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梦白精神一振,突然反腕拔出铁剑,拼尽力气,纵身一跃,只因足下皆水,他这一跃之势仅仅高约一丈。

但他铁剑却已直插入土壁,他身形也藉势附在壁上,调息半晌,双足蹬壁,拔出铁剑,身子一扬势斜飞而起,铁剑后挥,插入另一边土壁中,这时距离坑边,便近了一丈,往后纵跃一二次,他便已长啸着冲出陷阱。

放眼望去,浓雾依旧,坑边却无人迹。

展梦白转目望去,心头突又一寒。

只见坑边一株巨树,竟背腹相贴地一行钉着四条大汉,最上一人,凸睛怒目,满面惊骇,胸前钉着一根长箭。

这根箭直没入胸,只露出尾端箭翎,显见得射箭人腕力之强劲,而箭翎却是罕见的鲜红颜色。

展梦白再也想不通这四人怎么背腹相贴,一行钉在树上,看来似乎是一根竹签上穿着四只蚱蜢,宛如是被一根长箭一齐钉死。

但世上却又怎会有如此大弓,如此长箭?

他忍不住扳了扳第一人的尸身,这尸身竟应手而起。

只见第二具尸身,胸前也露出一簇鲜红箭翎。

展梦白这才知道,这四人乃是被四根箭所伤,第一箭将第一人钉在树上,第二箭却将第二人钉在第一人身上。

第三人钉在第二人之身,第四人钉在第三人,是以骤眼看来,便仿佛四人同时被一箭穿胸而过。

但方才长箭破空之声,仿佛只有一声,四声惨呼也是紧紧相连,这射箭人的功夫手力,岂非骇人听闻。

展梦白不禁暗暗吃惊,透了口长气,突听暗林中又有人笑道:“你自己上来了么?好极好极,我正不愿冒着臭气去救你……”

语声尖细怪异,但中气充足,连绵不绝。

展梦白心头更不禁暗中惊讶,躬身抱拳,朗声道:“是何方高人,救了展梦白性命,但请出来相见。”

暗林中寂然半晌,厉声道:“原来你就是展梦白。”

展梦白道:“在下正是展梦白。”

暗林中笑声突地转为凄厉,厉声道:“久闻展梦白英雄盖世,怎的今日却要我来救你性命?”

展梦白呆了一呆,讷讷道:“这……这……”

这人救了他性命,但此刻语声中却又似含有讥讽的敌意,展梦白又惊又奇,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听林中又自狂笑道:“年纪轻轻,便享盛名,盛名必定有虚,待我且教训教训你。”

语声微顿,突地大喝:“看箭!”

喝声方了,又是一缕尖锐激厉的风声,划空而来。

展梦白惊怒之下,凝神望去,只见一条箭影,破雾而出。风声虽尖锐激厉,但来势却似乎并未十分迅急。

展梦白回身错步,方待伸手接箭。

哪知这一条箭影,到了眼前,竟突地分开四箭。

而箭风突消,来势又突地加急,分射展梦白“迎香”“乳泉”“中极”“华盖”上下左右,四处大穴。

展梦白做梦也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箭法。

他大惊之下,挥剑纵身扬掌踢足。

就在这刹那之间,只见他身剑飞舞,铁剑挥却了上面一箭,左脚踢掉下面一箭,左掌急伸并指如剪,剪住了右面一箭的箭杆,而身形乱跃间,左面一箭,亦自堪堪掠身而过,远远飞入浓雾中。

暗林里突地响起了另一人的语声,脱口道:“好!”

接着,方才那尖厉的语声便又响起,厉声笑道:“果然不错,念在你能避开这四箭,今日且放过你,但这迷林中仍是步步陷阱,处处杀机,今日你若能逃出去,他日我还要与你相会的。”

语声飞越远去,说到最后一字,已远在浓雾深处,只留下那尖锐刺骨的笑声,仍飘散在迷林间。

展梦白呆了半晌,顿了顿足,他虽有心追去,怎奈黄虎犹在陷阱之中,当下转身跃了过去。

迷漫的浓雾,再加上那石灰的坑水,使得这迷林更加神秘,方才那怪客的惨厉笑声,也说这迷林中仍有步步陷阱,处处杀机。

展梦白脚下更是不敢大意,谨慎地落足在坑边,俯首望去,朦胧间只见黄虎正倚着土壁,意态竟仿佛颇为自得。

他自坑水边窥见了展梦白,便放声笑道:“是展大哥么?小弟早已在这里等了许久,快请展大哥救我出去。”

