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地愕了半晌,本想笔直走向天目山,去寻那绝色少女,但转念一想,自己就算找到了她又当如何,何况偌大一座天目山,自己根本就未必找得到,想了想,不禁忖道:“我还是先去找到云老伯父子才是。”

他就像一个无主意的孩子,极需有个人能为他分解心中紊乱,他天性本甚坚毅,十年深山昔练,更使得他有着超于常人的智慧,但此刻心绪却一乱如是,他只当是自己处世经验不够,临事难免如此,却不知自己已对那少女有了一种难以解释的情感,这种情感是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须知人们将自己的情感压制,情感反会在不知不觉中奔发出来,等到自己发觉的时候,这种情感却早已像洪水般将自己吞没了。

他长叹一声,走出林外,哪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冷冷的笑声,回头望去,只见方才在城垛上和自己动手的黄衫少年,左手抚着下颔,右手放在左肋下,正望着自己嘿嘿冷笑。

他和这黄衫少年本来素不相识,方才虽已动过手,但彼此之间,却无纠葛,此时他心中乱成如麻,哪有心情再多惹麻烦,望了一眼,便又回身走去,一面在心中寻思,要怎样从那少女身上,找着她师父丑人温如玉的下落来。

“好大的架子,却连个女子也追不上。”

卓长卿愕然回顾,心想我与此人素不相识,他怎么处处找麻烦,那黄衫少年见他转回头,两眼上翻,冷冷说道:“阁下年纪虽轻,武功却不弱,真是难得的很。”

卓长卿又是一愕,心想此人怎么如此奇怪,方才出言讥嘲自己,此刻又捧起自己来,但语气之中,老气横秋,却又没有半点捧人的意思。

却见这黄衫少年放下双手,负在身后,两眼望在天上缓缓踱起方步来,一面又道:“只是阁下若想凭着这点身手,就想独占魁首,哼,那还差得远呢。”

卓长卿再忍不住心中的怨气,厉声道:“在下与兄台素不相识,兄台屡屡以言相欺,却是什么意思?”

那黄衫少年望也不望卓长卿一眼,冷冷接道:“在下的意思就是请阁下少惹麻烦,阁下从何处来,就快些回何处去,不然——哼哼,真得——哼哼。”

他一连“哼”了四声,虽未说出下文来,但言下之意,卓长卿又不是呆子,哪有不明之理,剑眉一轩,亦自冷笑说道:“这可怪了,在下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又与阁下何于,至于在下会不会惹上麻烦,那更是在下自己之事了。”

那黄衫少年双目一张,目光便有如两道利箭,射在卓长卿身上,冷冷道:

“阁下两日之内若不离开这临安城,哼——只怕再想走就嫌晚了。”

长袖一拂,回头就走,哪知眼前一花,那卓长卿竟突然挡在他身后,身形之疾,有如苍鹰。

这一来却令得那黄衫少年岑粲为之一怔,只见卓长卿面带寒霜,眼如利箭,厉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那黄衫少年岑粲虽觉对方神势赫赫,正气凛然,但他自恃身手,且又是极端倨做自大之人,双目微翻,冷哼一声,又自说道:“两日之内若不离开这临安城,哼——”

哪知他语犹未了,卓长卿突然厉叱一声,右手一伸,快如闪电般抓住他的衣襟,厉声道:“两日之前,在那快刀会与红巾会房中留下字柬的,是不是你?”

黄衫少年岑粲再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出手,此刻被他抓住衣襟,竟怔了一怔,随即剑眉怒轩,右手手腕一翻,去扣卓长卿的脉门,左手并指如剑,疾点向他腋下三寸,乳后一寸,着肋直腋、撅肋间的夭池大穴,一面口中喝道:

“是我又怎样,不是我又怎样?”

卓长卿右臂一缩,生像是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黄衫少年岑粲,蹬、蹬、蹬连退三步,卓长卿身形也不禁为之晃了晃,原来他右臂一缩,便即向那黄衫少年的左手手背上拍去,那黄衫少年来不及变招,只得手腕一翻,立掌一扬,双掌相交,竟各自对了一掌。

黄衫少年岑粲内力就稍逊一筹,用的又是左掌,连连退出三步,方自立稳桩,面色一变,方待开口,那卓长卿又厉声喝道:“那么快刀会和红巾会的数百个兄弟的惨死,也是你一手于的事了?”

岑粲面色又是一变,似乎怔了一怔,随即大喝一声,和身扑上,双臂一伸一缩之间,已自向卓长卿前胸、双臂拍了三掌,一面喝道:“是我杀的又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

卓长卿厉喝一声:“如此就好。”

眼看这黄衫少年的双掌,已堪堪拍到他身上,突然胸腹一吸,上身竟倏然退后半尺,双脚却仍像石桩似的钉在地上,只听又是“啪”的一声,卓长卿双掌一扬,和那黄衫少年又自对了一掌。

此刻他已认定这黄衫少年就是昨夜的凶手,心中不禁对那绝色少女有些歉疚,自己错怪了人家,是以对这黄衫少年也就更为愤恨,出手之间,竟尽了全力,双掌相交之下,那黄衫少年便又倒退一步,身形方白一晃,卓长卿的双掌便又漫天向他拍了下来,掌风呼呼,凌厉异常。

岑粲方才和他对了一掌,心知人家的掌力在自己之上,此刻掌法施展开来,便不敢走劈、撞、封、打、砍、推等刚猛的路子,只是到处游走,避开卓长卿的正锋,专以闪展腾椰、灵巧的拓式取胜,他身法本是以轻灵见长,此刻身手一展开来,只见卓长卿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但每一出手,便无一不是击向卓长卿身上的要穴,认穴之稳、准、狠辣,端的惊人无比。

方才在城头上之卓长卿已和他动了次手,早就知道这少年武功不弱,但城头上面究竟太小,两人的身手都未施展开,此刻他见这少年轻功竟如此之妙,心中也不禁为之暗惊,越发认定那快刀会和红巾会中弟子之惨死,必是这少年干出的事,只是两人武功相差并不远,一时之间,他也未能就将这黄衫少年伤在自己掌下。

两人方自过了数十招,哪知远处突然飘来一阵阵悠扬的乐声,他们动手正急,先前并未在意,但那乐声却越来越近,而且声音极为奇特,既非弄萧,亦非吹笛,也不是啸笆管弦之声,只听这乐声尖细高亢,却又极为美妙动听,两人心中大异,都不知这乐声是什么乐器奏出的。

又当高手过招,心神一丝都松懈不得,两人心中虽然奇怪,却谁也不向乐声传来之处去望一眼,哪知又拼了十数招,乐声竞突然一顿,一个娇柔的声音喝道:“是谁敢在这里动手,还不快停住,你们有几个脑袋,胆敢惊动娘娘的凤驾。”

声音虽然娇柔,但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卓长卿和岑粲听在耳里,心中都不禁一动,暗暗忖道:“娘娘的凤驾,该不是皇帝娘娘前来出巡,这倒冲撞不得。”

两人同一心念,各自大喝一声,退开五步,转目望去,只见一行穿着轻红罗衫的少女,袅娜行来,手里各自拿着一段青色的竹子,但竹子却有长有短,也没有音孔,两人方才虽是动手拼命,但此刻却不禁对望一眼,暗忖道:

“这又是什么东西,怎么吹奏得出来那么好听的乐声?”

