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四四方方的脸,穿着件干干净净的青布衣服,整个人看来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

杨开泰!这个人赫然竟是杨开泰。

杨开泰走起路来,还是规规矩矩的,目不斜视,好像并没有看见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但他却偏偏笔直的向他们走了过来,而且一直走到萧十一郎面前。

风四娘整个人都已僵住,已连话都说不出。

她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别人对她是什么看法,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对这个人,她心里实在觉得有些惭愧和歉疚。

她看见这个人,就好像一个想赖账的人,忽然看见了债主一样。

因为她的确欠这个人的债,而且是笔永远也还不了的债。

但杨开泰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萧十一郎已站起来,勉强笑了笑,道:“请坐。”

杨开泰没有坐,萧十一郎也只好陪他站着。

他忽然发觉杨开泰这张四四方方,诚诚恳恳的脸,已变得很苍老,很憔悴。

──现在他就算还是张硬面饼,也已经不是刚出炉的了。

──这两年的日子,对他来说,一定很不好过。

萧十一郎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尤其是在经过昨夜晚上那件事之后。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肮脏而卑鄙的小偷,也只有在面对着这个人时,他心里才会有这种感觉。

杨开泰也在看着他,那眼色也正像是在看着个小偷一样,忽然问:“阁下就是萧十一郎萧大爷?”

他当然认得萧十一郎,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但他却偏偏故意装作不认得。

萧十一郎只好点点头。

他了解杨开泰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了解杨开泰的心情。

杨开泰板着脸道:“在下姓杨,是特地来送银票给萧大爷的。”

他居然从身上拿出了一叠崭新的银票,双手捧了过来:“这里有两百张五百两的,十张五万两的,一共是六十万两,请萧大爷点一点。”

萧十一郎当然不会真的去点,甚至根本不好意思伸手接下来,只有在嘴里喃喃的说道:“不必点了,不会错了。”

杨开泰却沉着脸道:“这是笔大数目,萧大爷你一定要点一点,非点一点不可。”

他不但很坚持,而且似已下了决心。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着,接过来随便点了点,他实在不想跟这个人发生一点冲突。

杨开泰道:“有没有错?”

萧十一郎立刻摇头:“没有。”

杨开泰道:“提出这一笔后,你在利源利通两家钱庄,存的银子还有一百七十二万两。”

他拿出个账簿,又拿出叠银票:“这是清单,这是银票,请你拿走。”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想全都提出来。”

杨开泰板着脸,道:“你不想,我想。”

萧十一郎道:“你?”

杨开泰冷冷道:“这两家钱庄都是我的,从今以后,我不想跟你这种人有任何来往。”

萧十一郎僵住。

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杨开泰现在若是要走,他已不准备再挽留。

可是杨开泰并没有准备要走,他还是板着脸,瞪着他,忽然冷笑道:“自从你和逍遥侯那一战之后,有很多人都已认为你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道:“我自己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想过。”

杨开泰道:“我想过,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了。”

他硬梆梆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我早就知道,无论什么事,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这句话里仿佛有根针,不但刺伤了萧十一郎,刺伤了风四娘,也刺伤了他自己。

风四娘咬着嘴唇,忽然捧起了酒壶,对着嘴喝了下去。

杨开泰却还是连眼角都不看她,冷冷道:“据说你昨天在这里,出手三招,就击败了伯仲双侠,这样的威风,天下更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杨开泰若是要找你一较高下,别人一定会笑我自不量力。”

他的双拳紧握,一字字接着道:“只可惜我本就是个自不量力的人,所以我……”

──所以我才会爱上风四娘。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萧十一郎和风四娘却都已明白他的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

杨开泰不让他开口,抢着又道:“所以我今天来,除了要跟你结清账目之外,就是要来领教你天下无双的武功。”

他说话虽然很慢,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本来一着急就会变得口吃的。

今天他并不着急,他显然早已下了决心,决心要和萧十一郎结清所有的账。

萧十一郎了解这种心情,可是他心里却更难受。

杨开泰道:“我们是出去,还是就在这里动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既不出去,也不在这里动手。”

杨开泰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的意思就是,我根本不能跟你动手。”

他实在不能跟这个人动手,因为他既不能胜,也不能败。

萧十一郎现在已绝不能败。

他知道杨开泰积怒之下,出手绝不会轻易,只要他伤在杨开泰手下,立刻就会有人来要他的命。

他现在绝不能死。

他还有很多事非去做不可。

杨开泰瞪着他,脸已涨红道:“你不能跟我动手?因为我不配?”

