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西湖,总是温柔而妩媚的,无论什么事,都永远不能改变她。

就好像也没有人能真的改变风四娘一样。

风四娘的心还在跳,跳得很快。

她的心并不是因为刚才那一战而跳的,看到萧十一郎扶着冰冰上楼,她的心才跳了起来。

她毕竟是个女人。

无论多伟大的女人,总是个女人。

她可以为别人牺牲自己,但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这世上又有谁能控制自己的情感?

沈璧君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轻轻的道:“你若认得冰冰,你就会知道她不但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而且很可怜。”

沈璧君遥视着远方,心也似在远方,过了很久才垂下头:“我知道。”

“我们现在就上去找她好不好?”

沈璧君迟疑着,没有回答。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因为她忽然发现王猛已走出船舱,正向她们走过来。

她希望他不是来找她们的,王猛却已走到她面前,眼睛还在东张西望。

风四娘忍不住问:“你找什么?”

王猛道:“我们的老二。”

风四娘回过头,才发现史秋山早已不在她身后。

刚才被青衣人招回的渡船,现在又已荡入了湖心,船头上的人,至少已有一半走了。

剩下来的人,有的倚着栏杆假寐,有的正在喝着酒。

酒菜却不知是主人为他们准备的,还是他们自己带来的。

“史老二呢?”王猛又在问。

“我怎么知道。”风四娘板着脸,冷冷道:“史秋山又不是个要人照顾的孩子,你们又没有把他交给我。”

王猛怔了怔,喃喃道:“难道他会跟别人一起走了?”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

王猛道:“你呢?”

风四娘道:“我有我的事,你管不着。”

她忽然拉起了沈璧君的手,冲入船舱。

现在她已很了解沈璧君,她知道沈璧君这个人自己总是拿不定主意的。

但她却有很多事却非得问个清楚不可,她早已憋不住了。

王猛吃惊的看着她们闯入船舱,忍不住大声问:“难道你们也是来杀萧十一郎?”

风四娘没有回答这句话,他身后却有个人道:“纵然天下的人都要杀萧十一郎,她们两个人却是例外的例外。”

王猛霍然回头,就看见了侯一元枯瘦干瘪的脸。

“为什么她们是例外?”王猛道:“你知道她们是谁?”

侯一元眼睛里带着狡猾的笑意,道:“若是我人不老眼不花,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女人,一定就是风四娘。”

王猛吓了一跳。

──有很多人听见风四娘这名字都会吓一跳的。

侯一元道:“你也听说过这个女人?”

王猛道:“你怎么认出她的?”

侯一元笑了笑,道:“她虽然是个有名难惹的女人,可是她的武功并不高,易容术更差劲。”

王猛道:“还有个女人是谁?”

侯一元道:“我看不出,也想不出有什么女人肯跟那女妖怪在一起。”

王猛道:“你看见史老二没有?”

侯一元点点头,道:“刚才还看见的。”

王猛道:“现在他的人呢?”

侯一元又笑了笑,道:“若连风四娘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他笑得实在很像是条老狐狸。

王猛道:“他有没有在那条渡船上?”

侯一元摇摇头,道:“我没有看见他上去。”

王猛皱起了眉,道:“那么大的一个人,难道还会忽然失踪了不成?”

侯一元悠然道:“据我所知,跟风四娘有来往的人,有很多都是忽然失踪了的。”

王猛瞪着他,厉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侯一元微笑道:“船在水上,人在船上,船上若没有人,会到哪里去呢?”

王猛忽然冲过去,一个猛子扎入了湖水。

侯一元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个人并不笨,这次总算找对地方了。”

船楼上的地方比较小。

小而精致。

烛台是纯银的,烛光混合了窗外的月光,也像是纯银一样。

萧十一郎木立在窗前,遥视着远方的夜色,夜色中的朦胧山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可怕的杀人崖?

冰冰看不见他的脸色,却似已猜出了他的心事。

她一直都没有惊动他。

他在思索的时候,她从来也没有惊扰过他。

现在她自己心里也有很多事要想,一些她想忘记,都忘不了的事。

一些可怕的事。

她眼睛里的惊惧还没有消失,她的手是冰冷的,只要一闭起眼睛,那瞎子歪斜诡异的脸,就立刻又出现在她眼前。

天地间一片静寂,也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仿佛有人在大声问话。

她没有听清楚是在问什么话,却看见两个人冲了上楼。

两个船姑打扮的女人。

她几乎立刻就认出了其中有一个是风四娘。

风四娘也在盯着她道:“你身上真的有块青色的胎记?”

