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只见两艘无篷大水船溯江而上,船上百余条汉子竟然全身都是蓬头鹑衣的乞丐。

宝儿昔日在那山谷中瞧见三个乞丐贪得非分之财,又被木郎君骇得狼狈而逃,本觉得丐帮中全是贪财怕死之徒,但后来见着那见义勇为之马车夫,才知道无论任何一帮之中,俱都难免良莠不齐,此刻见到这百余乞丐去得如此匆忙,不禁喃喃自语道:“莫非丐帮也出了什么变故?”

只听身后一人接口道:“不错,丐帮中必有变故发生。你可是想去瞧瞧么?”口音苍老,正是周方。

宝儿虽不通武功,但自幼耳目便极是灵敏,此刻见到周方竟能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后,心下不禁吃了一惊。

但见周方仰首望天,捻须微笑道:“丐帮门徒,平日流浪四方,消息最是灵通,若有谁要寻人,去询他们再好也没有了。”

他这番话像是自言自语,但每个字都说人宝儿心里,宝儿暗中又不觉吃了一惊,强笑道:“老爷子,你可也想去瞧瞧么?”

周方笑道:“我老人家浪迹天涯,什么热闹都要瞧的。”

宝儿心念一动,突然福至心灵,道:“我跟着你老人家走。”

周方微微笑道:“你受得了流浪之苦?”

宝儿毫不迟疑,大声道:“受得了。”

突听一个声音叹着气道:“受不了……受不了……”牛铁娃愁眉苦验,长吁短叹,自林外缓缓走了进来。

周方笑道:“什么事受不了?”

铁娃苦着脸道:“我眼睛没有一时一刻离开过那姓姜的小姑娘,但……但她却从来也没有瞧过我一眼。”

周方大笑道:“她赤身露体被你抱在怀里,自然对你害臊。她越是不理你,才表示她委实对你有意。她若毫不在意,照样与你言笑,那你才真要受不了啦!”

铁娃瞪大了眼睛,道:“女人的心思真是这样奇怪的么?”

周方道:“天下最奇怪的东西,便是女人的心了。”

铁娃呆了半晌,又自叹道:“但我方才瞅着无人,曾悄悄扯了扯她袖子,她却还是不看我一眼,只是仰天自言自语,说什么:‘来日流水长,男儿当自强,若非英雄汉,休想配红妆。’这几句话我虽记着,但意思可半点也不懂。”

宝儿暗笑道:“姜风看来虽是个巾帼英雄,但究竟还有些忸忸捏捏的女儿态,明明一句话可以说出,却偏偏要吟诗作句,只恨铁娃这样的莽汉却又偏偏半点也不懂这些才子佳人之事,竟将这诗句对人说了出来。”

只听周方笑道:“好极好极,看来这女子一颗芳心竟真的被你打动了。她念的这四句正告诉你,来日方长,要你莫要着急,只要你能做出一番英雄事业,她终究是你的,但你若不是英雄,却是配不上她的。”

铁娃欢呼一声,雀跃三尺,但瞬又愁眉苦脸,道:“英雄要如何做法,老爷子,你肯教教我么?”

周方微笑道:“你若要做英雄,暂时就跟着我与你大哥走吧!”

忽然又听得一个声音长叹着道:“走吧!走吧!还是走的好。”牛铁雄也愁眉苦脸走了进来。

周方笑道:“你又是为了什么如此苦恼?”

牛铁雄叹道:“我那老婆还是要我睡在地下,我一上床,便被她一脚踢下,老爷子你教我的那一手也不管用了。”

周方大笑道:“好,我再教你两手有用的。”拉着牛铁雄走到一旁,指手画脚,又比了几个招式。

牛铁雄学得居然不慢,周方笑道:“好,好,我老人家还得教你个法子,好让你老婆永远服服贴贴地跟着你。”

牛铁雄大喜道:“真有这种法子?老爷子你快说吧!”

周方道:“法不传六耳,你且附耳过来。”

牛铁雄果然附耳过去,听了半晌,一张脸突然红了,吃吃笑道:“这……这不嫌有些害臊么?”

周方道:“你两人本是夫妻,有什么好害臊的?快!快!去依计行事。”牛铁雄欢呼一声,飞也似的跑了。

宝儿与铁娃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知周方说的是何妙计。

第二日清晨,宝儿与铁娃俱都在暗中留意着那牛二嫂的动作,只见她端茶煮水,突然已服服贴贴地做起牛家的媳妇来了,只是垂眉敛目,似是满面娇羞,行止之间,也似有些慵娇无力。

再看牛铁雄,却是挺胸凸腹,洋洋得意,还不时摸着下巴痴痴地笑。铁娃忍不住悄悄问他:“周老爷子教你的是什么法子?”

