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完了这杯酒,就站起来转身走出去。

萧别离眼中似又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微笑道:“下次请再来光顾。”

这人也笑道:“我当然会来的,听说这地方可以挂账,我那几间破屋子又租不出去。”

叶开忽然唤道:“西门春。”

这人立刻回过头。

他脸上本来还带着笑容,但一回过头,脸色就已变了。

笑容已到了叶开脸上。

他开心的时候,别人通常都不会太开心的。

这人显然还想再笑一笑,只可惜脸上肌肉已几乎完全僵硬。

叶开微笑道:“这酒既然不错,西门先生为何不多喝几杯再走?”

这人站在那里,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现在当然也不必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了。”

叶开道:“的确已不必。”

这人道:“但是,我却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不是个人呐?”

叶开大笑。

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眼力并不比想像中差多少。

他大笑着道:“千面人魔门下的高足果然是出手奇诡,易容精妙,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西门春叹道:“你现在看出来也还不太迟。”

叶开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女人,更不会是老太婆,否则别人岂非一下子就会猜到?”

西门春道:“有理。”

叶开道:“那么她是谁呢?”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淡淡道:“可能就是你,也可能就是我。”

叶开沉思着,道:“也可能就是……”

他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明白了,杜婆婆一定就是他。”

西门春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你现在明白也许已太迟了。”

傅红雪慢慢地走进了杂货店。

他从没有走进过这杂货店,也从未走进过任何一家杂货店。

他这人本就不是活在凡尘中的,他有他另外一个天地。

那天地中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李马虎伏在柜台上,又在打瞌睡,就好像从来没有睡醒过。

傅红雪走过去,用刀柄敲了敲柜台。

李马虎一惊,终于清醒,就看到了傅红雪那柄漆黑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锋上还留着鲜红的血!

李马虎的脸已吓白了,失神道:“你……你要干什么?”

傅红雪道:“要我的包袱。”

李马虎道:“你的包袱……哦,不错,这里是有个包袱。”

他这才松了口气,很快地将包袱从柜台里双手捧了出来。

傅红雪当然只用一只手去接。另一只手上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公孙断已死在这柄刀下!下一个人是谁呢?

这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到货架上的蛋,忽又道:“蛋怎么卖?”

李马虎道:“你想买?”

傅红雪点点头。

他忽然发现饥饿这种感觉,有时甚至比仇恨还要强烈。

李马虎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不,这蛋不能卖给你。”

傅红雪也明白,这地方所有的门都已在他面前关了起来,甚至连这杂货店的门都不例外。

他若一定要买,当然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拦。

但他却不是这种人。

他发怒的对象绝不是个老太婆,也不是个小杂货店的老板。

月色已淡了,风中已有凉意。

这里难道已真的没有他容身之地?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提着他的包袱──他本就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

这世界上的人无论对他怎么样,他都不在乎。

谁知李马虎忽又接着道:“这蛋不能卖给你,因为蛋是生的,你总不能吃生蛋。”

傅红雪站住。

李马虎道:“后面有炉子,炉子里有火,不但可以炒蛋,还可以热酒。”

傅红雪转回头,道:“你要多少?”

李马虎笑了,道:“公子你既然是个明白人,就马马虎虎算十二两吧。”

十二两银子一顿饭,这杠子实在敲得不轻。

但无论多少银子也不能填饱肚子,饥饿又偏偏如此不能忍受。

李马虎在炒蛋,蛋炒饭。

酒已温好,还有些花生豆干。

“花生豆干全都免费,酒也请尽量喝,马马虎虎算了。”

傅红雪却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他一喝非醉不可,现在却绝不是能喝醉的时候。

李马虎捧上了蛋炒饭,看着他杯中的酒,赔笑道:“大爷你嫌这酒不好?”

傅红雪道:“酒很好。”

李马虎道:“就算不好,也该马马虎虎喝两杯,散散心。”

傅红雪已开始吃饭。

他并不是怕酒里有毒。

分辨食物中是否有毒的法子,一共有三十六种,他至少懂得二十种。

只不过他若不想做一件事时,就绝没有任何人能勉强他做。

李马虎当然也不是喜欢勉强别人的那种人。

傅红雪不喝,他就自己喝。

他将温好的那壶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苦笑道:“凭良心讲,我也常常觉得奇怪,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喝酒,这酒实在比毒药还难喝。”

傅红雪道:“你不喜欢喝酒?”

李马虎叹了口气,道:“我根本不会喝,现在我已经快醉了。”

他的确已快醉了,不但脸已开始发红,连眼睛都已发红。

傅红雪皱眉道:“不会喝为什么要喝?”

李马虎道:“酒若温好,不喝就会坏的。”

傅红雪道:“所以你宁可喝醉。”

李马虎叹道:“无论谁要开杂货铺,都得先学会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李马虎道:“宁可自己受点罪,也绝不能糟塌一点东西。”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所以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开杂货铺,开杂货铺的人非但娶不到老婆,连朋友都没有一个。”

傅红雪慢慢地扒着饭,忽然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

李马虎“噗通”一声,在他旁边坐下,道:“我哪点错了?”

