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案瑶琴,寂寂待谁?清风吹拂,冰轮孤照。

    幽谷伊人,倚竹待谁?天涯雪鸿,日暮空望。

    长吟凄凄,长思瑟瑟。回首翩然,青丝染霜。

    一缕清歌和着幽幽琴声,轻轻飘荡于暮风里,洒落着千回百转的忧思。

    暮色里的落华宫稍稍褪去了那份华贵典雅,如其宫名一般,在这百花烂漫的盛夏里有着繁华落尽后才有的寥落。

    “公主,喝杯茶润润喉。”凌儿捧上一杯香茗,轻声唤着坐在琴案前的华纯然。

    “搁着吧。”华纯然头也不抬道。

    “公主是在忧心主上和驸马吗?”凌儿悄悄瞟一眼华纯然,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直凝视着七弦琴的华纯然忽然抬首看向凌儿,一双美眸褪去柔波,目光变得明利,“凌儿觉得驸马如何?”

    凌儿被华纯然目光一盯,不知怎的心头便一慌,结结巴巴道:“驸马……和丰……公子一样……都……都是人中之龙。”

    “你慌什么?”见凌儿如此害怕,华纯然微微一笑,恢复她温雅柔情的面貌,“我只不过随口问问,你且下去吧。”

    “是。”凌儿垂首退下,可走几步又转回身,“公主,这几日二公子天天都来落华宫,我一律照您的吩咐说您身体不适,需安静休养,只是……这么久了……您……”说着她悄悄抬眸瞅一眼华纯然脸色,见她神色温和才继续说道,“二公子似乎很着急的样子,您是不是见见他?”

    “几位王兄的胆子也太小了一点。”华纯然闻言淡淡一笑,笑容里带出一丝讥讽,“只不过是情势紧迫下调动了五万大军罢了,竟然害怕受父王责罚,如此畏首畏尾,又如何能承继父王大业?”说罢她摇摇头,有些无可奈何,还有些失望,又带着些许庆幸。

    “那公主……”凌儿试探着,“下次二公子再来时,您可要见见他?”

    华纯然目光微闪,然后打量着凌儿,将她上下细细看了一番,轻轻笑道:“二哥算是我华氏子弟中最为杰出的,不但仪表堂堂,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又会吟歌弹唱,在众兄弟中也最得父王宠爱。凌儿你说是不是?”

    凌儿顿时身子一颤,扑通跪下,垂首哆嗦道:“公……公主……奴婢……奴婢……”

    “凌儿,你这是干什么?”华纯然却是一脸惊怪地看着凌儿,“你又没做错什么,我又没责怪你,如何要这般?”

    “公主,奴婢知错,请公主饶恕。”凌儿惶恐道。

    “知错?你有何错呢?”华纯然似乎还是不大明白,微微蹙着黛眉,“你一直是我最得力的侍女,我一向待你有如姐妹,你也一直尽心尽力地服侍我,你这样说倒叫我疑惑了。”

    “公主,奴婢……奴婢……”凌儿低着头,已是满心惶恐,一张秀丽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凌儿,你怎么啦?”华纯然的声音依然娇柔动听。

    “公主,奴婢再也不敢了!公主,您就饶恕奴婢这一次吧!”凌儿抬头,满脸哀求地看着华纯然。她侍候这位公主多年,心知眼前这张绝美的容颜是多么的惑人醉人,却也知这绝美容颜后的那颗心是何等的深沉冷酷!

    “凌儿,你老是叫我饶恕你,可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你到底做错了什么,这叫我从何饶你呢?”华纯然优雅地掏出丝帕拭了拭鼻尖的汗珠,然后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才继续道,“你倒是跟我说个清楚呀。”

    “公主,奴婢……”凌儿手指紧紧攥住裙裾,犹疑许久,终于一咬牙,“奴婢不该捡二公子掉的诗笺,奴婢不该收二公子送的玉环,奴婢不该为二公子说话,奴婢不该……不该对二公子心生……心生好感,奴婢……公主,奴婢知错了,求您看在这些年奴婢忠心服侍的份上,饶过奴婢这一回,公主……”她伸手攀住华纯然的双膝轻轻摇着,眼泪涟涟地哀求着。

