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见独孤伤正要下手去杀沈浪,而“熊猫儿”竟只是在一旁瞧着,目中甚至还充满欢悦。

他开始有些奇怪,但瞬即就想到这“熊猫儿”必定是别人伪装的。他知道快活王也是少有的易容妙手。

他不觉突然开心了起来。

沈浪终于也上当了。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真是得意得无法形容。但沈浪此刻已是他的同伴,他自然还是去帮沈浪的。

他衡量地势,准备猝然一击,一击而中。

他知道在这快活林中,自己是唯一能救得了沈浪的人,除了他之外,就算有别人走过来碰上,也是无用的。

但他竟真的恰巧走来碰上了。

他暗中摇头。

“沈浪这小子,当真走运得很。”

只见独孤伤已走到沈浪面前。

王怜花心念突然一转:“我为何要去救沈浪?我为何要让他走运一辈子?我为何不能让沈浪死?沈浪死了,与我又有何关系?”

沈浪若是死了,朱七七表面上纵然没什么,暗中却必定会痛苦得发狂,那岂非是件美妙的事。

沈浪若是死了,于王夫人的计谋虽有妨碍,但那也是别人的事,和王怜花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沈浪死了王怜花只有开心、得意……

王怜花嘴角不禁又泛起一丝残酷的微笑,喃喃道:“我为何要救他?我就在这里瞧着他死不更好么?”

于是他闪入树后,静等着独孤伤出手的那一刹那。

那必将是他生平最愉快的一刹那。

熊猫儿生死不明,朱七七漠然不知,王夫人远在千里外,金无望天涯流浪……

现在,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救沈浪。

独孤伤终于走到沈浪面前,俯首下望。

沈浪只是静静地瞧着他。

独孤伤缓缓道:“沈浪,你此刻还有何话说?”

沈浪淡淡一笑,道:“没有话说了,只是……能死在你手上,倒也不错。”

独孤伤道:“哦!”

沈浪道:“只因你是我所见的,唯一的真正恶人,你从来也不想掩饰你的狠毒残酷,那真要比一些伪善人好得多。”

独孤伤冷冷一笑,道:“很好,瞧在你这句话上,某家给你个痛快。”

突然出手,一掌击下。

在这一刹那间,独孤伤目光仍然冷漠如冰。

在这一刹那间,沈浪面上却有了非常奇妙的变化。

然后,他便不再动了。

王怜花不觉在暗中长长松了口气。他知道独孤伤掌下决不可能再有活口,他终于除却了心腹之患。

龙四海忍不住拍手大笑道:“好……好干净,好利落的一掌。”

独孤伤漠然后退了三步,冷冷道:“你且瞧瞧这厮是否已真的气绝了。”

龙四海笑道:“独孤兄掌下,还有人能活得了么?”

他嘴里虽这样说,还是忍不住走到沈浪尸身前,垂下头去瞧──他想瞧瞧沈浪死了后的面容如何。

他想瞧瞧沈浪死了后,嘴角是否还能带那懒散的微笑。

但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沈浪身子竟猝然而起,一掌印上了他胸膛,他简直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便已倒下。

在这一刹那间,他面上的惊骇与不信,真是谁也无法形容,只是他自己永远也无法瞧见自己临死时面容的变化。

王怜花也几乎吃惊得叫出声来。

沈浪明明死了,又怎会复活?

独孤伤站在那里,竟动也未动,目中仍是冰冰冷冷。

只见沈浪长身一揖,微笑道:“足下相救,委实大出在下之意料,但此情在下却是终身难忘。”

独孤伤冷冷道:“某家出手相救于你,却不是为了要你相谢的。”

王怜花这才明白,独孤伤方才出手一击,竟不是要取沈浪的性命,竟只是解开了沈浪的穴道。

他更弄不懂了,独孤伤为何要救沈浪?

难道这独孤伤也是别人伪装的?

但那决不可能,那绝对不像──独孤伤那奇特的模样,那冷冰冰的目光,世上又有谁能伪装?

沈浪心里显然也在这样想。

他凝注着独孤伤,道:“足下出手相救,却是为了什么?”

独孤伤冷冷道:“出手救人,难道定要有目的?”

沈浪笑道:“足下恕罪,在下方才之言,确是颇有语病。在下只是心中有些不解,足下为什么要出手相救沈浪?”

独孤伤道:“某家难道救不得你?”

沈浪叹了口气,道:“在下自也知道足下对快活王有些不满,但那也只是为了在下而起。在下若是死了,快活王对足下岂非还和昔日一样?”

独孤伤目光闪动,在这一瞬间,他冷漠的目光,竟有了许多复杂的变化,但他却以仰天长笑而掩饰了。

他仰天笑道:“某家救了你,竟生像是救错了似的,还得受你百般盘问,这岂非是从来未见的荒唐之事?”

沈浪笑道:“在下若是对足下之用心怀疑不解,岂能与足下相交为友?”

独孤伤笑声突顿,眼睛瞪着沈浪,一字字道:“你真的有心与我相交为友?”

沈浪道:“若无此意,也就不必问了。”

独孤伤默然半晌,缓缓道:“快活王重武轻人,已令我失望之极。我纵然对他忠心不二,但他日他若又见着武功强胜于我之人,岂非又要将我视为废物?昨夜我险些为他而死,又何曾换得他一声叹息呢。”

沈浪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足下莫非想取而代之?”

独孤伤仰面承受着雨水,喃喃道:“取而代之……取而代之……”

突然大喝道:“某家并无此心。我只不过想叫快活王知道,他若弃人,人必弃他;他若无我独孤伤相助,必致一败涂地。”

沈浪默然半晌,叹道:“成事之难,最难便在用人。快活王虽有用人之气概,却无择人之眼,容人之量。他今日弃你,实为致命之伤。”

独孤伤叱道:“听你说来,莫非竟有些为他惋惜不成?”

沈浪长叹道:“眼见一代枭雄之霸业将倾,我委实不能不有所感慨。只是兄台大可放心,快活王与我实势难两立。”

独孤伤厉声道:“我正因知道你与他势难两立,所以才出手救你。世上若有人能取快活王而代之,那人便是你。”

他一把抓住沈浪的手,一字字缓缓道:“只要你有心如此,独孤伤必定全力相助,不遗余力。”

沈浪肃然道:“有兄台相助,实乃沈某之幸,只是……”

独孤伤道:“只是什么?”

沈浪垂目望向龙四海的尸身,缓缓道:“此人一死,快活王岂无怀疑,怎会放得过我……”

独孤伤瞧了地上的尸身一眼,道:“他真的死了么?”

沈浪颔首道:“死了。”他并未去瞧那尸身,只因他确知自己之掌力。他只是叹息接道:“因为事到如今,我已万万不能留下他的活口。”

独孤伤嘴角突然泛起一丝难见的笑容,缓缓道:“他可算是死了,也可算是活着。”

沈浪怔了怔,苦笑道:“这句话我也听不懂了。”

独孤伤道:“他扮熊猫儿而死,死的便是独孤伤,而非龙四海。”

沈浪还是不懂,只有静静地瞧着他,不说话。

独孤伤终于接着道:“龙四海能改扮熊猫儿而死,熊猫儿难道就不能改扮成龙四海而活着……”

他说话的确有一种独特的作风,明明很简单明白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变得复杂难解。

但沈浪终于还是懂了,抚掌道:“妙极!”

