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策马驰行在浩瀚无边的沙漠里,除了天空中高悬着的一轮红日,和倒映在身前的影子,眼里就只有茫茫一片,感不到半点生气,听不到一丝声息,天地浑然一体,一切都已死去。

她唯一觉得尚还存在的,就只有正驰行着的大黑马,沉睡在怀里的雪瓶和茫然无托的自己。此时此刻,玉娇龙心里感到的,不只是寂寞和孤独,也不只是调怅和惶惴,而是恰如当年坠崖一般,自己正在向一个不测的深处飘去。

玉娇龙行着行着,忽觉眼皮也和心情一样地沉重起来,闷热中给她袭来一阵倦意。

她放缓马蹄,低下头去,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在微微的摇晃中,她不觉沉入一种似梦非梦的境地。正迷蒙间,忽听到一阵隐隐的铃声传进她的耳里。那铃声忽高忽低,时隐时明,清脆悠扬,错落有致。铃声不断飘来,渐觉越来越近。

玉娇龙猛然从铃声中清醒过来,忙抬头望去,忽见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只骆驼,正慢悠悠地向她走来。她又惊又喜,立即勒马停蹄,惊异地注视着它,等待它向自己靠近。最先映入她眼里的,是骆驼项下那几只在阳光下耀眼的驼铃,有的闪着黄灿灿的金光,有的射出白晶晶的银亮。那断断续续悠扬清脆的叮当声,就是从那光亮中发出的。

玉娇龙奇怪极了:她从来未见到过驼项下有这么多铃子,更从来未听到过哪个驼铃能发出这么悦耳的声音。她又把眼光移向驼背,这才发现了驼背上横伏着一个人,头贴着驼腹,两手下垂,长长的头发几乎拖到地上。玉娇龙吃了一惊,也无暇多加思索,便忙催马迎上前去。她走近骆驼身旁,这才看清了横伏在驼背上那人,原来是个女的。从她那华丽的服饰和苗条的身材上,看出了竟是个年轻的蒙古姑娘。玉娇龙赶忙翻身下马,拉住骆驼。那骆驼也不等她呼喝,便温顺地跪卧下来。她轻轻地将姑娘抱下驼背,扶她斜靠在骆驼身旁,分开她那掩着面孔的长发,现出了一张双目紧闭、小口微张的极为秀丽的脸孔。玉娇龙伸手在她鼻孔下探视一下,感到还微微有些气息。她轻轻摇动那姑娘的身子,又低低地唤了几声,见她只微微动了动嘴唇,没有张眼,也没应声。玉娇龙忙去鞍旁取下水葫芦,揭开木塞,将水一滴一滴喂进她嘴里。过了一会,姑娘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木然地望着玉娇龙,眼里充满着惊怖和仇恨。

她微微挣扎了下,问道:“你是谁?”

玉娇龙:“过路人。”接着又关切地问道:“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

姑娘惊疑地望着她,闭着嘴,不应声。

玉娇龙抬起手来轻轻为她撩开一绺遮住了眼睛的头发,戴在手腕上的那只王妃所赠的翡翠玉镯,映入了姑娘的眼帘。姑娘一看到那只玉镯,眼睛忽然张大,闪出一种惊喜的光芒。她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玉娇龙的手腕,迫切地问道:“你究竟是谁?这玉镯是从哪里得来的?”、“玉娇龙被她这奇异的神情愣住了,不解她所问为何,也不知怎样回答的好。二人彼此紧紧地对视着。过了一会,姑娘缩回手去,伸进自己的左手袖里,从臂上褪下一只玉镯,送到玉娇龙那玉镯旁一对,两只镶金的翡翠玉镯竟一般模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人眼目,简直叫人分辨不出哪只是自己的了。一瞬间,玉娇龙眼前闪过那奇妙的驼铃,耳旁飘起那清脆的铃声”她蓦然想起铁贝勒王妃赠她玉镯时说过的话,似有所悟,忙问道:“你可是驼铃公主?”

姑娘点点头:“你是何人?”