    “哦,原来是这样啊。”华纯然恍然大悟,然后微微俯身,伸指轻抬起凌儿的下颌,“这也没什么错,想你青春年华,又生得这般的清秀可人,二哥又是倜傥儿郎,这遗诗笺、赠玉环的也是顺情顺理,我与二哥兄妹一场,与你也是主仆一场,自然是应该成全你们。”

    “公主……奴婢……”凌儿听了这番话却更加惧怕,攀着华纯然双膝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凌儿放心,我不会怪责于你。”华纯然放下凌儿的下颌,抬手以丝帕给她拭着脸上的泪水,“快起来了,跪这么久,腿都痛了吧?这可不行,给二哥知道了定然心痛,到时可要怪责我了,我可担待不起呀。”

    那样温柔的话语,那样体贴的动作,那样美丽的面孔,那样绝艳的笑容……这一切却令凌儿如置冰窟,从头冷到脚,生死关头,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脱口道:“公主,奴婢……奴婢不该将您平日与奴婢说的话传给二公子!”说完了这句话,她便闭上了眼睛,惶然等待着。

    华纯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脚下的凌儿,久久地看着,静静地看着,过了许久,久到凌儿都要绝望时,殿中才响起了她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凌儿,你来到我身边多少年了?”

    “回禀公主,六年了。”凌儿战战兢兢地答道。

    “六年了呀,这么多年不见你长进,反倒是越发糊涂了!”华纯然冷冷一笑,目光如针般扎在凌儿身上,“平日里,你的那些心思,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无伤大雅,可这一回……哼!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竟不清楚吗?我是你可以糊弄的人吗?”

    “奴婢……奴婢……”凌儿哆嗦着不敢抬头看华纯然。

    “想当年你才进宫时不过十二岁,我怜你机灵乖巧特挑了在身边,这六年来我自问待你不薄,落华宫中宫女内侍百多人,你几乎就排在我之后,我虽有兄弟姐妹,但待你可说比他们还要亲,可你……”华纯然的目光有如冰泉,冷冷地看着凌儿,看着这个可谓一起长大的,一直视如小妹的人,心头尽是失望,还有些伤感,“这些就是你对我的回报吗?”

    “公主,凌儿可对天发誓,决无背叛伤害您之心!”听到华纯然伤痛的声音,凌儿猛然抬首,满脸的悔恨与凄苦,“凌儿真的无心背叛您,只是二公子问起时,凌儿……凌儿就……”

    “就不由自主地说了是吗?”华纯然忽地笑了,笑得无奈又悲伤,“如此看来,你心中,我是远远及不上二哥的,否则你怎会毫不犹豫地一股脑全说出去?”

    “公主……”凌儿又悔又痛,想起公主多年的厚待之情,不由哽咽哭泣,一时忽又宁愿被公主重重责罚。

    一时殿中只有凌儿的啜泣声。

    许久后,华纯然站起身,“你起来吧,我不怪你也不想责你。”她俯身抱起案上的七弦琴,移步往殿外走去,“侯门深宫,果然是没有十分的真心。”

    “公主……”凌儿扑上去抱住华纯然的双膝,她知道,如若今日公主就这样了事,那便代表着她再也不会理会自己了。

    华纯然站在殿中,目光穿过殿门,遥望着暮色里的宫宇,白日里看来金碧辉煌的王宫,在阴暗的暮色里却似一只庞然猛兽,张开着大口,将她们这些王侯贵胄们纳入腹中,她自嘲地笑笑,轻声道:“我不怪你,那是因为……”话音微微一顿,片刻后才幽幽道,“想当初,我不也是想尽办法要留住他吗?只为他眼中那一丝温情,我便也愿不顾一切。”

    她转身看着凌儿,“在我眼中懦弱无能的二哥,在你心中却是才貌佳郎。为着他,你宁愿背叛我,这般心思……我怜你这点情,此次便饶过你,你起来吧。”

    “公主……”凌儿依然惶惶不安,却不敢不从,颤着身子爬起来。

    “你跟我来。”华纯然抱着琴往寝殿走去。

    凌儿忙擦干净脸跟上。

    到了寝殿,华纯然走至妆台前,开启最大的妆奁,顿时珠光宝气盈目,她伸手取出一支黄金凤钗,钗子打制得精巧无比,凤目之上嵌着桂圆大小的珍珠,凤身上嵌着无数红色宝石,凤尾上则坠着各色玉石,一望就知珍贵异常,“你既与二哥情投意合,我便成全了你们,这支火云金凤连带一盒首饰,便予你做嫁妆。”她又取过一个约莫尺许高低的檀木妆奁,将凤钗置于其上。

    “公主,凌儿不要!求公主不要赶凌儿走!”凌儿顿时慌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失声泣求。

    华纯然摇头,“你是不能留在我这了,看在这六年的情分上,你我便好聚好散罢!”