展梦白忍不住失笑道:“我只当你必定甚是惊慌,哪知你却像是站在墙角等人似的,但我却险些来不成了。”

黄虎大笑道:“慌什么?俺早知道老天绝不会让展梦白随随便便就死了的,俺实在放心得很。”

展梦白又是好笑,又是感叹,回身解下那四具尸身上的腰带,结成一条,又跃回垂了下去。

黄虎立刻攀援而上,仰天伸了个懒腰,笑道:“小弟在下面虽然不怕,却觉有些闷气,展兄再不来,小弟真要闷死了。”

展梦白笑道:“你心里也不着急么?”

黄虎大笑道:“着急什么?小弟无论遇着什么事,都从未着急过,老天若真的要叫我死,我还活得到现在么?”

展梦白苦笑暗忖道:“此人浑浑愣愣,却是个福将。”口中却沉声道:“你我自原路退回,你脚下要小心了。”

黄虎道:“哪些杀胚此刻怎的都又缩起脖子,不出来了?莫非是听得展大哥的英名,害怕了么?”

展梦白道:“哪有这般容易,这迷林中只怕处处俱有埋伏,这般人乐得在暗中等你我上当,又何苦出来动手?”

黄虎摇头叹道:“若是真刀真枪地拼个你死我活,小弟倒也不怕,但弄些阴谋诡计,小弟却招架不住了。”

展梦白狠声道:“你我若只求脱身,倒也容易,但你我为了复仇,却万万不能放过这些贼子。”

黄虎大声道:“展兄你只管去复仇,小弟再怕也要追随,就算被暗计害死在这里,也是心甘情愿的。”

展梦白突然胸膛一挺,轩眉道:“好,跟我来!”掌中铁剑,蓦地挥起,向左面一株树干上劈了过去。

只听“卡擦”一声,这株酒碗般粗细的树木,竟生生被他一剑斩为两段,斜斜倒了下去。

展梦白纵身跃上了那断树的树桩,仰天笑道:“我就不信他埋伏能做到这斩断了的树桩上……”

黄虎大喜道:“展兄可是要挥剑在这迷林中斩开一条通路,好教咱们只在这断树桩上行走?”

展梦白道:“不错!我纵然将这片迷林中的树木根根斩断,也要寻出这些贼子究竟躲在哪里?”

黄虎大笑道:“好!好好!小弟若能一辈子跟着展大哥这样的人行走,要小弟牵马拽蹬,也觉高兴得很。”

大笑声中,展梦白又挥剑而起。

只见黝黑的剑光在迷雾中一闪,又是一株树木劈为两段,展梦白飞足踢去了树,身形便落在树桩上。

片时之间,他竟已挥剑斩断了九株树木,黄虎在树桩上一路纵跃而来,但迷林中仍是毫无响动。

黄虎皱眉道:“那班贼子见到展兄如此英勇,若是骇得逃走了,又怎生是好,展兄岂非白费了气力。”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道:“这话倒也不错,他们劫去马匹,目的已达,怎会还留在这里。”

思忖之间,黄虎已放声叱骂起来。

哪知他方自骂了两句,迷雾中突又响起了阴恻恻的笑声,道:“我兄弟都在等着取你两人的性命,不会走的。”

展梦白大喝一声,箭一般窜了过去,铁剑挥处,剑锋断树,笑声明明似乎自这株树上发出,但树杆折断后,树上却仍无人迹。

这时,远处另一株树上却又有冷笑之声响起:“这片迷林,占地十里,你若真能将林地全都斩平,我也服了你了。”

笑声一顿,阴恻恻接道:“但你若斩不平这片迷林,只怕便再也休想活着走出去了。”

黄虎大骂道:“有种的出来,莫做缩头乌龟。”

只听又有人冷笑道:“我兄弟何必多费力气,这片迷林中不但到处都有埋伏,而且暗含奇门,困也要将你两人困死在这里。”

方才的笑声在西,此刻这笑声却在东,东西遥隔,显见这迷林中也不知道埋伏多少敌人?