玉娇龙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略一犹豫,说道:“我名……香姑,和你姐姐有过交往。她已是京城里的王妃,有一次和我谈起过你。”

姑娘喃喃地说道:“多感佛思,我又听到了一点姐姐的消处。”说完,她眼里滚出两颗大大的泪水。

玉娇龙:“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姑娘喘了喘气,用她那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我从哈珠来,到艾比湖去。

在过沙漠时,遇上马贼半天云,他杀死了我的依靠名随从,抢走了五只骆驼的财物,半天云述想污辱我,我抵死不从,当间儿下了他的鼻子,他痛恨极,把刀插进了我腰里……“玉娇龙大吃一惊,深深责怪自己的粗心,竟未觉察到她是受了伤的。于是,赶忙扶起她的身子,撩开衣服一看,真是触目惊心!只见左腰近背处,仅剩一把刀柄留在外面,整个刀刃全插进了腰里;刀柄旁只渗出了少许血迹,可见那是一把未铸血槽的短刃。玉娇龙见此情景,不由一阵寒栗,整个心都收缩起来。她已经明白,这是致命的一刀,这位可怜的驼铃公主,已是命在须臾。

玉娇龙忙轻轻地给她放下衣服,也不愿再用虚伪的假话去安慰这垂危的姑娘,只带着真诚的同情和悲悯注视着她,对她说道:“杀你的人不是半天云,决不是他。我在草原上也曾碰到过这样一帮人,他们打着半天云的旗号到处杀人放火,我如再遇上他们,一定为你报仇。”

姑娘半信半疑地望着玉娇龙,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伤心地说道:“我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到不了艾比湖,也见不到我的姐姐了。……”

玉娇龙恳切地说道:“你姐姐铁贝勒王妃,说我和你同年,对我十分垂爱,并曾对我有恩。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和要办的,不妨对我说,我一定尽力为你去做。”

姑娘充满了感激,沉痛地说道:“十五年前,阿拉善王爷为争夺牧场,在我部中煽起叛乱,杀死了我的伯伯和父亲。部里一些忠于我父亲的人,带着我逃到哈珠,把我养大成人。阿拉善王爷知道我还活着,想要斩草除根。两月前,我父亲生前的一个小马倌,从西疆派人来哈珠,说在西疆的艾比湖聚居了许多我父亲的旧部,都是当年从蒙古逃去的,说他们都很拥戴我,要我到那儿去,能保我安全,不料我没被害死在哈珠,却要死在这远离家乡的异地了!”

玉娇龙心里不觉生起了疑云,问道:“你可认识那个小马倌?”

姑娘摇摇头:“不认识。”

玉娇龙:“你就轻信了那派来的人所说的话?”

姑娘吃力地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揭开盒盖,里面放着两只一般模样的宝石指环。

她望着指环,悲伤地说道:“这指环也和玉镯一样,我和我姐姐各有一只。小马倌派人送来了姐姐那只作为信物,说他派人来接我到西疆,是受我姐姐的派遣;我也从派来的人口里,知道了我姐姐的信息。”

玉娇龙心里一动:王妃已派人来到西疆!那小马倌又是谁呢?!她心里刚刚散开的一片疑云,又悄悄地浮上心来。

姑娘眼里噙着泪水,气息也渐渐微弱下来,她仰望着天空,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些玉娇龙听不懂的话语,似诵经卷,又似祝祷。她的声音越来越细,脸上痛苦的神清已慢慢消失,呈现出的的是一片安详的容态。蓦然间,她眼里闪起一道亮光,看着玉娇龙,平静而又清晰地说道:“你如去艾比猢,请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那位小马倌和我那些同族人;请代我多谢他们的一片情意。只是…请不要…不要告诉我姐姐。”接着,她又微微叹息一声,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玉娇龙没有去呼唤她,只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一定不负所托,你就放心地去吧!”

