过的年轻男子背着一个行囊,正怔怔地站在路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有几滴血飞溅上了他温文俊秀的脸颊,他看着着杀人的一幕,眼里涌出了恐惧,怔了片刻、惊呼着返身就逃:“杀人了!杀人了!”

目击者。

“不好。”萧筠庭低呼一声,来不及处理手里的人头,立刻追了上去,便是一刀斩落。

那个路人完全不会武功,在刀气逼来的时候,全身已经不能动弹,只是定定地看着刀落下来,下意识地抬起右臂挡在面前,闭目受死。

“不!”在夕影刀斩下的那一刻,她终于回过神来,飞身抢上前,“别杀他!”

“叮”的一声,火星和鲜血一起飞溅。

千钧一发之际,她用血薇格挡住了夕影刀,萧筠庭的刀被震开,只在那人手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痕迹。她看着惨呼倒地的人,明白这一刀下去这条手臂便是从此废了,不由怒斥:“你疯了?连不相干的路人也杀?”

“不能留活口。”萧筠庭握着刀,气息平甫,显然多日来累积的杀意还在胸臆中回旋,并不曾因方才那一刀而平息,随时随地要爆发出来,“这个人看到了我们杀人,也知道了天道盟盟主的身份——如果万一泄露出去,听雪楼清扫江湖的计划便会打乱。”

“胡说!”她厉声,“他知道什么江湖?不要乱杀人!”

在他们对话的短短间隙里,那个年轻人居然没有立刻逃走,反而只是拖着那只受伤的手伏在地上,急匆匆地收拾着散落的东西,脸色苍白而恐惧。

“还不走!”她回头看着那个抱着手臂痛呼的年轻人,看到包袱里散落出一些玉器,心想这说不定是附近做翡翠生意的人,简直是为了钱不要命,不由催促:“快走!就当什么都没看到,知道么?”

那个人似乎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捂着右臂踉跄站起,抬起眼睛看了他们一眼,血流半身。那一眼里的恨意让萧筠庭心里忽然一凛。

“不能留!”他冷然,再次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别杀他!”

……

密密的雨敲击在顶棚上,彷佛惊心动魄的鼓声。

多年后,苏薇在深山密林的小屋里,抬起手捂住了脸,全身微微颤抖。

当日,年少无知的她初出江湖,觉得那些争斗是如此新鲜刺激,以自己手中的血薇、天下便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然而没有想到,这不问原由的出手,一刀便是斩碎了无辜者一生的幸福。

兜兜转转,山不转水转,多少年后,天涯两端的人居然又陌路相逢。

她在黑夜里坐起身,靠着竹墙,听着外面密集的雨声,怔怔的出神。身边,蜜丹意已经睡得沉了,小小的手臂绕着她的腰,布满泪痕的小脸贴在她怀里,想来睡梦之中还沉浸在父亲遇难的那一瞬间。

对这些远离刀光剑影的普通人来说,灾难的来临只是一瞬,留下的苦痛却是一生。

苏薇低下头,看着自己渐渐变成惨碧色双手,全身渐渐发抖。

自从她的手握上了血薇开始、从洛水旁那一场猝然相遇开始,她接受了他的邀约,加入了听雪楼和他并肩驰骋——然而,五年来,从她手下流出的血里,包含着有多少罪孽呢?

空山大雨里,她在黑暗中抬起头看着屋顶,密密的雨声仿佛是金鼓敲响。

这是报应……报应啊。

他在黑夜里,听到那个脚步声轻轻走过来,停在身边。

女子特有的微香气息萦绕在身边,彷佛是那个人回来了,她在黑暗的雨夜里,穿过了空山密林,来到了他身边,就这样坐在身侧,俯身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生怕那一切都是幻觉。

许久许久,她微微俯下身来,长发末端拂到了他的脸颊,冰凉柔软。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额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彷佛想在梦境里抓住那个转瞬即逝的影子,然而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她彷佛一阵微风,从密密的雨中消失了。

“春雨!春雨!”他忽然间惊醒了过来。

他在屋外的芭蕉林里睁开眼,头顶依旧乌云密布。天彷佛漏了一样,一直让雨下个不停。然而,他身上却是干燥的。没有月亮的夜里,他睁开眼,只看到那一袭绯红色的衣裙,在苍莽群山里一闪而没,彷佛一只红色的蝶飞入了丛林,便再也不见踪迹。