萧十一郎道:“我不是这意思。”

杨开泰道:“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就出手,你若不还手,我就杀了你。”

他本是很宽厚的人,本不会做出逼人太甚的事。

可是他现在却已将萧十一郎逼得无路可走。

风四娘的脸也已涨红了。

她本就已忍耐不住,刚才喝下去的酒,使得她更忍耐不住,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叫道:“杨开泰,我问你,你这究竟算是什么意思?”

杨开泰根本不理她,脸却已发白。

风四娘道:“你难道以为他是真的怕你?就算他怕了你,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杨开泰还是不理她。

风四娘道:“你一定要杀他?好,那么你就先杀了我吧。”

杨开泰本已渐渐发白的脸,一下子又涨得通红。

他也实在忍不住,大声道:“他……他……他是你的什么人?你要替他死?”

风四娘冷笑道:“无论他是我的什么人,你都管不着。”

杨开泰道:“我……我……我管不着?谁……谁管得着?”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额上已暴出了青筋。

他是真的气急了,急得又已经话都说不出。

风四娘更气,气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他们本该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就像是连城璧和沈璧君一样。

可是现在……

萧十一郎不忍再看下去,也不忍再听下去,他现在已只有一条路走。

“好,我们出去。”

夜已临,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已亮起了辉煌的灯火。

萧十一郎慢慢的走下楼,慢慢的走上街心。

他的脚步沉重,心情更沉重,他不怪杨开泰。

这并不是杨开泰在逼他,杨开泰也同样是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一种可怕的压力,将他们每个人都逼得非走上这条路不可。

这种可怕压力,却正是从他们自己心里生出来的。

这究竟是爱?还是恨?是悲哀?还是愤怒?

萧十一郎没有再想下去,他知道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个结果来的。

他已走到街心,停下。

他忽然发现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似已随着他的脚步停顿。

杨开泰也已走出了牡丹楼的门。

街道上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全已远远避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一个个看来都像是呆子。

但萧十一郎却知道,真正的呆子并不是这些人,而是他们自己。

酒楼上突然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好像将所有的杯盘碗盏都已砸得稀烂。

东西砸完了之后,接着就是一阵痛哭声,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风四娘本就一向是个要笑就笑,要哭就哭的人。

她没有下来。

她不忍看,却又偏偏没法子阻止他们。

杨开泰紧紧握着拳,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似已因痛苦而扭曲。

萧十一郎忍不住长长叹息,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杨开泰瞪着他,突然吼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已冲过来,攻出了三招。

他的出手并不快,也不好看。

可是他每一招都是全心全意使出来,就像他走路一样,每一步都脚踏实地。

萧十一郎已下定决心,这一战既不能败,也不能胜。

他只想打到杨开泰不能再打时,就立刻停止。

可是杨开泰一出手,他就已发觉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杨开泰的心虽已乱了,招式却没有乱。

他的出手虽然不好看,但每一招都很有效、他的招式变化虽不快,但是招沉力猛,真力充沛,一种强劲的劲力,已足够弥补他招式变化间的空隙。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练得如此扎实的人。

二十招过后,他的劲力更已完全发挥,只要一脚踏下,青石板的街道上立刻就被他踏出个脚印。

脚印并不多。

因为他的出手每一招都中规中矩,连每一步踏出的方位也都很少改变。

脚步虽不多,脚印却已越来越深。

街道两旁的招牌,也已被他的掌力,震得吱吱作响,不停的摇晃。

萧十一郎额上已沁出了冷汗。

他若要以奇诡的招式变化,击败这个人并不难,因为杨开泰的出手毕竟太呆板。

可是他不能胜。

杨开泰一拳接着一拳,着着实实的打过来,他只有招架、闪避。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正在被铁锤不停敲打着的钉子。