姑娘一动不动地靠在骆驼上,好似熟睡一般,没有留下一点令人怯怖的痕迹。玉娇龙默默地注视着她,几疑这是一场梦境。

她怎能想到,在这一片死寂的沙漠里居然碰上了这么一位不幸的姑娘,这姑娘却和自己同龄,而且竟是蒙古贵胄后裔,曾经是显赫一时的王爷的公主。她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应该受到万人尊羡的金枝玉叶,竟孤零零地惨死在这荒无人迹的沙漠。玉娇龙不禁动了物伤其类之情,亦为她怆然生悲。她从这位驼铃公主一生的遭遇,不由想到自己眼前的处境,红颜薄命的忏语重又袭上心来,使她感到一阵阵心悸。

玉娇龙想到这些,不由对这位不幸的姑娘加倍同情起来,她怀着一种莫名的好奇心情,仔细打量着姑娘,想看看她身上是否带有注定要薄命的征兆。她看着看着,不觉突然惊诧万分,感到姑娘的体态容貌与自己竟那般相似:修短合度的身材:苗条中带有矫健;秀丽的面孔,娇媚里显露出端庄;那恰似熟睡般的恬静的神情,温良中含有冷峻。

玉娇龙惴惴不安地站起身来,张皇四顾,她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

正在这时,玉娇龙忽然瞥见前面远远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片鹰群,有的在盘旋,有的在俯击,交错穿梭,猛健已极。她注视片刻,心里忽然明白过来,知道那片鹰群下面,正是驼铃公主遇劫的地方;那些鹰正在撕啄受害者的尸体。玉娇龙一阵惨沮之后,一咬唇,暗自恨恨地说道:“我偏不由命,一定要在西疆创个自己的天地,看谁又能奈得我何!”只一转念间,她心里的惴怖全无,怅惘都消,心情突然又变得振奋起来。她埋头再看看那姑娘的尸体,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何不代她到艾比湖去!”

玉娇龙也不再踌躇,忙俯下身来,将姑娘手臂上的那只玉镯退下,连同她那只指环盒一并放进自己的怀里,然后又把她的尸体移放地上,为她盖上面孔,用手刨出一个沙坑,将她埋葬。玉娇龙掩好最后一棒沙,站起身来,向着沙坟深施一礼,祷念道:“我生帝都,你生蒙古,苦死苦生,同归乐土。”

玉娇龙跨上大黑马,带着那只项下挂满金铃、银铃的骆驼,继续向前行去。在行近头上飞鹰密布的那处沙地时,玉娇龙本想绕行而过,但她犹豫片刻,仍又策马直向鹰群下面走去。走近一看,只见地上横横竖竖倒卧着八具尸体,全着蒙古装束。尸体血肉模糊,已被群鹰啄裂得十分狼藉,令人惨不忍睹。玉娇龙咬紧唇,强镇住对惨状的惊怖和厌恶,将尸体逐一点数两遍,确证与驼铃公主所说的“八名随从”相符时,这才催动大黑马匆匆向前走去。

玉娇龙穿过沙模,在第二天太阳已快落山的时候,终于到了乌苏。她立马道上,怀着游子来归的心情举目望去,但见这座在她记忆中是那么雄崎的古城,而今在夕阳残照里,却显得孤冷凄清。青石城廓依旧,道旁柳老花飞,关口门栅破折,已不见有营兵守卫,除了几个挑水的百姓进出外,看不到一个商旅。玉娇龙欲待策马进城,又觉顾虑重重,望而却步;若不上前,又难禁对故地的向往。她正立马踌躇,忽见路旁已有三四个牧童停下步来,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她。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暗想自己曾在这里居住多年,满城百姓兴许还有人能认识她,稍不检点,一旦被人认出,岂不坏事。于是,她赶忙翻身下马,也学当地一些女子那样在脸上蒙上薄纱,把眼睛以下的鼻口完全遮住,这才牵着马和骆驼缓缓向城内走去。她在靠近当年父亲修建的那座帅府的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那客店她还记得,当年她每走它门前经过时,总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今天她来到店里,却是冷冷清清,不禁暗暗诧异起来,店家见她是位女客,便忙叫出他的女人前来迎接、安顿。那掌柜娘四十来岁,看去也颇贤惠。她叫人牵过马匹、骆驼,将玉娇龙迎进上房,一会儿便给她张罗来了茶水和饭食。玉娇龙整整奔驰了两天,一路上除了吃点罗小虎分手时送给她的干粮外,并未吃过别的东西。这时见掌柜娘送来的饭菜,虽也只是一般平常的菜肴,可她已觉味美称心。于是,她便津津有味地享用起来。