原来两人都是初入江湖,足迹又未离开过中州,却不知道这些少女手中所持的“乐器”虽是一段普通的竹子,但彼此长短不一,吹奏起来官商自也各异,再加上她们久居苗疆,都得谙苗人的吹竹之技,又部久经训练,彼此配合得极为和谐,吹出乐声来,自然是极为奇特而美妙的了。

两人面面相觑,那黄衫少年突然两眼一翻,嘴角朝下一撩,作了个轻蔑的神色,转过头去,再也不望卓长卿一眼。

卓长卿微微一怔,心中不知是笑是怒,亦自转头去,却见这些手持青竹的红裳少女之后,竟是一辆香车,宝盖流苏,镂凤雕龙,衬着车上的鲜血缎垫,更显得郁丽华贵,不可方物。

车行极缓,车辕两侧,却有四个红裳少女,一手推着车子,另一手将手中所持的鹅毛羽扇,向车上轻轻扇动。

这些红裳少女看到卓长卿和岑粲愕愕地站在旁边,一个个面上都露出笑意,但却没有一人敢笑出声来,轻拈玉手,又将手中的青竹放到唇边,撮口而吹,眨眼之间乐声又复大作。这些红裳少女方自缓缓前行,数十双媚目却有意无意间向卓长卿和那黄衫少年岑粲瞟上一眼。

那岑粲飞扬桀据,平日自命倜傥风流,但此刻不知怎么,竟似为这种气派所慑,两只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望在这些少女身上,但却不敢露出一些轻薄之意,那卓长卿生性坚毅方正,更是连望也不望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路旁,但心里却自暗暗猜测,不知这些少女究竟是何路道。

片刻之间,这行奇异的行列,便缓缓在他们身前行过..

卓长卿正自猜疑,心中忽然门电般掠过一个念头,又自举目望去,只见那辆香车之上,坐着的竟是一个全身红衣的老妇,她那枯瘦的身躯,深深埋在那堆柔软的缎垫之中,衣衫鲜红,缎垫亦是鲜红,是以远远望去,竟分辨不出这老妇的身形来。

那四个缓推香车、轻摇羽扇的红裳少女,八道秋波,也望在这两个少年身上,但脚步未停,径自将香车推过。

这四个少女仿佛比前面吹竹的少女都较为大些,望去更是花容玉貌,风姿绰约,那种成熟少女的风韵,任何少年见了都会心动。

但卓长卿的目光,却越过这些少女娇美如花的面庞,停留在那枯瘦的红衫老妇身上。

这老妇不但通体红衫,头上竟也梳着当今闺中少女最为整行的坠马发,云鬓如雾,斜斜挽起,仍然漆黑的头发上,缀着了珠佩金环,在日光之中,闪闪生光。

但在这美丽的头发下面,却是一张其丑无比的面容,正自闭着双目,有气无力地养着神,那种衰老的样子,和她身上的衣衫,头上的发式,形成一种丑恶而可笑的对比。

卓长卿愕愕地思索牛晌,这辆香车已缓缓由他身前推了过去,岑粲的目光,也还留恋的望在那些红裳少女的背影上,阵阵清风,吹得她们身上的衣衫微微飘动,和在地上的一片翠绿,映影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岑粲回过头来,冷笑一声,又缓缓向卓长卿行去,哪知卓长卿突然大喝一声:“站祝”

声如霹雳,入耳锵然,岑粲不禁为之一惊,却见他喝声方住,身形已如苍鹰般地向那辆香车掠了过去。

那些红裳少女一起惊讶地回过头,吹竹的停了吹竹,摇扇的停了摇扇,岑粲暗付:“这厮又在玩什么花样?”

双足一顿,亦自如飞跟了过去,却见卓长卿已拦在车前。双目凛然发着寒光,望着那丰上的红衫老妇。

他生性方正,目不邪视,见到这行少女一个个面目如花,秋波如水,而且都值妙龄,便不敢去望人家,但心中却暗忖道:“这些少女怎么都穿着红衫?”

便举目望去,又见到车上的老妇那种诡异的装束,忽然想起十年之前在天日山下的奇丑妇人来,心中不禁又一动:“难道她就是丑人温如玉?”

但眼前这红衫老妇却苍老得很,仿佛年已古稀,他不禁有些怀疑。

“十年时日虽长,但丑人温如玉内功深湛,不该苍老得如此模样呀?”

犹疑半晌,忽然想到方才那娇柔的声音喊“..娘娘的凤驾..”,温如玉不是也叫红衣娘娘吗?

他再无疑念,大喝一声,身形暴起,挡在这辆香车前面,便又喝道:“阁下可是姓温?”

哪知那红农老妇却仍自闭着眼睛,卧在车上,除了身上的衣袂被风吹得微微有些波动之外,她竞像睡着了似的,连眼皮都没有为之张开一下。

岑粲却不禁心中一动:“难道这像是已死了半截的怪物,就是名震天下的红衣娘娘吗?”

他方才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俱是那些红裳少女的秋彼倩影,几乎看得痴了,想得痴了,心中哪有余隙来思考这问题。

但此刻他见了卓长卿的神态,双目便也不禁望在这奇丑老妇身上。

走在最前的两个红裳少女,此刻突然一起折了回来,纤腰微拧,便自一边一个,站在卓长卿身旁,各自伸出一只纤掌来,拍向卓长卿的肩上,另一只手拿着的青竹,电光也似的点向他双乳上一寸六分处的膺窗大穴,口中却娇声笑道:“娘娘睡着了,你乱叫什么?”

卓长卿口中闷哼一声,双臂一振,那两个少女便已抵受不住,向后连退三步,方才站住,花容却已变了颜色。

但那车上的老妇,却仍动也不动,卓长卿冷哼一声,跨前半步,双臂斜斜划了半圈,突然电也似他当胸推出,口中喝道:“姓温的,十年之前,始信峰下的事你忘了吗?”

掌风虎虎,余锋所及,立在车辕旁的红裳少女身上,竟都不觉泛出一阵寒意,身上的衣衫也被震得飞扬了起来。

那红裳老妇双目仍未张,身形亦未动,但一双本已落在缎垫上的长袖,却“呼”的一声,反卷了起来,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卷向卓长卿的双掌。卓长卿大喝一声,双掌一翻,不避反迎,五指箕张,电也似的抓向那两条长袖。

他双手这一翻,一抓,看似乎平淡无奇,其实却快如奔电,劲透指端,正是淮南鹰爪门中登峰造极的手法,就算淮南鹰爪门当今的掌门人亲自使出这招来,也未必能强胜于他,方才在城垛上,他便以这同样的手法撕落了那绝色少女的一双罗袖。

此刻他立在地上,又是全力而发,劲力更何止比方才强了一倍,原想只一招就要将这老发的长袖扯落。哪知这双长袖竟生像是长了眼睛,突然一伸一缩,竞自从他双掌中穿了过去,袖脚笔直地扫向他胸前的乳泉穴上。

卓长卿心头一凛,拧身错步,刷地向后退出一步,却见那老妇冷笑一声道:“你门还不给我把这小子拿下来。”

长袖一缩,又自落在垫上,立在车辕两侧的少女,却突然掠向卓长卿,四柄线白的羽扇,分做四处,却在同一刹那间向他拍了下去。

卓长卿双目已赤,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共戴夭的仇人,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自己面前,十年郁积在心中的仇恨,此刻便像山洪似地爆发了出来,以臂一圈,已在这四个手持羽扇的红裳少女的四只玉腕之上,各个划出一掌。

四个红裳少女万万想不到这少年招式竟是如此之快,玉腕一缩,各自后退一步。

卓长卿大喝一声,并不追击,却又向车上的老妇扑了过去。

哪知他身形才展,已有五根青竹并排向他点了过去,当中三根点向他前胸华盖漩极三处要穴,旁边两根出手的部位更尺刁钻,虽是落空而出,却生像是等着他身子自己送上去似的。

卓长卿嘿嘿冷笑一声,根本来将这五根青竹放在心上,双掌一扬,又是“呼”的一声,面前的三根青竹便电也似地退了回去。

他掌力尚未使尽,身后可是同声袭来,他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哪知方才向他身侧的两招青竹此刻却突地向内一圈,宛如两条飞驰而来的青蛇,噬向他左右两肋之下。

他心中一动,知道自己此刻已落入人家配合得十分巧妙的阵式中,这些少女的武功虽不可畏,但自己若被这阵式困住,再要想脱身出来,确是大为不易,须知他动手经验虽不大多,但司空老人十年的教导,却使得他对高手时情况的判断,大异常人。