钉子虽尖锐,但迟早总会被打下去的。

最可怕的是,他的腿突然又开始渐渐麻木,动作也已渐渐迟钝。

平时他与人交手,战无不胜,只因为他总有一股必胜的信心,总有一股别人没有的劲。

可是现在他没有这股劲,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战胜。

他也不愿败。

但是他却忘了,高手相争,不胜,就只有败。

胜与负之间,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他就算再想战胜.也已来不及了。

杨开泰的武功、劲力、自信心,都已打到了巅峰,已将他所有的潜力全都打了出来。

他已打出了那股必胜的信心。

他已有了必胜的条件。

连他自己都从没有想到自己的武功能达这种境界。

以他现在这种情况,世上能击败他的人已不多。

萧十一郎知道自己必败无疑。

他的确就像是根钉子,已被打入了土里,他的武功已发挥不出。

何况,他的伤势又已发作。

但真正致命的,却还是他自己这种想法。

他开始有了这种想法时,就已真的必败无疑。

失败是什么滋味?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真正去想过。

因为他生平与人交手,大小数百战,从来也没有败过一次。

现在他却已经开始想了。

这种想法本身就是种致命的毒素,腐蚀了他所有的力量和自信。

突然杨开泰左足前踏,正踏在原来一个脚印上,击出的却是右拳,一着“黑虎掏心”直击萧十一郎胸膛。

这一着“黑虎掏心”,本是普普通通的招式,他规规矩矩的使出来,半点花招也没有,但是这一着劲力之强,威力之猛,放眼天下的武林高手,已没有第二个人能同样使得出来。

就算萧十一郎自己使出这一招来,也绝不可能有这种惊人的威力。

他想到这点,已几乎没有信心去招架闪避。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有条长鞭卷来,卷住了杨开泰的左腿。

无论谁也没有看见过这么长的鞭子,更没有看见过这么灵活的鞭子。

一个头戴珠冠,面貌严肃的独臂人,双腿已齐膝而断,却站在一条赤膊大汉的头顶上,远在一丈外,就挥出了长鞭。

他的鞭梢一卷,反手一抖,厉叱道:“倒下。”

杨开泰并没有倒下。

他拳上的力量,竟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收回,深入了脚底。

本来只有半寸深的脚印,立刻陷落。

这坚硬的石板在他脚底,竟似已变得柔软如泥,他整只脚都已陷落下去,没及足踝。

人上人额上青筋忽然凸起,独臂上肌肉如栗,长鞭扯得笔直。

但杨开泰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着,就像是已变成了根撼不动的石柱。

人上人长鞭收回,鞭梢反卷。

谁知杨开泰已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鞭梢,突然大喝一声,用力一抖。

人上人的身子立刻被震飞了起来,眼看就要重重的摔在地上,突又凌空翻身,车轮般翻了三个跟斗,又平平稳稳的落在大汉头顶。

可是他的长鞭已撒了手。

杨开泰已将这条鞭子扯成了五截,随手抛在地上,板着脸道:“我本该杀了你的。”

人上人冷笑道:“你为何不出手?”

杨开泰道:“我生平从未向残废出手。”

突然对面屋檐上有人在叹息:“这人果然不愧是个君子,只可惜皮太厚了些。”

杨开泰霍然抬头:“什么人?”

一个独眼跛足的老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屋檐上,悠然道:“我这人既不是君子,又是个残废,只不过若有人故意手下留情放过了我,我就绝不会再有脸跟他死缠烂打的。”

杨开泰脸色已发青:“你说的是谁?”

“我说的就是你。”这老人当然就是轩辕三缺:“你刚才使到第十七招时,萧十一郎本来已可将你击倒三次,你难道真的一点也看不出?”