掌柜娘一来闲着无事,二来见这位女客有些奇特,便在一旁老打量着她,寻些话来和她叙叙,不肯离去。玉娇龙也正想从她口里打听一些乌苏近况,乐得陪她闲话。交谈中,玉娇龙这才从她口里知道了乌苏冷落的原因。

原来乌苏自玉府奉调回京后,驻伊犁将军田项,便将城内外所驻骑营撤离乌苏,调去各地。游击肖准亦被调至昌吉。附近各部头人,见朝廷已撤走军马,又见马贼半天云已久不露面,便又乘机豪霸起来,四处欺压百姓,赶逐牧民,任意派捐设卡,抓捉役夫。

各部之间,亦互相争夺兼并,不断发生仇斗,弄得四境不宁,民不聊生。不料半年多前,马贼半天云突然又在西疆出现,弄得各部头人以及巴依、伯克,个个惊惶万状,人人惴惧不安。

于是,各部头人为对付半天云,又彼此捐弃仇怨,结成一气,合力追剿,必欲将马贼赶尽杀绝,方才甘心。昌吉、乌苏一带的牧民百姓,听说半天云又回到了西疆,莫不拍手称庆,都好似自己手里握了根打狼棍,胆量也壮了起来,经常和头人官家作对。不料近几月来,从迪化至乌苏的道上,却常常出现一伙马贼,打着半天云的旗号拦劫商贩脚夫,甚至还干出奸淫烧杀的勾当来了,弄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竟使这条道上变得路断人稀,不但冷落了乌苏,也断了许多人的生路。

掌柜娘谈着谈着,突然瞅着玉娇龙问道:“你这么年轻,生得又这么标致,怎敢一人上路?你就不怕碰上那些马贼?”

玉娇龙:“我本有几人同行,他们都到城外朋友家借住去了。”

掌柜娘:“几个人有什么用!你还是小心为好。而今这乌苏已非往昔了。”

玉娇龙:“你以为那些拦劫旅客的事真是半天云那帮马贼干的?”

掌柜娘,“管他谁干的?反正面今官家、巴依和马贼都差不多,谁还分得清楚!”

二人又闲聊几句,掌柜娘便收拾碗筷出房去了。

玉娇龙奶过雪瓶,在灯下和她逗玩一会,感到有些困倦,便带着孩子上床睡去。

第二天一早,玉娇龙吃过早饭,换了一身普通装束,想带着雪瓶。到她曾住过八年的帅府门前去看看。不知何故,她刚走到客店门口却又犹豫起来,总感步怯心悸。她只感自己对那门前的石狮,石阶,以至石墙上嵌着的那些拴马的铁环,都是那么熟悉,它们也一定都能认识出她吧。尽管玉娇龙明知它们不会说话,但险恶的处境和事关一门的祸福,使她防微之思已到了违反常情的境地。

玉娇龙停步客店门前,只远远向帅府那边望去,见整座府第雄踞城东,巍然屹立,仍是那样威严肃穆,仍显得气概非凡。帅府大门紧闭,门前石阶洁洁净净,毫无一点草粪污迹,看得出玉帅虽也离去、元戎余威尚存,直到如今,乌苏的平民百姓仍然不敢。

到那门前去闲坐闲玩。这一情景。使玉娇龙不由感到一阵欣慰。

突然间,她看到帅府墙们侧的那扇耳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军校模样的人来,那人年约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相貌也平常,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摇大摆地向这边走来。玉娇龙不愿和他照面,不等他走近,便转身回到上房去了。一会儿,掌柜娘送茶来到房里,又和她闲聊起来。玉娇龙趁机说道:“那边有座很大的府第,听说是玉帅回京留下的,不知里面住了一些什么人?”

掌柜娘:“玉帅虽然走了,可他威名尚在,肖游击派人给他守护得好好的,府前府后连牲口都不准过,谁还敢进府里去!”

玉娇龙:“守护在府里的是些什么样人?”