但此刻却容不得他多加思索,他身躯一拧,方自避开身侧的两条青蛇,那四柄其白如雪的羽扇,便又四面八方的拍了过来。

漫天扇影之中,还夹杂着根根青竹,只要他身法稍有空隙,这些青竹便会说不定点在他身上那一处重穴之上。

岑粲以他身手而观,此刻也已确定这坐在车上的老妇必定就是那红衣娘娘温如玉,因为普天之下,能够将袖上的功夫练入化境的,陈了这诡异毒辣的女魔头外,实在再也找不出别人来。

他眼见卓长卿被那些红裳少女困住,心下大为得意,而且他也看出这些少女所施展的身法,虽然和自己在芜湖云宅所遇的相同,但身手配合的巧妙,却又远在那些少女之上,不禁暗道一声侥幸。

起先他还以为红衣娘娘名震武林之霓裳仙舞阵也不过如此,今日一见,才知道他那次不过是较为幸运而已,不但那些少女身手较弱,而且人数也较少,显见是未能发挥这霓裳仙舞阵的威力,是以才被他容容易易地破解了出来。

他暗中忖道:“那日我遇着的若就是这些人,只怕那天便已栽在人家手里了。”

他虽然骄做自负已极,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神态而已,须知任何骄做之人,自己心中寻思之际必也并非一如他表面所显露的,这道理世上皆同,岑粲自然也不例外。

他定晴而视,只见这霓裳仙舞阵之变化繁杂,配合巧妙,实令人无隙可乘,心中又不禁大为高兴:“这厮被困在这等阵式里,他武功再好,只怕也抵受不住吧?”

幸灾乐祸之心,使他更住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仔细些。

哪知被困在阵里的卓长卿,情况并不知他所想象的不堪,此刻他虽已采取守势,但精妙的步法和凌厉的掌凤,却使得那四柄羽扇,十四只青竹,空白舞起满天舞影,却也无法逼进他身前半步,但一时半刻,他却无法脱身而出。

这时岑粲不觉间,已行近那辆香车之侧,哪知身侧突然响起了一个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喝道:“住手。”

声调虽不甚高,但岑粲耳中却为之生出一种震荡的感觉,仿佛有人用只极尖锐的针,在他耳中戳了一下。

那些红裳少女身形本自旋舞不息,但喝声方住,岑粲只觉眼前一花,漫天红影缤纷,这些红裳少女竟都四下飘了开去,在卓然而立的卓长卿四侧围成一道圆圆的圈子。

回目一望,只见那红裳老妇,缓缓自车上站了起来,双目一张,神光炯然,她面上那种衰老之气,竟为之一扫而空。

卓长卿微微一怔,却见这老妇缓缓走到自己身前来,枯瘦的身材在宽大的衣衫中,宛如一根枯竹。

她缓缓而行,衣衫的下襟一直拖到脚面,使他看来有如蹑空而行,卓长卿心中不知怎的,竞突然泛出一阵无法说出的寒意,微一定神,方待开口,哪知这老妇已森冷他说道:“方才你说什么?”

卓长卿一挺胸膛,大喝道:“我问你十年前始信峰下的血债,你可曾忘了?”

这老妇利如鹰隼的目光,像利箭般在卓长卿身上一扫,冷冷的说道:“那么你就是那姓卓的后代了?”

卓长卿道:“正是。”

哪知道老妇目光一瞬,竟突然仰天长笑起来,笑有如枭鸟夜啼,令人难以相信这枯瘦而衰老的妇人,怎能发出如此高亢的笑声来。

笑声一顿,那被笑声震得几乎摇摇欲坠的枝叶,也倏然而静,却听这老妇已自缓缓道:“这数十年来,死在我手下之人,何止千数,我正自奇怪,怎么这些人的门人或后代,竟从无一人找我复仇的,哪知道——嘿嘿,今日却让我见着一个。”

目光一侧,又自望着岑粲喝道:“你又是谁?是否也是帮着他来复仇的?”

岑粲心中一凛,走前三步,躬身一礼,道:“晚辈和此人不但素不相识,而且——”

那红裳老妇冷哼一声,森冷的目光,凝注在他面上,接口道:“如此说来,你站在旁边,是存心想看看热闹的了。”

语声虽是极为平淡,但岑粲听在耳里,却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倨傲之气为之尽消,怔了半天,方自恭声答道:“晚辈和此人有些过节未了,是以——”

哪知红裳老妇不等他话说完,又自接口道,“你是否想等他与我之间的事情了后,再寻他了却与你之间的过节。”

岑粲微一颔首,却见她又纵声狂笑起来,一面说道:“好极,好极,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倒还聪明得很——”

她话虽只说一半,但岑粲正是绝顶聪明之人,当然已了解她话中的含意,是说等会根本无须自己动手了,卓长卿已再无活路,自己岂非捡了个便宜,目光一转,却见这红裳老妇目光又凛然回到卓长卿的身上,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一整头上鬓发,缓缓向他逼近了去。

一阵风吹动,岑粲身上似乎觉得有些寒意,他知道刹那之间,此地便要立刻演出一场流血惨剧了。

卓长卿只觉心中热血奔腾,激动难安,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这与仇人相对的一刻,于是十年的积郁,此刻便如山洪般的爆发出来。

只是多年的锻炼,却使他在这种情况下犹能保持镇静,因为他知道,此刻正是生死存亡悬于一线之时,自己若能胜得了这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朝得报,心中便再无牵挂之事,否则,这丑人温如玉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他努力地将心中激动之情,深深压制,抬目而望,只见那丑人温如玉也正在凝视着自己,一面不住点首道:“你这小孩子倒是长得有几分和那姓卓的相像,只是比他——”

卓长卿见这丑人温如玉此刻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生像是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又听得她提及自己的父亲,说话之时,神态自若,就像是说起自己的知交帮友一样,哪里像是在说一个被她残害的人。

他更是悲愤填胸,暗中调匀真气,只待出手一击,便将她伤在掌下。

哪知红裳娘娘温如玉话说到一半,语声突然一顿,身形毫未作势,只见她宽大的衣袂向左一扬,便电也似地朝立在右边的岑粲掠了过去,伸出右掌倏然向岑粲当胸抓去。

岑粲心安理得地站在一边,正待静观这玄衫少年的流血惨剧,哪知这红衣娘娘竟突然向自己掠了过来,心中不由大惊,方待拧身退却,快如飞矢,又是在岑粲万万料想不到的时候出手,岑粲身形还未来得及展动,前胸的衣襟,已被一把抓祝

他片刻之间,一连两次被人家抓住前胸的衣襟,虽说两次俱为自己意料不到,是以猝不及防,但终究是十分丢人之事,心中羞恼交集,眼看这红衣娘娘的目光,冰冷的望着自己,既怯于她的武功,又怯于她的声名,便不敢贸然出手,只得惶声问道:“老前辈,你这是干什么?”

红衣娘娘温如玉阴恻恻地一笑,缓缓说道:“十年之前,黄山始信峰下,你是否也是在场人的其中之一?”