独孤伤道:“龙四海改扮成的熊猫儿既能瞒得过你,熊猫儿改扮成的龙四海难道就不能瞒过那快活王么?”

沈浪笑道:“不错,熊猫儿与龙四海无论在体型上,或是在神态上的确都有许多极为相似之处,只是……唉,这两人之品格却大是不同。”

独孤伤目光闪动,瞧了沈浪半晌,缓缓道:“但你为何不问我是否已杀了熊猫儿?”

沈浪微微一笑,道:“你既然救了我,又怎会对熊猫儿下毒手?这句话自然是连问都不需问的。问题只是熊猫儿此刻在何处?”

独孤伤道:“这句话也是不该问的。”

沈浪笑道:“不错,你既放心来此,熊猫儿自然在极为隐秘之处。”

独孤伤道:“但除此之外,却有个很大的问题。”

沈浪沉吟道:“那是什……”

“么”字还未说出,面色已改变,失声道:“那问题的确颇为严重。”

独孤伤方才说起这“很大的问题”,神情还十分平静,听了沈浪这话,却不禁为之动容,道:“你可知我说的问题是什么?”

沈浪道:“易容。”

独孤伤急急追问道:“你难道丝毫不通易容之术?”

沈浪苦笑道:“在下并不如别人想像中那般事事通晓。”

独孤伤跌足道:“这计谋本是天衣无缝,但若无精通易容之人,所有的计划,俱将成空。”

他语声微顿,突又瞪起眼睛,大声道:“但你若不通晓易容,又怎会破了江左司徒的易容术?”

沈浪道:“那……那另有其人。”

独孤伤道:“此人现在何处?”

沈浪道:“不远。”

独孤伤道:“既然不远,你为何不……”

沈浪叹息截口道:“此人虽在附近,怎奈他不肯出手?”

独孤伤怒道:“你还未问他,怎知他不肯出手。”

沈浪目光闪动,微微笑道:“他若肯出手,此刻早已该走出来了。”

王怜花自觉藏得十分隐秘,正在树后听得十分得意,听见了这句话,才吃了一惊:沈浪,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只见独孤伤目中已暴射出寒光,这刀一般的目光,似已穿透重重雨帘。正在向四方搜索。

王怜花暗中叹息一声,面上却堆满了笑,大步走了过去。

独孤伤目光如刀,逼视着他,厉声道:“就是此人么?”

沈浪拊掌道:“不错,他终于出来了。”

独孤伤道:“看此人行径,莫非便是传说中‘千面公子’王怜花?”

王怜花抱拳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却不知独孤先生又怎会认得在下?亦不知这‘千面公子’四字是谁人所赐?”

独孤伤冷冷道:“除了主怜花外,又有谁在偷听别人谈话之外,神色还能如此从容?除了王怜花外,谁还能当得起‘千面公子’四字?”

王怜花一笑而揖,道:“多谢夸奖。”

他故意听不懂独孤伤话中的讥刺,他轻轻一句话便将别人的讥刺变成为夸奖,他从来不会使自己受窘。

他的确有这种本事。

沈浪笑道:“王公子既然现身,想必已答应为熊猫儿改扮了。”

王怜花笑道:“易容又有何难,只是……”

他目光扫向独孤伤,缓缓接道:“却不知独孤先生可信得过我?”

独孤伤冷冷道;“我信不信得过你全都一样,此事只有你做,你也非做不可。”

王怜花笑道:“如此说来在下已别无选择。”

独孤伤道:“正是如此。”

王怜花大笑道:“好,能将熊猫儿的头颅随意搬弄,本是件有趣之极的事,在下本也不会让这良机错过。”

独孤伤道:“易容之物,你全都带在身边了么?”

王怜花笑道:“熊猫儿的头颅可曾准备好了么?”

独孤伤道:“好,既是如此,走。”

王怜花道:“但在下还需借用一物。”

独孤伤道:“什么?”

王怜花微微笑道:“头颅……除了熊猫儿外,还得要另一个人的头颅。”

独孤伤目光闪动,厉声道:“谁的头颅?”

王怜花目光垂落,瞧着地上龙四海的尸身,悠悠道:“在下要借的头颅,它的主人已经不能反对了。”

要割下一个人的头颅,并非是件易事。那头颅的主人纵已不能反抗,也得要一柄锋利的刀,也得要一双熟练的手。

王怜花的一双手的确熟练得有如屠夫。

于是,龙四海的头被切下,包起,再加上一点粉红色的粉末,那无头的尸身便化成一滩微微渗着血丝的黄水。

大雨,仍落个不住。

大雨正如浓雾,为人们掩饰了许多秘密。

沈浪、王怜花、独孤伤全身虽已湿透,但对这大雨却并无丝毫埋怨之意,反而十分感激。

他们鱼贯走在雨中,自然是独孤伤当先带路。

沈浪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确信熊猫儿的藏身之处不会被人发现么?”

独孤伤冷冷道:“纵是弹丸之地,也有许多别人难以寻觅的隐秘之处,何况这偌大的园林。”

沈浪展颜笑道:“不错,我在此园中已住了许久,也曾逛过几次,但你此刻带我走的这条路,我却从未到过。”

独孤伤道:“你再住十年,也未必能寻得到此处。”

王怜花突然道:“真的么?”

独孤伤道:“哼!”

王怜花目光闪动,缓缓道:“但愿你说的地方不是那花神祠后的岩洞。”

独孤伤霍然回身,一把抓住了他,厉声道:“你知道那地方?”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在下不幸凑巧知道。”

沈浪面色也已微微变了,道:“你去过?”

王怜花苦笑道:“那里不幸凑巧也正是朱七七的藏身之处,朱七七此刻只怕已在那里。所幸那岩洞颇为曲折,他两人未必相遇。”

独孤伤猝然松手,倒退两步。

沈浪却松了口气,笑道:“熊猫儿纵被朱七七遇着,也没什么。”

独孤伤已转身狂奔而去。

沈浪相随在后,叹息道:“无论要隐藏什么,最好都莫要藏在最秘密之处。”

王怜花道:“为什么?”

沈浪道:“最秘密的地方,往往会变得最不秘密。”

王怜花想了想,颔首叹道:“不错,每个人都想找个最秘密的地方来隐藏自己的秘密,而每个人又都以为那地方只有自己知道,却不知别人寻的最秘密之处,也正是那里。”

沈浪道:“但愿此刻知道那地方的人还不太多……”

王怜花道:“我想,那只怕也不会太少。”

染香的激动已渐渐平复,空虚地瞪着门。

王怜花已走了,门外大雨如注,这是否上天知道人间的罪恶太多,所以要借这场大雨来洗个干净?

那么,人身上的罪恶,也能洗得干净么?