掌柜娘:“呼图壁巡检所的巡检金大人,带着十来名巡逻兵丁驻在府门内侧的那排耳房里。”

玉娇龙不悦地:“一个小小的巡检,也配称大人?!”

掌柜娘:“你别小看巡检这个官,听说也是朝廷派任的。况他又是肖游击的亲信,负责这乌苏一带巡防,谁敢正眼看他。”

玉娇龙嘴边掠过一丝轻蔑的笑容,不吭声了。

掌柜娘又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别看他在老百姓们面前多威风,可在那座空空的玉帅府面前,也只不过是条看家狗罢了。听说他虽住在帅府里,却连大门不敢开,二门也不准进的。”

玉娇龙心里隐隐的不快一下消失了,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对旧地的向往和系恋,一心想到城外过去驰马的草原上去重游一番。于是,她借口出城看看亲戚,将雪瓶托付给掌柜娘,骑上大黑马,便出城向草原驰去。

夏天的草原神奇极了,看不到草,却只看到一片花地。近看是五颜六色,远看仍是碧绿连天。玉娇龙纵马飞奔,鬓发在暖风中飘拂,一阵阵沁人胸怀的是她所熟悉的草原的芳香。她好似又回到了旧时情境,在马上左顾右盼,想辨识当年她初次见到哈里木与大红马,初次会到罗小虎的地方。可平阔无际的草原,到处都是一片绿茵,何曾留下一点可供辨认的标志。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又似已经遥远。

玉娇龙直到兴尽方才转马回城。当她正在客店门前下马时,忽然感到有人对她投来一束奇特的眼光。她不觉一怔,忙抬头望去,见对面街沿上站着金巡检,张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玉娇龙已从他那惊诧的眼神里感到了一种不祥的征兆,但她仍定下神来,站在门前,不忙不迫地拂去身上的尘沙,然后才从容跨进店去。

玉娇龙回到房里,正在暗暗不安时,忽从窗格里瞥见那位金巡检也随后进店来了。

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暗暗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将店家唤到跟前,向他询问着,店家也毕恭毕敬地应对着。只因相距太远,他二人的谈话,玉娇龙一句也无法听清。二人谈了一会,金巡检又在店里遭了一遍,方才离去。

天黑后,玉娇龙趁掌柜娘送夜饭进房来时,试探着说道:“午间我从城外回店来时,在门口碰见一位好似在军官里当差模样的人,闪着一双贼眼紧盯着我,真叫人生气。”

掌柜娘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说道:“对啦,一定就是那个金巡检。听我那当家的说,他还进店查问过你来。”

玉娇龙吃了一惊,问道:“查问什么?”

掌柜娘:“问你是否丛京城来,还说你很像他曾见过的一个什么人来。”

玉娇龙:“那个金巡检是京城人?掌柜娘:”昌吉人。四年多前才到乌苏来的。他原是肖游击部下的一个小头目,不久前才升的巡检。“玉娇龙带愠地说道:”我从未去过京城,也未来过西疆,此人多是轻薄之徒,休去听他胡说。“她话虽如此说,可心里却已经明白了,肖准曾被他父亲任为乌苏门千总,当时她常常骑马出城,全巡检定曾见过她的。因此午间在店门前偶然相遇时,他眼里才会露出那种惊诧的神情。他虽不敢认定自己就是当年的玉小姐,但总是已起了疑心,这也就隐下了后患。突然间,她好似置身于危崖之下。她深悔自己行为失慎,深咎自己思虑不周。

玉娇龙草草吃完饭,等掌柜娘收拾好碗筷出房去了,她才又独坐灯下,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进行反省,有无疏忽之举,有无漏失之处,她想起日间骑马过市,也曾引来许多惊羡的口光,在店里亦察觉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是在议论自己的品貌,还是被他们看出了什么破绽?玉娇龙越想越感不安,觉得这里决非自己久留之地。她决定明日一早便离开乌苏,从此不再进入这座古城。她主意一定,心里虽然略感轻松了些,但一种离乡背井的愁绪却又添上她的心头,这毕竟是她居住过八年的地方!她迢迢万里,舍命来奔,冒死来投,只说能从这个自己日夜思念的古城里,得到一些护佑和慰藉,没想到竞落得连短暂的养息之机都不可得。玉娇龙这才真正感到自己的命薄,不觉悲从中来。她埋头看看雪瓶,雪瓶早已无忧无愁地熟睡过去。她带着一种被迫出走的心情,不禁又对那座长期庇护过自己的帅府深深地恋念起来。

