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发地暗淡了。茫茫的洞庭湖水绵延向天际,灰色的涟漪一轮轮地漾开,从不止息。暗黑的天幕终于沉重地降落,然后,整个世界的生机便似乎随之沉入了湖底……

一处又一处,点点的灯火在起霸山庄中亮了起来。模糊而绰约的人影在昏黄的窗外中晃动着,每一个动作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妖异。

闻涛堂中,班戚虎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又将一条黑巾系在脑后,掩住整张脸孔,只露出灼灼的双目。灯光下,他的背影剽悍而神秘。他的双目望向窗外高升的明月,闪过莫测的寒芒。

他在林间腾跃着,向着山庄的东侧不断前近。终于,他在铁鸿来的书房前停了下来。静听了好一阵后,身材高大的他像一头巨猫,几个腾掠穿过院子,像上次那样灵活地潜入书房中。

一进书房,他便开始四处摸索起来。这一次,他显得更加小心和细致,几乎是在逐寸搜索。终于,他将墙壁上的挂琴摘下,露出一个小小的暗格。他正要打开,想了想,又侧着身子贴近墙边,掏出一把钢叉斜斜向那暗格一挑。

十余枚细小的金针激射而出,钉在暗格前丈许方圆的地方。班戚虎轻轻嘘了口气,重新站到暗格前,将它轻轻打开。很快,他发出一声欢喜的低呼,将一个长约三尺的卷轴背在身上,毫不停留地穿窗而出。

他的脚步蓦然停住。

月光下,脸色冷漠的薛昊手持长剑,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班坞主,这么晚还出来夜游,真是好兴致啊。”他扬起嘴角,略带嘲讽地道。

“既然你已经知道是我,薛昊,识相就赶紧给本坞主让开,不要阻了大爷的财路!”班戚虎索性一把摘下面巾,凶狠地道。

“别的财路我就管不到,不过你要拿录有本朝所有水师舰船的江山舰楫图去发财,便万万不可。”

“哼,你管得倒宽,这又碍着你薛家什么事了?”

“这不关我薛家的事,却关乎大明国运、汉家百姓的存亡!想不到吧,向你求购这份卷轴的人是来自扶桑的密谍。他们的太阁丰臣秀吉对中土垂涎已久,不日便将对高丽用兵。届时我大明和扶桑水师必有一战,若让他们得了这份宝图,你知道后果会如何吗?”

班戚虎神色百变,忽然恶狠狠地道:“大明国运关老子什么事!何况谁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是你这小子拿来蒙老子的也说不定!”

“既然如此……”薛昊的长剑出鞘,“也就只好领教坞主的高招了。”班戚虎哼了一声,将大刀自背后反手抽出,在胸前一横。夜风阵阵,对峙的两人犹如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

班戚虎突然大吼一声,身子前纵,大刀上举,似乎便要一刀劈下。人在空中时,却左手一扬,三支钢叉分别袭向薛昊的咽喉和胸前。

薛昊神色自若,长剑漫不经心地抖了两下,钢叉便倒射而回,向班戚虎飞去。后者在空中一个急旋,三支钢叉擦着他的身子掠过,同时双手疾落,六十四斤重的破山刀如雷霆乍现,以万钧之势劈下。

以薛昊的功力,也不敢硬撼这猛烈的刀势,身子一掠,退出丈外。班戚虎竟不收刀,大刀直劈入地,轰然激起漫天尘埃。他竟弃刀,双手连扬,数十把钢叉连射如雨。

似乎没有想到这一招,一时间薛昊长剑左拨右挡,只顾着招架。班戚虎的脸上露出狞笑,左脚一踢,身前的大刀车轮般旋转着向薛昊劈去。又自腰间撤下软鞭,在真气贯注下,软鞭笔直如矛,向薛昊刺去。

刀里鞭!这才是他的杀招。

拨飞最后一支钢叉,破山刀形成的刀轮便已破空而至,急速旋转而带起的劲风令人窒息。几乎是同时,班戚虎的软鞭也已当胸刺到。一时间,薛昊险象环生。

然而,那绚烂的剑光便在这瞬间亮了起来。一道美丽的虹线越过虚空,照亮了班戚虎那绝望的双眼。当!软鞭断成数截,破山刀也像根稻草般无力地飞起。同时,一只右耳血淋淋地落地。

班戚虎原本赤红的面孔瞬间便失去了血色,颤声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会使这一招,这明明是峨眉派的情天难……”“现在它叫做情天可补了,”薛昊微笑道,“若非有七姐教我这一招,今天说不定会败在你的手里。”

“你……你叫她七姐,难道你也是丹青谱中人?”