他从梦境里醒来,不作声地睁开眼看着,却没有去追。

原来是她……她走了么?曼西近在咫尺、琉璃花触手可得,她为什么就在夜里甩掉他们忽然走了?难道她是怕连累自己去踏足先进么……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一层蓑衣。

那一瞬间,他蹙起了眉,默默探入怀里,握住了那一尊新刻好的观音像,伤残的右手微微发抖——那观音,半面宁和慈祥,半面却血迹狰狞。

他凝视了那座观音像半日,忽然从胸臆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重新睡去。

重新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蜜丹意的哭声从小屋里传来。

“玛!玛!”当他赶到竹楼里时,只看到小女孩一个人在空空的床上哭,张开手趴在窗上,看着雨意迷蒙的大山深处。房间里一切依旧,只是已经不见了苏薇——和她一起在夜里悄然消失的,还有那一只白色的迦陵频伽。

鸟笼已经打开了,里面空空荡荡,只有美妙的啼声在笼罩着雨幕的空山里回荡。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这个丫头,做事原来是这样的不按理出牌么?

他站在那里,微微蹙起了眉头。

“蜜丹意,不要哭了,”许久,彷佛想定了什么,他俯身用缅语安慰那个孩子,“今天我先送你去寮里拿抚恤银,然后就去找姐姐。”

这个叫做孟康的矿口,是雾露河上最著名的几个采玉点之一,以产出的水石而闻名天下。虽然矿不大,但每年从河中挖掘出的原石却有上百吨,种水色均是一流。然而缅人工具简陋,无法进行精细的加工,所以挖出的原石在当地简单解开后、便通过马队运往腾冲。

虽然河中挖出的水石,要比从山里开采出的料子要好上许多,但是围河挖掘的风险也是非常大,特别遇上雨季、更时常有溃坝死人的事情发生。

就如昨天,一下子就被河水卷走了六七十号人。

听说今日便要处理善后事宜,一清早寮里就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那些拖家带口前来讨最后一份工钱和抚恤钱的大都是当地缅人,虽然一个个悲痛万分,然而面对着那些监工和矿主,虽有万般悲痛也不敢哭闹。

——因为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矿主,便是比天还大。

工头按照惯例,问工人是选择要银子还是赌石——如果要银子,便按照一个人一百两来算,拿钱走人,再无相干;如果不要银子,那也可以选择在矿上开出的石头里挑一块走,至于挑到的是一文不值的东西还是价值连城的至宝,就完全凭个人的眼力和运气。

那些劳工的眷属多半是不识货的人,家贫如洗,哪里敢把人命换来的银子用来赌石,大半都选了拿钱,个个排着队在账簿先生处按了手印,拿了银子便认命走人。

吴温林夹在善后人群里,打眼就看到了蜜丹意。

“蜜丹意,快来,”他拉住小女孩的手,想要带她插到长队的前头,“来,来,别在那里排队了——快跟吴伯伯来拿银子。”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小女孩却站住了脚,脆生生道:“不,伯伯,我要赌石。”

吴温林吃了一惊,连忙压低声音:“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赌石!不要拿你爹的血汗钱来玩,赶紧拿了一百两银子,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不,”蜜丹意却是倔强,“叔叔说,要赌石。”

“叔叔?”吴温林又是一惊,一抬头,却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就这样负手站在乱糟糟的人群背后,眼神冷定地俯视着矿上新开出来的一堆石头,面无表情。

他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不由满眼兴奋。

“工头,有人要赌石!”吴温林大声道,“蜜丹意要赌石!”

“小小年纪,居然还敢玩赌石?不怕把你老爹的卖命钱都赔进去?”工头也是个汉人,叼着一袋水烟踱了过来,瞟了一眼那个小丫头,冷笑,“不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就按老规矩来吧!丹意,你随便在外头选一块,只要搬得动就拿走!”

“别糊弄小孩子了。堆外面的石头根本没有一块是好的,”一个声音忽然淡淡响起,“不是有长裂就是有暗藓,根本连一只镯子都开不出来——钱工头,把场里的全部石头都拿出来吧,别告诉我今年孟康矿上只开出来这一堆狗屎底子的料。”

“什么人这么大口气?想找死啊!这里可是尹大人的地盘!”钱工头冷不丁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来人,嘴里叼的烟袋差点掉下来——

“原……原大师?!”