岑粲心中一凛,十年前的往事,闪电般地在心头一掠而过那时他还是个年龄极幼的童子,虽然在豪富之家,但却一直得不到父母的欢心,他生性偏激,就也越发顽劣,应该入塾念书的时候,他却偷偷地跑到荒坟野地中去独自嬉戏。

哪知,一天却有个羽衣星冠的道人突然像神仙似的自天而降,问他愿不愿离开家庭,去学武功,他一想父母与自己本无情感,自己留在家里也毫无意思,倒不如学得一身本事,也像这道人一样的能在空中飞掠,那该多有意思,便毫不考虑地一口答应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道人便是名震武林的万妙真君,便和另两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跟着他一起到了黄山。

于是十年前黄山始信峰下那一幕惊心动魄的往事,此刻便又历历如在眼前。

飞扬的尘沙,野兽的嘶鸣,气魄慷慨的中年汉子,温柔美丽的中年美妇,跟在他身侧的幼童,和自己的师父见着他们时面上显露的神情,便也一幕幕自眼前闪过。

他想起那骨瘦如柴的红衫妇人,貌美如仙的天真女童,和最后发生的那一段惨剧,再看到眼前这玄衫少年对这红衣娘娘的神情,不禁心中大为恍然,忖道:“原来这玄衫少年度是十年前跟在那中年美妇身侧的孩子,这红衣娘娘便是杀他父母的仇人。”

又忖道:“那三幅画卷中的美女之像,便是方才在城墙上所见的绝色少女,而这绝色少女,想必就是十年前那貌美如仙的绝色女童了,难怪我见着那幅画时,便觉得十分眼熟,原来是这么回事。”

卓长卿方才见那丑人温如玉竟陡然舍却自己,而向那黄衫少年出手,心中方自一怔,但听到温如玉冷冷向那黄衫少年问出来的话之后,心中也不禁恍然而悟,忖道:“原来这黄衫少年就是十年前始信峰上的黄衫童子,”

便也熄到自己方才所见的绝色少女,必定就是那娇美女童,不禁暗叹一声,又忖道:“造化安排,的确弄人,十年前在那小小的一片山崖上的人,经过十年之久,竟又聚集一处。”

他却不知道造化弄人,更不止于此,非但将他们聚做一处,更将他们彼此之间的情仇恩怨,密密纠缠,使得他们自己也几乎化解不开哩。

那红衣娘娘一把抓住岑粲,却见他竞呆呆地愕住了,服中一片茫然,竟不知在想着什么,亦是大为奇怪,冷叱一声,又自喝问道:“你可是那万妙真君的弟子,哼哼,你那师父一生奸狡油猾,想不到收个徒弟,也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岑粲微一定神,吭声道:“家师正是万妙真君,晚辈常听家师说起老前辈来,说他老人家和老前辈是多年深交,此刻老前辈如此对待晚辈,却叫晚辈好生不解。”

那丑人温如玉突又仰天长笑起来,长笑声中,连声说道:“多年深交,多年深交——”

笑声突然一顿,“好个多年深交,十数年来,便宜的事都让他占尽了,十年之前,我和那姓卓的无怨无仇,都是为了这个多年深交,才——”、她语声突又一顿,转过头去,向卓长卿森冷他说道:“我说我的,不管你的事,你爹爹的确是我杀的,你要报仇,只管冲着我来好了。”

目光再次转向岑粲,指道:“自从那日之后,你师父又不知算计了多少次,我只道是天下奸狡之人,再也奠过于万妙真君了,嘿嘿,哪知你这小鬼,也比他差不多少,我问问你,你方才既说与这姓卓的后人素不相识,怎么又说和他有着过节来了,你和这素不相识之人究竟有什么仇恨,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岑粲不觉为之一怔,暗问自己:“我和这姓卓的有何仇恨?”

却连自己也回答不出,须知他对卓长卿极为妒恨,但这种妒恨又岂能在别人面前说出来,又怎能算得上是过节呢?

红衣娘娘温如玉望着他面上的神情,冷笑一声,又道:“你心里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快跟我老老实实他说来,否则..嘿嘿1

手腕一紧,几乎将岑粲离地扯起。

粲剑眉一轩,抗声道:“晚辈所说句句俱是实言,晚辈素仰老前辈英名,又怎会对老前辈怀有不轨之心——”

话犹未了,猛然欺身一进,指戳时撞,双手各击出两招,左腿也同时飞起横扫温如玉右膝。

温如玉不禁为之一惊,再也想不到这少年会斗胆向自己出手,而且招招狼辣,无一不是击向自己要害,她武功再高,也不能不先图自救,手腕一松,错步仰身,倏然滑开数步。

岑粲胸前一松,亦自拧身错步,退出五步,须知他乃十分狂傲之人,虽对红衣娘娘有所怯惧,但心下亦大为气愤,此刻见自己微一出手,便使得她不得不放松手掌,不禁冷笑暗忖道:“原来她武功也不过如此。”

怯惧之心,为之大减,双手一整衣衫,又道:“老前辈口口声声讥嘲辱骂于我,实不知是何居心,家师纵然对老前辈有不是之处,但家师并未死去,老前辈却也不该将这笔帐算在晚辈身上呀?”

言下之意,自是暗讥这丑人温如玉只知以上凌下,以强凌弱,却不敢去找自己的师父算帐。

如此露骨之话,温如玉怎会听不出来,岑粲目光凝注,心想她必定又要仰天狂笑,或是暴跳如雷,哪知道望了半晌,这诡异毒辣的女魔头面上,不但连半点表情都没有,而且目光黯淡,想是正在想着心事,又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话。

这么一来,自然大大出了岑粲意料之外,转目一望,却见玄衫少年——

卓长卿亦在俯首深思,他心下不禁大奇,自忖道:“这厮怎么如此奇怪,起先一副声势汹汹、目毗尽裂的样子,此刻却又站在这里发呆——”

转目一望,那红衣娘娘亦仍垂首未动:“这温如玉怎么也如此模样,倒像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想情郎的样子。”

目光四扫,只是那余个红裳少女,有的手持青竹,有的轻捧羽扇,远远围成一圈,竞也是一个个目光低垂,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岑粲人虽狂做,机智却深,此刻暗中冷笑一声忖道:“这些人一个个都像有三分痴呆,我却又留在这里做什么?”

须知他与红衣娘娘以及卓长卿之间,本无深仇大恨,虽对卓长卿有些妒恨,但忖量眼前局势,知道自己若还留在这里,非但毫无用处,只怕还要惹些麻烦,又看到这些人都在出着神,像是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心念一动,再不迟疑,回身便走,只希望那红衣娘娘不要又突然拦住自己。

走了几步,身后没有反应,他又忍不住回头望去,哪知方一回顾间,那红衣娘娘的面容,却又赫然在他眼前,一面冷冷道:“你师父现在在哪里?”

岑粲心中一阵剧跳,往前一窜七尺,方敢转回头,却听这红衣娘娘森冷地又追问一句:“你师父现在在哪里?”

岑粲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师父必定做出一些非常对不起这红衣娘娘之事,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她方才的神色,心想:“难道师父他老人家和这奇丑的怪物有着什么情感的纠纷?”

一念至此,不禁又向这丑人温如玉仔细看了两眼,只觉她不但丑得吓人,而且苍老已极,只怕肚上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会爱上这种女子。

心中转了几转,这狡黠的少年不禁疑云大起,沉吟半晌,方自说道:“家师现在何处,晚辈也不知道,老前辈与家师本是故友,怎的此刻却问起晚辈了。”

那丑人温如玉面上本是极其森冷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奇特,目中威光尽敛,竟幽幽叹道:“我已将近五年没有见着他了,唉——不知他为什么总是不愿见我——”

目光一垂,又陷入深思里,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她这种情感的变化,看在岑粲眼里,岑粲不觉为之暗笑一声,知道自己方才的推测,并不离谱,奇怪的只是自己的师父年华虽已老去,却仍风度翩翩,不知怎的竟会搭上这种女子。

他却不知道那万妙真君尹凡之阴险狡诈,世罕其匹,果真为着一事,而骗了这丑人温加玉之情感,原来温如玉有生以来,从未有过一个男人喜欢过她,她面上虽然毒辣怪僻,其实心中又何尝不在渴望着一个男人的温情。

而尹凡就利用了她这个弱点,使得她全心全意地爱上自己,等到他觉得她不再值得自己利用,便一脚将她踢开。

这当然使温如玉痛苦到了极处,只是情感一事,偏又那么微妙,她虽然将他恨到极处,却偏偏又忘不了他,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这种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才使得她方才的神色,生出那么多变化,只是岑粲虽是尹凡的弟子,对这段事却一点也不知道。

这两人对面而立,心中各有所思,哪知远远站在一边的卓长卿,此刻竟突然以拳击掌,像是心中所思已有了决定,抬目四望一眼,便自如飞掠禾,口中厉喝一声,道:“姓温的,不管你是为着什么,我爹爹总是死在你的手下,今日你武功若强胜于我,那么你就一掌将我击死,否则的话,我就要以你颈上人头,来祭爹爹在天之灵。”