    “公主……”凌儿悲凄地看着华纯然,泪如雨下。

    “你去收拾一下,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去二哥的府邸。”华纯然不再看凌儿,抬手挥了挥,“你下去吧,明日也不用来辞我。”

    “公主,凌儿……凌儿……”

    “顺便带一句话给二哥,调兵之事,待父王归来时,纯然自会向父王领罪。”华纯然神色肃然。

    眼见无望,凌儿只有哀哀凄凄地退下。

    华纯然在妆台前坐下,抬手轻轻抚着琴弦,淙淙琴音里,响起她低低的浅叹,“长吟凄凄,长思瑟瑟……”

    无回谷里,夜空上星光耀宇,月泻千里,若不看谷中的千军万马,这样的夜晚宁静庄穆。

    “你看了半夜,可有所得?”皇朝爬上山坡,问着坡顶直立的人影。

    玉无缘立于坡顶,仰首望天,神情静穆,夜风拂起衣袂,似飘飘欲乘风归去的天人。

    “看那边。”他伸手指向天空的西南角,那里的星星密集明亮,倒好像是所有的星辰都约好了似的齐聚一处,群星闪烁,照亮了天幕。

    “这说明什么?”皇朝不懂星象,只是看这现象也觉得有些异常。

    “西南方,我们不正处在大东朝的西南吗?”玉无缘收回手指,语音缥缈玄秘,“王星与将星皆齐聚于此。”

    皇朝目光一闪,然后望向玉无缘,“如此说来,无须苍茫山一会,无回谷里便可定天下之主?”

    “不应该是这样的。”玉无缘却摇头,目光依然紧锁于天幕上的星群,“无回谷不应该是你们决战之处,时局也不许你们在此一决生死。”

    “为何如此说?”皇朝目光再望向星空,“就连星象不都说明我们该在此一战吗?”

    “不对。”玉无缘依然摇头,“并非穷途末路之时,放手一搏必要是在无后顾之忧时才行的,而你们……”忽然他停住话,平静无波的眼眸一瞬间射出亮芒,脸上涌起一抹浅浅的,似早已明了的微笑,“看吧,果然是这样的。”

    “那是……”皇朝也看到了,剑眉不由凝起,“那是何意?”

    但见那西南星群处,忽有四星移动,似有散开之意,那四星最大最亮,仿若是群星之首。

    “天命自有其因。”玉无缘回头看着皇朝,“明日你即知为何。”

    六月五日卯时。

    风云骑丰兰息营帐中,他正看着手中探子以星火令送来的急信,看完后半晌无语。

    “公子,穿雨先生请您尽快定夺。”一道黑影朦朦胧胧地跪在地上,若不是他发出声音,几乎让人以为那只是一团模糊的暗影,而不是一个人。

    “你回去告诉穿雨,就按他所说的做。”丰兰息终于收起信,淡淡吩咐道。

    “是,先生还问,公子何时回雍州?”黑影问。

    “要回去时我自会通知你们,你去吧。”丰兰息起身。

    “是,小人告退。”黑影一闪,便自帐门前消失。

    而同时,金衣骑营帐中,皇朝也同样接到一封星火令传来的急信。

    帐帘掀动,玉无缘走了进来,目光扫一眼地上跪着的信使,再瞟一眼皇朝手中的信,似早已料到一般,并无惊奇讶异。

    “商州已攻取祈云四城。”皇朝将信递予玉无缘。

    玉无缘接过信,随意扫一眼即还给皇朝,“你如何决定?”

    皇朝不答,目光看向信使,“你回去告诉萧将军,我已知悉。”

    “是!”信使垂首退去。

    皇朝站起身来,走出营帐,抬首望向天空,朝阳已升起,天地一片明朗,“想不到竟真如你所说,时局不许我们一战。”

    “你们僵持在无回谷里时,北王、商王岂肯错失良机,还是乘势瓜分祈云,以增实力。”身后玉无缘淡淡说道,“而无回谷里,你即算是能打败风云骑、墨羽骑,但以双方实力来说,必然是大伤元气,到时北王、商王又何须惧你。”

    “而且即算在无回谷里胜了,也并不等于夺得了青州和雍州,如此一想,无回一战还真是不值。”皇朝负手回首,眼眸亮得如同盛在水中的金子,“而且以五万争天骑加六万金衣骑对付风云骑与墨羽骑的九万大军,胜的并不一定是我,对吗?”