杨开泰铁青的脸又涨红。

一开始出手时,他的招式变化间,的确很生硬,的确露出这三次破绽。

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

他既然知道,就绝不否认。

无论杨开泰是呆子也好,是君子也好,他至少不是个小人。

屋檐下的人丛里,却有个青衣人施施然走了出来,悠然道:“这种事你本不该怪杨老板的,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轩辕三成也出现了。

他微笑着,又道:“杨老板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本是心黑皮厚,否则杨家又怎么能富甲关中?他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杨开泰瞪着他,脸涨得通红,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轩辕三成笑道:“我就绝不会怪你,我也是个生意人,莫说他只放过了你三次,就算放过你三十次你也一样可以打死他的。”

杨开泰突然跺了跺脚,扭头就走。

他就算有话也说不出,何况他已无话可说。

君子若是遇见了小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轩辕三成已转过身,看着萧十一郎,微笑道:“你用不着感激我们,就算我们不来救你,他也未必真能打得死你。”

萧十一郎并不能算是君子,更不是呆子。

他当然明白轩辕三成的意思,只不过懒得说出来而已。

他忽然发现花如玉说的至少有一句不是谎话:“你放了轩辕三成,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轩辕三成忽然大声道:“各位父老兄弟,都看清了么?这位就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举世无双的大豪杰萧十一郎。”

没有人敢出声。

这世上真正的呆子毕竟不多,祸从口出,这句话更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轩辕三成只好自己接下去:“我念在他是个英雄,又是远道来的客人,所以也放过了他三次,可是今天,我却要当着各位面前杀了他。”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不笨,也很了解轩辕三成这个人。

他早已猜出,轩辕三成“救”了他,只不过为了要自己动手杀他。

能亲手摘下萧十一郎项上的人头,正是天下英雄全都梦寐以求的事。

萧十一郎的人头,本就是天下江湖豪杰心目中的无价之宝。

轩辕三成的话却还没有说够,又道:“因为这位大英雄皮虽不厚,心却太黑,非但好色如命,而且杀人如麻。”

轩辕三缺淡淡道:“好色如命,杀人如麻,岂非正是英雄本色?”

轩辕三成道:“但世上若没有这样的英雄,大家的日子岂非可以过得太平些?”

轩辕三缺道:“他一刀逼瞎了点苍掌门,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据说已可算是当世的第一高手,你能杀得了他?”

轩辕三成叹了口气,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只要是道义所在,就算明知必死,我也得试一试的。”

轩辕三缺也叹了口气,道:“好,你死了,我替你收尸。”

轩辕三成道:“然后你难道也要来试一试?”

轩辕三缺道:“我虽已是个残废的老人,可是这‘义气’二字,我倒也没敢忘记。”

轩辕三成仰面大笑;道:“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今日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负,是生是死,听了你这一句话,死而无怨。”

这兄弟两人一搭一档,一吹一唱,说得竟好像真的一样。

萧十一郎又笑了笑道:“好,好个男子汉,好气概。”

轩辕三成道:“我有气概,你却有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拔你的刀。”

萧十一郎道:“好。”

他的刀已出鞘。

轩辕三成道:“这就是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据说这就是天下无双的宝刀。”

萧十一郎轻抚刀锋,微笑道:“这的确是把快刀,要斩人的头颅,绝不用第二刀。”

轩辕三成道:“你就凭这柄刀,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

萧十一郎道:“有时我一招也击败过人的。”

轩辕三成居然神色不变,冷冷道:“好,今日我不但就凭这双空手来接你这柄天下无双的宝刀,而且还让你三招呢。”

萧十一郎道:“你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道:“我既然能放过你三次,为何不能让你三招?”

他的确很有把握。

强弩之末,不能穿芦蒿。

萧十一郎已是强弩之末,他看得出。

他看得非常清楚,否则他怎么敢出手?

萧十一郎轻抚着刀锋,忽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呀,可惜。”

轩辕三成忍不住问:“可惜什么?”

萧十一郎道:“可惜我这柄好刀,今日要斩的却是你这种头颅。”

轩辕三成冷笑道:“你今日要斩我的头颅,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看着他,缓缓道:“刚才我的气已衰,力已竭,毒伤已发作,本已必败。”

轩辕三成冷笑道:“现在你又如何?”