黄虎又放声叱骂了一阵,但四下却已再无回应。

他呆了半晌,方自忍不住悄悄问道:“展大哥,你可会那奇门八卦之术,只怕这林中,当真有些古怪。”

展梦白摇了摇头,仰天笑道:“这种捞什子,谁耐烦去学他。”挥动铁剑,向前闯了出去。

片刻间树木又断了数根,枝叶飞扬,回音激荡,展梦白方自歇了口气,突听迷林间传来一声马嘶。

两人心头齐地一震,挥剑闯了过去,只见前面的陷阱中陷落了一匹马,却赫然竟是展梦白的那匹良驹。

它浑身上下,没有丝毫损伤,只是马背上的鞍辔,却已都不见了,在坑中扬蹄踢水,不住长嘶,显然是在林中奔驰时失足落了下去的,这匹马虽然神骏,但被困在这小小的土坑中,也难一跃而出。

展梦白原本锐利的目光,自从服下天形老人瓶中的玉露,目力更是大异于常人,首先发现了它。

黄虎却仍未看清,迟疑着道:“坑中的马,莫非是……”

展梦白满面惊诧,截口道:“正是我的那匹坐骑。”

黄虎大奇道:“既是此马,那些贼子怎会任它落在坑里?”

展梦白沉吟道:“但马鞍却已不见了……”

黄虎愕了一愕,道:“如此说来,莫非这些贼子只是为了那两副马鞍而来,你我岂非完全弄错了?”

展梦白长叹道:“看来正仿佛如此。”

黄虎跌足道:“冤枉冤枉,这才叫冤枉,你我若真是被伤了贺大哥的仇人所围,倒也罢了,只为了两副马鞍,真冤枉死了。”

展梦白长叹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知此刻迷林中人,若真的就是蜀中道上夺马贼人的神秘蒙面客,便断然不会任凭此马落陷阱中。

黄虎道:“无论如何,好歹也要先将它弄出土坑才是。”

展梦白心念一动,突然大喜道:“久闻马性识途,你我若是跟随此马而行,想必能脱出此困。”

黄虎拍掌笑道:“好,妙计……”笑声突又停住,摇头叹道:“不行,还是不行,万万不行的。”

展梦白道:“为何不行?”

黄虎苦着脸道:“马性虽然识途,但却也识不出埋伏陷阱,否则这匹马也就不会掉下去了。”

展梦白道:“这匹马能逃出那些贼子之手,而你的马却未逃出,想必是因那些贼子制它不住,见它逃来这里,又怕被你我撞上,是以不敢追敢,是么?”

黄虎讷讷道:“不错。”

他口中虽说“不错”,心里却不知展梦白话中有何含意,反怪展梦白好生生在说着马性识途,怎地又岔到这里来了。

只听展梦白又道:“但它却已被人解下马鞍,想必是自那些贼子聚没之处逃出来的,是么?”

黄虎仍觉茫然,讷讷道:“不错。”

展梦白道:“它自强人聚没之处,一路奔到这里,方自落下陷阱,那么,从这里直到强人聚没之处的路途,它想必是定能带路的了,是么?”

黄虎呆了半晌,口中喃喃道:“从那里……到这里……到那里……”突然大笑道:“不错不错。”

他反手一抹额上汗珠,大喜道:“我只当自己方才已想得甚是周密了,哪知展兄却更灵光,既是如此,快救它出来。”

展梦白纵身跃入坑中,那马早已欢嘶一声,靠了过来,展梦白轻拍着马鬃,道:“马儿马儿,苦了你了。”

突地急伸双手,捉住了马的一双后足,向上一托。

那匹马果然是千里神驹,竟真能藉着这一托之势,宛如天马行空一般,腾身飞掠出了陷阱。

黄虎笑道:“幸好方才展兄相救小弟的腰带,此刻还在,想不到,小弟也要救展兄一遭了。”语声中已将四条互结的腰带垂下。

腰带方落,展梦白便纵身而上。

黄虎拍着马鬃道:“马兄马兄,你能带咱们走出去吗?”