府里的一廊一柱,一厅一室,她都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神驰。如今,自己又回到了乌苏,而且就住在它的近旁,哪能不回去看看它呢!何不趁这夜深人静前去最后探望一番!于是,她忙将雪瓶放到床上,吹熄灯,轻轻走出房来,绕到后院,跳过墙,很快便来到帅府后园墙外。她跃上墙头,乘着淡淡的月光向园里看去,只见那一株株白杨怪柳,长得更加粗壮茂郁,把整个后园蔽荫得隐隐幽幽。那里正是她幼年逐蝶、妙龄习武的地方。玉娇龙怀着兴奋的心情,一跃下墙,踏着青苔投入林去。林中那片空地依然如此,只是腐草沾衣,荒草没径。玉娇龙伫立片刻,想起当年高老师的谆谆教诲,感恩和内疚之情又不禁一齐涌上心来,虽然夜色幽暗,她也不觉低下头去。

玉娇龙穿过花园,来到后院,当年她和父母就在这里居住。

过去是华堂锦设、珠帘垂幕,而今却是蝙蝠蛛丝,恍如墓穴。她正触景伤情,怆然欲涕间,忽见庭前屏风侧畔,隐隐有灯光照闪。

玉娇龙蓦然一惊,她忙闪身墙角,循着灯光看去,见前厅西厢房窗门半开着,灯光正是从那里射出来的。玉娇龙不觉又吃惊又纳闷,心想,那间厢房原是高先生居住的地方,何人竟敢潜入帅府,窃踞到这里来了?!她隐身贴壁,闪身过去举目往窗内一看,见房里早年高先生睡过的那张床上,铺放着一张破旧的芦席和一床破旧的被盖,墙壁上挂着一只装盛什物的皮囊,床下还摆着一双芒鞋,此外就别无它物了。从房里陈放的用具来看,窃踞在这房里的人,无疑是个孤苦的穷汉。但这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此刻他又到何处去了?玉娇龙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一心要探出个究竟。于是,她又凝神注目向房内四角仔细搜去,只见房里仍然是空荡荡的。玉娇龙收回眼来,正想抽开身去,恰在这时,就在她眼皮底下那张靠窗的桌上,有一件东西突然映入她眼里,竞把她惊得一缩,差点叫出声来:那竟是一根又粗又沉、烟嘴顶端有如锐矛般的烟杆!这是沈班头常拄在手里瘸来瘸去的手杖。两天前,玉娇龙已从艾弥尔的谈话中疑及沈班头到了乌苏,如今更证明了她所疑有据。只是他来西疆究竟意欲何为?此刻他又躲到哪儿去了?一种诡秘之感袭上心来,整座帅府也立即变得阴森森的。

玉娇龙赶忙离开西厢,她不甘退缩,屏息隐体,在前厅四处搜寻一遍,仍不见沈班头的踪影。她突然发现通向外坝的侧门是虚掩着的,便忙闪到门边,从缝隙里往外坝一看,月光下照映出一排整齐的耳房,那原是专供守卫帅府的校尉所住,而今听说金巡检和他带领的十个巡逻都是住在那里。耳房里并未透出灯光,说明那班巡逻早已入睡。玉娇龙站了一会,正想抽身离去,忽见排头那间耳房里闪过一道亮光,随着又见一条黑影从门里窜了出来,站在门前向四处探望一番,便一瘸一瘸地沿着石阶飞快向侧门走来。

玉娇龙已经认出来了,那人确是沈班头。她迅即隐身往后,见沈班头闪进侧门,轻轻将门掩好闩上,然后才又回到西厢房里。一会儿,房里的灯光也熄灭了,厅里又变成一片漆黑。

玉娇龙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充满困惑,只感到其中有异。她怀着满腹疑猜,小心翼翼地沿着旧路回到店里。这时街上正响起三更,乌苏城沉入一片静寂。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梳洗毕,正来整理行囊,掌柜娘带着满脸的惊讶神色匆匆进房来了,她还未停步便嚷着说道:“怪事,怪事,城里又出了怪事啦!”