萧十一郎道:“现在已经不同。”

轩辕三成道:“哦?”

萧十一郎道:“刚才我对付的是君子,现在对付的却是小人。”

轩辕三成冷笑。

萧十一郎道:“我这柄刀不杀君子,只杀小人。”

他的刀锋一展,眸子里也突然露出种刀锋般逼人的杀气。

刀光与杀气,逼人眉睫,轩辕三成的心突然已冷,笑容突然僵硬。

他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竟似又变了个人。

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一刀,又削下了腿上的一块肉,鲜血飞溅而出。

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皱,淡淡道:“我这条腿的确已不行,可是我杀人不用腿的。”

他额上已疼出了冷汗,可是他的眸子更亮,人更清醒。

轩辕三成额上竟已同样沁出了冷汗。

萧十一郎盯着他,缓缓道:“你说过,你要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勉强挺起胸:“我……我说过。”

萧十一郎冷笑道:“可是我一刀若不能逼你出手,就算我输了,三刀若不能割下你的头颅,也算我输了,我就自己将这大好头颅割下来,双手捧到你面前,用不着你出手。”

轩辕三成脸色又发青,青中带绿。

萧十一郎突然大喝:“你先接我这第一刀。”

夜渐深,灯光辉煌。

可是这一刀出手,所有的灯光都似已失却颜色。

刀光匹练般挥出,轩辕三成的人却已不见了。

刚才那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大英雄,大豪杰,看见萧十一郎的刀光一闪,竟突然像是变成了只中了箭的狐狸,一溜烟的窜入了人丛中。

人群一阵骚动,再找他这个人时,竟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屋檐上的轩辕三缺也早已不见踪影。

闪电般的刀光,照亮了人上人的脸,人上人的脸上已无人色。

萧十一郎扬刀向天,盯着他。

人上人没有动,他不能动,那赤膊大汉却已一步步向后退,越退越快,眨眼间也已转过了街角。

萧十一郎突然仰面大笑,大笑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些人果然不愧是大丈夫!”

人丛中仿佛有人在叹息:“好一个不要脸的大丈夫,好一个豪气如云的大盗萧十一郎。”

大亨楼上灯火依然辉煌,但大家看见萧十一郎时,眼色却已变了。

风四娘正倚着栏杆,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已干,却带着种谁也无法了解,谁也描叙不出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为这个豪气如云的男人觉得骄傲,还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感伤。

萧十一郎慢慢的走过去,坐下。

他没有看她,只有他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也知道自己欠她的债又多了一笔。

这些债他这一生中,只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风四娘也坐下来,默默的为他斟了杯酒。

他默默的喝了下去。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这一战你连一招都未使出,就已胜了,而且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人能胜得比你更有光彩,我至少应该敬你三十杯才对。”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其实你本不必敬我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本不该胜却胜了。”

风四娘道:“也因为你本该败的,却没有败?”

萧十一郎笑得更勉强:“你应该看得出。”

风四娘道:“我看不出。”

萧十一郎道:“可是我……”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是不是希望自己能败在杨开泰手下?希望他能杀了你?”她盯着他的脸:“你是不是认为杨开泰若是击败了你,我心里就会好受些?”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我只知道我欠你们的,我只有用这法子来还。

──这样至少我自己心里会觉得好受些。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风四娘却还是一样能明白。

她还在盯着他,冷冷道:“你自己若不能回答,我可以告诉你,你若真的败了,我们都不会觉得好受的,甚至连杨开泰也不会。”

她说到“杨开泰”三个字时,声音居然已不再激动,就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姓名。

萧十一郎心里却在刺痛,因为他也了解杨开泰的感情,也一直永远无法忘怀,却又偏偏是无可奈何的感情。没人能比萧十一郎更了解这种感情的辛酸和痛苦。

无可奈何,这四个字本就是世上最大的悲剧。

风四娘忽又轻轻叹息:“我知道你是想还债,可是你用的法子却错了,选的对象也错了。”

萧十一郎垂下头,道:“我……我应该怎么做?”