原重楼微微一点头,走过来靠近对方,手腕一翻,迅速出示了什么东西。一眼看到,钱工头的脸色忽然间变得非常奇特,定定看着这个残废的工匠,竟然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按我说的去做。”原重楼压低了声音,“立刻!”

“是……是!”

根据原重楼所说,曼西距离孟康不过短短二十里路。然而,她天不亮就孤身上路,却整整走了一天尚未到达。山路越走越陡,越走分岔路越多,等苏薇沿着泥泞的路在山里打了好几个转,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那里时,天色又已经黯淡下来。

雨还在不停的下,虽然带着斗笠,但她的全身衣服还是都湿透了。黑暗里,她只听到脚下的深谷里有淙淙的水流声,却看不见河里的情况如何,是否有碧蚕和琉璃花。

还是等到天亮了再说吧。

她倦极地想着,摸黑找了一块凹进去的岩石,摸到了一块干燥点的地方坐了下来,将湿漉漉的身体靠在岩壁上,闭上了眼睛。

冷。湿而冷。雨湿的衣服一层层贴在身上,就像是有蛇贴着身体一圈圈缠绕,令人无法喘息。她想运起内息抵抗,然而想到扩散的毒,还是只能颓然作罢,就这样抱着双臂,哆哆嗦嗦地贴着岩壁坐着,等待天亮。

原重楼和蜜丹意现在怎样了呢?他们天亮看不到自己,会不会追过来?他应该还是要先去寮里处理蜜丹意的事吧?希望不要那么快赶来才好……这样的家伙,来到曼西那么凶险的地方也只是白白找死,还不如她自己一个人来。

疲乏和困倦令她睁不开眼睛。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她模糊的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奇妙的幻景。

黑暗一片的大山里,彷佛忽然间亮起了奇异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在虚空里浮起来,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仿佛是无数双奇特的眼睛一起睁开了,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这……这是什么?苏薇吃了一惊,猛然坐起。

那些眼睛漂浮在淙淙的水声里,却不随水流去,只是在黑暗里做着缓缓的移动,发出奇特的啧啧声音,彷佛是有无数细小的动物在爬行和蠕动。

那种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苏薇尝试着走出岩穴,靠近那一群游动的眼睛,踏入了淙淙的水流,然而她一踏入,那些群集的碧绿色忽然四散开了,就如烟火流星。碧色退出了一个圆圈,将她包围在其中,定定的一动不动。

那……到底是什么?

她忽然间觉得心惊,下意识地摸到了怀里的一把匕首。

就在那个时候,她发现脚底冰冷的水流出现了异常的波动,彷佛有什么体积庞大的动物在水底向着自己迅速地潜来——趁着那些惨绿色的光,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水面下隐约有着类似蛇一样的巨大东西,背上布满了赤红色的鳞片,正在缠向自己的双腿。

她发出了一声惊呼,点足掠起,想要离开这片水面——

然而,就在她身体凌空的那个瞬间,那些碧色的眼睛一起睁开了,汹涌扑来。她无处可避,冰冷的烟火瞬间将她淹没!

不……不!

她来不及多想,眼前便是一黑,直直的跌入了冰冷的水中。

在入水的那一瞬,她睁大了眼睛,看到了奇特的景象——河谷两壁的崖上,竟然盛开着一种奇特的碧绿色的花,那些花没有叶子,每三株簇在一处,在黑暗里发出微微的磷光,晶莹剔透,彷佛琉璃制成。

那……是琉璃花么?

她坠入了水里,看着头顶那些碧绿色汹涌而来。

原来,那些都是一种碧绿色的蚕。它们数量惊人,在黑暗的水面上轻轻浮动,通体发出绿色的光。她踏入了它们的禁地,惊扰正在交配求偶的蚕。碧蚕云集而来,从口中吐出白色的丝,将堕入水里的人迅速缠绕起来,裹成了一个巨大的灰白色的茧。

在布满碧蚕的水底下,还游着一群巨大的蛇。

一切无不光怪陆离,令她觉得自己像是堕入了一场奇特的噩梦。

梦杂乱而无序。

时而梦见自己的童年,没有父母,孤苦伶仃。如果不是被小师父路过收养,大概如今已经成了那些扬州专门养所谓“瘦马”的人家的摇钱树。再后来,大师父也来了。那个带着木头面具的师父教给她更多的东西,比如刀剑暗器,比如诗词歌赋和音律。

