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

傅红雪正慢慢地在喝着刚煮好的热粥。

叶开隐隐感觉到翠浓已不会再回来,正在穿他的靴子。

小楼上静寂无声,公孙断正将头埋入饮马的水槽里,像马一样在喝着冷水,但现在只怕连一条河的水也无法使他清醒。

荒野上的晨风中,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花满天和云在天也回到他们自己屋里,开始准备到大堂来用早餐。

每天早上他们都要到大堂来用早餐,这是万马堂的规矩。

× × ×

沈三娘终于鼓起勇气,走迸了马空群的房门。

在里面等她的是谁呢?

翠浓手抱膝盖,蜷曲在书房里一张宽大的檀木椅上。

她看来既疲倦又恐惧。

沈三娘看见她的时候,两个人好像都吃了一惊。

马空群冷冷的观察着她们脸上的表情,忽然道:“你们当然是认得的。”

沈三娘点点头。

马空群道:“现在我已将她带回来了,也免得你以后再三更半夜的去找她。”

沈三娘反应很奇特,她好像在沉思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马空群的话。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转身,面对着马空群,缓缓道:“我昨天晚上的确出去过。”

马空群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我找的人不是翠浓。”

马空群道:“我知道。”

他已坐了下来,神色还是很平静,谁也无法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心里的喜怒。

沈三娘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去找的人是傅红雪!”

马空群在听着,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牵动。

他目光中非但没有惊奇和愤怒,反而带着种奇异的了解与同情。

沈三娘也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我去找他,只因为我总觉得他就是杀死那些人的凶手。”

马空群道:“他不是。”

沈三娘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他的确不是,但我在没有查明白之前,总是不能安心。”

马空群道:“我明白。”

沈三娘道:“我可以从他对我的态度上看出来,女人天生就有种微妙的感觉,他若恨你,对我的态度也一定不同。”

马空群道:“我懂。”

沈三娘道:“可是他却对我很客气,我去的时候,他虽然显得有些吃惊,我要走的时候,他却并没有留难我。”

马空群道:“他是个君子。”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有个朋友并不是君子。”

马空群道:“哦?”

沈三娘咬着牙,眼眶已发红,忽然解开了衣襟。

衣襟下是赤裸着的。

她虽然已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但身材仍保养得非常好。她的胸膛坚挺,小腹平坦,双腿修长结实,只可惜现在这晶莹雪白的胴体上,已多了好几块瘀青和青肿。

翠浓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叫,沈三娘的泪已落下,颤声道:“你知道这是谁打的?”

马空群凝视着她腰腹上的伤痕,目中已露出愤怒之色,过了很久,才沉声说道:“我不想知道。”

他的意思沈三娘当然明白,不想知道的意思,就是他已知道。

沈三娘也没有再说,慢慢地掩起衣襟,黯然道:“你不知道也好,我只不过要你明白,为了你,我什么事都肯做。”

马空群心中的愤怒已变为痛苦,又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些年来,你的确为我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

沈三娘哽咽着,突然跪倒,伏在他膝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马空群轻抚着她的柔发,目光凝视着窗外。

清晨的微风吹过草原,绿草如波浪般起伏,旭日刚刚升起。金黄色的阳光照在翠绿的草浪上,马群正奔向阳光。

马空群叹息着,柔声道:“这地方本是一片荒漠,没有你,我也许根本就不能将这地方改变得如此美丽,没有人知道你对我的帮助有多么大。”

沈三娘轻泣着,道:“只要你知道,我就已心满意足了。”

马空群道:“我当然知道,你帮助我把这块地方改变得如此美丽,只不过是要我在失去它时觉得更痛苦。”

沈三娘霍然抬起头,失声道:“你......你......你在说什么?”

马空群不再看她,缓缓说:“我在说一件秘密。”

沈三娘道:“什么秘密?”

马空群道:“你的秘密。”

沈三娘道:“我......我有什么秘密?”

马空群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一字字的说道:“从你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已知道你是谁了!”

沈三娘身子一阵震颤,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突然扼住了她咽喉。

她连呼吸都已停顿,慢慢地站起来,一步步向后退,目中也充满了恐惧之色。

马空群道:“你不姓沈,姓花。”

这句话又像是一柄铁锤,重重的敲击在沈三娘的头上。

她刚站起来,又将跌倒。

马空群道:“白先羽的外室花白凤,才是你嫡亲的姐姐。”

沈三娘道:“你......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叹息了一声,道:“你也许不信,但你还未到这里来时,我已见过你,见过你们姐妹和白先羽在一起,那时你还小。你姐姐肚子里却已有了白先羽的孩子。”

沈三娘颤抖突然停止,全身似已僵硬。

马空群道:“白先羽死了后,我也曾找过你们姐妹,但你姐姐却一直隐藏得很好,又有谁能想到你居然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慢慢向后退,终于找着张椅子坐下来,看着他。

就是这个人,七年来,每个月她至少有十天要陪他上床,忍受着他那只没有手指的手笨拙的抚摸,忍受着他的汗臭。

有时她甚至觉得睡在她旁边的是一匹马,一匹老马。

她忍受了七年,因为她总认为自己必有收获,这一切他迟早必将付出代价。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可笑,错得可怕。

她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条孩子手里的蚯蚓,一直在被人玩弄。

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你是谁,但却一直没有说出来,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沈三娘摇摇头。

马空群道:“因为我喜欢你,而且很需要你这么样一个女人。”

沈三娘忽然笑了笑道:“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的免费送上门来的。”

她的确在笑,但这笑却比哭还要痛苦。

她忽然觉得要呕吐。

马空群道:“我已早就知道你跟翠浓的关系。”

沈三娘道:“哦?”

