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这次刚回北平就在西四牌楼那儿瞄到那张日本圆脸之后,他和马大夫谈过几次。一次比一次失望。他们也只能推测,这个圆脸多半是个日本浪人。只有这种人才会跟一个武林败类混在一块儿。而且只有朱潜龙这种为非作歹,给赶出师门的武林败类,嫉和妒燃烧成恨,又自知无法凭真功夫来发泄,才会勾结一个异族败类,以洋枪子弹来暗杀自己师父一家。

那张日本圆脸,那张六年前近死之刹那最后瞄见的日本圆脸,是如此之熟悉,又如此之陌生。西四牌楼一闪而过之后,李天然每次上街,只要经过像是一家日本洋行,就会进去绕绕,探两眼。可是,一个多月下来,那张日本圆脸,就像天上一团云朵一样,早就不知道给风吹到哪儿去了。

李天然在师叔一搬进来就约了马大夫过来吃饭,让他们两个见面。那天晚上,三个人喝着白干儿,各抽各的烟,聊到半夜。德玖有点激动,正式感谢马大夫拯救了他们太行派第三代掌门……

“还有什么?”李天然添了些茶。

“没什么了……”德玖喝了口,“哦,倒是听说西城那边儿这几年不很安静……有批人,不像是什么地痞流氓,是玩儿大的,搞烟土走私……天桥那边儿的白面儿房子,全靠他们。”

“哦?”

“咳……要不是咱们眼前有事未了,倒是可以去会会这批小子。”

李天然心里无限感触,这么大年纪了,听到有人为非作歹,他老人家那股行侠仗义的作风就自然地流露出来。

门口一声咳嗽,徐太太探了半个身子问晚上想吃什么。李天然看看师叔。德玖笑了,“刚喝过粥,吃了烧饼果子,两个鸡子儿……我说就吃面条儿吧。”

徐太太走了,他接了下去,“天然,你这个日子可太好过了,菜有人买,饭有人做,衣服有人洗,屋子有人扫……”

“您饶了我吧,”天然也笑了,“日子好歹总得过……我该去上班儿了,”说着站了起来,“哦,先跟我去个地方。”

德玖等天然换了身衣服,一块儿出的门。

还不到十点,天很好,路上挺热闹。他们溜达着朝南走。刚过了内务部街,德玖仰头看了看一道墙后头几棵大树,“天可真凉了,枣树叶子全都没了,那边儿那棵核桃树的叶子,也快落干净了……”

“是啊,咱们这就是去给您做件丝绵袍儿。”

二人一前一后拐进了窄窄的烟袋胡同,再右拐到了那扇半掩着的木头门。

“关大娘!”

“李先生?”关大娘的声音从院里过来,“自个儿进来吧!”

李天然推开了门。德玖后头跟着迈了进去。

“先请屋里坐,我这就好……”关巧红正蹲在她西屋门口檐下,就着一个大脸盆洗头。老奶奶在旁边提了把水壶给她冲。她一偏头,看见了德玖,“呦,还有客人!”就急忙拧干了长长乌黑的头发,用条毛巾给包住,站了起来。

她上身只穿了件白坎肩儿。双手按着头,露着两条白白的膀子,和夹肢窝下那撮乌黑的腋毛。胸脯鼓鼓的。微湿的坎肩儿贴着肉,“真对不住,太不像样儿了……”说着就跑进了屋。

李天然他们等到里头说了声“请进来吧”才进去。屋里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关巧红已经穿上了一件白短褂。李天然给介绍说是他“九叔”,麻烦她也给做件丝绵袍儿。

“我看今天有好太阳,又没风,才洗头,就叫您给碰上了……”关巧红越说越不好意思,说得李天然也有点不太自在。他只好打了个岔,“小心着凉。”

德玖打过招呼之后就没再言语。

“全好了,本来还说请徐太太给您捎去,”她的声音平静了点儿,“过来试试……”

李天然脱了皮夹克,套上了新棉袍,一下子全身暖和了起来,也就没再脱。等关大娘给德玖量了量身子,李天然跟她借了个包袱皮儿,把另一件棉袍和丝绵袍儿和穿来的夹克给包上,再又塞给她二十块钱,就和师叔离开了。

“她的活儿不错。”

“人也不错。”

天然没接下去。

可是德玖又说了,“人好就好。”

天然还是没接下去。等二人上了朝阳门南小街,他才问,“您打算上哪儿去?”

“想去通州走走。”

“通州?”

“去看看,说不准儿住上几天。”

李天然掏出来三十块钱,递给师叔,“您先拿着。”

“用不了这些。”德玖只取了张五元的。

“总得吃得住吧。”

“吃没几个钱……住?五台山来的,还怕哪个庙不给个地儿睡?”

李天然目送着师叔消失在大街人群里头,背着大包袱去了蓝府。

他老远就瞧见大门口前榆树下头停了部黑汽车。大概是蓝青峰回北平了。车子漆黑明亮,是部Packard。长贵正在那儿清洗,看见了李天然,弯腰笑着问候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