那匹马低嘶一声,点着头向前而行。

黄虎摇头大笑道:“想不到它真能懂得人意,俺唤它一声马兄,也算不冤枉了。”大笑之间,随马而去。

只见那匹马在林中曲折而行,脚步也甚是缓慢,又不时停下脚步,四面瞻顾闻嗅,有时又绕路而行。

走了段路,突见两副马鞍弃在道旁,正是展梦白、黄虎所有之物,通体黄金贴成。

展梦白、黄虎面面相觑,更是大奇:“为何这马鞍也非他们所要之物,那么,他们要的究竟是什么?”

黄虎以手一掠额,叹道:“若不查出究竟,俺实在要被闷坏了,这迷林也不想出去了。”

迷林中仍然是云雾凄迷,展梦白、黄虎紧跟着马股后,暗中更是心惊,这林中纵无埋伏,常人已是寸步难行。

又走了约莫两盏茶时分,迷林中突又传出一阵兵刃相击之声,声音越来越是清晰,那匹马也不住低嘶起来。

黄虎轩眉低语道:“莫非是地头到了。”

展梦白点了点头,低声道:“噤声。”

那匹马果然缓缓停住脚步,展梦白手横铁剑,探身凝目望去,只见这紧密的迷林间,竟赫然现出片空地。

云雾凄迷中,这林中空地上的景物虽看不甚清,但依稀仍可见到有几人正在这空地上恶斗。

只见其中两人,劲装疾服,一人手使双刀,青白色的刀光,纵横错落,已是武林中一流身手。

另一人掌中所使,却是一对虎头双钩,招式之奇诡辛辣,身法之轻灵迅捷,犹在那使刀人之上。

但这四件兵刃联手为敌,却仍居于下风。

而正与他两人动手的,却是五条衣衫极为褴褛的汉子,只有两人掌中带有兵刃,其余俱是赤手空拳。

由这五人的身法变化,以及他们出手间带起的风声看,这五人的武功,要远比那挥刀使钵之人差了许多,本该绝非他两人的对手,但此刻这两人却不但落在下风,而且招式也已有些呆滞,显然气力也不济了。

这种大出情理之事,自令展梦白心中又惊又奇。

刹那之间,只听空地那边,断续着传来一阵阵微弱的语声:“四号横展秋云……二号秋水长天……五号平沙落雁。”

这语声每说一句,那五条衣衫褴褛的汉子立刻便有人跟着将那招施出,挥刀使钵的两人立时便又要退后一步。

展梦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五条褴褛汉子武功虽然不济,却有位绝顶的武林高手在一旁指点他们的招式。

那号码数目,自然便是代表这五条褴褛汉子,他一人竟指挥五人,非但毫无错失,反能以弱击强,这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展梦白原是惊奇,此地怎的又有个这样的武林高手,他自己为何不来动手,却如此麻烦地指挥别人?

这时黄虎也已分辨出林中的人影,突然放声惊呼道:“林中的可是潢州卧虎刀、信阳蟠龙钩么?”

要知展梦白观察精微,先发觉了双方武功之异处,苦心思索之下,反而未去留意挥刀使钩之人的身法。

而拙直的黄虎,观察与思想却远为直接,一眼便看出他两人是谁──这种智愚之间的关系,哲理最是微妙,有些智者必定要苦心推理而出,而愚者却一语便能道破,他们虽然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却直接得多。

只见林中挥刀使钩的两人,精神果然一振,齐地大呼道:“可是展大侠与黄大哥来了。”

黄虎大喝道:“两位休惊,俺来助你。”

喝声未了,展梦白自己挥剑而入,震腕一剑击出。

这一剑是何等力道,剑式未至,那强劲绝伦的剑风,已将一条褴褛汉子,震得踉跄斜倒出去。

另四条褴褛汉子,大惊之下,转身而逃。

展梦白心里只记得那边还有位莫测高深的武林高手,一剑挥出,立刻转

目望去,只见空地尽头,有三间粗陋的柴屋。

柴屋还升着一堆火焰,还有两位衣衫亦是破烂不堪的汉子,正在操刀切割黄虎那匹“千里雪”的马肉。

粗陋的柴屋前,闪动着火焰,映照着一位斜坐在一张巨大木椅上的白须秃顶,瘦长嶙峋的老者。

这老人下身盖着块兽皮,上身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高额广颧,满面俱是病容,但闪动的双目间却似带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光。