“不错,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念你素无大恶,这次就只略示惩戒,饶你一命,交出舰楫图,去吧!”薛昊沉声道。

班戚虎脸色如纸,一言不发,将卷轴扔给薛昊,拾起地上的耳朵,捂着满是鲜血的右脸,就这样去了。

响蛙廊的厢房内,方慧汀换了一身夜行衣,坐立不安地望着窗外。叩动窗门的声音方一响起,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窗子。

“云大哥……”望着月光下那张清朗的面孔,她欣喜地叫道。“嘘……”云寄桑竖起手指在双唇上比了一下,又低声道:“跟我来。”

方慧汀点了一下头,也不多问,轻盈地越过窗台,跟着他向黑黑的夜幕潜去。

梆梆,单调的更声响起,午夜到了。仿佛听到了某个命令,白茫茫的雾气从湖面冉冉升起,犹如恶灵自沉睡中苏醒,开始盘绕、腾涌、舒展,旋即借着夜风飞舞起来。

幽竹居的暗室中,一只小铜鼎吞吐着白色的烟雾。言森仍旧披着那件宽大的黑袍,在榻上盘膝而坐。香烟缭绕,让他深藏在黑袍内的脸孔变得更加模糊。窗前的一张桌上,琉璃灯透着幽暗的冷光。一只夜蛾扑打着翅膀,绕着这盏孤灯乱飞。宽大的阴影投到墙上,在灯光明灭间,房内变得光怪陆离,仿若鬼域。

窗外一阵死样的静默,仿佛一切的生命都消失不见。

二十丈外的密林中,方慧汀和云寄桑静静地潜伏着。“云大哥,凶手真的会出现么?”方慧汀压低了声音问道。“一定会,如果我的判断没有出错的话……”云寄桑望着幽竹居轻声道,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虽然血案的真相揭开在即,但他却没有丝毫的兴奋,反而有着说不出的沉郁和悲痛。

突然,一阵阴冷的气息充弥了四周的空间,方慧汀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一个噩梦之中,身体变得僵硬,牙齿轻轻地打战。那种可怕的凄厉感又来了,就如那夜在坟场血战时面对无形凶手一样的感觉。

云寄桑留意到她的变化,心脏也急剧跳动起来:“来了……”

恍惚间,女子清脆的笑声在房间外响起,只是低低的几声,飘忽几不可闻。窗户“啪”地动了一下,被一阵厉风吹开了。于是,那杂着尸臭的香气开始在屋内弥漫。

那只飞蛾突然发狂地扑打着翅膀,拼命地挣扎了几下后,却终于飘然坠落。两扇门板无声无息地破开,零落的碎片散落于地,潮湿的寒雾滚涌着漫入房间。

屋外是白蒙蒙的雾气,一切都似在梦境中,恍惚不定。

“红叶树,杜鹃鸟,罗衫凌乱了。相思花,薄命草,明朝再相邀……”随着凄迷的歌声,身着宫装、长发飘飘的女子在雾中走近。红色的绣花鞋踏过了草地,一步步向门口走来。她那灰白的长发在夜风中乱舞着,满是褶皱的手缓缓抬起,黑色的指甲不停地抖动。

咝咝声中,几根透明的冰蚕丝激射而出,紧紧缠住静坐在榻上的言森。“铁鸿来,你以为有一身黑袍遮盖着便能瞒过我么?给我纳命来!”厉叫声中,女子双手猛拽,冰蚕丝陡然缩紧,言森那被黑袍罩着的身体便随着这拉扯之力在一瞬间变得四分五裂。

碎袍乱飞,断裂的肢体散落于地,可是,却没有任何血迹。女子有些惊疑不定,她的头左右轻微地摇摆,似乎在想些什么,又像在观察屋中的情形。好半天,才缓步向屋内走去。

言森的头颅就落在门口处,她弯下腰,将那颗头颅拾起——一张没有五官的布脸赫然在目。“啊——啊——啊——!”她凄厉地尖叫着,双手猛扬。稻草飞舞,假人的头颅化成无数的碎屑。

“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的身后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

她猛地转身。白雾中,只见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缓缓围了过来。正中间站着的少年衣着朴素,目光忧郁,双眉间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正是云寄桑。

“骗我!你们骗我!”她疯狂地大叫,身子剧烈地颤抖,一边拼命地摇着头。“云大哥,她就是凶手么?”方慧汀也站起身来,略带惊恐地问。“不错,她就是雌雄香煞。”云寄桑淡淡地回答。

“那她到底是谁啊?”方慧汀问道。“你认不出她了么?”云寄桑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古怪。方慧汀望着那女子,缓缓摇头:“她头发那么长,把脸都遮住了,不过从她的身形看,我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女人……”

“你再仔细看看,我想,那天夜里在坟场的时候,你是见过她的,至少,你能认出她的眼神来……”

方慧汀努力地望向那女子被遮在长发后的双眼。突然间,眼前一阵黑,那夜自己在黑暗中所见的凶厉而怨毒的眼神再次在脑海中闪现。这眼神逐渐地形象化,变成了一双饱含恨意与疯狂的眼睛。而这双眼睛,自己是如此熟悉,但现在却已变得那样陌生。

泪水不停地流下,方慧汀已泣不成声:“顾……顾……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