    玉无缘淡淡一笑,“无回谷中,你们胜数各有五成。”

    “不管是胜是败,无回谷里我们是不能作生死对决的。”皇朝转身看向对面,“你不用担心我,我心中最重的不是与他们之间的胜负,而是江山——我三岁即立志要握于掌中的天下!”

    “心志之坚,无人能及你。”玉无缘笑得欣慰。

    “哈哈……”皇朝大笑,却无欢意,“一直‘重伤昏迷’的幽王也该醒了,毕竟接下来的事,该由他做了。”

    午时末,丰兰息被请入风惜云的营帐。

    “不知青王唤兰息前来所为何事?”丰兰息立于帐中淡淡问道。

    “去传齐将军、修将军、林将军和程将军过来。”风惜云却先吩咐着侍立在帐前的亲兵。

    “是。”亲兵忙去传令。

    “幽王要求议和。”风惜云指指桌上。

    丰兰息只瞟了一眼,道:“看来皇朝也收到消息了。”

    风惜云点头,他们各有各的消息渠道,北州与商州趁他们僵战无回谷时,大举进攻祈云王域,现已各自占得数城,若拖得久,只怕王域堪忧。

    “时局如此,我也只能先与幽王议和,余下也再待日后图谋了。”她说着看住丰兰息,“无回谷事了,我自会兑现我的承诺。”

    丰兰息闻言,黑眸看向她,幽深无比,不透一丝情绪。

    景炎二十六年,六月八日,青州青王风惜云与幽州幽王华弈天于无回谷休战议和。幽州作为主动发动战争的一国,除了赔偿青州巨额金银外,幽王还亲自向青王道歉。

    议和后,双方按照习俗在谷中燃起篝火,搬出美酒,杀牛宰羊,举行和宴。

    篝火的最前方,搭起一座丈高的高台,高台上坐着风惜云、丰兰息、华弈天、皇朝、玉无缘,以高台为界,左边是风云骑、墨羽骑,右边是争天骑、金衣骑。

    休战了,战士们都暂时放下了刀剑,放下了仇恨,围坐谷中,畅饮美酒,大快朵颐。

    无回谷这一夜,不再有杀气,不再有鲜血,不再有死亡,只有美酒的醇香与战士们的笑声。

    战士们开怀痛饮时,高台上却甚为安静。主位上,幽王与风惜云并坐,然后风惜云旁边是丰兰息,幽王身旁则是皇朝与玉无缘。此时幽王的脸色依旧苍白,比之当日幽王都的初见,已显老态。

    五人坐在高台上,虽有美酒佳肴,但气氛却安静得近乎沉闷。

    幽王还未从风惜云就是白风夕,丰兰息就是黑丰息的震惊中回神;皇朝则是首次见到华冠衮服的风惜云,颇为惊艳;玉无缘目光空蒙地望着远处;风惜云优雅端坐,面色平和,脸上甚至挂着矜持浅笑,一派女王的高贵雍容;丰兰息却仿若局外之人,闲坐一旁,悠然品酒。

    时辰就在这高台上沉闷、高台下火热的气氛中缓缓流淌。

    戌时,所有人都已有了七分醉意。

    风惜云端起酒杯,这是她今夜喝的第十二杯酒,此时她亦有些微醺,目光扫过谷中,篝火下是战士们被酒熏红的脸,她看着微有欣慰,目光收回时,却对上一对眼睛,顿时手一抖,杯中的酒溢出来,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水,胸膛里似有什么也在晃动着,萦绕在怀,十分难受。

    她蓦然起身,走至台前,道:“酒至酣时岂能无歌!”声音清亮地飘荡于谷中,还在欢醉的战士们顿时停杯望来,一时谷中静然无声,她目光一扫,然后望向皇朝,“借皇世子宝剑一用如何?”今日她与幽王都不带兵器,丰兰息向来不用兵器,台上五人倒只皇朝腰间挂了柄剑。

    皇朝目光一亮,微笑颔首,然后摘下腰间宝剑,手一扬,长剑出鞘,飞向半空。

    风惜云翩然跃起,素手一伸,宝剑已接在手,身子一旋,衣带飞扬,仿若半空盛开一朵金边白莲,盈盈飘落高台。

    “好!”谷中响起一阵喝彩声。

    风惜云垂眸凝视手中宝剑,剑身雪白,火光之下寒光凛凛,“无雪宝剑——孤便以剑为歌,以助诸位酒兴!”

