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礼物给了小苏,请她打开。她吓了一跳,半天说不出话,耐心小心地解开了丝带,拆开了包装彩纸,翻开了丝绒盒,又乐又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可没法儿还您这个礼……”小苏声音低低地。

李天然也有点儿尴尬,只好逗她,“好好儿用这支笔,就算还礼。”

他离开的时候,也少许感染上了小苏的快乐。再加上外头的空气新鲜冰凉,一点杂尘也没有,吸进胸膛,像是大热天一身汗口渴,灌下去一大杯冰水,浑身里外都爽快舒畅。

他还是想送点什么给巧红,可是也知道这个礼不能随便送。什刹海之后,送什么都会把他带上一个无法回头的途径。他有点不安,又有点内疚,觉得此时此刻,正事未了之前,他不能走上这条路。

又有那么一丝一缕的伤感,就像乌云渐渐遮住了太阳那样,慢慢罩住了他。

好,礼先不送,那上烟袋胡同走走?去付工钱料子钱?想想算了。过几天再说吧。他溜达着出九条东口,朝北往家里逛回去。

他没忘记师叔的话,在胡同口儿,借着点烟,前后左右扫瞄了一眼。

刚进院子,就听见徐太太在厨房里喊,“回来啦……有好吃的!”

他往厨房走过去,里边一阵轻轻爽朗的笑声,让他心一跳。

他在院里就瞧见了巧红,站在案板那儿,一身藏青棉裤袄,胸前沾了斑斑点点的白面粉,半挽着袖子,脸有点儿红。

“今儿什么日子您都忘啦?”徐太太在案头儿揉着面,满脸笑容。

“什么日子?”

“冬至。”巧红抢着说。

“是吗?”他想了想。

徐太太槌着一小坨面,“您没听过?‘冬至馄饨夏至面’?”她又槌了两拳,“可是我包的像是给狗啃了,才叫关大娘过来帮个忙。”

“你们可真讲究,”李天然脱了皮袍,“哦,关大娘,还没谢你给做的袍罩儿。”

“缎子面儿下套个罩儿——脏了可惜,也麻烦。”

“李先生外头住久了,都忘了咱们这儿过日子的规矩了……冬至大如年啊!……还有人拜冬。”徐太太开始擀面,“剩了点儿,怕您馄饨吃不饱,再给您烙两张饼。”她坐上了大铁锅,“您去换衣裳,这就吃。”

李天然进屋换上了巧红给做的小棉袄,走到西屋,发现桌上就一副碗筷,就回到厨房,“徐太太,关大娘,你们不上桌,我也不上桌。”

“那怎么行。”徐太太翻着饼。正在切葱的巧红也不言语。

他也不言语,到柜子里取了两副碗筷,“多下点儿,三个人一块儿吃。”

就要上桌的时候,李天然又去了厨房,借着帮忙端馄饨,把徐太太和关大娘硬给拉到西屋饭厅一块儿坐。

薄皮儿猪肉馅儿,猪骨头汤,葱花儿,香菜,紫菜,蛋皮儿,几滴酱油,几滴麻油,再洒点儿胡椒末儿,李天然吃了两大碗二十个,外加一张烙饼。徐太太不会喝酒,更没喝过威士忌,可是给李天然这边儿一劝,给巧红那边儿一说,才抿了一小口,脸刷地一下子就红了。她起身按住巧红,“坐,你今儿个不是我的客人,也不是李先生的客人……我来收。”说着就端了堆盘碗出了屋。

李天然看着对面坐的巧红,“不是说有人拜冬吗?那我就拜个冬吧……”巧红喝了一口,也回敬了一杯。乌黑的头发有几拨儿松了,搭在额头。她伸手捋了捋,用银簪子重新给绾住,突然发现李天然在盯着看她,脸上浮起了浅浅羞红,“今儿晚上不算……”

“不算?”他一呆,“不算什么?”

“不算是一块儿出来……”声音越说越小。

李天然浑身一热,没敢顺着接下去,就起来找了块抹布擦桌子。过了会儿,三个人喝了壶香片,他把袍子钱给了,徐太太才和巧红回家。

他按不下心中的激动,光着脊梁下了院子。

泼在厨房门口的水早已经结成一层薄冰。李天然走了两趟拳,心渐渐静了下去。从西屋顶上刮进院子的刺骨寒风,也好像吹干净了他的胡思乱想。

正打算再走一趟,大门铃响了。奇怪,总有九点了吧。

是长贵,一身厚棉大衣。后边拉车的正给他下两个大篓子。长贵一看李天然上身光着,吓了一跳,“您没事儿吧?”

“没事。”

“给您提进去……”他跨进了大门,“一篓花旗橘子,一篓天津鸭儿梨……老爷吩咐的……”他把篓子搁进了厨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小姐给您的……”

李天然叫他待会儿,回屋取了一块钱给他。

他披了件小棉袄,倒了杯威士忌,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拆开了乳白信封:“T. J.,你送我的,正是我不知道我想要的。Merry Christmas,Happy New Year.兰。一九三六。”

他打开小盒,是一个沉沉的银打火机。他“哒”“哒”打了两下。

李天然第二天叫徐太太把水果给分成三份。一份留家,一份叫她带回去,一份全放进一个篓子,准备给马大夫。

上班还是没事。前几天交的稿子够用上两个月了。只有看报。

西安那边又像是解决了,又像是火上加油。《晨报》说,周恩来向蒋夫人保证“国事如今日,舍委员长外,实无第二人可为全国领导者”。《新晚报》说,杨虎城极力主张枪毙,几乎和张学良自相残杀。

小苏很客气,算是还礼,给他带来一大包果子干儿。里头玩意儿还真不少,有梨干,沙果干,海棠干,苹果干,葡萄干,桃干,杏干……说是家里叫她送的。

房门“嘣”地给推开了。

“听见没有?”金士贻一进屋就喊,“那小子叫侦缉队给逮进去了!”

“哪个小子?”小苏吓一跳。李天然也一惊。

“还有哪个?”他挂上了大衣,“写什么‘燕子李三’歪诗那个小子,妈的!什么‘将近酒仙’,真敢把‘将进酒’的‘进’字都给改了……就昨儿晚上……看这小子经不经得起修理……”他一坐下就拍桌子,“好嘛!杀人放火偷东西!不是共犯,也是同谋!”

李天然的心突突地七上八下。不是那个姓郭的,放了点儿心,可是无限内疚。姓李的干的事,写诗的受罪。到了家里还在心里嘀咕。只能干等。等这位酒仙放出来再说。这得请教一下师叔,看应该怎么办。

下午四点,他带着一篓子水果和图章去干面胡同。马大夫非常高兴,回送他的是一箱Dewar’s,说家里还有一块也是他给刻的白寿山。李天然觉得马凯医生真是越来越中国味儿了。不参加同事的邀请不说,亏他还是教会派来的,也不上教堂。丽莎不在,家里连个圣诞树都没有。两个人喝了半瓶威士忌,痛痛快快地吃了顿儿山西火锅儿。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一九三六年圣诞前夕。

冬至才过了三天,夜还是很长,可是李天然还是一直睡到下午。还是给马大夫的电话吵醒的,可是又没全醒,迷迷糊糊地听马大夫兴奋地说,委员长给放了……先飞洛阳,再回南京……还说什么少帅亲自护送……

他“哦”了几声,挂上电话,翻身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