温如玉倏然从甜蜜的梦幻中惊醒过来,听他说完了话,面上不觉又泛起一阵阴恻恻的笑容,扫目一望岑粲,冷冷道:“你别想走1

才转过头向卓长卿道:“我若一掌将你击死,那么姓卓的岂非再无后代,你爹爹的大仇,岂非永将沉于海底——哼哼,我先还当你是个孝子,哪知你却也是个无用的懦夫。”

卓长卿呆了一呆,他方才见了这丑人温如玉的身法,知道自己并无把握能够取胜,今日若想复仇,实是难如登天,本想乘着她和黄衫少年答话之际,借机一定,回到王屋山去,将武功苦练一番,再来复仇。

但转念一想,此刻大仇在前,自己若畏缩一走,又怎能再称男子,须知他本是至阳至刚之人,正是宁折毋弯的性格,心想便是今日抛却性命,也要和这红衣娘娘拼上一拼,他心中唯一顾虑的,只是自己若死了,又有谁会为爹爹复仇。

此刻这丑人温加玉的话,竟讲入他的心里,他一呆之后,呐呐说道:“我若死了,我爹爹相知满天下,自然有人会为他复仇的,但今日我若将你杀死,只怕连个复仇的人都不会有哩。”

丑人温如玉双目一张,威光暴现,但却哈哈笑道:“好个相知满天下,我倒要问问你,我老人家将你爹爹击毙已有十年,怎么就没有人来找我老人家为他报仇的?”

卓长卿不禁又为之一愕,不知道她说此活到底是何用意,沉吟半晌,突然朗声道:“我们姓卓的代代相传,做事但求心安而已,今日我若放了你,便将食不知味,睡不安寝,你多说也无用,何况——哼,你武功虽高,我却不畏惧于你。”

丑人温如玉哈哈大笑,说道:“好极,好极,我老人家就冲着你这份志气,倒是要给个便宜给你占占——”

她语声一顿,笑容尽敛,冷冷又道:“今日你若胜不了我老人家一招半招,你便尽管将我颈上人头削去,祭你爹爹之灵,我老人家决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卓长卿冷冷一笑,道:“阁下名满天下,自然不会失信于我一个后生晚辈,这个我倒放心得很,只是——”他目光向那些围在四侧的红裳少女一扫。

丑人温如玉已自冷叱道:“你把我老人家当做什么人,难道我还要这些小丫头帮忙不成,今日你我两人动手,谁也不准有人帮忙,如果你胜了,你大仇得报,也——”

她语声一顿,像是轻微地叹气了一声,接道:“也不会有人找你复仇。”

卓长卿一挺胸膛,朗声接道:“如果阁下胜了,也尽管将在下颈上人头取去就是——”

温如玉微一摆手,冷冷笑道:“如此说来,我老人家还算给你占什么便宜?”

卓长卿怔道:“那便怎的?”

心中不禁大为奇怪,难道这魔头心肠变了不成。

却听温如玉一笑接道:“你若败在我的手下,只要代我做成一事,日后你再练武功,仍可找老人家来复仇,我老人家也不会怨你。”

此话一出,不但卓长卿大出意外,那岑粲心中亦自大奇,转念忖道,“这红衣娘娘要他做的事,必定比死还要困难十倍,若是她要与我订此赌约,我再也不会答应她的。”

侧目而望,只见那玄衫少年——卓长卿双拳紧握,目光低垂,正在想着心事。

卓长卿何尝不知道这温如玉所提了之事,必定万分困难,但无论如何,自己今日若败于她手下,也只有此法才能有再次复仇的机会,微一咬牙,抬起头来,朗声道:“君子一言一”

温加玉冷然接道:“难道我老人家还会戏弄于你不成。”

岑粲暗中一笑,忖道:“这下姓卓的准要上当了。”

双手一负,静听下文。

卓长卿朗声道:“那么就请阁下快些说出来。”

温如玉冷冷笑道:“要是此事你无法办成又该如何?”

岑粲暗中又一笑,心想这红衣娘娘果然难缠,她要是说出一个卓长卿根本无法办戌之事,那岂非还是与叫卓长卿不胜便死一样。

卓长卿果然亦是一怔,朗声道:“阁下所说之事,要是根本就非在下能做之事,而是强人所难,那么阁下就毋须说出来,反正我卓长卿根本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温如玉拂然道:“此事自是你能力所及。”

卓长卿挺胸道:“此事若是在下能力所及,亦无亏于忠义,在下虽不才,但有生以来,却从未认为一事是人力无法办到的。”

温如玉森冷的面目上,泛起一丝笑意,颔首道:“如此好极——”

话声未落,突然身形一展,电也似的掠到卓长卿身前,左掌斜劈,右掌横切,只刹那之间两招齐出。

卓长卿复吃一惊,这两招之突来,虽然大出意料之外,但他面对仇家,早已戒备,是以此刻也并不慌乱,右掌微一伸缩,引开她斜击之力,脚下错步滑开三尺,口中却喝道:“阁下之事尚未说出,怎么就突然动起手来,”

温如王冷冷说道:“你若胜了我,此事根本无庸再说,你若败了,我也绝不取你性命,到那时再说不迟。”

口中虽在说着话,但身手却未因之稍顿,眨眼之间,掌影翻飞,已然拍出十余掌。

岑粲本在静听这温如玉究竟要说什么事来,见她突然出手,亦是大奇,但转念忖道:“这红衣娘娘果然狠辣,首先逼得这卓长卿动手,他若败了,那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依这姓卓的个性,无论温加玉说出任何事来,他都万万不会反悔不做,但是这红衣娘娘费了如此周章,却到底是要那姓卓的做什么事呢?”

心念至此,好奇之心大起,但突又想到这红衣娘娘方才喝令自己留下,不知要对自己玩什么花样,此刻乘她正在动手之际,自己若不乘隙一定,更待何时,反正是无论要那姓卓的做什么事,都与自己无关,自己又何苦一定要知道。

他略一权衡利害,什么热闹也不想看了,身形一转,方待掠走,哪知目光动处,那些红裳少女已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己身侧围了圈子,不禁暗叹一声,索性负手而立,凝目于这红衣娘娘和卓长卿的比斗,再也不作逃走的念头。

温如玉倏然拍出十掌,她手掌虽然枯瘦,但其掌力却是凌厉无比的,带得卓长卿头上的头巾,猎猎飞舞,方才她和这少年稍一动手,便知道他年纪虽轻,武功却非比等闲,是以招招俱是杀手,十招一过,便已尽占先机,将卓长卿压在满天掌影之下,几乎寻不着空隙还手。

但他身受久负天下武林第一高手之举的司空老人十年亲炙,加上先夭之资,后天之调,俱是好到极处,掌挥拳击,守了十数招,突然大喝一声,双掌俱出,当胸猛击。他这一招虽然空门大露,全身上下几无一处不在对方掌锋之下,但温如玉目光动处,只见他指尖斜并,掌心内陷,竟是内家登峰造极的掌力,心中不禁一凛,知道自己纵然能将他一掌击毙,但自己前胸若被他这双掌击下,亦是再无活路。

她目光动处,身形已随掌凤飘出,但等到卓长卿一击之势,已将势竭,遂又一掠而前,倏然三掌,拍向他的面门。

卓长卿闷哼一声,撤掌拧身,堪堪避开这三掌,突然双掌同击,但却是一上一下,右掌上攻左额,左掌下切右肋,不但掌风呼呼,不在方才那两掌之下,而且掌式变化无伦,温如玉享名武林数十年,是何等人物,但此刻却竞也看不出他这掌招的来路,当下身形一动,倒打金钟,竟又倏然掠出丙丈开外.红衫飘舞,风声猎猎,宛如行云流水。

卓长卿见她身形倏忽来往,瞬目之间,已进退数次,心下也不禁骇然,双腿钉立如柱,双掌一招连着一招的猛击出来,将地上的砂土都激得飞扬而起,那凝目而望的岑粲,见到他掌力竟如此惊人,心中惊怒交集,暗暗忖道:

“以他这种身手,武林中除了有数几人之外,还有谁是他之敌手,想那天目山之会,也必定要被他独占鳌头——”

妒怒之下,更立心要将此人除去。

卓长卿这一轮急攻,看似虽将温加玉逼退,而抢得先机,但只要自己掌力捎有空隙,温如王立即快如闪电的欺身而进,若非他年轻力强,内力含蓄又深,便早已不敌。

但饶是如此,这种全凭内家真力的掌力,究竟容易亏损,越到后来,他就越感吃力,只见温如玉红衫飘飘,身形从容自若,而且越逼越近,不消数十招,卓长卿便又落在下风,而这一次,他内力将竭,却连平反之力都没有了。

红日既升,骄阳如火,卓长卿的额角鼻洼,也已沁出汗珠,他不禁暗中长叹,知道再过数十招,自己就将滓还手之力都没出,非但不是加害于你,反却是件别人求之不得之事,你若像他一样——”

她随手一指岑粲,冷哼一声,接道:“只怕你跪在地上求我,我还不答应哩。”

卓长卿心中一愕,面上却仍是木无表情,须知他此刻既败于自己仇人之手,又得听命于她,心中羞愧自责之情,正是无以复加,若不是忖念自己父仇未报,连死都不能,只怕他早已引颈自决了,至于温如玉叫他所做之事是好是坏,根本未放在他心上。

他冷然而望,只见红衣娘娘温如玉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数十年来,我费了无穷心力,搜尽天下的奇珍异宝。为着这些身外之物,我不知造下多少杀孽,唉——,直至此刻,年华已去,那些东西价值虽高,却又怎能挽回既去的青春——”

她话声突然一顿,双目凛然一张,眨也不眨地望在卓长卿面上,冷然接道:“只是那些东西,却仍是无价之宝,世上想求一件,亦不可得,我近年来虽被一人骗去不少,但所余之物,仍然非同小可,别的不说,就单以宝剑一样,就全部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物,你知道吗?”

卓长卿茫然点了点头,她便又接道:“我之一生,孤僻寡合,常人只要稍拂我意,我便一掌击毙,是以武林之人,当着我面,都尊称我一声红衣娘娘、红衣仙子,但却没有一个不在背后将我骂得体无完肤,哼,只是,那些家伙俱是猪狗不如,无论他们怎么骂我都不放在心上。”

卓长卿见她越扯越远,心下正是不耐,却听她又叹道:“这些话我一生之中,从未对人说过,今日不知怎么竟对你说了出来,也许是我年轻的时候,脾气也跟你一样,是个宁折毋弯的也未见得能将天下英雄都引了来,来的若都是一些不成材的角色,那我还不如不看哩。’我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个办法,本来以为已经很好了,哪知却被她这一句话全盘推翻,但我仔细一想,却又不能不承认她这种话说的有些道理。”

卓长卿暗中颔首,忖道:“看来这温如玉还是个聪明绝顶之人。”

却听温如玉又道:“过了几天,她忽然自己画了三幅画,拿来约我看,又对我说要在天目山开个较技之会,她说:‘这么一来,一些贪财爱宝的人,固然是非来不可,另一些还未成婚的少年豪杰,也一定会来,就算还有些这两样都不打动的人,但他们只要是武林中人,就不会没有争名好胜之心,一听天目山有个如此的较技之会,必定会赶来的。’她又说:‘好利、好名、好色、好奇,本是人们的根性,这么一做,我就不相信世人还有既不好名利,也不好奇的人/”

卓长卿心中暗道:“惭愧。”

他自己虽不好名利财色,但好奇之心,却还是不能克制,这温瑾如此做来,确已是将世人一网打尽了。

温如玉缓缓又道:“我当时听了,心里不免有些奇怪,就问她:‘假如在那较技之会上武功最强的人,是个秃子麻子,那么你是否也要嫁给他呢?’她微微一笑,却不回答我的话,只问我肯不肯,我想来想去,还是答应了她,只是答应了之后,又有些后悔,心想普夭之下,武功若能胜得了我瑾儿的,本不会太多,即使有上几个,年龄也必定很大了,品貌也未必会好,瑾儿嫁给了这种人,岂非是彩凤随鸦。”

她目光又自缓缓注向卓长卿身上,又道:“可是今日我见了你,才知道天下果然是奇人辈出,能够教得出你这一身武功的人,那他的武功,也一定深不可测了,我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你也一定不会告诉我,可是我却很钦佩他,因为他不但将你教成一身武功,还将你教成一个大丈夫。哼!世上有些人武功虽高,行为却卑鄙得很。”

她随手一指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阵中,此刻身法也越来越缓,气力也渐不支的岑粲又道:“他和他的师父,都是这种人。”

语气之中,怨毒之意,又复大作,卓长卿心中一动,他听了这温如玉的一席话,心中思潮翻涌,几乎已将那赌命之事忘了。

此刻他见温如玉对那黄衫少年,似乎甚为恨毒,心下又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这丑人温如玉与他们师徒本是一丘之貉,她却说出此话,岂非有些奇怪,他却不知这温如玉心中对那万妙真君儿的怨恨,只怕还在他自己之上呢。

转目望去,只见温如玉目光低垂,凝注在自己的手指上,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而且看来还不知要想多久的样子。

卓长卿干咳一声,见她仍然浑如未觉,心思数转,想问她要自己所做究竟是什么事,但目光动处,却见到她此刻面上竟是一片安宁祥和之色,她这张丑陋不堪的面容,暴戾之气已去,看来也就似乎没有那样丑陋了,卓长卿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此刻她心中所思,必定是十分善良之事,她一生行恶,一生之中,大约极为难得有这种安宁祥和之色。”

一念至此,遂将已到口边的话忍住了,转目望向那被困在漫天红影中的黄衫少年。

那些红裳少女仍然是衫袖飘飘,身形曼妙,一副曼舞清歌的样子,但她们身形的交替流转,却是极为迅快,卓长卿一眼望去,根本无法看清那黄衫少年的身形,只觉这一片红影中的黄色人形,展动越来越缓,显见已是难以支持了。

卓长卿与这黄衫少年曾经交手,知道此人虽然狂傲,武功却极为不弱,在武林中已可列为一流高手之称,而此刻却被这些武功并不甚高的少女困得一筹莫展,如此看来,显见这霓裳仙舞阵的确有着不同凡俗的威力。

一念至此,他便定睛而望,留意去观察这些少女们所施展的身法,只觉她们身法配合的确是妙到毫巅,一时之间,竟无法看出她们的身形,是如何展动的。

他这一定睛而望,目光便再也舍不得离开,须知任何一个天性好武之人,遇着这种深奥的武功,便有如一个稚龄幼童见着他最最喜爱的糖果一祥。

他全神凝注着这些红裳少大的身形变化,只觉这霓裳仙舞阵似乎和那武林第一宗汲,武当派的镇山九言八卦阵有些相似,但其繁复变化,却犹有过之,他虽是绝顶聪明之人,但看了许久,却仍未参透其中的奥妙,心下不禁大为急躁,暗中感叹一声,忖道:“看来这丑人温加玉的聪明才智,的确不是常人能及,唉——日后我若想报此深仇,只怕不是易事呢1

他心中正自繁乱难安,哪知耳侧响起一阵冷笑,只听温如玉冷冷说道:

“我这霓裳仙舞阵虽非益绝天下,却也不是你略微一看便能参详得透的。”

卓长卿心中一凛,却听温如玉又道:“我这阵法关键所在,全在脚步之间,你若单只注意她们的身形拳法,莫说就这一时半刻,只怕你再看上一年,也是枉然。”

卓长卿暗道一声:“惭愧。”

却见温如玉突然伸出双掌,轻轻一响,掌声清脆,有如击玉。

那些红裳少女一闻掌声,身形竟突然慢了下来,卓长卿心中一动,不禁大奇,忖道:“难道这温如玉有意将这阵法的奥妙,让我参透吗?”

