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错人了!”

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动,甚至连惊呼和叹息都没有,每个人都已被这幕就在他们眼前发生的事情所震惊,震惊得几乎麻木。

“你杀错人了!”

傅红雪的耳朵里似也被震得“嗡嗡”的响。

这句话说的声音虽不大,但在他听来,却像是一声霹雳。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转过身。

柳东来就站在他面前,那张永远带着微笑的脸,已变成死灰色!

他的眼睛看来却像是把刀,正像刀锋般在刮着傅红雪的脸,缓缓道:“那天晚上,他的确不在梅花庵外。”

傅红雪咬紧牙关,终于忍不住问:“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柳东来的脸也已扭曲,因痛苦和悲伤而扭曲,接着说道:“那天晚上,也正是他妻子因难产而死的时候,他一直都守在床边,没有离开过半步。”

这绝不是谎话。

傅红雪只觉得自己胸膛上仿佛也被人刺了一刀,全身都已冰冷。

柳东来道:“但他却知道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血战。”

傅红雪道:“他……他怎么会知道的?”

柳东来道:“因为有人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是谁告诉了他?”

柳东来道:“我!”

这一个字就像是一柄铁锤,又重重的击在傅红雪胸膛上。

柳东来充满痛苦和悲伤的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讥嘲之色,道:“我才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刺杀你父亲的人!”

他转过脸看着袁秋云的尸身,目中早已有泪将流,黯然接着道:“他不但是我的姻亲,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就同生死,共患难,我们之间从无任何的秘密。”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柳东来凄然道:“但我却从未想到我竟因此而害了他。”

他的话就像是尖针一样,在刺着傅红雪。

他接着道:“我将这秘密告诉他的时候,他还责备我,说我不该为了个女人,就去做这件事,那只因他还不知道我跟那女人的情感有多深。”

傅红雪颤声道:“你……你去行刺,只不过是为了个女人?”

柳东来道:“不错,是为了个女人,她叫做洁如,她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势和钱财,强占了她!”

傅红雪突然大吼,道:“你说谎!”

柳东来仰面狂笑,道:“我说谎?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个……”

傅红雪的脸又已血红,身子又在剧烈的颤抖,忽然大吼拔刀!

雪亮的刀光,白练般向柳东来刺过去,刀又入鞘。

柳东来前胸的衣襟却已裂开,鲜血像雨点般溅了出来。

但是他连动也没有动,脸上还是带着那种狠毒讥诮的笑容。

傅红雪厉声道:“你敢再说一句这种无耻的谎话,我就要你慢慢地死。”

柳东来冷冷道:“袁老二已因我而死了,我本就没有准备再活下去,怎么死都一样。”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血口喷人,用这种话来侮辱他。”

柳东来道:“你随便你用什么法子都行,但你却一定要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每个字都是。”

他声音虽已因痛苦而颤抖嘶哑,但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傅红雪却在发抖,突然转身,拔出了一个人的剑,抛给他。

柳东来接住。

傅红雪厉声道:“现在你手里已有剑了。”

柳东来道:“是的。”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难道你只有在蒙着脸的时候才敢杀人?”

柳东来凝视着他手里握着的剑,喃喃道:“我的确该杀了你,免得你再杀错别人,但血已经流得太多了,太多了……”

他忽然挥手,手里的剑立刻撒出了一片光幕。

他的剑轻灵,巧妙。

他出手的部位奇特,剑招的变化奇诡而迅速。

护花剑客本是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他的声名并不是骗来的。

你可以骗得到财富,骗得到权力,但无论谁也骗不到武林中的名声。

那只用血才能换来──用别人的血才能换来。

但这次他流的却是自己的血。

× × ×

轻灵美妙的剑光刚撒出去,还很灿烂,很辉煌,但突然间就已消失。

刀已在他胸膛上。

他的脸已扭曲,但嘴角却还是带着那种讥诮恶毒的笑。

他还是在看着傅红雪,喘息着道:“果然是举世无双的快刀,只可惜无论多么快的刀,也改变不了事实的真相!”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倒下去。

他一定要说完这句话才能倒下去,才肯倒下去。

× × ×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当然绝不会干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左脚先迈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还在发抖,正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

“你说谎,你说的每个字都是谎话。”

他慢慢地走过人群,眼睛笔直地看着前面,他已没有勇气再去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勇气再去看别的人。

后面突然传来痛哭的声音。

是马芳铃在哭。

她痛哭,咒骂,将世界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

傅红雪却听不见,他整个人都已麻木。

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敢阻拦他。

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阳光却还是明亮灿烂的,他已走到阳光下。

× × ×

马芳铃头发已披散,疯狂般嘶喊。

“你们难道不是袁秋云的朋友?你们难道就这样让凶手走出去?”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动。

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结下的,和这些人完全没有关系。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本就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规律。

何况白天羽他在当年也实在死得太惨。

除了痛哭和咒骂外,马芳铃已完全没有别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骂是杀不死傅红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了嘴,哭声就立刻停止,嘴唇虽已咬出了血,但她却拉直了衣服,将头上戴的凤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挺起了胸,大步从吃惊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走过叶开面前的时候,她又停下来,用那双已哭红的眼睛,瞪着叶开,忽然道:“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叶开只有苦笑。

丁灵琳却忍不住道:“他满意什么?”