哪知牛铁雄却拼命摇头道:“这法子我万万不能告诉你。”大笑一声,远远跑了开去。

周方、宝儿与铁娃向众人告辞时,自又有一番挽留、叮咛、眼泪……离别的情致,古往今来从未有什么不同。

但他三人终于上船而去,乘的仍是铁娃那艘“方舟”。

方舟离岸,岸上人影渐渐模糊,铁娃突然痴痴笑了起来。宝儿道:“别人满怀离情别绪,你笑什么?”

铁娃痴笑道:“她终于瞧了我一眼……等我上船后偷偷瞧了我一眼,虽然只是一眼,但已比什么话都好得多。”

他话虽说得粗陋,但语中包涵的都是人间至真至灵之情意,宝儿莞尔道:“此等深情,不想你竟也能体会。”

周方突然道:“你俩必须记着,这一路之上,你两人必须多用眼,少用嘴,手脚更不可随意动了。”

宝儿笑道:“我等又非瞎子,不睡觉时,眼睛自用得最多的。”

周方道:“同样是用眼睛去瞧,但瞧的方法却大有不同。若是视而不见,与瞎子也无什么两样。”

语声微顿,又道:“流水你可瞧见过么?”

宝儿失笑道:“自然瞧见过的。”

周方缓缓道:“不错,流水你瞧过不止千百次了,但我却要问你,流水间有何哲理?有何妙趣?你可回答得出?”

宝儿怔了一怔,道:“这……”

周方笑道:“这就是了,世上有许多事正与流水一样,你虽瞧过,却是视而不见,自然瞧不出其中之妙。”

宝儿愧然道:“老爷子说得是。”

周方道:“此刻我便要你对流水静静瞧上三个时辰。你能瞧出些什么,三个时辰后我再问你。”

宝儿道:“是。”俯首望去,但见滚滚江流奔腾不息,自船舷两侧流过,激起一连串浮白色的泡沫。

三个时辰过后,方舟已溯江而上数里。

周方道:“我再问你流水间有何奥妙,你可回答得出么?”

宝儿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从前只当流水便是流水,没有什么别的,但如今才知道,这一江流水,在骚人眼中,便是一篇绝妙诗词文章,在雅士眼中,便是一阕绝妙音乐歌曲。”

周方冷冷道:“若在武学宗师眼里,便成了一套连绵不绝、无懈可击的武功,此点你莫非未曾想到?”

宝儿恍然大喜道:“不错,这流水中正是包涵着无上武学至理。你且看江流水中的波浪,骤眼看去,俱都相同,但仔细一瞧,便可发觉波浪与波浪间其实大不相同,其中变化之微妙复杂,当真是奥妙无穷。这……这正与那白衣人的剑法有些相似。他每剑刺出,都似二样,但却又绝不相同……”他越说越是兴奋,一双大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智慧的光芒,光芒闪闪,令人不可逼视。

周方面上也微微露出一丝欣慰之笑,捻须道:“不错。我再问你,你一刀可能将流水斩断?”

宝儿道:“抽刀断水水更流,斩不断的。”

周方笑道:“莫说一刀斩不断,便是千万刀也无法斩断的,这其中的道理,你可知道是什么?”

宝儿一怔,道:“这……这……”目光一阵闪亮,突然大喜呼道:“我知道了,这只因流水之间实含蕴着一种生生不息之机,绝非任何力量所能断绝。若有人武功能如流水一般,必当无敌于天下。”

周方神色更是欣慰,但口中却肃然道:“对了,这生生不息四字,正是上天赋予人间之最大恩惠,你固然可自星辰之变化升沉、草木之盛荣枯苍、流水之连绵、日月之运行,这些事里瞧出这生生不息的至理,但武道中最最深奥之精华中,也断然必有生生不息之玄机存在,两下相较,互为因果,你便也该由此知道,这自然之现象,实是天地间最博大精深之武学之大宗师。”

此等至深至奥之哲理,铁娃自然不懂,只是瞪大眼睛呆望,但见宝儿默坐船头,面含微笑,似已颇有会心。

突听一阵琴音自江上传来,清妙明悦,不可方物。周方道:“将船悄悄向琴声传来处荡过去。”

铁娃应命做了。船行之间,琴音越来越是清悦,与江上清风相和,更是流痴生动,空灵有致。

宝儿不知不觉间已听得痴了,突听周方道:“这琴音你已听了许久,可自其中听出了什么?”