染香突然跳起来,披上件衣服,冲入雨中。

雨,立刻打得她全身湿透。

但她却希望雨更大些,更大些……她只觉自己全身都是脏,从来也没有这么样脏过。

她痴迷地走,什么也不愿去想。

但是她仍不禁怀恨,怀恨……男人,都是猪。

突听一人笑道:“醉眼相看月中花,雨中鲜花就是她……哈哈,就是她。”

染香转过头,便瞧见一双眼睛。

那是双疲倦、失神,满布血丝的眼睛。

但此刻这双失神的眼睛却瞪得很大,就像是条饿狗在瞪着块肥肉似的,贪婪地,眨也不眨地瞪着她。

李登龙,这臭男人,正是猪中的狗,狗中的猪。

染香咬着牙,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是何模样。

一个成熟的,美丽的,而又赤裸的女人,仅仅披着件轻衫,在大雨中走过,湿透的轻衫,紧贴在身上……

这岂非正是男人在春天所做的梦中的景象。

李登龙早已醉了,他醉了,所以才会在大雨中游荡。

但他并未醉得连瞧都瞧不见,此刻,他的眼睛像是已凸出来,凸出的眼睛正停留在她身上凸出的地方。

染香没有动,让他瞧。

她的身子已够脏了,再脏些也没关系,何况,单只用眼睛看,是看不脏人的,但是这只猪,这只狗。

他的眼睛为什么像只饿狼。

李登龙的颈子突然粗了,突然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染香瞧着他,缓缓道:“你着凉了。”

她语声既不冷漠,也不愤怒,更无羞惭,只不过是一种原始的单调声音,谁也听不出她话中究竟有何含义。

李登龙的咳嗽却突然停了。

他想笑,但是欲望已使他脸上的肌肉僵硬。

染香道:“你回去吧。”

李登龙突然大声道:“我没有着凉,没有,绝没有。我衣服穿得很多,至少比你穿的多得多……多得多。”

染香道:“你醉了。”

李登龙:“我没有醉,从来没有醉过。但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我醉了?我老婆以为我醉了,楚鸣琴以为我醉了,现在,你也以为我醉了。”

染香眼睛眨了眨,道:“你老婆……楚鸣琴……”

李登龙道:“不错,我老婆,她是个婊子,不折不扣的婊子。她以为我醉了,以为我不知道,就去陪那臭男人睡觉。”

他不想笑,但偏偏大笑了起来,发狂地笑道:“睡觉,你可知道睡觉是什么意思?”

染香道:“我知道。”

她没有脸红,也没有发怒,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他的话,就像他问的本是句最普通的话。

李登龙在地上啐丁一口道:“他妈的,那婊子陪人睡觉,但我,我却在雨里像只狗似的逛宋逛去,却连只母狗都找不到。”

他又瞧着她,喉结上下移动,突然扑过来,扑倒在积着雨水的地上,抱住了染香的两条腿。

那是双修长而结实的腿,虽然已被雨水湿透,但仍是温暖的。李登龙的喉咙像是已被塞住了,讷讷道:“求求你……求求你……”

染香俯首望着他,没有丝毫表情,只是缓缓道:“你想做什么?你想要我陪你睡觉?”

李登龙道:“求求你……”

染香道:“你以为我和你老婆一样,也是个婊子?”

李登龙大声道:“不,不,你比那婊子强得多,你的腿……你的腿……生命……生命……你的腿就是生命。”

染香挟紧了腿,但没有走。

她仍然很平静,道:“我若不肯呢?”

李登龙道:“你肯的,我知道你肯的。你……你明明在引诱我。你的男人只怕也在陪别人睡觉,所以你出来找别人。”

染香的眼睛突然射出了光,道:“好,我答应你。”

李登龙的身子突然颤抖了,道:“那么……现在……你……”

染香道:“但是你先站起来。”

李登龙道:“为什么要站起来?站着不好。”

染香咬了咬牙,道:“不能在这里,要一个秘密的地方,非常秘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

李登龙喃喃道:“秘密的地方……”

突然跳起来,大笑道:“我有个秘密的地方,绝没有人知道,在那里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人知道。”

染香喃喃道:“无论做什么……”

她身子已被李登龙拉着向前奔,她也不知道奔跑过的是何路途,也不知究竟奔跑了多久。

最后,她似乎瞧见个小小的祠堂,祠堂后似乎有个岩洞,但是李登龙已等不及进岩洞,就把她推倒在地上。

雨,暴雨,雨中的胴体白得像是雪。

雨声和着李登龙的喘息,像是野兽。

染香的手摸着块石头。她闭起眼睛,举起了石头。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李登龙头上击下。

李登龙突然不会动了,永远不会动了。

染香的手仍如雨点般向下击,向下打。

这男子,这猪。

鲜血,溅在她身上,又被雨冲洗干净。

她脸上仍没有丝毫表情。她的身子,她的手,都像是已不属于自己,她只是不停地打,打,打……

她口中不停地喃喃道:“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人知道,是么,我杀了你也没有人知道,是么……男人……猪……该死的猪……”

突然一人道:“不错,男人都是猪,你杀得好。”

这语声是那么娇脆,却又是那么冷漠。

染香猝然住手,回头。

只见一条窈窕的白衣人影,静静地站在岩洞口,雨像珠帘似的挂在她身前,她就像珠帘中的仙子神像。

染香手里的石头落下,失声道:“朱七七。”

朱七七木然道:“你认得我……你杀得好。”

染香颤抖着站起来想掩起衣襟,但衣裳已全都破碎了。她不怕以赤裸的身子去面对任何男人。

但不知怎的,在女人面前,她却觉得十分羞愧。

朱七七冷冷道:“你进来,这里暗些。”

染香不由自主走进去,走入了珠帘后的岩洞。这岩洞自然并不干燥,但至少比雨中温暖得多。

染香的身子却已开始颤抖,抖个不停。

朱七七静静瞧着她,突然脱下件衣服,披在她身上。

染香就像孩子见了糖似的紧紧握住了这件衣服,紧紧裹住了自己,又像是她从未穿过衣裳似的。

她的头却往下垂,轻轻道:“谢谢你。”

朱七七道:“你不用谢我,你也是可怜的女子。”

染香垂首道:“你认得我?”

朱七七淡淡道:“认得。”

染香突然抬起头道:“你不恨我?”

朱七七道:“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

染香道:“沈浪……沈公子他……”

朱七七突然大声道:“住口,不准再提这名字。”

染香倒退半步,瞪大了眼睛瞧着她,道:“不准提这名字?为什么?”

朱七七面上又恢复了冷漠,冷冷道:“你以后在我面前莫要再提起任何男人的名字……因为我已是王怜花王公子未来的妻子。”

她居然说得十分平静,但染香听在耳里,却又像被鞭子抽了一记。她再退了半步,颤声道:“是真的……这居然是真的。”

朱七七道:“为什么不是真的?”

染香颤声道:“我还是无法相信,你怎么会要嫁给他,你怎么会嫁给这最无耻,最卑鄙的臭男人,你宁可嫁给只猪也不能嫁给他!”