风四娘的手在桌下握紧,一字字道:“你应该先去还沈璧君的债。”

萧十一郎的手也已握紧。

风四娘道:“我答应过你,我一定要陪你去找到她。”

萧十一郎道:“可是现在……”

风四娘道:“现在我还是一样要陪你去找到她。”

萧十一郎霍然抬起头,凝视着她,这次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忽然也长长叹息,道:“你……你永远都不会变?”

风四娘道:“永远不会。”

她已转过脸,面对着窗外的夜色,因为她不愿让他发现,她的泪又流了下来。

厚厚的一叠银票还在桌上,没人动,没人敢动。

这已不仅是一叠纸而已,这已是一笔财富,一笔大多数人都只有在幻想中才能见到的财富,一笔足以令大多数不惜出卖自己灵魂的财富。

但是萧十一郎看着这叠银票时,脸上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讥诮之色,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些银子是哪里来的?”

风四娘道:“我若问了,你肯说?”

萧十一郎道:“我若说了,你肯相信?”

风四娘道:“我为什么不肯相信?”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实在是件很荒谬的事,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银子是怎么来的。”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他,她的泪痕已干,她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却一向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她叫了起来:“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点点头,苦笑道:“我就知道这种事你也绝不会相信的。”

风四娘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荒谬的事,有时却偏偏很简单,甚至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说出来。

“这些银子都是别人送的。”

“是谁送的?”

“不知道。”

风四娘更奇怪:“有人送了这么多银子给你,你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萧十一郎苦笑道:“他送给我的银子,还不止这么多。”

风四娘道:“他一共送了多少?”

萧十一郎道:“确实的数目,我也不知道。”

风四娘道:“难道已多得连算都算不清了?”

萧十一郎道:“非但多的算不清,也快得我来不及算。”

风四娘道:“他送得又多又快?”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我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会发现他已先在当地的钱庄,替我存入了一笔数目很可观的银子,只要我一到了那地方,钱庄里的人立刻就会将银子替我送来。”

他看着风四娘,他在等着风四娘发笑。

听来这的确是很可笑的谎话。

风四娘却没有笑,沉吟着道:“你有没有问过钱庄里的人,银子是谁存进去的?”

萧十一郎当然问过。

“到钱庄去存银子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都是很平凡的生意人,有人存银子进去,钱庄里的人当然也不会仔细盘问他的来历。”

风四娘道:“他们都用你的名义将银子存进去,再要钱庄的人,将银子当面交给你?”

萧十一郎点点头。

风四娘道:“钱庄里的人,怎么知道你就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他们当然不知道,但只要我一到了那地方,他们立刻就会收到一封信,信也是用我的名义写的,叫他们将银子送来给我。”

风四娘道:“你难道不能不要?”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为什么不要?”

风四娘道:“因为他绝不会真的无缘无故将银子送给你。”

萧十一郎道:“他当然有目的。”

风四娘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知道别人也是绝不会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事,他要别人都认为我真的已找到了宝藏。”他苦笑着,接着道:“一个找到了宝藏的人就好像是根肉骨头,那些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饿狗、野狗、疯狗,只要一听见风声,立刻都会抢着来啃一口的。”

风四娘道:“他要江湖中的人,将目标全都集中在你身上。”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别人都在注意我时,他就可以一步步去实行他的计划和阴谋,就算花点银子,也是值得的。”

风四娘道:“只不过他给你的并不是一点银子。”

萧十一郎承认:“那的确不止一点。”

风四娘道:“江湖中有这么多银子的人已不太多,能随便将这么多银子送人的,我却连一个都想不出来。”

萧十一郎道:“我也只想出了一个。”

风四娘道:“谁?”

萧十一郎道:“逍遥侯虽已死了,但他那秘密的组织并没有瓦解,因为现在已另外有个人接替了他的地位……”

风四娘道:“你认为银子就是这个人送给你的?”