只可惜,某一日,他们忽然间便再也不见。

时而梦见那一场江湖梦,血光四溅、荣耀和罪恶并举。

滔滔的洛水边,满地的尸首里,那个白衣公子长身而起,手按夕影,微笑着对她伸出手来:“跟我一起来。”——是的,他在召唤她同行,夕影也在召唤着血薇聚首,他向她伸出手来发出邀约,要带着她一起走进那个自幼憧憬的江湖梦里去。

她满心欢喜地握住了他的手,便以为结下了此生的盟约,宛如另一段传奇。

然而……后来呢?

刀剑交互着落下,相互交击,迸出灿烂凌厉的火光。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抢身而去,一剑格开了夕影刀:“不!别杀他!”

那一瞬间,她从恶梦里惊呼着醒过来,坐起,捂住胸口喘息。

怎么回事……自己居然好好的坐在岸边的石上?水下平静,没有什么碧蚕也没有什么巨蛇,崖上也没有盛开的碧色花朵。

昨夜的一切难道真的是噩梦么?

天已经稍稍有点亮了。她在空无一人的山里醒来,带着惊惶和困惑四顾。

延绵几日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是眼前的景象却令她毕生难忘。

下了一夜的雨,雾露河的水位涨得很高,几乎已经漫上了她所靠着的那条泥泞山道。水声淙淙,湿气弥漫。然而,那种水气竟然彷佛一匹匹白色的纱帐一样从河面上升起,摇曳着飘向青灰色的天空。

整条河上浮动着雾气,彷佛空山之间流动着一条虚无缥缈的银河。

苏薇看得怔住,陡然明白了“雾露河”三个字的由来。

忽然间,她居然听到了笛声。

有人在空山里吹笛,宛如天籁。有一个人,居然凭空坐在河面漂浮的雾气里,影影绰绰,横笛而吹——他吹的是《梅花三弄》,曲声缥缈回环,随着山风遍布山野,彷佛不沾染半分凡尘。然而奇怪的是,虽然是那样飘然出尘的曲子,仔细听起来,内底里却始终藏着一丝邪异,彷佛昨晚那冷冷不动声色的蛇的眼睛。

恶魔吹着笛子来。

那一瞬,浮现在她心头的居然是那么一句话。

苏薇握紧了手,不自禁地走向那个幻影,彷佛想看到那个人的真面目。然而无论她走得快或者慢,他却彷佛风一样的退去,始终保持着距离,藏身在一团云雾里。

“你……你是谁?”苏薇站住了脚,失声,“昨天是你救了我么?”

笛声停止。

雾气里,似乎听到那人隐隐约约笑了一笑,放下了笛子。他挥了挥手,身侧的云雾便忽然散开了——那个时候苏薇才发现那一团笼罩着他的并不是雾气,而是一群白色的蝶。那些蝶不知从何而来,居然紧紧地追随着他左右,彷佛一片白色的云。

难道……是昨夜那一群碧色的蚕破茧而成?

不等她想出一个头绪来,那个白衣人在布满雾气的河面上凌波步来,等到靠近她三丈开外时,他微微挥了挥手,那一片笼罩着的云就化蝶簌簌四散。

那一刹,苏薇震惊地看着他,手里的匕首不自觉地松开了。

“灵均!”她脱口而出,看着那个走来的人。

——不错,这个人,就是昔日在高黎贡火山里出现过的白衣人!

黎明升腾着雾气的河面上,穿着白袍的人凌波而来,衣带翻飞,宛如神仙中人。然而,他的脸上却带着一个精美的木雕面具,表情刻板而森冷,眼睛藏在深黑色的阴影里,一直望着她,似乎是不作声地微微笑了笑,对她伸出了一只手。

黎明的光影中,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心里,忽然间凭空开出了一朵碧色的花!

“琉璃花?”她低声不可思议地喃喃。

他的袖子微微一拂,那朵花忽然就飘到了她的手上。那花似乎是冰雪做成,一遇到她惨绿色的皮肤,瞬间化为一滩的水渗入了她的十指之间,彷佛露水一样的消失。

苏薇低下头,看到手上的绿色在迅速地消退。

那个人没有说话,转身飘然离去,竟然是不曾停留片刻。

“等一等!”苏薇涉水追上了几步,出声挽留,“请问,你是灵均么?你是拜月教祭司的弟子,是不是?谢谢你!”