语声顿处,但见宝儿茫然摇头,便又接道:“这琴韵之间隐隐有杀伐之声,似是操琴之人即将有一场恶斗,是以便藉着操琴之举,来平定剧斗前心头激动,正是:其声铮铮也,志在白刃间。”

宝儿听得心醉神驰,长长叹息道:“老爷子若非妙解音律,又怎能做这操琴人之知音?”

周方双眉突皱,沉声道:“琴音中杀伐之声越来越重,显见操琴人心绪非但不能平静,反而更是激动,再弹下去,便当琴崩弦断!那时他心神也必将崩溃,与人交手,便必定是有败无胜的了!”

宝儿道:“既是如此,他为何还不住手?”

周方叹道:“此刻他心驰如奔马,已不能自制。”

宝儿道:“这……这又如何是好?”

周方沉吟道:“此人倒是个雅士,你我何不帮他一臂之力,将他琴声击断?”

拿了根木棍交给宝儿,又道:“你以此木棍用力击那帆桅,若能将他琴音扰乱,他便可乘此住手不弹了。”

宝儿道:“是。”当下以棍击桅,噼啪有声。但他声音打得虽大,非但无法将琴音扰乱,却在不知不觉间与琴音配合起来。

周方微微皱眉,沉声道:“你如此打法,只有加速他弦断琴崩之势,岂是相助于他,反倒是害了他了。”

宝儿住手长叹道:“我只觉得这琴声亦如流水一般,不可断绝,委实万万无法将之扰乱。”

周方道:“琴音之韵律虽也绵长流动,但其中必有空处破绽,你只是找不着这玄妙之关键,是以击它不断。”

这时方舟已缓缓靠岸,遥遥望去,只见一个黄衫人散发披肩,赤着双足,箕踞在临江一方巨石上抚弦操琴。

周方目光淡淡一扫,自管接着道:“非但琴痴如此,其他任何人为之事也是一样,万万不能与自然之生机相比,例如花道、棋道、剑道……这些事到了登堂人室时,看来便似无隙可破,其实,其中仍是有破绽可寻,你只要能从自然之玄机中悟出万物变化之理,便也不难窥破其变化中之破绽关键!”

周方接着又道:“不错,自然之动静、万物之变化中,便包涵着剑道一理。你若能由此将别人剑术中之破绽窥出,一击便可将对方剑路击断,那时便可无坚不摧、无物不克……正如我此刻一击便可将琴痴击断一般。”

接过宝儿木棍,随手一击,恰巧正是击在那琴痴节奏变化的空隙之间。

琴音遭此一击,节奏立时大乱,那黄衫人立时长啸一声,振衣而起,仰望苍天,竟呆呆地出起神来。

宝儿却全已被周方所叙之武道之理所醉,只觉这道理虽然俱是自己闻所未闻之理,但却无一不是说入自己心底,正如积年之痒突然被人搔着,那心中之滋味,端的难以形容,也未去瞧这黄衫人是谁。

周方道:“棍击声粗陋,琴痴声清悦,棍击声只有一响,琴痴声却绵若多端,以一响粗陋之声,却能将绵长清悦之音击断,这便是因为我窥出琴痴中之破绽,以此类推,你便知道……”

宝儿突然一跃而起,满面俱是狂喜之色,截口道:“以此类推,我武功虽不如人,但只要窥出别人剑法中之空虚破绽,窥出他变化中之节奏关键,便不难以弱胜强,将他剑路一击而断!”

周方面现微笑,道:“不错!”

宝儿满面光彩焕发,道:“这道理如此精妙,又如此简单,为何天下武学之士竟薄此不为?”

周方笑道:“这便是武功与武道分别之所在。武功以力取,武道以意会。力拙而意巧,力易而意难,是以天下通达武功之人虽多,上参武道之士却如凤毛麟角。简而言之,要练一套武功,是何等容易,纵是十分年轻之人,若是以勤补拙,也可练成,但若要由自然动静中悟出万物变化之理,自万物变化之理中悟出别人剑路之破绽,这却是何等困难之事,若非具有绝大智慧之人,纵然勤练百年,也不可成,是以千百年来,能以意悟剑、上通武道之人,实是绝无仅有。”

宝儿长长叹了口气,道:“古人云:‘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我听了老爷子你这一席话,却胜过读百年书了。”

牛铁娃笑道:“但大哥你只顾得听人说话,却不知已错过多少热闹了,还是先瞧瞧再听吧!”