那铁胆般的展梦白,见了这白发老人,心头也不禁为之一寒,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枯瘦老人那妖魔般的目光,也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那几条褴褛汉子,早已逃到这几人身后。

这几人不但衣衫破烂不堪,身子也是又脏又瘦,面上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饥渴之色,宛如荒年中的饿殍一般。

龙浩人、黄虎等人,俱都久走江湖,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穷困饥渴之人,更未想到世上竟有这么穷的强徒贼子,一时间也呆住了。

展梦白更是惊奇,这老人显然身怀绝世的武功,做的又是打劫的强盗行径,为何他门下却如此饥渴穷困?

这当真更是令人不可理解之事。

展梦白目光再次回到那老人面上,但是这次,他目光乍一接到这老人的眼神,便似再也移动不开。

这老人闪亮的眼神,深陷在高耸的眉骨下。

展梦白凝视着这眼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这双眼神,忽而变成暗蓝,忽而变为深紫,忽而又变成琥珀之色。

种种闪亮的光芒,竟使得展梦白的眼睛,突地刺痛了起来,眼皮一阵收缩,忍不住垂下了头去。

这更是展梦白有生以来,从未遇见的异事,在方才眼睛刺痛的那一刹那中,对方若有招式刺来,自己焉能闪避?

他心中又惊又惧,抬起头,只见黄虎的目光,却仍在凝注着那老人的眼睛,竟仿佛没有什么事。

只听那老人突然开口说话了,枯涩的语声,冷静而缓慢,缓缓道:“少年人,你在奇怪么?”

这老人虽未指明说话的对象,但展梦白却似已知道这话正是对自己说的,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那老人道:“你感觉到眼睛有异,而你的同伴却未曾?这并非因为你较他为弱,却是因为你太强了。”

他这冷静而缓慢的语声,一开始就抓住了展梦白的心神,使得他无法不集中注意,凝神倾听。

只听那老人接着道:“你们在老夫眼中看到的,只是你自己的杀气、霸气,你若能再弱一些,必将当世无敌。”

展梦白虽然仍听不懂他话中所含的哲理,但心绪却已大为波动起来,因此他不由自主地对这老人生出种对前辈的尊敬,紧握着剑柄的掌心,仿佛渐渐沁出了冷汗。

哪知老人却突然长长叹息了起来,缓缓又道:“只可惜像你这样的人材,今日来到这死亡之圈也无法再活着出去了。”

黄虎突然大喝道:“谁说展梦白无法活着出去?”

那老人道:“谁是展梦白?”

黄虎戳指指向展梦白,大喝道:“他就是展梦白,当今天下谁不知道展梦白的名声,谁能胜得过他?”

他一心对展梦白充满了信心,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是以此刻只有他还能大声叱骂。

那老人的眼神,却在呆呆凝注着他的手掌,目中的神色更是奇异,突然颤声道:“有了……有了一个……”

黄虎大声道:“什么有了,你可曾听到我的话么?”

哪知老人却又长叹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黄虎呆了一呆,暗暗忖道:“这老人莫非是痴呆的么,怎的说话这样的颠三倒四,教人听它不懂。”

但展梦白却觉这老人言语中不但包含着极为高深的武家至理,而且每字每句中,都仿佛隐藏着些神秘的故事。

忽然间,平空中突地传来一阵宛如女子的哀唤之声,断续着呼唤道:“死了死了,全都死了……”

接着,一点黑影,自半空中直落而下,掠过展梦白的头顶,落入那老人的手掌中,却是一头鹦鹉。

展梦白顿觉心头一震,石像般呆在地上。

黄虎却又大喝道:“原来是这头小鸟,难怪这树林中见不到女人,原来方才诱咱们入林的女子哀呼,是这头鸟发出来的。”

老人道:“不错。”

黄虎跳起脚喝道:“你将咱们诱来做什么?呸!做强盗的穷到你们这种程度,也可想见你们笨到什么程度了。”

他回身指向展梦白,大骂道:“像你们这种又穷又笨的强盗,还想对付我展大哥,岂非是做梦?”