白袍男子的背影微微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不用谢,血薇的主人,”灵均在雾气中微微的笑,声音也彷佛雾气那样虚无缥缈,似从远方传来,“你和拜月教有夙缘,就算看在血薇的份上,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

“那么,请问,”苏薇顿了一顿,“请问,你知道是谁用碧蚕之毒对我下手的么?这是来自你们苗疆的毒,不是么?除了天道盟之外,还有谁想对付听雪楼?”

“这个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灵均彷佛在面具后笑了一笑,回过了头,淡淡,“等到了时候,你就明白了。”

不等她再发问,他转身逆流而上,脚下水流粼粼,竟然是由几条赤色巨蟒托着,迅速地沿着雾露河消失在白云的最深处。

他只留下了一句话:

“先别担心千里之外的听雪楼了,人家未必还担心你的死活——倒是你那两个朋友,似乎在前头遇到了一点麻烦,你还是赶紧去吧。”

当苏薇匆匆赶回孟康矿口时,一场骚乱刚刚平息,地上还残留着血迹。

前来领取抚恤钱的矿工们面有惊惧之色,围在一起,低声地劝着什么。人群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放声大哭,稚嫩而恐慌。她听出是谁的声音,急忙拨开人群挤了进去,果然看到蜜丹意在寮口哭泣,脸上明显留着被殴打过的痕迹——而原重楼已经不在她身边。

“重楼呢?”她急急地问,一边打着手势。

蜜丹意看到她,更加放声大哭起来,用手不停拍打着地面,一边哭一边喊着什么。

“怎么了?怎么了?”苏薇听不懂缅语,更是焦急,“你在说什么?重楼呢?”

“姑娘,你问的是原大师么?”好容易旁边有个人用汉语压低声音问,一把将她拉到了僻静处——她仔细看去,对方是个黑瘦的汉人,依稀面熟,竟然是那个给过这个小女孩一块碎银子的吴温林。

“重楼哪里去了?”她急急问。

“原大师……唉,”吴温林叹了口气,眼神沉重,“但愿他还活着。”

“什么?!”苏薇大吃一惊,不自禁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你说什么?重楼他怎么了!他、他人呢?”

“被矿主带走了。”吴温林低声。

“带走?为什么?”苏薇愕然。

吴温林苦笑:“因为原大师替蜜丹意出头,在一大堆石头里帮她挑中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当石头一切开,矿主便翻悔了,不由分说扔下一千两银子就想打发蜜丹意走。原大师怒斥矿主背信弃义,结果……”

黑瘦的汉子叹息着摇头,看了看地上的一摊血。

苏薇更是紧张:“结果怎么了?”

“矿主知道尹家早已弃用了原大师,便肆无忌惮,派出打手想要强行赶他们走,”吴温林摇头叹息,“矿上一些缅工是索吞的兄弟,看不过去,便出来帮他们两个说话——结果矿主干脆让打手们动了手,伤打死了好几个缅工。可是原大师他……”

“他怎么了?”苏薇看到他欲言又止,不由焦急万分,“到底怎么了呀!”

“原大师为了护着蜜丹意,也被那群人打成重伤。”吴温林声音也有些哽咽,“矿主知道他在腾冲有点名望,怕事情传出去,便让人把原大师抬进了矿山里——昨天被抬进去的,直到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以矿主平日的为人,我真怕是已经——”

他说到一半,声音忽然因为痛苦而扭曲,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苏薇死死盯着他,脸色苍白得可怕,那只抓着他手臂的纤细手腕蓦然用力,几乎在一瞬间捏碎了他的骨头。

只不过两天没见,居然事情就演变到了这种可怕的地步么?

“姑娘?姑娘?”吴温林看到那种眼神,陡然觉得恐惧,“快……快放手啊!”

“帮我带蜜丹意回家去,”苏薇吐出一口气,松开手掉头就走,“晚上我们会来。”

“姑娘?”吴温林大吃一惊,“难道你要……”

然而,话音未落,那个女子已经直直地冲着寮里走了过去,脸色苍白肃穆。一路上她顺手从石堆里拿起了一根铁钎,在手里掂了掂,纤细雪白的手腕在不停颤抖,似是极力在克制着什么。

“喂!哪里来的女人?矿主说今天谁也不见!”