原来方才岸上那黄衫人长啸而起,呆呆地出了会儿神,突然俯下身子,捧起弦琴,重重往岸边岩石上摔了下去。

“彭”的一声,弦琴粉碎,黄衫人身后三面岩石、树木丛里突然闪出百十个蓬头赤足的乞丐来。

这些人显见早已躲在后面,说他们本是在偷听琴痴,倒不如说他们本就是在窥望着黄衫人的动静。

此刻他们见到黄衫人掷手碎琴,俱是大惊失色。

三个白发乞丐躬身走了过来,在黄衫人面前说了几句话,黄衫人却似不愿再听,挥一挥手,将他们叱退了。

其余的乞丐面上,更是愁眉苦脸。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虽不知说的是什么,但显见是要想出些法子来令那黄衫人快活。

突然间,两个白发乞丐自树后捧了一大罐酒出来,送到那黄衫人面前,又有四个童子乞丐跳跃而出,围在黄衫人四面,嘻嘻哈哈,拍手而舞,不时还有人去拉拉黄衫人衣袖,扯扯他衫角,神情间极不恭敬,却又不似要令那黄衫人快活,反而有些似在故意激怒于他。

但黄衫人木立当地,非但动也不动,简直连瞧也不瞧上一眼,只是不时捧起酒罐,痛饮一口美酒。

这时宝儿与周方转首而望,正好瞧见了这光景。

宝儿瞪大了眼睛,诧异道:“这些人在干什么?发疯了么?黄衫人怎的不动手将他们赶走?”

周方道:“这些人只怕都是这黄衫人的弟子门下。”

宝儿更是吃惊,怒道:“这些顽童若真的都是黄衫人的弟子门下,为何竟对他如此无礼?这岂非目无尊长,该各打三百记屁股才是?”

周方亦自皱眉道:“这黄衫人神智方得镇定,此刻这样下去,只怕又要被别人激动了,稍等与人动手,必然大为不利。”

但等了半晌,黄衫人仍是十分冷静。

那三个白发乞丐又愁眉苦脸地走了出来,其中身材最是瘦小的一人

突然大声道:“此番帮主遇难后,若非王老尊人及时赶回,我丐帮实是不堪设想,咱们这些人可永远不能忘了王老尊人的恩惠。”

乞丐们一齐哄然称是,热烈之状,笔墨难描,但那黄衫人神情却仍是冰冰冷冷,丝毫无动于衷。

那白发瘦丐大声接道:“但王老尊人今日与那女魔头之一战,实是我帮生死存亡之关头,王老尊人若是败了……唉!那结果如何,老朽真是想也不敢想,是以老朽斗胆进言,大战在即,王老尊人你……你切切不可再如此下去了,否则……唉!”叹息一声,惨然垂下头去。

周方捻须沉吟道:“这黄衫人此刻心神如此镇定,正是交手前最佳之状况,这老头子为何却偏偏要说他不能这样下去?难道还要他在激怒时与人动手么?怪哉!怪哉!这件事真连我老人家都想不透。”

说话之间,只见那黄衫人竟也叹道:“我也知如此下去必然落败,但一时之间,我实在无法可想。”

那白发瘦丐突然跪下,向黄衫人恭恭敬敬叩了个头,然后一跃而起,道:“老朽只得如此了,王老尊人想必不致怪罪吧!”反手一掌,着着实实、清清脆脆掴在那黄衫人的脸上。

这一着更是大出宝儿等人意料,他们眼见这乞丐有求于黄衫人,又对他如此恭敬,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这白发乞丐竟敢突然向他出手,而别的乞丐们也视为理所当然,丝毫没有吃惊之色。

更令人奇怪的是,那黄衫人吃了这一掌,反而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欢悦之情,显非装作而出。

只见他捧起酒罐,放声高歌,童子乞丐们也在一旁拍掌相和,于是大家俱都喜笑颜开,欢欢喜喜。

但此等情况,却是武林高手与人交战前最犯忌之事,只因欢乐之时最易心浮意软,等到遇敌之时,哪里还能施得出煞手?

宝儿虽不甚明了这其中之奥妙,但见了这一群乞丐如此大吵大闹,也不禁皱眉叹道:“疯子疯子──一群疯子!”

突见那黄衫人回过头,宝儿这才瞧了个清楚,这黄衫人原来正是那亦狂亦侠的江湖奇人王伴侠。

周方瞧见他面上神情变化,沉声道:“你莫非认得他?”

宝儿笑道:“不错,这就是王伴侠王大叔……”

似待脱口呼唤,却被周方拦住,沉声道:“多用眼,少用嘴,你莫非忘记了么?咱们无论瞧着什么,都只能偷偷瞧看,不能多事多口。”

宝儿伸了伸舌头,笑道:“老爷子说什么,宝儿听什么。”

周方捻须笑道:“这才是乖孩子。”过了半晌,又自笑道:“此人若是王半侠,什么古怪的事,你都可明白了。”

宝儿道:“为什么?”