那老人嘴角突地泛起一种残酷而凄惨的微笑,缓缓道:“老夫将你们诱人林中,为的只是要吃你们的马肉。”

黄虎身子一震,大声道:“什……什么?”

他方才见到道旁马鞍时的惊奇之心,此刻终于有了答案。但这答案,却更是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

那老人凄笑道:“数十年来,老夫将全部智慧与力量都用来寻求食物,但仍然终年难得一饱。”

黄虎呆了半晌,大声道:“你说什么?咱不懂。”

老人道:“反正你也走不了的,慢慢自会懂得。”

黄虎厉声道:“谁说咱们走不了?”

老人道:“你们此番只要再踏出这空地一步,不出片刻,立时便有追魂夺命的杀手,来取你们的性命。”

黄虎狂笑道:“你这连饭都吃不饱的老儿,也可算是追魂夺命的杀手么?哈哈,咱们倒要试试。”

老人道:“不是老夫,另有其人。”

黄虎喝道:“谁?”

那老人目中,突又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缓缓道:“他便是将老夫困在此间数十年的人。”

黄虎道:“方才怎未见到?”

老人道:“不踏此地,或可活命,一入此圈,再难生出,这便是此人数十年前便已立下的戒条。你方才未入此圈,他自然不会教你见到他。”

黄虎怒道:“什么戒条,咱就不信。”

那老人突地阴恻恻惨笑一声,语声变得更为缓慢,但在这缓慢的语声中,却似突地平添了一份妖异的慑人之力。

他缓缓道:“你可看到老夫身后的人了么?这些饿鬼一般的人,他们来此之时,也都和你一样生龙活虎的。

“你看到那正挑起一块马肉去烤的人么?看他的饥饿与卑贱,你可相信他便是二十年前的名剑客李松风?

“你看那正切着马肉的人了么?他切块马肉,却像是要花许多气力,你可相信他便是点苍客赵明灯?”

这老人虽未回头,但身后的一举一动,他却宛如眼见。

黄虎情不自禁随着他的言语转动目光,身体的血液,突然像是一寸寸被人冰冻了起来。

老人接着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也都像你一样,不信这戒条,但此刻,他们却全都相信了。

“他们眼见比自己高明的人冒死冲出去,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走出十步,从来没有一人能走出十步。”

黄虎毫无选择地听下去,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老人道:“所以他们宁愿忍受饥饿、寂寞、污秽、干渴,这许多种非人能受的折磨痛苦,也不敢再走出去。”

“而这许多种痛苦,却又是漫长得没有终止之日,只是痛苦的折磨,已渐渐夺去他们的雄心,他们只有忍受。

“你看他们今日的武功,必定觉得甚为可笑,那只是因为他们全部精力,全已用来对抗饥饿,武功自然日渐衰退,终有一日,你会突然发现,自己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除非你今日就死在这里。”

老人身后的褴褛汉子,身子都已微微颤抖起来,面上也露出了羞愧悲愤之色,那情况当真是令人惨不忍睹。

但等到火上一发出马肉的香气,这些人的羞愧与悲愤,立刻全都消失,立刻又变成了饥饿与馋涎的饿鬼。

黄虎望着他们心弦更是震动,冷汗簌簌而落,突然壮起胆子,大喝道:“林外那厮,总不是鬼吧?”

老人道:“纵不是鬼,也差不多了。”

黄虎道:“只要是人,展大哥就对付得了。”

老人惨笑道:“当今世上,除了老夫外,谁也不是那两人的敌手,而老夫此刻却已动弹不得了。”

黄虎忍不住大喝道:“你究竟是谁?”

老人惨然道:“像你这样的人,怎会认得老夫……”

黄虎怒道:“那也未必见得。”

霍然回身,抓住潢州刀、信阳钩两人的手掌,嘶声道:“两位认得他么?”