马芳铃狠狠的瞪着她,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太得意,总有一天,他也会甩了你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管家赶过来,在她面前跪下,道:“现在老庄主已去世了,少庄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么能走?”

这老人满脸泪痕,声音已嘶哑。

马芳铃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脸,冷冷道:“我不是你们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还没有嫁到袁家来,从现在起,我跟你们袁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没有回头。

“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踏入白云庄一步。”

× × ×

秋风萧萧,秋意更浓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她竟是这么样一个无情的人。”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无情本就是他们马家人的天性。”

丁灵琳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们叶家的人呢?”

这句话刚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个人冷冷道:“他们叶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灵琳还没有回头,叶开又叹了口气,道:“你大哥果然来了。”

一个人正施施然从后面走过来,羽衣星冠,白面微须,背后斜背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杏黄色的剑穗飘落在肩头。

他穿着虽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样东西都用得极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极合身,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上,戴着个色泽柔润的汉玉扳指,无论谁都看得出那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古物。

他身材修长,儒雅俊秀,可以说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神色间却显得骄傲,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显然不多。

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号“无垢道人”的丁大少爷,丁云鹤。

丁灵琳已欢呼着迎上去,身上的铃铛“叮铃铃”的响个不停:

丁云鹤却皱起了眉,道:“你在外面还没有野够?还不想回家去?”

丁灵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么还是一见面就骂人?”

丁云鹤叹息着摇了摇头,皱着眉看了看叶开冷冷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没有死。”

叶开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着,看来一时还死不了的。”

丁云鹤叹了口气,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倒真不假。”

丁灵琳嘟着嘴,道:“大哥你为什么老是要咒他死呢?”

丁云鹤道:“因为他若死了,你也许就会安安分分的在家里躺着了。”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不错,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会在外面乱跑了,因为那时我已进了棺材。”

丁云鹤沉下了脸,还未开口,丁灵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袖,悄然道:“你看见门口那个人没有?那个腰带上插着柄剑的人?”

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云鹤又皱起了眉,道:“你难道跟那种人也有来往?”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是谁?”

丁云鹤点了点头。

看到了那柄剑,江湖上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他说他要杀了你。”

丁云鹤道:“哦?”

丁灵琳道:“你难道就这样‘哦’一声就算了?”

丁云鹤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难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谁的剑快?”

丁云鹤道:“我的剑一向不快。”

内家剑法讲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能后发制人的,才算懂得内家剑法的真义。

丁灵琳叹了口气,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去瞪着路小佳。

路小佳却不睬她。

丁灵琳忽然大步走过去,道:“喂。”

路小佳剥了个花生,抛起。

丁灵琳道:“那边站着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见了没有?”

路小佳正在看着那粒花生落下来。

丁灵琳道:“你好像说过你要杀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里,他才淡淡的道:“我说过么?”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着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刚巧不想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够多了。”

丁灵琳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嘴巴说得虽凶,心里却是怕我们的。”

路小佳笑了。

他并没有否认,因为他的确对一个人有些畏惧。

但是他畏惧的人却绝不姓丁。

傅红雪站在那里,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们马车刚才停下来的地方。

就站在刚才和翠浓分手的地方。

× × ×

白云庄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始走,立刻就有十个人跟着走。一百个人跟着走。

除非是真正肝胆相照,患难相共的朋友,谁也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这种朋友并不多,绝不多。

人群流水般从白云庄里涌出来,有的骑着马,有的乘着车,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还在窃窃私议,表示他们虽然走了,却并不是不够义气,只不过这种事实在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无论哪种人,都远远地就避开了傅红雪,好像只要靠近了这个人,就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但大家心里还是在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 × ×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见他们。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对他说来,这世界已是空的,因为翠浓已经不在这里。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会在这里等他的。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走,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虽然他刚才也是自己一个人走了的,但他是为了要去复仇。

他不愿她陪着他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他绝不会真的把她一个人留下这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应该明白。

因为她应该了解他的。

有时他对她虽然很凶恶,很冷淡,甚至会无缘无故地对她发脾气。

但那也只不过因为他太爱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时他明知那些事早已过去,却还是会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经跟她好过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会像针一样在刺着。

他觉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觉得她本来应该是个高高在上的女神。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也应该明白的。

她应该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么深。

可是她现在却走了。

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一句话,一点消息都没有留下。

这是为什么?

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

× × ×

风还是刚才一样的风,云还是刚才一样的云。

但是在他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

而且就在心的中间,还插着一根针。

一根尖锐、冰冷的针。

没有人能想像这种悲苦是多么深邃,多么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还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来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

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这整个世界!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所以他更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这也许只因为他还不了解翠浓,不了解女人。

他还不懂得爱。

既不懂得应该怎么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 × ×

但是只要你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 × ×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

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死!

昏灯。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已能忍受各种痛苦,但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定下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走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坛酒,他将这坛酒重重地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酒喝了下去,留下另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没有回答。

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这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