看到一个汉人女子直闯而入,矿上的监工厉声喝止。然而那个女子彷佛不曾听见,身形快得惊人,也不见她如何举步,转眼便已经闯到了寮后面的石料场上,分辨了一下,然后冲着后面矿主休息的那座小楼而去。

“快拦住她!”监工大吃一惊,连忙敲响了寮里示警用的铜锣。

锣声刚敲到第三下,那个闯入者已经掠到了小楼门口,尚未来得及推门进去,便转瞬被四周冲出来的守卫和打手们团团围住。

“看门狗。”苏薇冷冷看着那一群人,只觉心头怒火再也无法压抑,厉声怒喝,“重楼呢?快把他交出来!不然我不客气了!”

“外面是谁在吵闹?”竹楼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肥硕黝黑的缅人踱了出来,他赤着上身,下面围着一件麻纱做的笼基,手里抱着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眼神阴枭冷厉。只看得她一眼,便用熟练的汉语冷笑:“哦,居然是一个漂亮姑娘?不错不错……好大的胆子,居然闯入我孟康的地盘要人?”

“我不知道孟康是谁,”苏薇只觉得烦躁,握紧了手,“重楼呢?!”

孟康一怔:“哦,你问的是原大师吧?”

矿主抱着那块石头,用眼角斜睨着被打手簇拥的苏薇,眼神忽然变得凶恶,呵呵道:“原大师真是我的福星,今日帮我开出了一块绝世好玉。为了表示感谢,我决定用翡翠来给他做一座坟……哈哈哈哈!”

他霍然转身,指着山脚一个深深的洞穴,洞穴里填满了零碎的石头——那个山洞深不见底,是矿上用来丢弃无用废料的地方。

“喏,我叫人把他扔到那里去了!”孟康大笑着,拍着肚子,“无用的玉匠和作废的石头,不正好是一对么?哈哈哈哈……反正尹家也早已不需要他了,怕什么!”

“你……”苏薇只觉得血往上冲,手微微发抖,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他回头打着哈哈,目光粘腻地在苏薇身上扫了一遍,邪邪道:“如果姑娘想要救他呢,也易如反掌——只要……”

孟康一手抱着翡翠,一手已经摸了上来。

然而,下一秒钟,他的惨叫声响彻了整条雾露河。

“无耻之尤。”苏薇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冷冷看着面目扭曲的矿主——粗大的铁钎在一瞬间穿透了那只油腻肥厚的手掌,将那只脏手整个钉在了竹楼上!孟康发出巨大的惨叫,身体扭曲起来,另一只手却还是死死抱住那块翡翠不肯放下。

周围的打手们目瞪口呆。他们几乎都没看到这个女子是怎么动手的,主人已经被袭击。怔了一怔后,齐齐发出一声喊,便举着刀枪冲了过来。

“呵。”苏薇冷笑,手腕握着铁钎一转,手下人便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

“都站住!都站住!”孟康在中缅交界处混了这许多年,已是一个老江湖,此刻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不同于昨日的原重楼,竟然是极为辣手的点子,连声道,“快给我跪下求姑奶奶饶命!姑娘是活观音活菩萨,千万不要和小的计较……”

苏薇没心思和他多纠缠,一把将铁钎血淋淋拔出,厉声:“重楼呢?快带我去!”

“是是是。”孟康忍着痛,连滚带爬,“小的立刻带姑娘去!”

那个山洞位于河畔高尖山的半山腰上,洞口约一丈方圆,几乎呈垂直状伸入高尖山,黑洞洞的看不到底,洞里堆满了切开后发现是废料的翡翠原石,一块块峥嵘嶙峋,棱角锋利。苏薇只是一看,便倒抽一口冷气,脸色苍白:这样的所在,一个重伤之人如果被扔下去,基本上万无活理。

“重楼!重楼!”她对着洞口呼喊,里面却寂无人声。

她的呼声回荡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一时间,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意。

“还不快去!”她捏住了孟康的手臂,厉声。

“快!放人下去,把原大师带上来!”孟康痛得声音发抖,回头,“都死哪里去了?!”