朱七七没有发怒,只是冷笑道:“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

染香长长吸了口气,道:“你可知道他……”

朱七七冷笑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知道得比你清楚。但我不在乎,我全不在乎,就算他刚和你睡过觉我也不在乎。”

染香再也想不到朱七七口中也会说出睡觉这样的字,她发现这纯真的女子已变了,已彻底地变了。

朱七七冷笑道:“你吃惊了么?”

染香道:“我虽然吃惊,但我也知道,你不在乎,只因为你根本不喜欢他。若是你喜欢的男人,你就会嫉妒得发狂。”

朱七七冷冷道:“是么……也许。”

染香道:“你不喜欢他,却要嫁给他,只因为你恨沈浪;你恨沈浪,只因为你喜欢沈浪,爱得发狂,所以恨得发狂。”

朱七七咬紧了牙,道:“你再提他的名字,我就杀了你。”

染香道:“你杀了我吧,没关系,我还是要告诉你,你不该恨他的,你永远不会再遇见一个男人对你,像沈浪对你一样。世上若有个男人这样对我,我……我……我就算立刻为他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朱七七突然狂笑起来,她狂笑着道:“永远不会再遇见一个男人对我像沈浪对我一样,这话倒不错。世上像他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并不多。”

染香道:“你以为他对你不好?”

朱七七道:“好,他对我好极了,好极了……”

她狂笑着,眼泪却已流下面颊。染香道:“他究竟对你如何,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朱七七转身面对着那冰冷的山石,嘶声道:“不知道最好,我永远也不要知道。”

染香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与王夫人订下那亲事?”

朱七七咬牙道:“我是个女人,所以我不知道。”

染香道:“你以为他是禁不住王夫人的诱惑?”

朱七七道:“当然,我只是个女孩子,而她……”

她突然伏在山石上,痛哭起来。她痛哭着道:“她那种样子,我永远也做不出,而男人却都是喜欢那种样子的。她那眼睛,那……那腰肢,都令我作呕。”

染香道:“你错了。虽然有些男人喜欢那样子,但沈浪却不是。世上若只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住那种诱惑,那人就是沈浪。”

朱七七嘶声道:“那他为什么……为什么……”

染香道:“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你可知道他若不答应那亲事,你会遭受到什么后果……这只怕你永远也想像不出。”

朱七七身子颤抖,道:“但他……他……”

染香道:“他为了你不惜牺牲一切,不惜做任何事,但你……却完全不了解他,你却背弃了他。他心中虽然充满了痛苦,却一个字也不肯对别人说,只因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伤害到你。”

朱七七霍然转身,瞪着她,一字字道:“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难道你和他……”

染香冷笑道:“你这样说并没有侮辱我,却侮辱了他,只因为我的确诱惑过他,我曾经不惜一切去诱惑他。无论换了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受不住这种诱惑,但沈浪……他……他……根本没有将我瞧在眼里,他心里只有你。”

她长长吐了口气,缓缓接道:“所以我佩服他。对这样的男人,无论哪一种女人都会佩服。我虽然很贱,是个荡妇,但我终究还是人,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朱七七的眼泪像是已干了,面上又变得全无表情。

她空洞地、麻木地瞪着她,喃喃道:“看起来,人人都很了解沈浪,只有我不……”

染香道:“你不能了解他,只因你在深爱着他。这也不能怪你,爱情,原本就会使任何一个女人盲目。”

朱七七茫然坐下来,茫然望着洞外的雨珠,良久没有说话,只有眼泪,不断地顺着面颊流下。

染香缓缓道:“但现在还不太迟,一切事还都可以补救……我是个不幸的女人,这一生已注定不能得到快乐,但你……你还来得及,你比我幸福得多……”她咬紧牙,拼命不让自己哭,却还是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两人就这样相对痛哭,也不知过了多久。

突听一人冷冷道:“只会流眼泪的女人,都是呆子,都是饭桶。”

这语声虽然冷漠,但却又有说不出的娇媚。

岩洞中本没有别的人,但这语声却是自岩洞深处传出来的,染香、朱七七猝然回首,便瞧见一条人影。

一条幽灵般的白衣人影,幽灵般伫立在岩洞深处的黑暗中,谁也瞧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瞧见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异的魅力,像是能看破别人的心,像是能令人为她做任何事。

此刻这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凝注着她们,一字字接着道:“女人为什么总是受人欺负?只因为女人往往只知流泪,只知痛哭,但眼泪却是什么事也不能解决的。”

染香被这双眼睛瞧得全身发冷,忍不住蜷曲了身子。朱七七却挺起了胸脯,大声道:“你难道从来不流泪的?”

白衣人影道:“从不。”

朱七七道:“你难道从来未遭遇过痛苦?”

白衣人影冷冷道:“我所遭受到的痛苦,你们永远也梦想不到,但我却从来不流泪……从没有任何事能令我流泪。”

朱七七道:“你……你难道不是女人?”

白衣人影幽幽道:“我不是女人……我根本不是人。”

朱七七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道:“你……你究竟是什么?”

白衣人影一字字缓缓道:“我只是幽灵……别人都将我唤做幽灵宫主。”

花神祠,已残破而颓败,虽也在快活林的一个角落中,但却与这新建的园林极是不衬。

显然,这是旧日一位不知名的爱花人所留下的,而非园林的主人所建──新的园林主人,对一切神祗都不热心。也许他们所相信的只是自己,也许他们根本对一切都不相信。

沈浪掠入了花神祠,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他身上的雨水自然是抖不干的,他这样做正表示他心里乱得很。

然后,独孤伤与王怜花也掠了进来。他们并没有直接冲入那岩洞,正也表示他们心里的疑惧,不敢骤然面对现实。

独孤伤道:“那山洞就在这祠堂背后。”

王怜花道:“不知朱七七是否已遇见了熊猫儿。”

独孤伤道:“那洞穴甚是深邃,熊猫儿藏在洞窟深处。”

王怜花笑道:“女孩子只怕是不会往洞窟里面走的。朱七七虽然和别的女孩子有些不同,但毕竟也是女孩子。”

独孤伤冷冷道:“废话。”

王怜花笑道:“不错,这的确是废话。但阁下为何还要在这里听?阁下早该过去瞧个究竟了。”

独孤伤面色变了变,正待冲出去。

突听沈浪道:“且慢。”

独孤伤道:“莫非你也有什么废话?”

沈浪道:“你们先来瞧瞧这花神的像。”

神龛自然也已残破。在黝黯的雨天里,这残破的神龛就显得有些鬼气森森,若不走近些,根本瞧不清里面那神像。

那神像竟是个村姑打扮的女子,左手将一朵花捧在心口上,右手则在那花瓣上轻轻抚摸。

这花神祠虽是如此简陋,但这神像的塑工却极精致,在黝黯的光线中,看来就像是个活人。

尤其那手势的轻柔,正象征着这“花神”对鲜花的无限怜惜。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却在凝注着远方,却未去瞧手中的鲜花。

王怜花沉吟道:“嗯,这神像的确有些意思。塑这神像的人,似乎别有寓意,但咱们都只怕是猜不出的了。”

沈浪道:“也许是猜不出的。”

王怜花道:“而且,花神竟是个村姑,这也是件奇怪的事。我记得根据古老的神话传说,这花神本应是……”

独孤伤冷冷道:“现在并不是考古的时候,这花神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和尚是尼姑,与咱们都无丝毫关系。”

沈浪缓缓道:“但这花神和咱们都有些关系。”

独孤伤道:“什么关系?”