周方道:“王半侠亦狂亦侠,但半侠武功不如半狂,是以这些人为了要求战胜,便想出各种法子来激发王半侠深藏于心的那一股狂气,他与人动手时,武功才能发挥到极致……哈哈,王半侠委实是当世之奇人,是以才会有今日此等怪事,常人也自然是无法想象得出了。”

宝儿眨了眨眼睛,笑道:“如此说来,他方才临江操琴,只怕也正是要藉琴音中的杀伐之声,来激发心底之狂气,等到弦断琴崩,便是他大功告成时,是以我等方才有心助他,却变成害他了。”

周方颔首笑道:“举一反三,果然不错。”

说话之间,江水上游已有一艘“怪船”放棹而来,说它是“怪船”,只因这艘船委实奇怪已极。

只见这怪船的船身乃是行走江面上的头号官船所有,船头方正雄伟,油漆虽已剥落,看来气派仍是不小。

但在这宽广平整的官船甲板上却无官舱,只是乱七八糟地搭着些舱篷,有的似乎是自乌篷运米船上拆下来的,有的又似自秦淮河边的乐户船上拆下,有的竟似塞外“蒙古包”的模样,更有的干脆只是用几张芦席、几片破板搭成,看来有如火后灾民集聚的贫民窟一般。

这些舱篷果然已是零乱已极,更妙的是在这些舱篷之间,又乱七八糟地竖着十来根大大小小、长短不齐的船桅。桅上的船帆,也是各式各样不同,有的是一张破帆,有的是数十件衣服补缀而成,有的索性只挂着一条床单。最妙的是,船桅之间都连着绳索,绳索上挂满了破锅子、破铲子、几条咸鱼、几块腊肉、三颗大白菜、五只风鸡、几十条萝卜干、一件破旧的猩猩红大氅、十几件破褂子、十几条东补西缀的百折湘裙、数十双大小不同、破破烂烂的绣鞋、几串铜钱、几面破镜子、百十只破荷包、十几条破被面、几顶破帽子、无数件破中衣、烂袜子……

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想也想不到、零零碎碎、奇奇怪怪、让你见了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出的东西。

一眼望去,这船上当真是五颜六色、光怪陆离,有风吹过,那些破锅子、破铲子、破铜钱、破镜子……等等随风相击,发出一些唏哩哗啦、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叫你听了保险头晕脑胀。

铁娃简直瞧呆了,瞪大了眼,转也不会转,张大了嘴,合也合不拢,目光中是羡慕之色,似是恨不得自己也能上去玩玩才对心思。

宝儿也不禁瞧得又惊又笑,摇头道:“我只当铁娃这船已是天下最怪的了,哪知道还有比他怪上千百倍的。”

铁娃痴痴道:“假如咱们也有这么条船,那有多好。”

忽然,怪船上船篷里响起一连串噼啪之声,有如爆竹连响,接着,一大片五颜六色的浓烟自篷中漫涌而出,将整条船全部笼罩着,怪船在这彩烟笼罩之下,与日光、江水相映,更显得奇丽万端,不可方物。

岸上丐帮弟子瞧见此船来了,神情俱已大变,三个白发老丐抢步而出,并肩立在岸边。

那身形最是枯瘦之人沉声道:“叶冷陪同本帮主王老尊人,率领穷家帮人堂弟子,在此恭候大驾,但请王大娘出来相见。”语声虽低沉,但中气充沛,一个字一个字传送出去,如雷如鼓,震人心魄。

只听彩烟中传出一个软绵绵、甜腻腻的语声,娇笑道:“叶老头你着急什么,咱们衣服还没穿好,你便要咱们出来相见么?”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中又带着些吴侬软语的痴味,正是吴人京语美如莺,令人闻之,其意也销。

叶冷面上微现怒容,但隐忍未发,住口不语。

但闻彩烟中传出一声银铃般的娇笑,娇笑中夹杂轻语,道:“秀秀,你怎么把我的裙子穿去了,还我。”

“哎唷,你踩了我的脚。”

“这是我的衣裳,你……你瞧,被抢破了。”

“救命呀,大娘,你瞧清楚这小鬼不让我穿衣服。”

彩烟虽浓,但依稀仍可瞧见有许多条白生生的身子在烟中奔跑跳跃,再加上这动人的娇笑,这动人的言语……

岸上丐帮弟子,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脸红了,那边牛铁娃却瞪大了眼睛,哈哈笑道:“乖乖,原来这些大姑娘在船上都不穿衣服的。”

宝儿道:“如此胡闹,真该打屁股。”

铁娃立刻站起身子,道:“大哥有令,铁娃去打好么?”