旁边几个监工蜂拥而上,去取了几大盘的粗索,垂入了洞穴,然后扔了一个火把下去,落在不知多深的一块石头上,远远地燃着。苏薇心下焦急,注意力完全凝聚到了洞里的人身上,不知不觉便松开了手。她探头往洞穴里极力看去,然而在那一小块照亮的洞穴里,根本看不到有人的影子。

“重楼!”她大声喊,声音已经微微嘶哑,“你在那里么?”

忽然间,黑暗洞穴的深处传来了轻微的敲击声。

一下,又一下,仿佛是有人拿着石块在岩穴上敲击。

“重楼!重楼!”苏薇欣喜若狂,回头厉声,“还不快点下去!”

矿上监工们已经准备妥当。在当先两个心腹腰缠绳索,刚要准备下去时,孟康使了一个眼色,对着洞口的苏薇比了一个手势。左右心领神会,微微点头。

“还不赶紧去!”孟康大声催促,一边却往外退。

“是!”监工们从左右包抄过来,手拿绳索火把,缓步逼近全神贯注往里看的女子背后,唇角露出狰狞的表情。

——然后,猝不及防地一起出手,一把将她推了下去!

苏薇正专心致志地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努力看去,完全没有留意身后逼近的危急。不等她辨别出原重楼的方位所在,背后一股大力忽然涌来,她猛然一个踉跄,立足不稳,被推得身不由己地往前倾,往洞里摔落。

“一起陪葬吧!”背后的监工们和矿主爆发出一阵狂笑,得意已极。

然而,血薇主人又是何等样人?

就算是江湖经验不足,以至分心被人偷袭,但如今毒性已解,苏薇半空中微微一折身,一口真气提上来,手中铁钎插入岩石半尺,瞬间便定住了下坠之势。双足在岩壁一借力,身形重新向上掠起,一眨眼便返回到了那一群狂笑的恶魔面前。

那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宛如疾风闪电般掠出的女子,尚自来不及反应。

“该死!”即便是最温善的人也被激起了杀意,苏薇一咬牙,毫不犹豫地一伸手,立刻轻松地将站得最近的两个监工扣住,反手便往洞穴里扔了下去!

那两人凌空惨叫,黑暗里甚至可以听到肉身摔落在锋利石头上的钝响。

周围其余的监工和打手被吓得倒退,惊呼着四散。然而苏薇飞身急掠,手腕微舒,一把扣住了孟康的后颈,瞬间将那个肥壮的身躯给拎了过来。

“饶命!饶命!”孟康这一回真的吓得魂飞天外,双足凌空,只是惨叫,“我愿意把矿上所有的翡翠都献给姑娘!饶命……”

“饶不了你,”苏薇冷冷切齿,“这翡翠坟墓是给你准备的!”

她扬起手臂,将那人拎起,对着洞口飞掷过去。

“不……不!尹大人救命!”孟康惨叫着,后面的呼喊下意识地变成了缅语。胖大的身躯向洞内沉沉落下,手里却居然还紧紧抱着那块西瓜大的石头不放。

许久,才听到惨叫声霍然中断,然后是肉身砸落在岩石上的钝响,沉闷而可怖。

苏薇微微喘息,站在洞口,脸色苍白。

四周的人已经奔逃殆尽了,这个雾露河边的矿上转瞬空空荡荡。她转过头,看着洞口垂落的那条绳索,定定神喘了一口气,俯身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几个火把,一个接着一个扔下去。那些火把散落在洞穴各处的岩石上,远远近近发出幽暗的光。

那个敲击声在中断了一会儿后,再度响起来了,虽然微弱却依旧持续。

苏薇这才舒了一口气,拿了一支火把,便顺着绳索滑落下去。

火把只照亮了非常小的一块地方,洞穴里依旧是黑暗无比,伸手不见五指。洞里堆积着废弃的石料,切开的石头棱角非常锋利,竟然彷佛无数把尖刀。石堆也松散非常,微微一踏足便会发出坍塌前的松动响声。

苏薇小心翼翼地顺着绳索下滑,一边大声呼喊着原重楼的名字。当她接近孟康尸体所在地方时,那个敲击声已经近在耳侧,却渐渐微弱下去,终至断绝。

“重楼!重楼!”她嘶声喊,心中陡然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不顾危险地从绳索上跳下,踩踏在石堆上,向着声音来处一寸寸地摸索。昏暗中,锋利的石头割破她的手脚,脚下每一处都在颤栗,随时随地可能坍塌,将她一起埋葬在这不见天日的莽荒洞穴里。

忽然间,她摸到了什么温热湿润的东西。

那是……血?是谁的血!