沈浪道:“你可瞧清了她的脸?”

王怜花已失声道:“呀,不错,她的脸……”

独孤伤瞧了半晌,竟也为之动容,道:“这张脸,似乎像一个人。”

三个人对望一眼,王怜花道:“像她。”

沈浪道:“独孤兄,你说像么?”

独孤伤沉声道:“不错,的确有七分相似。”

花神的脸,温柔而美丽,眉梢眼角,似乎带着叙不尽的悲伤与怀念,活脱脱正和白飞飞有七分相似。

王怜花出神地瞧了半晌,又道:“不对。”

独孤伤道:“还有什么不对?”

王怜花道:“这祠堂建造了最少也有十年,那么,塑这神像时,白飞飞还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那么……”

他话未说完,独孤伤已拍掌道:“不错,塑神像的人又不能未卜先知,怎能预知白飞飞长大后是何模样?这神像虽和她有七分相似,看来不过是个巧合而已。”

沈浪道:“这不是巧合。”

独孤伤皱眉道:“不是?”

沈浪缓缓道:“但这神像却也不是照着白飞飞的模样所塑的。”

独孤伤更是奇怪,道:“这神像若非照着白飞飞的模样所塑,这便该是巧合,但你又说这决不是巧合,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浪目光凝注,一字字道:“这神像是白飞飞的母亲。”王怜花动容道:“呀,她的母亲……”

独孤伤大声道:“白飞飞到这里来还不过一个月,她母亲的塑像又怎会在这里……她母亲又怎会变成这里的花神?”

沈浪悠悠道:“这其中有个绝大的秘密。”

独孤伤道:“秘密?什么秘密?”

沈浪道:“此刻还不能说;此刻我也弄不清。”

王怜花沉思着道:“也许,白飞飞的母亲本是这里的人,白飞飞说不定也是在这里生长的,只是长大后去了中原。”

沈浪点头道:“也许正是这样。”

王怜花道:“但白飞飞的母亲若只是个普通的村姑,别人又怎会将她塑作花神?白飞飞的母亲若不是个普通的村姑,又怎会让她的女儿流落异乡?”

沈浪悠悠道:“也许,她的流落并非真的。”

王怜花瞪大了眼睛,道:“并非真的?”

沈浪道:“也许,白飞飞的母亲本人虽是个村姑,后来却因机缘巧遇,而变成了位奇人……说不定还是位武林奇人。”

王怜花眼睛瞪得更大,道:“武林奇人?”

独孤伤道:“据我所知,十余年前武林中并无这样的奇人。“

沈浪道:“有些武林奇人的面目,你是瞧不见的。”

独孤伤怔了怔,道:“但她的名字……”

沈浪道:“有些武林奇人真正的名姓,你也是不知道的。”

王怜花忍不住道:“她究竟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沈浪道:“我也许知道。”

独孤伤大声道:“你既知道,为何不说?”

沈浪道:“也许,她和‘幽灵群鬼’有些关系。”

独孤伤面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说什么?你……你再说清楚些。”

沈浪微微一笑,道:“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了。”

王怜花道:“无论如何,这祠堂若和‘幽灵群鬼’有些关系,那么,那岩洞岂非……呀,不错,那岩洞如此神秘深遂,正好是幽灵们的居处。”

独孤伤变色道:“那么,熊猫儿……”

他话未说完,人已冲了出去。

王怜花望向沈浪,沈浪面上虽有笑容,但显然笑得甚是勉强,目中更是忧虑重重,沉声道:“若是我不幸而猜中,那么一切事只怕都已有了非常的变化、你我的麻烦,只怕又多了……”

李登龙的尸身,仍在雨中,他身子半裸,头颅已被击碎,只不过依稀仍可辨出他的面目。

独孤伤动容道:“这岂非是那李……”

沈浪道:“呀,不错,他正是那李登龙。”

独孤伤道:“他……他怎会死在这里了”

王怜花变色道:“朱七七不在洞口,这姓李的又是如此模样,莫非他在无意中瞧见了朱七七,竟敢对她无礼,所以朱七七就下了毒手?”

沈浪道:“这绝非朱七七下的手。”

王怜花道:“何以见得?”

沈浪道:“朱七七下手绝不会如此毒辣。”

独孤伤道:“幽灵鬼女……这莫非是幽灵鬼女下的手?”

沈浪沉吟道:“也不会是幽灵鬼女。”

独孤伤皱眉道:“又何以见得?”

沈浪道:“幽灵鬼女行事素来隐秘,这若是幽灵鬼女下的手,绝不会将尸身遗留在这里。”

独孤伤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

他这一声长叹中,实有许多倾服之意。他发觉沈浪确是高人一筹,总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事。

王怜花忍不住道:“这既非朱七七下的手,又非幽灵鬼女,那么,是谁呢?”

沈浪道:“这里显然还有别人来过。”

王怜花道:“别人?”

沈浪道:“我虽不知此人是谁,却可断定必是女子。”

独孤伤沉吟道:“女子……这快活林中,女子并不多,能杀人的女子更不多……”

王怜花笑道:“并不要多,一个就够了。”

独孤伤忿怒地瞪了他一眼,再不说话,一掠入洞。

雨日光黯,入洞十余步,纵然有人对面行来,也难辨面目,独孤伤、王怜花目光四下搜索。

独孤伤道:“那朱七七可是在此处等你?”

王怜花道:“她想必不会到别处去的。”

独孤伤道:“此刻为何不见?”

王怜花耸了耸肩,道:“那熊猫儿可是在此处等你?”

独孤伤道:“他怎敢乱走。”

王怜花道:“但此刻他的人呢?”

两人说话虽仍各带机锋,其实心里已急得要命。明明应该在这里的人竟不在这里,为什么?

独孤伤突然忍不住拉住了王怜花的手,道:“你看……你看他两人是否已遭了毒手?”

王怜花淡淡道:“我老婆不见了,我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

独孤伤切齿道:“你……你是人么?”

王怜花笑道:“独孤兄看来冷漠,不想却是个热心人……但独孤兄也得

知道,在下并不着急,只因在下算定他两人不会死的。”

独孤伤道:“为什么?”

王怜花道:“幽灵鬼女没理由杀他们。”

独孤伤笑道:“杀人有时并不需理由。”

王怜花道:“但幽灵鬼女却有不杀他们的理由。”

独孤伤道:“哦……”

王怜花道:“只因留下他们,实比杀了他们有用得多。”

独孤伤回头去瞧沈浪。

沈浪的一双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独孤伤道:“此人说得有理么?”