这就是风四娘问的第一句话。

每个人都听见了风四娘问的这句话,又有谁知道沈璧君想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她心里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句话要说。

可是她一句都没有说出来。

──她是不是想冲过去,冲到萧十一郎面前,投入他怀抱里?

但她却只是垂着头,站在风四娘身后,连动都没有动。

冰冰并没有回答风四娘那句话。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

因为萧十一郎已转过身,正面对着她们──

她们三个人!

又谁能了解萧十一郎现在心里的感觉?

他当然一眼就认出了沈璧君和风四娘,但是现在他的眼睛却在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多看谁一眼,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面对着的正是他生命中三个最重要的女人。

这三个女人,一个是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情人,他已为她受尽了一切痛苦和折磨,甚至不惜随时为她去死。

另外两个呢?

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一个已将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全部奉献给他。

这三个女人同样都已为他牺牲了一切,只有他才知道,她们为他的牺牲是那么的大。

现在这三个女人忽然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了──你若是萧十一郎,你能说什么?

窗外波平如镜,可是窗内的人,心里的浪潮却已澎湃汹涌。

第一个开口的是风四娘。

当然是风四娘。

她忽然笑了。

她微笑着道:“看来我们改扮得还不错,居然连萧十一郎都已认不出!”

萧十一郎也笑了:“幸好我总算还是听出了你的声音。”

风四娘手插住腰,道:“你既然已认出了我们,为什么还不赶快替我们倒杯酒。”

萧十一郎立刻去倒酒。

他倒酒的时候,忍不住看了风四娘一眼。

──风四娘的手插着腰,看来正像是传说中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不在乎的女人。

其实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萧十一郎当然不会不知道。

杯中的酒满了。

他心里的感激,也正像是杯中的酒一样,已满得要溢出来。

他知道风四娘是从来也不愿让他觉得难堪的,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看着他受折磨。

所以没有人笑的时候,她笑,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她说话。

只要能将大家心里的结解开,让大家觉得舒服些,无论什么事她都肯做。

风四娘已走过来,抢过刚倒满的酒杯,一口就喝了下去:“好酒。”

这当然是好酒。

风四娘对酒的辨别,就好像伯乐对于马一样。

伯乐若说一匹马是好马,这匹马就一定是好马。

风四娘说一杯酒是好酒,这杯酒当然也一定是好酒。

“这是三十陈年的女儿红。”

她笑着道:“喝这种酒应该配洋澄湖的大闸蟹。”

冰冰立刻站起来:“我去替你蒸螃蟹。”

“我也去。”风四娘道:“对螃蟹,我也比你内行。”

她们并没有给对方暗示,可是她们心里的想法却是一样。

──四个人若都留在这里,这地方就未免太挤了些。

她们情愿退出去。

她们知道萧十一郎和沈璧君一定有很多很多话要说。

但是沈璧君却站在楼梯口,而且居然抬起了头,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轻轻道:“这桌上就有螃蟹。”

桌上的确有螃蟹。

冰冰知道,风四娘也看见了。

可是她们却不知道,沈璧君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不让她们走?

难道她已不愿再单独面对萧十一郎?

──她是不愿?还是不敢?

难道她已没有什么话要对萧十一郎诉说?

──是没有?还是太多?

萧十一郎眼睛里,已露出一抹痛苦之色,却微笑着道:“这螃蟹是刚蒸好的,还没有冷透,正好用来下酒。”

难道他们真的想喝酒?

──为什么酒与忧愁,总是分不开呢?

酒已入愁肠,却没有泪。

谁也不愿意在人前流泪,英雄儿女们的眼泪,本不是流给别人看的。

酒在愁肠,泪在心里。

脸上只有笑容。

风四娘笑得最多,说得也最多,喝了几杯酒后,她说的第一句话还是:“你身上真的有那么一块青色的胎记?”