龙浩人、林秋谷,满头俱是冷汗,摇头不语。

黄虎顿足道:“你两人既不认得,怎会走来这里?”

龙浩人面色惨白,道:“这迷林中本有一伙绿林朋友,乃是在下的相识,他们虽也再三告诫于我,叫我莫入此地,但我兄弟惦记着两位的安危,定要闯入,只是这林中的秘密,我兄弟也不知道。”

黄虎顿足道:“你说清楚些好么,如此说法,谁听得懂?”

龙浩人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定下心神,说出经过:“我兄弟久有结交展大侠之心,怎肯轻易作别,又怕展大侠不愿我等追随,是以明虽告别,却始终在暗地追随。

“但入山之后,却突地失去两人影踪。

“我兄弟又惊又骇,寻到这迷林所在之地,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入这久有‘鬼林’之称的地方寻找。

“就在此时,林中突然狼狈奔出了两人。

“这两人一个叫‘小刀’张七,一个是‘剥皮’孔三,俱是关口绿林,我兄弟见他神色惊惶,便喝住了他。

“他两人昔日曾在我兄弟掌下逃生,却已有多日未在江湖露面,见到我兄弟,自然不敢不过来问候。

“我兄弟便问他可曾见到两位的侠驾,他两人本来吱吱唔唔,但后来终于说出两位此刻正在迷林之中。

“我兄弟自然立刻便要入林寻找,但这两人却拼命阻拦,说是一入此林,便难生还,我兄弟再三追问,那‘小刀’张七只说了句:‘这迷林中处处都埋伏着杀机,还有位神秘的老人。’其余的话便死也不肯说了。

“我兄弟看了他的恐惧之色,心里越发担心,便要他说出入林的道路,他两人再三迟疑,终于还是张七道:‘入林之后,每走过三棵树,变个方向,便可寻着那神秘的老人。’

“说完这话,他两人就跪在地上,求我兄弟放他逃命,我兄弟心里只惦记两位,便放过了他们,直闯入林……”

黄虎长长透了口气,眉头皱得更紧,胸中仍是压满闷气,摇头道:“两位知道的可是只有这么多了?”

龙浩人长叹道:“小弟心中,又何尝不是充满疑团。”

只听那老人突然截口道:“你还要知道什么?”

黄虎道:“张七、孔三那伙人,又是什么玩意?”

老人道:“他们在江湖上已无处容身,看中了这片迷林乃是打劫的好地方,便冒险闯了进来。

“他们误打误撞地闯来这里见到老夫,老夫远远便喝止了他们,与他们订下了个公平的交易。”

黄虎诧声道:“什么交易?”

老人缓缓道:“老夫指点他们,在迷林中布下一些埋伏陷阱,又想些法子,引诱行人走入这片迷林。

“但老夫的交换条件便是,要他们洗劫了行人的财物后,必定要将行人的马匹,赶入这里。”

黄虎大怒道:“好毒辣的交易。”

老人黯然叹道:“你若也曾忍受过数十年的饥饿,只怕再毒辣十倍的事,也做得出的。”

他惨笑一声,接道:“只可怜他们埋伏方自布成,只做了第一次交易,便也与昔日的人同样遭遇,一齐遭了毒手了。”

黄虎变色道:“昔日还有什么人?”

老人缓缓道:“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批张七这样的人,与老夫订下同样的交易,他们只要脚步不踏上这片空地,在迷林中无论去做什么,都安全得很,是以他们必能做成第一次交易。”

他语声中突又充满残酷与凄惨的意味,接道:“但他们做成第一次交易,送来食物与马匹后,便立刻要惨遭毒手。”

黄虎颤声道:“为什么?”

老人缓缓道:“只因为他们已送来食物,已帮助了老夫,而帮助过老夫之后,从来没有一人能在世上多活一日。”

一阵风吹来,黄虎只觉衣衫冰凉,俱已湿透。

他突然想起展梦白,直到此刻,还无动静,颤声道:“展兄,你可知道这鬼魅般的老人究竟是谁?”

展梦白目光始终凝注着这老人,仿佛已看得痴了。

黄虎大骇道:“展兄,你……”

展梦白突然惊醒过来,伸手指向那老人的手掌,缓缓道:“你看,这手掌可有什么异处?”