周方眼睛一瞪,轻叱道:“你两人莫胡闹,此事看来虽然荒唐可笑,但其中必定包藏着极大的危机,咱们只能躲在这里偷偷地瞧,若是胡乱多口多事,只怕又要像上次那样,连小命都难保了。”

铁娃一伸舌头,再也不敢说话。

只见船已靠岸,突然两条人影自彩烟中一跃而出,两人俱是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一副要饭的模样。

宝儿听那娇笑语声,只当船上的必定全都是绝色美女,此刻骤眼望去,不觉吃了一惊。

但仔细望去,才知自己猜得还是不错,这两人虽然蓬头垢面,但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泥污也掩不住她们天生美艳。

尤其右面一人,上身穿着件破烂的对襟锦衫,下身穿着双褪色的缀珠绣鞋,中间却露出双欺霜赛雪、修长有致的玉腿,叫人瞧上一眼,心就忍不住要跳上牛天,再也不敢去瞧第二眼了──却又忍不住要去瞧她。

左面一人,锦衣湘裙,穿得倒是整整齐齐,只是下面却打着双赤足,此刻眼波一转,居然也抱拳作礼,大声道:“伍清清、陆秀秀奉王帮主之命,前来令此地本帮弟子跪倒迎接帮主大驾。”

丐帮弟子立刻勃然作色,左面一个白发老丐怒道:“王大娘凭什么要咱们跪倒来接她?我姓石的第一个不……”

伍清清道:“石凉,你莫忘了王大娘已是咱们的帮主,你如此说话,不怕她老人家割了你的舌头么?”

石凉怒道:“王大娘是你的帮主,可不是我的帮主……”

陆秀秀娇笑道:“咱们也是乞丐,自然就是丐帮中人。虽然男女有别,但创立丐帮的褚老仙人可没有在帮规里规定不许女子加入丐帮的……”突然一拍玉腿,娇唤道:“哎哟,一个大蚊子……”蘸了点口水,涂在玉腿上,方自接道:“你们俱都熟读丐帮的帮规,总该知道我这话没错吧?”

叶冷、石凉以及另一个风猾赛,三人面面相觑。这三个久历风尘的老人竟找不出一句话来驳倒这撒娇作态的小姑娘。要知是否允许女子加入“丐帮”这问题虽已存在多年,但江湖中身怀武功之女子乞丐毕竟少之又少,是以丐帮中人谁也未将这问题加以深究。

谁知如今这王大娘便利用此点空隙,训练出一批女弟子来为乞丐,要与原有之“丐帮”一争雄长。

只见陆秀秀眼波横飞,娇笑着接口又道:“丐帮中既无帮规不许女弟子加入,自然就更没有什么规矩不许女子来做帮主,便该由男女双方各派一人来争夺这帮主之位,若是那男子的武功机智都不如女的,为了丐帮今后的发展,便该由女子来做帮主,你说这是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她轻抚玉腿,顿住语声,不见别人说话,便又接道:“而如今你们的男帮主无论武功机智都斗不过咱们的王大娘,这帮主之位自然该让给王大娘的,这道理更是再也简单明白不过。”

石凉大喝一声,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女子,连死人都要被你说活了,但姓石的却不听你这番胡言乱语,还是手上见胜负。”

陆秀秀笑道:“这若是胡言乱语,你便该找些话来驳倒我呀……哎哟,我腿上怎么越来越痒,你的手粗,来替我抓抓腿好么?”抬起一条粉光致致的玉腿,往石凉面前送了过去。

石凉心一跳,后退三步,陆秀秀格格笑道:“连我的腿都不敢摸,还敢说要和我动手,还是乖乖的……”

突然,一条人影横飞而来,哈哈笑道:“你的腿痒么,好好,待我老人家替你抓抓。”笑声奇异,正是王半侠。

陆秀秀这才慌了,叱道:“你……你敢?”要想缩回腿,但不知怎的,柔滑的足踝已被人一把抓住。

王半侠大笑道:“痒在哪里?”

陆秀秀娇喝道:“拿开你的脏手!”纤纤十指随声划了出去,招式之细柔,有如柳丝飘拂,但出手之快、取点之准、下手之狠,却又有如十柄利剑,别人只要沾上一点,再也休想笑得出来。

但王半侠笑声更响,陆秀秀出手虽急,却也休想沾上他一片衣角。突听伍清清一声轻叱,飞起一脚,直踢王半侠腰肋之处。

这一脚来得无影无踪,竟似已得南派少林“飞虎无影腿”之神髓,而南派少林从无女徒,也不知这些少女是自哪里学来的。叶冷等人见这一脚来得这般厉害,情不自禁脱口惊呼出声。

哪知王半侠一只空着的手自胁下穿出,又巧妙地将她足踝一把抓住,石凉拍手大喝道:“好一招分光捉影手!”