她本就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

其实这句话就不该问,无论谁看见冰冰当时的表情,都能看得出那瞎子没有说错。

风四娘却偏偏还是要听冰冰自己亲口说出来。

冰冰只有说。

──遇见了风四娘这种人,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她垂着头,说出了两个字:“真的。”

风四娘却还要问:“这块胎记真在……在他说的那地方?”

冰冰的脸红了,红着脸低下头。

这本是女人的秘密,有时甚至连自己的丈夫都不知道。

那瞎子怎么会知道的?

难道他真的有一双魔眼?

风四娘转过头,去看萧十一郎。

──你是不是也知道她身上有这么样一块胎记?

这句话她当然没有问出来,她毕竟不是那种十三点。

冰冰的脸却更红了,忽然道:“这秘密除了我母亲外,只有一个人知道。”

风四娘立刻抢着问:“谁?”

“我大哥。”

“逍遥侯?天公子?哥舒天?”

“嗯。”

风四娘怔住。

冰冰道:“我母亲去世后,知道我这秘密只有他,绝没有第二个人。”

她说得很坚决。

她绝不是那种粗心大意,随随便便的女人。

风四娘相信她的话:“可是,你大哥岂非也死了?”

冰冰的脸色更苍白,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恐惧之色,却没有开口。

风四娘道:“你大哥死了后,这秘密岂非已没有人知道?”

冰冰还是不开口,却不由自主,偷偷的瞟了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的脸色居然也发白,眼睛里居然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恐惧。

──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够让萧十一郎觉得恐惧?

他和冰冰恐惧的,是不是同样一件事?

风四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冰冰,试探着道:“你们心里竟在想什么?”

冰冰勉强笑了笑,道:“没有什么。”

风四娘笑道:“难道你们认为逍遥侯还没有死?”

冰冰闭上嘴,连笑都已笑不出。

萧十一郎也闭着嘴。

两个人居然像是默认了。

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风四娘心里忽然也升起股寒意。

她认得逍遥侯。

那个人的确有种奇异的魔力,他自己也常常说,天下绝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若说这世上真的有个人能死而复活,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他。

何况,萧十一郎只不过看见他落入绝谷,并没有看见他的尸体。

风四娘又喝了杯酒,才勉强笑道:“不管怎么样,那瞎子总不会是他。”

萧十一郎忽然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逍遥侯是个侏儒,那瞎子的身材却跟普通人一样。”

萧十一郎道:“你没有想到过,也许他并不是天生的侏儒。”

风四娘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她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样想?”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侏儒,绝不会练成他那样的武功。”

风四娘道:“但他却明明是个侏儒。”

萧十一郎沉吟着,忽又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道家的元婴?”

风四娘听说过。

修道的人,都有元神,元神若是练成了形,就可以脱离躯壳。

元神总是比真人小些,所以又叫做元婴。

──那其中的奇妙,当然不是这么样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解释的。

“但那也只不过是神话而已。”

“那的确只不过是神话。”

萧十一郎道:“但神话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

“传说中有种武功,若是练到炉火纯青时,身子就会缩小如童子。”萧十一郎道:“这种武功据说叫做九转还童,脱胎换骨,无相神功。”

风四娘笑了:“你看见过这种功夫?”

萧十一郎道:“没有。”

风四娘道:“所以这种功夫也只不过是传说而已。”

萧十一郎道:“传说更不会没有根据。”

风四娘道:“所以你认为逍遥侯已练成了这种功夫?”

萧十一郎道:“假如这世上真有人能练成这种功夫,这个人一定就是他。”

风四娘渐渐笑不出了。

萧十一郎道: “一个人无论练成了多高深的功夫,若是受了重伤,就会散功。”

风四娘在听着。

萧十一郎道:“练成这种九转无相神功的人,散功之后,就会恢复原来的样子的。”他接着又道:“冰冰并不是侏儒,她懂事时,逍遥侯已是天下第一高手。”

风四娘道:“所以你认为逍遥侯本来也不是侏儒,就因为练成了这种功夫,才缩小了的?”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可是他跌入绝谷,受了重伤,功夫就散了,所以他的人又放大了?”

这种事听起来实在很荒谬,很可笑。

萧十一郎却没有笑,他看见过更荒谬的事,这世界本就是无奇不有的。

风四娘本来是想笑的,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也笑不出了。

“难道你真的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

“很可能。”

“你凭哪点认为很可能?”