马空群道:“我这边的消息,由翠浓转出去,外边的消息,也是由翠浓转给你的。”

他也笑了笑,道:“你用她这种人来转达消息,倒的确是个聪明的主意。”

沈三娘叹道:“只可惜还是早已被你知道。”

马空群道:“我一直没有阻止你们,只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重要的消息给你。”

沈三娘道:“你也许还想从我这里得到外面的消息。”

马空群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姐姐比你精明得多,这么多年来,我竟始终查不出她的踪迹。”

沈三娘道:“所以她直到现在还活着。”

马空群道:“她的儿子呢?”

沈三娘道:“也还活着。”

马空群道:“现在是不是已经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道:“你猜呢?”

马空群道:“是叶开?还是傅红雪?”

沈三娘道:“你猜不出?”

马空群又笑了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沈三娘道:“那么你又何必问我?”

马空群忽又叹息了一声,道:“其实直到今天为止,我还是不想揭穿你的秘密,因为我还是不忍中断我们现在的这种关系。”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现在已到了非揭穿不可的时候。”

马空群道:“是的。”

沈三娘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因为这件事已不能再拖下去。”

沈三娘道:“既然已拖了十几年,又何妨再拖几天?”

马空群神情更沉重,道:“我有儿有女,还有几百个兄弟,我不忍眼见着他们再一个个死在我的眼前。”

沈三娘道:“昨天晚上又死了多少?”

马空群黯然道:“死的已够多。”

沈三娘道:“你认为谁是凶手?叶开?傅红雪?”

马空群目中露出愤恨之色,缓缓道:“不管凶手是谁,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一定逃不了的!”

沈三娘盯着他,一字字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者死......对不对?”

马空群道:“不错。”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那么你自己呢?”

马空群目中的愤怒突又变为恐惧,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忽然站起来,面对着窗子,仿佛不愿被沈三娘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铜铃声。

马空群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又是一天,早膳的时候又到了。”

沈三娘道:“你今天还吃得下?”

马空群道:“这是我自己订下的规矩,至少我自己不能破坏它!”

他没再看沈三娘一眼,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沈三娘道:“等一等。”

马空群在等。

沈三娘道:“你怎么就能这样走了?”

马空群道:“为什么不能?”

沈三娘道:“你......你准备对我怎样?”

马空群道:“不怎么样。”

沈三娘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马空群道:“我没有意思。”

沈三娘道:“你既已揭穿了我的隐密,为什么不杀了我?”

马空群道:“揭穿你的秘密是一回事,杀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三娘道:“可是......”

马空群道:“我知道你当然也不能再留在这里。”

沈三娘道:“你让我走?”

马空群笑了笑,笑得很凄凉,缓缓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走?难道我真还能杀了你?”

沈三娘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惊奇之色。

直到现在,她发觉自己还是不能了解这个人,也许始终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既然已准备让我走,为什么又要揭穿我的秘密?”

马空群又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我要让你知道,我并不是个呆子。”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已不愿我再留在这里。”

马空群道:“也许。”

他没有再说什么。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 ×

脚步声已下了楼,缓慢而沉重。

他的心情也许更沉重。

“他为什么不杀我?难道他真对我不错?”

沈三娘握紧双拳,自己决定绝不能再想下去,想下去只有更痛苦。

就是这个人,欺骗了她,玩弄了她,但却在别人非杀不可的时候放过了她。

也许并不是他要欺骗她,而是她要欺骗他。

无论他以前做了什么,但是他对她这个人,却并没有亏负。

沈三娘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更从未想到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但人总是人。

人总有人的情感、矛盾和痛苦。

翠浓已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柔声道:“他既然已让我们走,我们为什么还不走?”

沈三娘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当然要走,只不过......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来的。”

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来。

长桌在他面前笔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一样。

从泥沼和血泊中走到这里,他的确已走了段长路,长得可怕。

从这里开始,又要往哪里走呢?

难道又要走回泥沼和血泊中?

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皱纹在清晨的光线中显得更多、更深,每一条皱纹都不知是多少辛酸的血泪刻划出来的。

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

花满天和云在天已等在这里,静静地坐着,也显得心事重重。

然后公孙断才踉跄走了进来,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酒臭。

马空群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说什么。

这种时候,的确不是应该喝醉的时候。

他心里既羞惭,又愤怒──对他自己的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将自己的胸膛划破,让血里的酒流出来。

大堂里的气氛沉重。

早膳已经搬上来,有新鲜的蔬菜和刚烤好的小牛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