玉娇龙一怔,问道:“出了什么事?”

掌柜娘:“金巡检昨夜在帅府里被人杀死了。”

玉娇龙吃了一惊,心里猛然明白过来:她立即料定了这事准是沈班头于的。昨夜她在帅府看到耳房里亮光一闪的那一瞬,也许就是他下手的时刻。至于沈班头为什么要杀死金巡检,她也隐隐地感觉到了似乎与自己有关。因为金巡检之死,使她如释重负,好像消除了一个使她深感隐忧的祸根。她放下行囊,瞅住掌柜娘讶然问道:“帅府里住着那么多的巡逻,谁还敢去那儿行凶?”

掌柜娘:“巡逻多又怎么样,还不都是一些只会欺压善良、调戏妇女的饭桶!半月前也出了桩怪事,不过只是死了两个巡逻。”

玉娇龙惊奇地问道:“也是死在帅府?!”

掌柜娘:“不,被人杀死在西城巷内。”

玉娇龙:“近来强人四起,杀人也是常有的事,死了两个巡逻,有甚奇怪。”

掌柜娘:“这两个巡逻却死在一个标致的妇人手里。”

玉娇龙感到新奇极了,忙又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享?你且说来听听。”

掌柜娘:“半月前,有个已怀着孕的小妇人进城买药,打从帅府门前经过,金巡检恰从府里出来,多是看她长得标致,便上前和她纠缠。那妇人也不理他,独自走开了去。

金巡检不肯罢手,叫了两个巡逻,悄悄跟在她的后面,直向西城巷内走会。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发现那两个巡逻被杀死在那巷子里了。“玉娇龙:”是那妇人杀的?!“

掌柜娘:“谁知道:城里议论纷纷,有人说那巷里没有人,定是那妇人干的;也有人说一个怀身大肚的女人哪能杀死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定是另外一个很有本领的人杀的。总之,各说不一。”

玉娇龙听她所说,惊诧万分,不由疑及香姑,忙又问道:“那妇人是个什么模样?”

掌柜娘:“听说是小巧身材,水灵灵一对眼睛,长得十分标致。”

玉娇龙:“金巡检为何派人跟他?”

掌柜娘:“出了事后,金巡检一会儿说疑那妇人是哪个伯克家偷逃出来的丫头,一会儿又说疑她是马贼派来的探子。我看都是一些推脱干系的鬼话,骨子里却是见色起意。”

玉娇龙心里的疑云、眼前的迷雾已渐渐散去,她已看清了隐藏在这疑云迷雾中的真相。感到这看去十分平静的乌苏,却到处都暗伏着危机,自己处境远比想象的还更艰难复杂,稍有疏忽,都可能再使自己的帅府侯门蒙上羞辱,以至株连远及在京城的父亲。

她已从掌柜娘所谈的那桩怪事里,料到那进城买药的怀孕少妇定是香姑。金巡检派人跟她,多是认出她是香姑来了,只是不明究竟,心存忌虑,才派人尾随,意在查她去处。

沈班头杀死金巡检,旨在顾全玉府,不仅为父亲消除了后患,也为自己拔去了眼中这个毒疗。由此可见沈班头这番来到西疆,实是为自己而来,这也可见父亲运筹料事的深谋远虑和对自己的一片苦心,同时,也看出了沈班头的干练和对父亲的忠义。只是那杀死两个巡逻的人又是谁呢?难道也是沈班头,或许还是哈里木?对此,她一时还难以判定。

玉娇龙久久不语,埋头收拾行李,在沉思中又显出那种肃然凝重和冷不可犯的神情,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见掌柜娘正诧异地紧瞅着她,眼里露出探究的神情,突然问道:“你就要启程?”