    话落时,长剑一挥,一抹寒意凌空划过,剑身舞动,银芒飞洒,仿若是雪飞大地的空茫,又仿若是长虹贯日的壮丽。

    剑,

    刺破青天锷未残。

    长伫立,

    风雪过千山!

    剑,

    滴滴鲜血浑不见。

    鞘中鸣,

    霜刃风华现。

    风惜云启喉而歌,歌声清亮里却有一股男儿的轩昂大气,一种乱世英雄才有的雄迈豪情。剑芒飞射,剑舞如蛇,那华丽的衣袍轻裹娇躯,于高台上飞舞,时而矫健如龙,时而优雅如鹤,时而轻盈如风,时而柔逸如云……

    但见高台上一团银芒裹着金虹游云,仿若是一湖雪水托着一朵金边白莲,谷中数十万大军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高台上那如天女飞舞的身影,目眩神摇,心醉智迷……原来凛然不可犯的女王也可以这样的绝艳奇美!

    剑,

    三尺青锋照胆寒。

    光乍起,

    恍若惊雷绽。

    剑,

    醉里挑灯麾下看。

    孤烟起,

    狂歌笑经年。

    清越的歌声如凉风绕过每个人的耳际,而后歌声里的雄昂气概渐渐淡去,只余清音如烟似雨,绵绵缠来,绕在每人的心头,只觉得空茫怅然,生出一种沧海桑田的淡淡倦意。

    剑,

    风雨飘摇腰间悬。

    叹一声,

    清泪竟阑珊!【注1】

    歌至尾声,风惜云目光轻转,落向座中白衣如雪的天人,清眸似水,幽波微荡,目光相遇,那双空明悠远的眼睛里,激荡起连绵波纹,可自始至终,他只静静坐着。她心底轻叹,转身回首,长发飞扬如瀑,目光扫过万军,清冷幽明,素手轻挽,剑光散去,亭亭而立,威仪如银凤丹凰。

    那一夜,青州之王风惜云以她的绝代风姿倾倒了无回谷中的数十万大军,倾倒了那些乱世英雄!

    那一夜,无人能忘记青王那雄迈中略带倦意的歌声,无人能忘记青王豪气且清逸的剑舞!

    也是那一夜,有数十万大军亲眼目睹了风惜云拔剑飞跃的矫健英姿,世人一扫往日“惜云公主病体羸弱”的认知,都赞她不愧为凤王的后代,称她是“凤王再世”,日后史书言及其容貌时亦留下“天姿凤仪”四字。后世里有许多的野史传奇以她为主角,总会将她与那日无回谷中的丰兰息、玉无缘、皇朝这些乱世翩翩公子连在一起,总是述说着他们之间那些恩怨情仇。

    无回谷里,那夜史称“无回之约”,又叫“四王初会”,但后世史家评论说“华弈天一生功业比之朝、兰、惜远不及也,不足以相论”,因此后人多称之为“三王初会”或是“王星初遇”。

    无回之战便以看似平手的面貌结束了,但当年参战的人,不论是冀、青、幽、雍任何一州之人,都清楚地知道,也都清楚地认识到:无回谷中,惨败的是幽王,平手的是皇世子与青王,而还未曾出手的是天人慈悲的玉公子与神秘莫测的兰息公子。

    也是无回谷战事之后,江湖上开始流传“白风黑息即为青州女王风惜云和雍州世子丰兰息”的说法。

    曲终人散,宴罢人归。

    篝火燃尽,只余一堆灰烬,朦胧晨光之中,一抹白影坐在冷却的灰烬旁,清幽的琴音自他指下泻出。

    昨夜曾聚数十万大军的无回谷,今日却是空寂清幽,只有琴音泠泠飘洒,在谷中寂寞地奏着,许是想等一个知音人,又许是奏与这谷中万物,这苍天大地听,将心中所有不能道、不能诉的一一托这琴音……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镜花如幻兮空意遥。”一道清泠如琴的嗓音响起,然后一道身影飘落谷中。