喝声方了,只听彩烟中一人轻轻叹道:“也未见如何高明,只不过能用来欺负欺负别人小姑娘而已。”

伍清清、陆秀秀虽被人制得服服贴贴,动弹不得,但面上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绝无惊惶之意,此刻听得这话声,嘴角更泛起笑容。

但见彩烟渐消,一群少女嘻嘻哈哈,蹦蹦跳跳,跃上了岸边,有的赤着足,有的裸着腿,有的衣衫破烂,露出了酥胸玉肩,齐地拍手歌道:“王老头,不要脸,闻臭脚,荡秋千。”

另四个少女抬着张破旧的圆桌面,桌面上堆满着一条条、一块块、五颜六色、零零碎碎的绸缎。

碎锦堆中却倚坐着一位浓艳绝丽、风情万千的美妇人,她眼角额边虽已有了些被岁月刻划出的苍老痕迹,但一双明媚的眼波却还显得那么年轻,在少女的山歌声中被抬上江岸,那绝代的风华、慑人的气质,使人浑然忘却了她行径的诡异、衣衫的褴褛──在岸上数百只丐帮弟子的眼中,这破桌碎锦上的妇人实有如流苏帐下、八宝软轿中之艳后一般。

暗处的周方瞧见这美妇人,双目却不自觉地微微一皱,口中喃喃道:“王大娘!哼!哼!王大娘……”

山歌方了,王大娘便斜眼瞟着王半侠,摇头笑道:“武林中声名赫赫的前辈,却抓住人家小姑娘一双脚不放手,不嫌丢人么?”

王半侠口中道:“果然有些丢人,不如放开她吧!”

但他身上却突有另一个声音大嚷道:“不行不行,如此便宜就放过她们,我王半狂第一个不肯答应。”半侠语声道:“你又待如何?”半狂声音道:“王大娘放了咱们帮主,咱们就放这两个小丫头,公平交易,老少无欺。”

王大娘格格笑道:“如此说来,你竟拿帮主的身份来和这两个小丫头相比么?这未免也太瞧不起你们昔日的帮主了吧!”

王半侠道:“你又要怎样?”

王大娘眼波一转,便道:“我坐在这桌上不动,你若能在三百招内抓住我的脚,我便放了你们那宝贝帮主。否则你便再也休提此事,乖乖地推我来当帮主,我不比那小老头强得多么?”

王半侠目光一亮,大声道:“一言既出。”

王大娘笑道:“四千匹马也追不回来。”

王半侠双手一分,将伍清清、陆秀秀脱手甩了出去,大声道:“请!”丐帮弟子亦是人人振奋。

要知王半侠素以出手之准确迅速而享盛名,“分光捉影手”便是武林中最最上乘之擒拿手法,百年来练成这手法之人虽有不少,但王半侠却号称江湖第一人,王大娘若是呆坐不动,王半侠要抓她的脚,实是易如反掌之事。

只见王大娘银铃般一阵娇笑,道:“好,你动手吧!”挥手分开了原本堆在她身上的一堆碎锦。

王半侠一掠而前,双手疾伸,似抓似探,绵绵不绝,尤其掌势变幻无方,虚实不定,叫人根本不知从何闪避。

哪知他手掌方自探出,整个人却突然怔住了!

王大娘自膝以下两条腿竟已齐膝断去!她身上根本没有腿,却叫王半侠如何去抓?

这一着委实大出王半侠意料;刹那之间,他再也不能动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一堆碎锦发呆。

少女们一起拍手大笑,高歌道:“王老头,奸似鬼,也要吃吃咱们大娘娘的洗脚水。”

丐帮弟子却无一不是颜色惨变,只因此番赌约关系委实太大,王半侠番败了,丐帮麾下满布江湖的成千成百条好汉,岂非要永受这来历不明、行踪诡异的女子管辖?丐帮百年来辛苦树立之威名,岂非从此毁于一旦?

王大娘笑得有如花枝乱颤,道:“半侠老弟,这次你可上了我的当了吧,还不乖乖地称我一声帮主?”

王半侠还未说话,丐帮弟子却已勃然大哗。

王大娘眼波一转,盈盈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来做你们的帮主,你们本该高兴才是,乱吵什么?”