萧十一郎又点点头,道:“只有这个人,才可能有这么大的出手。”

逍遥侯本身已富可敌国,他组织中的人,也都是坐镇一方的武林大豪。

这些人的财产若是集中在一起,那数目之大,已令人难以想像。

就算传说中那三宗宝藏真的存在,也一定是比不上的。

萧十一郎道:“看来这个人非但已接替了逍遥侯的地位,也已承继了他的财产。”

风四娘道:“但你却完全不知他的身份和来历?”

萧十一郎当然不知道。

这秘密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我只知道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也许比逍遥侯更可怕。”

“哦?”

萧十一郎苦笑道:“因为他至少比逍遥侯更阴沉,心机也更深,他现在在利用我来转移别人的目标,先把我养得肥肥的,等他的计划接近完成时,只怕就要拿我来开刀了。”

风四娘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出他是谁?”

萧十一郎道:“只可惜我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风四娘道:“所以你只有带着冰冰,四处去找他那组织中的人?”

萧十一郎黯然道:“只可惜冰冰现在也不见了。”

风四娘道:“也只有冰冰认得出那些人?”

萧十一郎道:“只有她认得出。”

风四娘道:“也只有她才知道这秘密?”

萧十一郎叹道:“除了她之外,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

风四娘道:“我也相信。”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说的每个字我都相信,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一向知道。”

萧十一郎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他心里的感激,已不是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

风四娘却将手慢慢的缩了回去,悄悄的藏在桌下,冷冷道:“只可惜这世上了解你的人并不多,因为你根本不要别人了解你。”

萧十一郎看着自己的手,痴痴的看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风四娘道:“所以我们不但要去找沈璧君,还要去找冰冰。”

萧十一郎终于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只可惜我还是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风四娘道:“你在这里是不是有个家?”

萧十一郎道:“那不是家,只不过是栋房子。”他目中又露出了那种他特有的寂寞说:“我也从来没有过家。”

风四娘道:“但现在你已有很多房子?”

萧十一郎道:“几乎每个大城里都有。”

风四娘道:“房子是你自己买的?”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也从来都没有钱买房子,他送得快,我也花得快。”

风四娘淡淡道:“据说你为了替一个妓女赎身,就不惜一掷万金?”

萧十一郎道:“他既然要送,我就只好拼命的花,我花得多,他就只好再多送些,他送我送得多,自己也就只好少花些了,所以我多花他一两银子,就等于减少了他的一分力量。”他又勉强笑了笑:“幸好花钱我一向是专家。”

风四娘道:“但你却不买房子?”

萧十一郎道:“绝不买。”

风四娘道:“那些房子又是怎么来的?”

萧十一郎道:“也是他送的,有时他还会将房产地契一箱箱的送过来。”

风四娘道:“这些房子冰冰全去过?”

萧十一郎道:“大多数去过。”

风四娘道:“你看她会不会忽然间想一个人找个地方去躲起来静几天?”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她要一个人去想想心事,因为她要看看你会不会急着去找她。”

萧十一郎道:“我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当然想不出的,因为你不是女人。”她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和感伤,慢慢接着道:“我是女人,女人的心事,也只有女人知道……”

萧十一郎道:“你若是她,你也会一个人去躲藏起来?”

风四娘道:“我一定会。”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不喜欢看着你陪你的老朋友聊天喝酒,聊些我听不懂的事,却将我冷落一边,因为我不喜欢看着你为别的女人伤心,因为我得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关心我,因为我的心事,你一点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可是她……她跟你不同,她只不过是我的妹妹。”

风四娘又转过脸,凝视着远方黑暗的夜色,淡淡道:“我也只不过是你的姐姐。”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还欠着一个人的债。

又是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他忽然想起了冰冰看着他时,那种欲语还休的神采,那种脉脉含情的眼波……

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她,你会躲到哪里去?”

风四娘没有回头:“当然是那些你去过,我也去过的地方。”

萧十一郎道:“那些房子她都去过,我也去过。”

风四娘道:“所以我们就应该到那里去找。”她还没有回头,轻轻的接着道:“我只希望你找到她后,永远莫要再将她当做你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