    “你来了。”独自奏琴的玉无缘抬首,便看到风惜云立于身前。

    不,应该说是风夕。眼前的人素衣雪月,长发披垂,瞳眸如星,唇边含着淡淡微笑,眉间恣意无拘,这是江湖上那个简单潇洒的白风夕。

    “我是来道别的,白风夕不该是不辞而别之人。”风夕的声音如山涧溪流,平静地潺潺流过。

    “告别?”玉无缘凝眸看着她,深深看着许久,“天地间将不再有白风夕了是吗?”

    风夕浅浅一笑,若一朵青莲开在水中,柔淡清凉,“以后只有青州青王风惜云。”她说话时,抬眸凝视前方,那里皇朝正大步走来。

    走到跟前,皇朝静静看着眼前的素衣女子,看着她面上轻浅的笑容,眉目间恣意无拘的神情,一时有些恍然。

    最初,他们荒山相遇,他们就是这般模样。他说要辟荒山为湖,请她涤尘净颜,她说便是在天涯海角也会回来洗一把脸,戏言犹在耳边,可他们之间已壁垒重重,遥遥万里。

    “以后白风夕当真不复存在了吗?”他喃喃低语,似在问风夕,又似在自问。

    “风惜云在时,白风夕便不在。”风夕淡淡笑道,声音轻柔却坚定。目光望向皇朝身后,一名女子正快步走来,浓眉大眼,背负长弓,腰挂羽箭,端是英姿飒爽。“是霜羽将军吗?”她的语气温和平静,仿佛她们是熟识的朋友,仿佛她们不是敌人,她不曾射杀过包承,而她也未曾射杀过燕瀛洲。

    “正是。”秋九霜向风夕躬身行礼,然后抬头光明正大地看着她。

    秋九霜心中一直很钦佩这位曾是武林第一女侠的白风夕,后来知道她就是青州风氏的公主、如今的青王时更添了好奇,想知道江湖上行事无忌如风的人,作为一国之君时又是什么模样。

    此刻她见到了,清眸素颜,白衣雪月,若只论容颜,自然不及那位大东第一美人纯然公主,可眉间的气宇,周身的风华,却是华纯然远远不及的,难怪被赞为“天姿凤仪”,当真是天然姿态,如凤威仪。

    “很可惜我们相识得有点晚,否则可以结伴去醉鬼谷,偷老鬼的醉鬼酒喝。”风夕微微叹息。

    “呃?”秋九霜一愣,但随即便笑了,是了,只有这样无忌无拘的人才会令人惊奇难忘。

    “老鬼酿的酒啊,实是天下第一。”风夕眼眸微眯,似乎十分地神往,眉梢眼角里都流露出馋意,“只可惜老鬼看得太紧,若你我结伴,定能好好配合,将老鬼的酒偷个精光,气得老鬼变成真鬼!”

    秋九霜眼睛亮晶晶的,“我一次能喝个十坛。”

    风夕挑眉,“老鬼说他酿酒天下第一,我喝酒天下第一。”

    两人相对而笑,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一旁的皇朝与玉无缘看着,不由都微微一笑,温和恬淡。

    远远的,谷口走来一道身影,隔着十来丈时却停步,静静地站着,若有所待。

    风夕看到了,然后目光缓缓扫过,最后落在玉无缘身上,凝眸一笑,“再会。”

    话落,她转身离去,决绝得不给任何人挽留的机会,黑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然后盈盈落回白衣,她走得极快,眨眼间便已走远。

    琴声再次响起,仿佛是挽留,又仿佛是送别。

    看着渐渐走近的人,丰兰息心头一松,慢慢地,轻轻地舒出一口气,似怕舒得急了,便泄露了什么。

    婉转的琴声在身后幽幽响着,风夕却觉得双腿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坚定快速地往前走去。她很想回头看一眼,可是前方……那道墨色的身影无言地站在那儿,她知道他在等她,渐渐地近了,那身形那五官,清晰得如同镂刻在心,那双如墨潭似的眼眸正望着她……那样的目光,不知为何,让她怦然心动。

    怦怦怦的声音里,她在疑惑,是什么在跳动?

    注释:

    【注1】友人张鹏进所作《十六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