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是滴滴答答的,可是朝阳门大街上全湿了。他头发也早就湿了,一双泥鞋在马路上一踩一个泥脚印。他拐上了北小街。路上一下子没什么人了。他慢步走着,点了支烟,也不去理会雨……倒是个不错的安排,“日本杂货为名,烟土交易为实”,仓库里头主要是什么,可想而知了……可不是嘛,货从关外来,要不然直接在大沽口上岸,由天津上火车运到北平。日本杂货去了洋行,完全公开。烟土私下进了大烟馆儿和白面儿房子……

还没走过两条胡同,他慢了下来,看看表,还早,不到两点。也不饿,去给师叔取棉袍儿去吧。他转身回头走,又过了朝阳门大街,上了南小街。

“李先生!”

他刚过了前拐胡同,就听见后头这么清清脆脆的一声。

他心猛跳了两下,转身,果然是巧红,一身蓝色棉袄棉裤,一双胶皮雨靴,撑着把油伞。

“真有闲工夫,冒着雨溜达。”她走近了几步。

李天然伸手一接空中飘的几丝雨点,“这叫什么雨。”

关巧红还是把伞撑了过来,“这不叫雨叫什么?看您的头发,不都全湿了?”

“我来。”他顺手接过来伞。她没拒绝。两个人共顶着油伞往下走。

“正打算上你那儿……给九叔取棉袍儿……”

雨下起来了,风也刮起来了,不但斜打到他们下腿,落在地上的雨水还溅回来。伞不太好撑,也不怎么管用……“上那儿躲躲吧。”他瞧见前边有个小馆子。

他们两个快跑了几步,冲进了店门。门口正有个伙计在盖锅。李天然收起了伞,抖了抖。关巧红用她手上拿着的一块包袱皮擦着脸。

店里头就两张桌子,几把凳子,一个客人也没有,也没亮灯,比外头还暗。他们选了靠里边那张,离门口炉子远点儿。

这个连招牌都没挂的馆子就只卖面,一点儿卤菜,和东路西路烧酒。他看了巧红一眼,见她没有什么反应,就叫了两碗羊杂面,一碟豆腐干儿,和四两通州烧酒。

小伙计先给他们端来一盏带罩煤油灯,“您包涵点儿,一大早儿就停电,说是中午来,现在都两点多了……”临走死盯了关巧红一眼。

巧红说她刚去前拐胡同去给人家送衣服。她酒喝得很爽快,李天然也乐得这么喝。不必敬,也不必劝。可是面才吃了一半,两个人几乎同时注意到那个伙计和掌灶的师傅在店门口一直盯着他们两个看,还不时咬着耳朵说话,还笑出声儿。

关巧红放下了筷子,深深吐了口气。他也放下了筷子,从口袋摸出了几毛钱,摆在桌上,“咱们走吧。”

雨还在下,小了点儿。他撑着伞,觉察出身旁巧红还在用那块花布抹眼睛。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在雾般的雨中静静行走。

他们一直到西总布胡同才回头。雨又小了点儿。路上多了些人。

二人无语地到了她的胡同口。李天然停了下来,她也住了脚。

“巧红……”他顿了顿,发觉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叫她,“听我说,你谁也不依,谁也不靠。你干你的活儿,你过你的日子……谁的气也不用去受。”

两个人站在空空的行人道上。罩在他们头上那把油伞,罩住了雨水,罩住了外面的一切,圈出来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空间。关巧红那双已经带点红肿的眼睛,刷地一下子流下来几串泪珠。

李天然看见她用的那块包袱皮已经全湿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他那条蓝手绢,递给了她。关巧红接了过来,擦了擦脸,又擤了擤鼻子。

“再走会儿?”

关巧红轻轻摇了摇头,突然有点儿脸红,“没事儿……您回去吧……伞您带着,我两步路就到家……”

他还是把油伞交给了巧红,偏头看了看天,伸手接了接空中飘着的雨丝,又一张手,“这叫什么雨?”

她脸上浮起了笑容,“这不叫雨叫什么?”

他又抓了把雨丝,再一张手给她看,“这叫天上洒下来的云。”

关巧红笑了,“您真是外国住久了,”也伸手在空中抓了把雨丝,也张开了手,“这天上洒下来的云,我们管它叫雨……”

然后又把伞塞回他手上,转身跑进了烟袋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