沈浪叹道:“想来必是如此。”

王怜花缓缓接道:“是以我等此刻也不必再找他们了……你我只要寻出‘幽灵鬼女’们的鬼穴,便可找得到他们。”

独孤伤道:“但……但那鬼穴却在哪里?此间全无线索可寻。”

王怜花道:“那鬼穴想必就在这洞窟之中。”

独孤伤大声道:“你知道?你怎会知道?你去过了么?”

沈浪沉声道:“王兄说的实有道理,那鬼穴必在这洞窟之中,只因洞口只有进来的足迹,而无出去的足迹。”

独孤伤默然半晌,喃喃道:“原来你两人已瞧过了。”

他本觉自己有过人之能,但在这两人面前,他忽然发觉自己不但变成了个呆子,而且还变成了个瞎子。

王怜花道:“现在,问题是这洞窟究竟有多大?有多深……”

他嘴里说话,眼睛瞧着独孤伤。

独孤伤缓缓道:“这洞窟深处,伸手不见五指,而且阴森潮湿,蛛网密布,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未听见有人进去过。”

王怜花道:“不错,那鬼窟纵在洞中,想必也另有秘路,而且,必定还有陷阱埋伏。你我若就这样闯进去,只怕再难出得来了。”

独孤伤道:“若不这样闯进去又如何?”

王怜花道:“必定要先有周密的准备,火把、长索、干粮……都万不可少。”

独孤伤冷笑道:“准备,等你准备好了,已来不及了。”

沈浪道:“不错,此刻时机确已紧迫,快活王处已不可再拖,否则你我种种计划,便将功亏一篑,只是……”

他长叹一声,接道:“这洞窟之中纵无陷阱埋伏,也必定是道路幽秘,千途百径,我等若是迷失了路途,就难免要被困死在其中。”

王怜花道:“正是如此。”

独孤伤冷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就不管他们了么?”

王怜花悠悠道:“要小弟做别的事都可以,但要小弟去送死,小弟却歉难从命。”

独孤伤怒道:“要救的人是谁,你难道忘了?”

王怜花道:“无论谁的生命,都无自己的生命重要。”

独孤伤叱道:“你这……”

他叱声还未出口,沈浪已低喝道:“禁声。”

独孤伤一惊住口,洞窟深处的黑暗中,已现出一点火光。

碧森森的一点火光,有如鬼火。

微弱的,惨碧色的火光中,似有一条人影。

独孤伤、王怜花、沈浪,俱都屏住了呼吸,藏身暗处,哪知这火光在数丈之外,突又停下。

他们不动,这火光也不动。

独孤伤忍不住厉声喝道:“什么人?”

黑暗中没有应声,但火光飘飘荡荡,竟又渐渐远去。

沈浪沉声道:“追。”

王怜花道:“追……怎么能追?你不怕中他们的诡计?”

沈浪道:“这火光想必是‘幽灵鬼女’前来接引我等的。她既然有心相见,在未见着她之前,想必不致有变。”

他口中说话,人已一掠而出。

独孤伤道:“你若不去,就等在这里。”

王怜花苦笑道:“事到如今,想不去也不行了。”

无边的黑暗,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沉重的黑暗中,只有──点惨碧火光,飘飘荡荡,此外什么也瞧不见了。阴风阵阵吹过,吹得人直打寒噤。

沈浪等根本瞧不见路途,也辨不出方向,只有一步步盲目地随着这火光走,直如被鬼卒带入鬼域。

越往里走,风越大。

穿着件湿透了的衣服,行走在阵阵阴风中,这滋味可不好受,但沈浪他们却连“寒冷”这两字也感觉不到了。

若要问他们现在心里是何感觉,那么,—个正被鬼卒引往鬼域中的人,又该有何感觉?

那是恐惧,但却是不知名的恐惧,因为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应该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这种恐惧只怕比世上所有的恐惧都要命得多。

沈浪一步步走着,他只是一步步走着。

再走一步会发生什么事,他根本不知道。

黑暗中是否会有无声的毒箭射来?坚冷的石地是否会突然开个杀人的陷阱?阴森森的寒风里是否有销魂的迷药?

他全然无法预测。

他听得到独孤伤的呼吸声已越来越粗,越来越重。

这个全身里里外外都像是已冷透了的人,难道也会害怕?……沈浪心里不禁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黑暗中平时虽可掩饰人类的许多弱点,但在某些时期,却又可将人类在光亮中所瞧不见的弱点暴露出来。

沈浪暗叹忖道:“聪明人虽能发明如何去利用光亮,但却惟有最最聪明的人,才知道该如何利用黑暗。”

那幽灵宫主,无疑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沈浪听不见王怜花的声音。

王怜花就算也在害怕,至少还未紧张得喘气。

沈浪暗暗忖道:“王怜花,无疑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自然也知道如何来利用黑暗,这一点,我千万不可忘记……”

忽然,黑暗中一缕香气飘了过来。

沈浪立刻警觉,立刻屏住了呼吸。

随着袭人的香气,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她笑着道:“你们切莫要屏住呼吸,这香气非但没有毒,而且贵重得很,你们不闻闻,实在有些可惜。”

王怜花突也发出了笑声,笑道:“不错,这只怕就是北京王芳斋名闻遐迩的百花香粉了,不知有多少深闺中的少妇欲求一撮来讨好她们的夫婿,更不知有多少青楼中的红粉欲求一撮去迷惑多金的浪子。姑娘远在此间,居然也有此物,倒真是难得的很。”

那语声笑道:“说话的想必是王怜花王公子?”

王怜花道:“姑娘怎知是区区在下?”

那语声道:“常听人说王公子是少女的宠儿,红粉的知己,那么,除了王公子外,还有谁如此善解人意?”

王怜花大笑道:“多谢夸奖。”

他顿住笑声,接着道:“姑娘莫非是幽灵宫主?”

那语声道:“正是。”

王怜花道:“常听人说宫主非但是人间之绝色,也是巾帼的丈夫。但宫主今日,却又如何如此小气?”

那语声道:“小气?”

王怜花笑道:“宫主若不小气,为何不肯赐我等一线光明,教我等也好一睹颜色。”

那语声银铃般笑道:“想像总是比真实可爱得多,公子现在将我想像成一个绝色美女,若是真的相见,公子便说不定会失望得很。一个聪明的女人,是永远不该令男人失望的,尤其是像王公子这样的男人……”

她声音微顿,接着道:“沈公子,你说是么?”

她巧妙地将话题一转,就转到沈浪身上。

沈浪微笑道:“在下怎懂得女孩子的心事。”

那语声咯咯笑道:“世上的男人都以为自己很了解女孩子,但惟有最聪明的男人,才肯承认自己不懂得女孩子的心事。沈公子果然和别的男子不同,难怪有那么多女孩子死心塌地的喜欢你。”

独孤伤终于忍不住叱道:“各位若要闲聊,便请换个地方……”

那语声道:“这里难道不可以说话?”

独孤伤道:“依我看来,这里只宜杀人。”

“那么,我问你,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独孤伤道:“这……”

他无法回答这句话。谁也回答不出。

那一点萤萤绿火虽然就停留在那里,但那惨碧色的火光,甚至还没有萤火那么亮,根本照不出半尺。

四下,仍是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

独孤伤冷笑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哼,这里总不会是你的闺房吧?”