这想法看来不但不合情理,而且简直荒谬得近于绝不可能,一个毒辣而狠心的魔头,怎肯将自己苦心研成的不传之秘,如此轻易地传授给一个明知要向自己复仇的仇人之子呢?

但卓长卿目光动处,却见这些红裳少女,不但已将身形放缓,而且举手投足间、身形、步法,都极清晰可见,卓长卿虽对方才自己的想法,惊奇难信,但此刻却又不得不信了。

这霓裳仙舞阵法一松,卓长卿固然惊异交集,那黄衫少年岑粲,更是大感奇怪,他此刻已是精竭力尽,就连发出的招式,都软弱得有如武功粗浅之人,此刻得到喘息的机会,精神突然一振,挤尽余力,呼呼攻出数掌,冀求能够冲出阵外。

哪知阵法方自转动三五次,温如玉突又一拍手掌,掌声方落,那些红裳少女的身形便又电似的转动起来。

温如玉斜眼一瞟,只见卓长卿兀自对着阵法出神,干咳一声,问道:“你可看清了。”

卓长卿回首一笑,道:“多承指教。”

他天资绝顶,就在方才那一刻内,便已将这霓裳仙舞阵的奥妙,窥出多半,此刻心中突又一动,忖道:“这温如玉将此阵法的奥妙传授于我,难道就是为了她要叫我做的那事,与此阵法有关。”

念头尚未转完,却听温如玉已冷冷说道:“此刻距离八月中秋尚有数日,在这数日之间,你切需寻得一法破去此阵,到了八月中秋那一夭,你便赶到天目山。”

卓长卿微微一怔,脱口问道:“这难道是阁下要我所做之事吗?”

温如玉面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一般,却又道:

“这次天目山上的较技之会,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武林英豪,闻讯而来的,几乎已占了普天之下的武林俊颜大半,这其中自然不乏身手高强、武功精绝的人,你在八月十五日那一天,务须将他们全都击败..”

她微微一笑,又道:“以你之武功,只要没有意外,此事当可有八分把握。”

卓长卿越听越觉奇怪,不知道这温如玉此举,究竟何意。

温如玉目光微扫,面上竟又露出一丝笑容,缓缓又道:“然后你便得破去霓裳仙舞阵,最后你还得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和我那徒儿温瑾较一较身手,只要你能将她击败,那么..”

她又自一笑,倏然中止了话,卓长卿心中猛然一阵剧跳,张开口来,却半晌说不出话,只见温如玉目光缓缓移向自己面上,又道:“瑾儿若是嫁给了你,那么我也就放心了,她脾气不好,凡事你都得让着她一点..”

她语声突然一凛,接道:“你若对她不好,我就算死了,做鬼也得找你算帐。”

卓长卿心中轰然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挣扎着说道,“难道这就是阁下要我所做之事吗?”

他纵然聪明绝顶,却再也想不到这温如玉要让自己所做的,竟是如此之事。温如玉微微一笑,道:“正是此事..若不是我看你聪明正直,你跪在地上求我三天三夜,我却也不会答应你的。”卓长卿定了定袜,一清喉咙,道:“在下方才既然已败在阁下之手,阁下便是让我赴汤蹈火,在下也不会皱一眉头,只是此事..”

温如玉冷笑了一声,接口说道:“此事便又怎的,难道有违于仁义道德,难道是人力无法做到的不成?”

卓长卿呆了一呆,俯下头去,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千思百转,却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人家的话,要知道温如玉让他所做之事,的确是既无亏于仁义道德,亦非人力无法做到之事,他本该遵守诺言,一口应允,但那温瑾却又是他杀父仇人徒弟..”

一时之间,他心中思潮反复,矛盾难安,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只听得那丑人温如玉又自冷笑一声,道:“此事是你亲口答应于我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也是你亲口所说之话,我只当你真是个言出必行的大丈夫,哪知道——哼哼,如今你却做出这种模样来,让我老人家瞧见了,实在失望得很。”

卓长卿目光一抬,只见这温如玉目光之中,满是讥讽嘲笑之意,心中不由热血上涌,忖道:“古之尾生,与女子约于桥下,女子未至洪水却至,尾生宁死而不失信,竟抱柱而死,其人虽死,其名却留之千古,我卓长卿不能尽忠于国,又无法承欢于父母膝下,这信之一字,无论如何也得守他一守,我爹爹昔年是何等英雄,他老人家九泉之下若有知,想必也不愿意我做个失信于人的懦夫,让这温如玉来讪笑于我。”

一念至此,心胸之间,不觉豪气大作,朗声道:“此事既是我亲口所说,我自然绝对不会反悔,只是我纵然娶了你的徒弟,三年之内,我仍必定寻你复仇,你若以为我会忘了复仇之事,那你却是大大的错了。”

温如玉冷冷一笑,道:“莫说三年,就算三十年,我老人家一样等着你来复仇,只怕——哼哼。”

她冷哼两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言下之意,却是只怕你这一生一世,若想找我复仇,亦是无望的。

卓长卿心智绝顶,焉有听不出她言下之意的道理,剑眉微轩,方欲反唇相讥,却见这红衣娘娘突然一拂袍袖,长身而起,向卓长卿冷冷瞥了一眼,接着又道:“八月中秋之日,你无论有着何事,也得立刻放下,到天目山去..”

卓长卿一挺胸膛,朗声接口道:“纵然我卓长卿化骨扬灰,八月十五那一天,也定要赶到夭目山去,阁下大可放心,姓卓的世代相传,从未有过一人是言而无信之徒。”

温如玉目光之下,竟似又隐泛笑意,沉声道:“如此便好。”

目光一转,转向那边见被困在红衫舞影中黄衫少年岑粲,眼中所隐泛的笑容,立时便又换作冷削肃杀之意,缓步走下车子,突又轻轻一拍手掌,卓长卿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掌声方落,那些红裳少女便一起顿住身形,动作浑如一体,全无快慢之分。

而那黄衫少年岑粲,却是须发凌乱,满头汗珠,气喘咻咻地站在中间,先前那种潇洒狂傲之态,如今却已变得狼狈不堪,竟连那双炯然有光的眼睛,都已失去原有光采,望着温如玉颤声道:“家师纵然与你不睦,你又何必恁地羞辱于我..”

话犹未了,竞“扑”的一声,坐到地上,显见是将全身精力,全部耗尽,此刻纵然是个普通壮汉打他一拳,只怕他也是无法还手的了。

卓长卿与他虽然是敌非友,但此刻见了他这种模样,心下仍然大为不忍,缓缓转过身子,不再望他一眼。

温如王冷笑一声,轻轻做了个手势,亦自转身回到车上,那些红裳少女便将岑粲半拉半扯地扶了起来,一人纤手微拂,在他胸口璇玑穴上轻轻一点,瞬总之间,这行少女,便又扶车而去,只听那红衣娘娘冷然回首道:“此刻距离八月中秋已无多久,你还是寻个地方,好好再练练功夫吧.就凭你此刻的身手..哼,只怕还未必成呢。”

卓长卿怔怔的望着她们红色身影渐渐消失在初秋翠绿的林野里,暗中长叹一声,只觉自己一生之中,遭遇之奇,莫过于方才这丑人温如玉所打赌之事了,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却也万万料想不到自己这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惜以自家性命来赌之事,竟是要让自己来娶她的徒弟。

他不敢想象此事日后将要发展到何种地步,因为此事根本就令人无法思议,站在初秋仍然酷热的阳光里,他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又想道:“昨夜快刀会众的惨死,不知究竟是谁干的,难道温瑾听了黄山始信峰下铁船头里异兽星蜍的那一段故事,也想将天下武林豪士都诱到这天目山下来,然后也学那星蜍的样子,将他们一个个杀死吗?”