她笑语之声虽然轻柔,但丐帮弟子每一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眼波虽只轻轻一转,但却似在丐帮弟子每一人面上都扫过一眼。

丐帮数百弟子被她这一眼扫过,不但俱都忘了她年纪,也俱都忘了她的残废──一个残废的女子,能使人忘却她身体的缺陷,她不但要有绝美的风姿,还得有绝高的智慧、绝大的吸引之力──丐帮弟子,竟似都被她这一眼瞧得呆了,再无一人发出喧哗之声来。

王大娘眼波最后凝注在王半侠脸上,眼波更媚,笑容也更媚,耳语般轻轻道:“你呢?你也服输了么?”

叶冷等三人目光情不自禁也一齐望向王半侠,面上神情俱是凝重异常,自亦因王半侠这句回答委实关系太大。

只听王半侠一字字缓缓道:“我服输了。”

叶冷等人身子一震,几乎再也站立不稳。

王大娘满面娇笑,道:“好!”

哪知她银铃般的笑声方自响起,王半侠腹中突然也响起一阵笑声,笑得比她更响,道:“王大娘,你也上当了。”

王大娘道:“什么?”

那粗鲁奇异的语声道:“这身子只有一半是王半侠的,王半侠服输了,我王半狂可还未曾服输!”

王大娘面色立变,但瞬又娇笑起来。

她面上表情之变化当真是瞬息千变,令人再也无法捉摸。

王半狂道:“在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佩服佩服。”摇摇摆摆,围着那圆桌走了两圈,突然出手如风,疾点王大娘“肩井”大穴,哪知王大娘竟然不避不闪,王半狂一着便已得手。

丐帮弟子又惊又喜,谁知那些少女竟也是满面娇笑,无动于衷。王半狂目光扫过,心中虽然大感惊异,但手掌丝毫不停,自王大娘“杵白”、“曲池”、“四白”、“太溪”等穴道一路点了下去,口中大笑道:“实施暗算,虽非光明行径,但我王半狂一向就不是正人君子,王大娘你莫怪!莫怪!”

几句话功夫,他出手如风,已将王大娘双肩以下、双手以上二十余处大穴一齐点住。

这边的丐帮弟子瞧了,固是人人大喜欲狂,那边的方宝儿瞧了,也是喜动颜色,拊掌道:“王大叔果然有两手。”

周方却冷冷道:“只怕未必……”这两句话说完,只听王大娘口中已长长透出了口气,道:“你点够了么?”

王半狂大笑道:“我老人家还要点住你的哑穴,让你再也说不出骂人的话!”方自缩回的手掌又闪电般点了出去。

他每招每式每一出手,看来俱都十分平凡,甚至有如俚妇、村汉骂街相打时之出手一般,平凡中还有些粗俗。

但这些招式被“练家子”瞧在眼里,便可看出其中委实奥妙无比。此刻王大娘双肩穴道被点,已是不能抵抗,但王半侠之出手仍是谨慎小心,后着绵绵,丐帮弟子忍不住哄然喝起彩来。

眼见王半侠这一招又是必定得手,哪知他手掌伸出,王大娘居然也抬起手来,拢了拢鬓发,嫣然笑道:“你还要点?”

王半狂当场愕住,数百丐帮弟子再也笑不出来──千百双眼睛每一双都瞧得清清楚楚,王大娘明明已被王半狂点了二十余处穴道,本该再也不能动弹,此番她竟能抬起手来,众人瞧在眼里,实比瞧见鬼魅还要吃惊百倍!

方宝儿也不禁睁大了眼睛,悄声道:“被人点住穴道的滋味我也尝过,

那时纵然用尽平生之力,却连小指都无法动一动,此刻这王……大娘莫非有什么魔法不成?还是王半侠大叔的点穴术不够高明?”

周方道:“王半狂点穴之手法虽非超凡绝俗之独门工夫,但已和江湖中普通一般手法有些不同,此等手法灵便诡妙,出手迅速,最宜以弱胜强,以寡敌众,但却有个最大的缺点。”

宝儿双目圆睁,听得津津有味,显然,他对武学一道不但已改变了昔日那种厌恶之感,而且还动了兴趣,此刻居然忍不住问道:“什么缺点?”

周方道:“此等手法名为‘碎瓦砖金手’,弱而不强,力不能实,不易将人根本制住,点中人身之后,对那人根本毫无损伤。是以此等手法在江湖中有个可笑的别名,名之曰‘碎嘴太婆手’,顾名思义,你也可知道此等手法有如老太婆打架一般,出手纵重,但打着人时已软了。”

无论宝儿问他什么,他俱是不厌其烦,由浅人深,将那件事每一点都解释得详详细细、明明白白。

宝儿道:“原来他出手不重,难怪王大娘能解开了。”

周方正色道:“此等出手虽不重,但别人被王半侠点了穴道后,至少也得要十二个时辰,才能自行解开。”

宝儿奇道:“那么王大娘为什么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