谁知那语声却柔声道:“谁说这里不是我的闺房?难道你瞧得出么?”

若不是此时此刻,若不是在这种见鬼的地方,沈浪真的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独孤伤居然也会有这种幽默,倒真是难得。

独孤伤怔了怔道:“这……莫非……”

那语声道:“你可瞧得见你对面的是什么?”

独孤伤道:“我……我自然瞧不出。”

那语声道:“告诉你,现在你面对着的,是一幅画。”

独孤伤冷笑道:“画?什么画?鬼话。”

那语声道:“这幅画乃是吴道子的手笔,画的是莲座观音白衣如雪,若有人敢对这幅画出言轻慢,这人必定是个伧夫。”

沈浪笑道:“幽灵宫主也会供奉观音,倒真是难得得很。”

那语声悠悠道:“仙佛殿上,也有祭祀幽灵之地,幽灵为何不能供奉观音?”

王怜花拍手道:“不错不错。”

那语声道:“画的左面,便是我睡的床,床上悬着粉红色的帐子,帐子上绣着春天的杜鹃,夏日的芍药……那正是北京杜七娘的妙手制成的。”

王怜花笑道:“能让在下瞧瞧么?”

那语声道:“王公子怎的也这么俗?杜七娘的神针,纵然不瞧,也能想像得到的……沈公子,你说是么?”

沈浪道:“在下只想盖起被子,在上面好生睡一觉,至于有没有杜七娘的神针刺绣,对在下说来都没什么两样。”

那语声“噗哧”一笑,道:“床的旁边就是我的衣柜,里面有我十几套衣服,其中大多是白色的,只有一套粉红。”

王怜花道:“宫主着起粉红衣裳时,必定美得很。”

那语声笑道:“公子若喜欢,我一定会换上它让公子瞧瞧的。”

王怜花道:“多谢……不知衣柜后面还有什么?”

那语声道:“公子真的想知道?”

王怜花道:“真的。”

那语声咯咯笑道:“……公子若到令堂房中的衣柜后去瞧瞧,就知道是什么了。”

王怜花大笑道:“呀,不错,我知道了。”

那语声亲切动人,正像是个温柔、世故,而略带俏皮的女主人,在和她熟不拘礼的客人们闲聊着家常。

听到这里,独孤伤竟也忍不住问道:“那究竟是什么?”

王怜花大笑道:“可怜的独身汉,你难道不知道,女子闺房的衣柜后面,只有马桶。”

独孤伤呆了呆,也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

王怜花道:“却不知宫主的梳妆之地在哪里?”

那语声道:“画的右面,就是我的妆台,那上面有一面小小的菱花铜镜,也是京城王芳斋的名匠磨成的。”

王怜花道:“自然还有王芳斋精制的刨花头油。”

那语声娇笑道:“我嫌王芳斋的刨花油香气太浓,所以用的只是江南宜芳阁的玫瑰花露,但那套乌木梳子却是王芳斋柳州分号里的精晶。”

王怜花叹道:“宫主的选择,果然精雅之极。”

沈浪忽然接口笑道:“香闺之上,岂可无琴。”

那语声笑道:“沈公子果然是雅人,这妆台之旁,就是我的琴台……”

她说到这里,竟真的有琴声。向了起来。

琴声妩媚,香气醉人。

独孤伤虽然明知她说的是一片鬼话,但不知不觉间,几乎已真的以为自己是置身在一个娇生惯养的少女香闺中,若不是那黑暗,那要命的黑暗,他几乎忍不住要走过去,在那张“床”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只听沈浪笑道:“在下等今日能来到宫主的香闺,当真是三生有幸,但在下却不知犯了什么过错,竟被宫主罚站。”

那语声娇笑道:“你正是犯了大错。”

沈浪道:“哦?”

那语声道:“你偷看了我的脸,我真想罚你站一辈子。”

这语声虽然温柔动人,却带着几分做作。

但这做作却又像是个爱娇的少女在情人面前撒娇──她若想以这种手段来掩饰自己真正的语声,她的确成功了。

沈浪纵然十分留意,竟也听不出这究竟是否白飞飞的语声。世上难听的女子声音虽然都十分不同,但动人的女子语声却都有几分相似的。

沈浪微微笑道:“宫主的脸,为什么不愿被别人瞧见?”

那语声道:“因为我已在幽灵祖师面前发下重誓,凡是瞧见我脸的人,无论他是谁,都只有两条路可走。”

沈浪道:“哦,哪两条路?”

那语声道:“死。”

沈浪叹了口气,道:“在下但愿能走第二条路。”

那语声悠悠道:“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走这第二条路,只因为这第二条路不是人人都可以走得的……世上能走这第二条路的人,并没有几个。”

沈浪道:“到底有几个?”

那语声笑道:“严格说来,只有一个。”

沈浪叹道:“一个?这……这岂非太少了?”

那语声变得更温柔,道:“对你说来,一个已不少了。”

沈浪道:“为什么?”

那语声道:“因为这唯一能走第二条路的人,恰巧就是你。”

沈浪笑道:“在下的确荣幸之至!宫主若能告诉在下这第二条路是条什么样的路,在下就更高兴了。”

那语声轻轻道:“第二条路,就是和我结为夫妇。”

王怜花怪叫了起来,道:“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人人都要和沈浪结为夫妇?为什么不找我?宫主若找我,我答应得一定比沈浪痛快得多。”

那语声轻轻笑道:“沈浪也会答应的。”

沈浪道:“宫主怎知在下定会答应?”

那语声悠悠道:“熊猫儿是你的好朋友,是么?”

沈浪道:“不错。”

那语声道:“朱七七也是你的好朋友,是么?”

沈浪道:“嗯。”

那语声道:“那么,你就该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答应我了。”

独孤伤厉声道:“他……他两人已落在你手上?”

那语声悠悠道:“不幸正是如此。”

独孤伤道:“用此等手段来要挟别人成亲,岂非无耻之极。”

那语声笑道:“若有个女子也用这种手段来要挟你成亲,你只怕要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沈公子,你说是么?”

独孤伤怒吼着要扑上去,却被沈浪一把拉住。

独孤伤怒道:“放手,你为何……”

沈浪道:“你纵待和她拼命,也该先弄清她在哪里。”

独孤伤道:“她在哪里说话,人自然在哪里。”

沈浪道:“你可瞧得见她?”

独孤伤道:“我用不着瞧见她。”

沈浪道:“你可瞧得见我?”