萧十一郎道:“除了逍遥侯外,那瞎子可算是我生平仅见的高手,他不但出手奇诡,而且手臂竟能随意扭曲。”

风四娘也看见了,那瞎子全身的骨头,却像是软的,连关节都没有。

萧十一郎道:“据说这种功夫叫‘瑜珈’。”

风四娘道:“瑜珈!”

萧十一郎道:“这两个字是天竺语。”

风四娘道:“那瞎子练的是天竺武功?”

萧十一郎道:“至少瑜珈是天竺武功,那‘九转还童、无相神力’所说也是从天竺传来,两种武功本就很接近。”

风四娘道:“还有呢?”

萧十一郎道:“那瞎子面目浮肿,眼珠眼白都变成黄色,很可能就因为在那杀人崖的沼泽中,饥不择食,误食了一种叫‘金柯萝’的毒草。”

金柯萝是一种生长在悬崖上的灌木,枯黄了的金柯萝,是藏人最普通的黄色染料,黄教喇嘛的袈裟,就是用金萝染黄的。

金柯萝却有剧毒,是种罕见的毒草。

风四娘道:“吃了金柯萝的人,就一定会变成那样子?”

萧十一郎道:“不死就会变成那样子。”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事好像比以前多得多了。”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道:“这两年来我看了不少书。”

风四娘叹道:“江湖中的人,一定想不到这两年来你还有功夫看书。”

萧十一郎道:“这两年来,我的武功也确实进步了些。”

风四娘道:“那瞎子好像也这么样说过。”

萧十一郎道:“两年前他若没有跟我交过手,又怎知我的武功深浅?”他眼睛发着光,又道:“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无论他是不是瞎子都一样。”

风四娘道:“除了逍遥侯外,也绝没有第二个人会知道冰冰的秘密。”

萧十一郎没有再说话,也不愿再说,这件事看来已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明显。

风四娘的手心已凉了,眼睛里也有了恐惧之色,喃喃道:“莫非那个养狗的人就是他?”

“养狗的人?”萧十一郎当然听不懂这句话,能听得懂这句话的人并不多。

风四娘也知道他不懂道:“养狗的人,就是天宗的宗主。”

萧十一郎道:“你也知道天宗?”

风四娘笑了笑,道:“我看的书虽不多,知道的事却不少。”

她的笑又恢复了自然,眼睛又亮了,因为她刚喝了三大杯酒。

现在本不是喝酒的时候,但是她假如想忘记一件事,就总是会在最不该喝酒的时候喝酒,而且喝得又快又多。

“我不但知道天宗,还知道天宗的宗主养了条小狗。”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

“谁?”

“杜吟。”

“杜吟是什么人?”

“杜吟就是带我到八仙船去的人。”

“八仙船?”

萧十一郎居然好像没听见过这三个字。

风四娘看着他,道:“难道你不知道八仙船?”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风四娘道:“你也没有到八仙船去过?”

萧十一郎道:“没有。”

风四娘怔住。

她知道萧十一郎若说不知道一件事,就一定是真的不知道,可是她想不通萧十一郎怎么会不知道?

“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要在一条船上请你喝酒?”

萧十一郎当然记得。

风四娘道:“那条船就是八仙船。”

萧十一郎总算明白了:“可是我并没有到他们那条船上去。”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来带路的人,忽然又不肯带我去了。”

风四娘更不懂:“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怕我被人暗算,他不想看着我死在他面前。”

风四娘道:“他是谁?”

萧十一郎道:“就是那个送信去的少年。”

风四娘道:“萧十二郎?”

萧十一郎点点头。

风四娘又笑了:“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他了,萧十二郎若是看着萧十一郎死在自己面前,心里总是不会好受的。”她微笑着又道:“何况,若连萧十二郎也不帮萧十一郎的忙,还有谁肯帮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苦笑道:“但我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跟一个叫萧十二郎的人交了朋友。”

风四娘道:“他不肯带你到八仙船去,带你到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道:“带我去找一个人。”

风四娘道:“冰冰?”

──当然是冰冰。

──若不是为了救冰冰,纵然明知一到了八仙船就必死无疑,萧十一郎也要去闯一闯的。

──萧十二郎就算已决心不肯带他去,他也会自己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