想到这里,他全身不禁为之泛起一阵寒意,眼前似乎又泛起十年之前,始信峰下,那些蛇虫猛兽,争先恐后的奔向铁船头去的情景,不禁长叹一声,忖道:“那些虫兽何尝不知道自己此去实是送死,但却仍然无法抗拒那星蜍散发出的香气,明知送死,还是照去不误,而此刻这些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的武林豪士,又何尝能抗拒那温瑾天目山中设下的种种诱惑呢?只怕他们也和那些无知虫兽一样,明知如此,也要去试上一试了。”

他心念数转,越想越觉得这天目山中的武林盛会,实是一个极大的陷阶,当下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自己既然知道此事,就得将这场武林浩劫消于无形,只是自己该如何去做呢?却仍然茫然无头绪。

此刻在他身后的林木之中突然缓缓踱出一个玄服高冠的长髯老者来,脚下穿着虽是厚达三寸的厚底官靴,但行走之间,却仍是漫无声息,而且他出现得又是那么突然,生像是树木的精灵,突然由地底涌现,又似乎是许久以前,他便已在那树林之中,只是直到此刻,他方自现出身形来。

他缓缓走到那俯首沉思着的卓长卿身侧,突然朗笑一声,道:“兄台双眉深皱,面带忧色,难道心中有着什么忧愁之事?”

卓长卿蓦地一惊,抬目而望,只见自己身侧赫然多了一个长身玉立、丰神冲夷的长髯老者,正自含笑望着自己。

阳光耀目,将这老者颔下长髯,映得漆黑光亮,也映得他那隐含笑意双眼,神光宛如利剪,一眼望去,卓长卿但觉此人年纪虽似已近古稀,但神采之间,却仍潇洒无比,宛然带着几分仙气。

他方才虽是凝神而思,但自信耳目仍然异常灵敏,此刻见这老者已经来到自己身侧,而自己却仍未觉察,心下又不禁为之咳然,呆呆地愕了一愕,却见那老者又自朗声笑道:“千古以来,少年人多半未曾识得愁中滋味,兄台虽然温文尔雅,但眉目之间,却是英气逼人,老夫自问双目不盲,一望而知,兄台必定是位身怀绝技的少年英雄,绝非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酸丁可比,此刻却为着何事,如此愁眉不展呢?”

这老者不但丰神冲夷,而且言语清朗,令人见了无法不生好感。

卓长卿此刻虽对这老者有如幽灵一般突然出现大感惊异,却又不禁为他这种潇洒神态清朗言词所醉,含笑一揖,亦自朗声说道:“多谢长者垂询,小可心中确是愁烦素乱,不能自己。”

这长髯老者朗声一笑,捋须笑道:“兄台如果不嫌老夫冒昧,不知可否将心中烦愁之事说与老夫一听,老夫虽然碌碌无能,却终是痴长几岁,也许能为兄台分忧一二,亦未可知。”

卓长卿抬目而望,只觉这老者目光之中,生像是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长叹一声,道:“既承长者关怀,小可敢不从命..”

心念一转,突然想到自己心中无法化解之事,不但有关自己一生命运,而且是武林之中一件绝大秘密,这老者言语之中,虽似对自己极为关怀,但自己却又怎能将这种有关武林劫运生死大事,随便说将出来,一念至此,便顿住了话声,望着这行踪诡异、武功却似绝高的老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哪知这老人突叉朗声笑道:“兄台如不愿说,老夫实是..”

卓长卿轻唱一声,接口道:“并非小可不愿说与老丈知道,而是此事关系太大,如果是小可一人之事,既承老丈关切,小可万元不说之理。”

长髯老人微微一笑道:“兄台既如此说,老夫自然不便再问,只是兄台若将此等关系重大之事隐藏于心,不去寻人商量一下,亦非善策——”

他一捋长须,接着又道:“须知一人智慧有限,兄台纵然是聪明绝顶,恐也无法将这等关系重大之事,想出一个适善对策来,与其空在这里发愁,倒不如寻个知心之人商量商量,老夫与兄台交浅而言深,但望兄台莫怪。”

他又自哈哈一笑,目光炯然,凝神望在卓长卿面上。

卓长卿但觉此人言语之中句句都极为有理,但他生性谨慎,绝无一般少年飞扬跳脱之性,心中虽觉这老者之话极为有理,却仍然不肯将此事贸然说了出来,方自俯首沉吟,却听这高冠老者自笑道:“兄台毋庸多虑,老夫并无探询兄台隐秘之意,兄台如不愿说,也就罢了。”

卓长卿暗中一叹,心中大生歉疚之意,须知凡是至情至性之人,便受不得人家半分好处,若是受了人家的好处,他便要千方百计地去报答人家的好处,若教他得了人家的好处而不去报答人家,那却比教他做任何事都要令他难受些。

此刻卓长卿心中便是觉得这老者虽与自己素不相识,但无论如何,人家对自己总是一番好意,而自己却无法报答人家这番好意,是以心中便生歉疚之心来。

那长髯老者望着他的面色,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容,像是十分得意,只他这种笑容却被他的掩口长须一起掩住,卓长卿再也无法看出来而已。

他呆呆的愣了半晌,心中忍不住要将此事说了出来,但忽而又忍了下去,沉吟再三,终于叹道:“老丈如此关怀于我,小可却有负老丈盛情,实在难受得很——”

长髯老人捋须一笑,截断了他的话,含笑缓缓说道:“兄台如此说,却是见外了,老夫与兄台虽是萍水相逢,对兄台为人,却倾慕得很,兄台如不嫌弃,不知可否让老夫做个小小东道,寻个鸡酒野店放怀一醉,一来也让兄台消遣愁怀,再者老夫也可多聆听些教益。”

卓长卿长揖谢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叨扰老丈了。”

他心中对这高冠老者本有歉疚之意,此刻自然一口答允,两人并肩而行,那高冠长髯老者言谈凤雅,语声清朗,一路之上,娓娓而谈,却绝口不提方才所问之事。

顿饭光景,临安城廓,便已在望,在这段时间里,卓长卿不觉已对高冠老者大生好感,口中暗忖:“这老者不但丰神冲夷,谈吐高妙,而且武功仿佛绝高,轻功更仿佛还在我之上,像他这种人物,必定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角色。”

一念至此,不由转首含笑问道:“小可卓长卿,不知老丈高姓大名?可否见告。”

那长髯老者微微一笑:“老夫飘泊风尘,多年以前,便将姓名忘怀了,江湖中人有识得老夫的,多称老夫一声高冠羽士,羽士两字,老夫愧不敢当,这高冠二字,却确是名副其实,是以老人便也却之不恭,也自称为高冠羽士了。”

他朗声一笑,手指前方,含笑又道:“前面青帘高挑,想必有个小小酒铺,这种荒村野店,虽然粗陋些,但你我却可脱略形迹,放怀畅谈,倒比那些酒楼饭庄要好得多了。”

卓长卿口中自是连声称是,心中却不禁大为奇怪,这高冠羽士四字,虽亦极为高雅,但却不是声名显赫的姓氏,司空老人虽然足迹久已不履人世,但对天下各门各派的奇人异士,都知之甚详,也曾非常仔细地对卓长卿说了一遍。

但卓长卿此刻搜遍记忆,却也想不出这高冠羽士四字的由来,这高冠羽士四字,若是那黄衫少年的名字,卓长卿便不会生出奇怪的感觉来。

因为那黄衫少年岑粲终究甚为年轻,显见是初入江湖的人物,武功虽高,声名却不响,自是极为可能。

而此刻这高冠长髯老者,不但出现之时,有如幽灵一般地突然而来,已使卓长卿心中暗骇,后来与卓长卿并肩而行之时,肩不动,腿不曲,脚下点尘不扬,光天化日之下,走的虽不甚快,但卓长卿却一望而知此人轻功深不可测。

如此人物的姓名,却是武林中一个极为生疏的名字,卓长卿自然觉得奇怪,心念转动之中,却已见这高冠羽士已自含笑揖客入坐,遂也一屏心神,坐了下来,一面心中暗忖道:“无论此人姓名是真是假,人家对我,总是一番好意,也许他亦有不愿为外人得知的隐秘,是以不愿将真实姓名说出来,我又何苦去费心猜测人家的隐私呢?”

一念至此,心下顿觉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