黄虎神智,此刻也早已被这迷林中种种神秘所慑,情不自禁,凝目望了过去,又垂首望了望自己的手掌。

这老人与黄虎的右掌,竟俱都生有七根手指。

只听展梦白缓缓又道:“你再看他的耳朵。”

他语声竟也变得有如痴迷一般。

黄虎不禁也痴了似地凝目望去,只见那老人双耳,竟是大小不一,右耳耳垂,长几过唇,耳垂之上,却长了五粒鲜红的肉珠。

而展梦白又已接口道:“你再看他的左目。”

黄虎喘了口气,转目望去。

老人的左目,正散发着闪动的异光,仔细凝望,才发现他这一只眼睛,竟生有双瞳。

展梦白缓缓道:“你看清了么?”

黄虎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大声道:“看清了。”

展梦白道:“你看清了,还认得他么?”

黄虎呆了一呆,道:“自然还是不认得。”回转身,道:“两位认得么?”

龙浩人、林秋谷茫然摇了摇头。

展梦白大奇道:“怪了……怪了……”

只见那老人面上竟突地现出了激动之色,呼吸突地急促了起来,颤声道:“你……你认得老夫?”

展梦白却似乎未曾听到他的话,只是缓缓念道:“心有九窍,灵中之灵,掌生七指,巧中之巧,耳悬五珠,异中之异,目具三瞳,怪中之怪……”突然转身,大声道:“三位久走江湖,这句话却未曾听到么?”

龙浩人、林秋谷、黄虎齐地摇头道:“从来未曾听起。”

展梦白突然凄然一笑,道:“想不到这绝世的奇侠,果然是位无名之人,今日我总算相信了。”

那老人神情更是激动,道:“你真的知道老夫?”

展梦白缓缓道:“数十年前,武林中有位绝代奇侠,他不但身怀绝代的武功,也有着绝世的智慧。

“在他眼中,世上绝无办不到的事,只因无论什么艰难的问题,到了他手中,都将迎刃而解,但是──武林中却仅有三五人知道他。

“只因他从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却有着千百化身。

“他不知用过多少个化身化名,虽然每个化名,他只用一次,但仅只一次,已足以令他这化名轰动武林。

“他这种神秘的身世与性格,使得他本身就变成了武林中一件绝大的隐秘。我听到他的故事时,实是难以相信。

“但今日我却是终于见到了这故事的主人,知道武林中当真没有人认得他,是以才不禁生出惊骇之心……”

那老人突然截口道:“看你方才的样子,不但惊骇诧异,而且还有些痴迷失望,却又是为了什么?”

展梦白垂首叹道:“只因在下曾听人说起,无论是谁,见到这位奇侠时,若不认得他的,都可向他请教一个难题。

“但若是认出了他的,非但不能向他请教难题,立时还有灾祸临头,而在下此刻正有极大的难题,想要请教前辈,只恨在下方才还不甚相信这些神秘的传说,情不自禁,便说出了前辈的异处特征!”

那老人面色激动,亦不知是惊是喜。

良久良久,他方自沉声道:“是谁告诉你的?”

展梦白肃然道:“帝王谷主。”

老人激动的面色,似乎又微微一变,喃喃道:“帝王谷主……帝王谷主……”突地沉声道:“举起你手中之剑。”

展梦白微一迟疑,终于还是缓缓举起了掌中铁剑。

老人目光凝注,又沉声道:“尽你之力,以你掌中之剑,施一招‘凤凰单展翅’,不多不少,只要这一招一式。”

展梦白只觉这老人目中光芒,委实教人难以违抗,当下脚步微错,铁剑旋转,急地挥出一招“凤凰单展翅”。这一招自左而右,破风而去,他身形也藉势转了半圈。

但激荡的剑风还未消散,他便又面向原处,铁剑也又已隐在肘后,招式收发之迅急,端的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林秋谷兄弟两人不禁暗中骇然,黄虎朗声笑道:“看到了么?就凭展大侠这一剑,还怕闯不出林去?”

高亢的笑声与凌厉的剑风互相冲激,久久都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