“重楼!”她失声惊呼起来。

慌乱之下,她竟然扔掉了火把,双手摸索着那一滩血迹,膝行着在锋锐的碎石之上一路寻觅过去。可是,黑暗里,什么都声音没有。

当她几近绝望的时候,忽然间,有什么微微勾住了她的裙角。

那是非常微弱的牵绊,却令她全身一震。

“重楼!”她失声低呼,在模糊的火把光线里看到了一只苍白的手。

那只手从被碎石覆盖的间隙里伸出,一块染血的石头捏在他的手心,手上那道刀疤赫然在目。那只苍白的手流着血,用尽全力抓住了她拖过地面的衣襟,握紧——

“重楼!”苏薇狂喜地回过身,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他被困在坍塌的碎石下,手足都被压住,岩间露出的脸苍白得可怕,彷佛已经死去。然而看到她来,他却微微笑了一笑,微微收紧手指,握住她的手,喃喃:

“迦陵频伽?你的……你的手,没事了么?……太好了……”

她一震,眼里有泪水直落下来,竟然哭出声音。

“蜜丹意……还好么?”他喃喃。

“嗯。”她用力点头,定定看着那张岩隙里苍白的脸,手足似忽然没有了力气,竟然颤得无法移开压在他身上的那些石头——生怕一移开,便会看到已经被刺穿的血肉模糊的身躯。

“快走吧,迦陵频伽,不要管我。”被压在底下的人喃喃,语气越来越虚弱,“洞里……很危险,随时都会坍塌。别、别带累你……”

“胡说!”她厉声,彷佛疯了一样地去搬开那只手上压着的石头,失声,“听着,你不会有事!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你不会有事!”

“不,”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我不想出去了。”

他躺在地下望着她,眼神是空茫的:“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脚已经全部折断了。唯一完好的左手也已经失去知觉——就算出去,也只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此刻,苏薇已经搬开了那块石头,却彷佛烫伤一样蓦然移开了视线。她拼命忍住惊呼的冲动,在昏暗一片里咬紧了牙齿,全身颤栗。

——石头下的手臂血肉模糊,已经断成了数截。左手扭曲得不成形,白森森的肘骨外翻出来,令人惨不忍睹。

火把颤了一下,终于灭了。黑暗的洞穴里寂静的怕人,只听得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他越来越缓慢的呼吸,彷佛是两股风的回旋应合。

“我不愿那样活……迦陵频伽,”他微弱地说着,眼神渐渐变得一片空白,“不要管我,就把我留在这里吧……”

“死在这里也好,”原重楼喃喃,“用翡翠做我的坟墓。”

“不!”苏薇忽然叫了起来,抓紧了那只苍白的手,颤声,“我……我绝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我们一起走吧!”

冈上的竹楼里,灯火深宵不熄。

吴温林几次三番跺到门口探头,黑暗的山路上却全无那两人的影子。他叹了口气,回头望了一样同样趴在窗口上出神的小女孩——蜜丹意一瞬不瞬地看着来路,小小的嘴角紧抿着,流露出一种和年龄不相符合的表情来。

索吞的这个女儿,还真是有点不同寻常呢……

他默然想着,想起矿上有传言,说这个小女孩天生灵气过人,还曾被苗疆那边拜月教的人看上,带到灵鹫山月宫过一段时间。

可是,就算是多有灵气的女娃儿,毕竟还是个孩子。

死了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吴温林摇头叹息,想起日间那一对汉人青年男女,不由又往门外的山路上看了一眼——那个女子不是说到了晚上就会回来么?如今已经下半夜了,怎么还不见回?莫非也是……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浮现出矿主那张阴狠狰狞的脸。

“作孽呀!”他狠狠抽了一口水烟,低声诅咒,“千刀万剐的死家伙!”

话音未落,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有人沿着山道正在往这边过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趴在窗口蜜丹意已经欢呼了一声,直接从窗户翻出了室外,赤脚蹦跳着,过去迎接那一对从山路上过来的人。

泥泞的山道上,女子背着一个人,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过来,满身是血。

“姑娘!”吴温林失声,扔了烟袋迎上去,“原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