傅红雪缓缓道:“世上只有一种人是真正没有朋友的。”

李马虎道:“哪种人?”

傅红雪道:“我这种。”

他抬起头,仿佛在凝视着远方,显得说不出的空虚寂寞。

他从来没有朋友,以后只怕也永不会有。

他的生命已完全贡献给仇恨,一种永远解不开的仇恨。

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为什么偏偏总是在渴望着友情呢?

李马虎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位叶公子不是你的朋友?”

傅红雪冷冷道:“不是。”

李马虎道:“但他却好像已将你当做朋友。”

傅红雪沉着脸,道:“那只因为他有毛病。”

李马虎道:“有毛病?”

傅红雪握紧手里的刀,缓缓道:“拿我当朋友的人,都有毛病。”

李马虎苦笑道:“这么看来,我好像也有点毛病的了。”

傅红雪道:“你?”

李马虎道:“因为我现在也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他说起话来连舌头都大了,的确醉得很快。

但醉话岂非通常都是真话?

傅红雪突然放下筷子,冷冷道:“你这饭炒得并不好。”

他再也不看李马虎一眼,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因为他也不愿再让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李马虎却还在看着他,看着他的背。

他的肩已后缩,显见得心里很不平静。

李马虎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伸出手,好像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这时,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柄刀已钉入了他的手背。

× × ×

一柄三寸七分长的刀。

飞刀!

李马虎看到这把刀,一张脸突然扭曲。

接着,他的人也倒下,竟像是被一道无声无息的闪电击倒。

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仿佛有些东西掉在桌上。

傅红雪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

× × ×

叶开正微笑着走进来。

他没有带刀。

傅红雪看着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李马虎,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叶开笑了笑。

他总是喜欢用笑来回答一些他根本不必回答的话。

傅红雪也不必再问了。

他也已看见桌上三根针。

惨碧色的针。

× × ×

针是从李马虎手里掉下来的。

若不是那柄刀,傅红雪现在只怕也和乐乐山一样躺了下去。

难道这马马虎虎的杂货店老板,竟是心狠手辣的杜婆婆。

傅红雪紧握双手,过了很久,才抬起头。

叶开也正在看着他微笑。

傅红雪突然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躲不过他这一招?”

叶开道:“我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来救我?”

叶开又笑了,道:“谁说我是来救你的?”

傅红雪道:“你来干什么?”

叶开淡淡道:“我只不过来将一把刀打在这个人的手上而已,手是他的,刀是我的,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施施然走过来,坐下,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饭炒得好像还不错,香得很。”

傅红雪道:“哼。”

叶开道:“酒好像也不错,只可惜没有了。”

傅红雪正想开口,叶开忽又笑道:“我那柄刀够不够换一觥酒?”

倒在地上的人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叶开道:“若是不够,你就该还我的刀。”

还是没有人开口。

叶开叹了口气,俯下身,拍了拍这人的肩,道:“杜婆婆,我既已认出了你,你又何苦……”

他声音突然停顿,脸上居然也露出惊讶之色。

倒下去的人竟已永远起不来了。

这人的脸已扭曲僵硬;手脚已冰冷。

手背上还钉着那柄刀。

傅红雪看了看这张脸,又看了看这柄刀,道:“你刀上有毒?”

叶开道:“没有。”

傅红雪道:“没有毒这人怎么会死?”

叶开沉吟着道:“他年纪看来要大得多,老人都是受不了惊吓的。”

傅红雪道:“你说他是被骇死的?”

叶开道:“手背并不是要害,刀上也绝没有毒。”

傅红雪道:“你说他就是‘断肠针’杜婆婆?”

叶开叹了口气,道:“无骨蛇既然可以是个老太婆,杜婆婆为何不能是个男人?”

傅红雪缓缓道:“是的,我知道杜婆婆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

傅红雪突然冷笑道:“像他这种人,难道也会被小小的一把刀吓死?”

叶开道:“但他的确已死了。”

傅红雪道:“这究竟是把什么样的刀?”

叶开笑了笑。

他也喜欢用笑来回答他不愿回答的话。

他拔起了这柄刀。

刀锋薄而锋利,闪动着淡青的光。

他看着这柄刀时,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不承认这也是一把刀吧?”

傅红雪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想不到你也会用刀。”

叶开又笑了笑。

傅红雪道:“我从未看过你带刀。”

叶开淡淡道:“刀本就不是给人看的。”

傅红雪也只有承认。

叶开道:“也许只有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呐!”

傅红雪道:“世上没有看不见的刀!”

叶开凝视着手里的刀,缓缓道:“也许你能看得见它,但等你看见它时,往往已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