玉娇龙点了点头。

掌柜娘:“独自一人上路?”

玉娇龙仍只点了点头。

掌柜娘:“这乌苏附近,近来出了一帮马贼,专门和巴依、伯克作对,岂能放过你这样的亲眷!”

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诧异地问道:“你怎会把我认成是他们的亲眷?”

掌柜娘:“店里人谁不这样猜,谁不这么看,就连我也看出来了。”

玉娇龙:“你看出了什么?”

掌柜娘:“富贵人家出身的人,自有一身富贵气,一举一动都与常人不同。你人又生得这么美,马也骏得出奇,还能瞒得过谁来!”

玉娇龙感到一阵惊异,脸也不觉微微红了起来,心里也不知是怨怪还是欣喜,竟然默默无语了。过了片刻,她忽然灵机一动,低声说道:“我乃蒙古人,本是蒙古王爷家的一位公主,因避祸乱,才离哈珠来西疆,为免引人注目,随带从人均住城外,既已被你看出,只好实言相告。”

掌柜娘一听,惊得张大了眼睛,连连后退几步,态度也立即变得拘谨起来,忙陪笑说道:“原来是位公主!恕我多有失敬,还望公主大量包容。”

玉娇龙笑笑:“你休向外人说去,我不耐繁礼,也厌人背后闲议。”

掌柜娘连连点头应诺,在玉娇龙的示意下,赶忙退出房外去了。

过了一会,掌柜娘双手端着菜盘,送饭进房来了。玉娇龙举目一看,见那木盘里摆着四色菜肴,不仅全是精馔,就连盛菜碗碟也换用成上等青花细瓷。掌柜娘将菜饭摆好,便退立一旁伺候,举止神态也不再似昨日那般无束。猛然间,玉娇龙不禁想起了旧时帅府的光景与往日侯门的豪华,她习以为常地怡然就座,从容举箸、恍如又置身于玉堂锦阁,复感过去的显贵尊荣。

玉娇龙吃过早饭,便随手取出纹银十两交给掌柜娘,说道:“除去房饭费用,多余的就作赏银;去叫人给我将马备好,我立刻就要启程。”

掌柜娘哪里见过出手这样大方的旅客,连连称谢应是,出房张罗去了。

玉娇龙将一切收拾停当,走出房来,去到店门候马。当她经过店堂时,这才察觉到店内一下变得异常肃静,四厢房里的旅客,堂内的堂倌、小二,一个个屏息肃立,都以充满敬羡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知道定是掌柜娘已将自己称说是公主之事告诉了大家。玉娇龙对此却暗觉自得,毫无嗔怪之意。她虽也曾告诫过掌柜娘,要她休将自己是公主之事对人说出,但她也明知像掌柜娘那种好于饶舌的人是关不住话的,而她真实的用心也正是要借掌柜娘之口,把这拾来的替身张扬出去。

玉娇龙在店里众人的恭立目送下,从容上马,带上那只项下系满驼铃的蒙古双峰骆驼,离开客店,向西门走去。她一面策马前行,一面注视着街上动静,见日已高竿,街上行人却仍然稀少,两旁店门大都还关着,街头隐露着一种紧张和戒备的气氛。玉娇龙知道这定是由于金巡检在帅府被杀而引起的,也不在意,仍从容自若,策马前行。不料行近城关的西街巷口,忽见一个小童从巷里窜了出来,拦住她的去路,闪着一双机警的眼睛,没头没脑地低声对她说道:“骑马的姑姑听着:出了城关,西去五里有片树林,有位大爷和一位年轻的大哥在那里等你。”

玉娇龙被这突然发生的景况愣住了。她四顾无人,惊疑地问道:“那两人是谁?”

小童:“你见了就会知道。”

玉娇龙:“你可知我是谁?”

小童摇摇头:“不知道。那位大爷只是叫我这样告诉你。他还说:昨晚出了事,城关口盘察很紧,几个巡丁很无赖,要你忍着点、休生事。”说完,迅即又窜进巷口去了。

玉娇龙立马空街,心里充满怪诧,只觉如坠五里雾中,不知等待在前面途中的是凶是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