独孤伤道:“瞧不见……但你的眼睛……”

沈浪道:“这就是了,你至少可以瞧得见我的眼睛,但却瞧不见她的眼睛,这是为什么……这自然也许因为她是闭着眼睛的,但也许她是藏在什么东西后面,也许便是那张妆台,你闯过去若是打翻了她的桂花油,岂非有些煞风景。”他一面说话,一面却在独孤伤掌心写了几个字。

这时那语声已娇笑道:“沈公子究竟是聪明人,你打翻了我的桂花油倒没什么,但我面前若是块刀板,你岂非要撞破了头。”

沈浪笑道:“香闺中出现块刀板,岂非也是件煞风景的事。”

那语声笑道:“你不答应我的亲事,那才真是煞风景哩。一个女孩子主动向人求亲,已经怪难为情的了,若再被人拒绝,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沈浪道:“但我又怎知熊猫儿真的在这里。”

那语声道:“这个容易……”

她的话才说完,远处已有吼声传了过来。

“你这只母狗,你再摸老子,老子就……”

吼声突然中断,但沈浪已听出这的确是熊猫儿的声音。

王怜花笑道:“这猫儿看来非但没有受罪,反倒似乎艳福不浅。只可惜他素来不解风情,若换了在下,无论要摸在下何处,在下都是求之不得的。”

那语声道:“沈公子,你可要听听朱七七的声音?”

沈浪道:“不必。”

那语声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答应了?”

沈浪缓缓道:“宫主若真是我前夜瞧见的那人,在下能得如此美人为妻,又何乐而不为……但在下又怎知你真是我所瞧见的?”

那语声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叫我现身,是么?”

沈浪笑道:“宫主纵不现身,至少也该让我瞧瞧那双眼睛。”

他叹了口气,接道:“那双眼睛当真是明若秋水,在下一见,永远难以忘记。”

那语声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说得这么动人,我又怎能拒绝你。”

黑暗中,果然出现了一双眼睛。

那无疑是双美丽的眼睛。

但就在这双眼睛出现的那一刹那,沈浪与独孤伤的眼睛却突然瞧不见了──沈浪方才在独孤伤掌心写的是:“一见彼目,即闭我目,扑!”

他写的自然是最简单的词句,幸好独孤伤是懂得的。

就在这一刹那间,沈浪与独孤伤已扑了上去。

沈浪自然也是绝顶聪明的人,他自然也懂得如何利用这黑暗──他们在黑暗中这闭眼一扑,非但无声无息,简直可说是无迹可寻。

那双眼睛甚至连眨都没有一眨,沈浪根本不让她有丝毫招架、反抗、躲避的机会。

四双铁掌击出,用的是四种不同的手法,砍、劈、点、擒,他们显然已不容这美丽的幽灵再逃出掌下。

无论死活,都不能容她再逃出掌下。

这是竭尽全力的一击,这是势在必成的一击。

世上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在这一击下逃脱。

她果然未能逃脱。

四双铁掌,同时击上了她的身子。

她发出一声呻吟的叹息,软软的倒了下去,但那双美丽的眼睛,竟还是在张开的。

她非但没有惊呼、惨叫,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惊惧痛苦之意,这双美丽的眼睛中反似带着种解脱的欢愉。

沈浪张开眼睛,身子突然一震,失声道:“你究竟是谁?”

他突然发觉这双美丽的眼睛虽然是那么熟悉,但却绝不是前夕他在掀开的面纱下所瞧见的那一双。

黑暗中没有人说话。

但那双美丽的眼睛却仿佛瞧着沈浪在说:“沈浪……沈浪……难道你已不认得我了。”

那幽怨的目光中,已有了泪光。

沈浪骇然去扶她的身子。

那竟是个光润的,赤裸着的身子,冰冷,僵硬,在沈浪还未出手一击前,她显然已被点了穴道。

沈浪的出手委实太快了。

他没有给对方闪避的机会,却也没有给自己一个机会去辨明这双眼睛,他知道自己已在无心中铸下了大错。

他匆匆拍开了那人的穴道,低声道:“振作些,你不会死的。”

那双美丽的眼睛中的泪珠终于流下,呻吟般低语道:“你用不着安慰我,我知道自己是必死的了,但死……死对我说来,已没有什么可怕……丝毫没什么可怕……”

独孤伤怔在那里,亦不禁失声道:“这……这究竟是谁?”

远在一旁的王怜花突然冷冷道:“你们杀错人了,你们杀的莫非染香。”

独孤伤耸然道:“染香,莫非就是那……”

瞧着这双幽怨的眼睛,他终于忍下了“丫头”两字。

沈浪黯然垂首,道:“染香,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染香轻声道:“你莫要说这话,千万莫要说这话,能死在你手上,能死在你怀里,已是我这一生最值得开心的事……”

她美丽的眼睛中似乎现出了一丝凄凉的笑意。

然后,她眼睛闭上,永远再也不能睁开……

她终于在微笑中结束了她一生凄凉悲惨的遭遇。

黑暗,令人窒息的黑暗,甚至连那一点鬼火都灭了。

沈浪握着染香冰冷的手,久久不能放下。

突然,幽灵宫主那语声又响起。

她咯咯笑道:“沈浪,你如今总该知道,你是再也沾不着我的了,除非你和我成亲,否则你再也沾不着我一根手指。”

沈浪缓缓道:“你为何要如此做?你为何要害她?”

他语声似乎很平静,但这平静的语声中,却含蕴着无限的悲哀,无限的愤怒,无限的力量。

幽灵宫主的笑声却像针一般刺人,一字字道:“我这样做,只是告诉你,你究竟不是神,你也会有做错的时候,你并不比别人聪明多少。”

沈浪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的确做错了,我的确有做错的时候……但我希望你仔细想想,你是否也做错了。”

黑暗中寂静了许久。

沈浪道:“不错,有些事你的确做得非常成功,你不但骗了我,也骗了所有的人,但你能永远骗下去么?”

黑暗中还是没有人说话。

沈浪道:“你一心想骗尽天下的人,所以你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因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你只有寂寞孤独地过一辈子,一辈子痛苦。”

幽灵宫主突然大笑道:“谁说我痛苦……至少,现在你就比我痛苦得多。”

沈浪道:“你瞧见别人的痛苦,就觉得开心,是么?”

幽灵宫主道:“不错,尤其是瞧见你痛苦的时候。”

沈浪道:“你既然如此恨我,为何还要和我成亲?”

幽灵宫主默然半晌,缓缓道:“因为我不能看你得到快乐,就不能让你和别人……”

沈浪截口道:“你不愿看见我和别人结合?是么?”

幽灵宫主道:“我自己痛苦一辈子,也要你痛苦一辈子。”

她仿佛突然激动起来,语声也已有些颤抖。

沈浪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很好,现在,我终于能断定你是谁了。”

幽灵宫主道:“我……我是谁?”

沈浪道:“你若真的和我素不相识,又怎会如此恨我?……唉,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很善良的人,谁知我竟然错了。”

他短促地发出一声惨笑,继续道:“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所犯最大的错误。”

黑暗中又没有了声音。

沈浪道:“我说错了么?”

幽灵宫主道:“你纵然说对了又如何?”

她语声突然变了,变得不再温柔,也不再激动,变得平静而冷漠,就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声音。

沈浪叹道:“我只希望你再想想……”

幽灵宫主道:“我不用想了。”

沈浪道:“但我……”

幽灵宫主道:“你也不用再想了。”

沈浪道:“为什么?”

幽灵宫主道:“现在,你和我已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沈浪道:“你为何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幽灵宫主道:“现在,我已别无选择,只有让你死。”

沈浪道:“我……”

幽灵宫主道:“你也只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