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快中午才去上班。金主编不在。苏小姐在那儿喝茶看报,跟他说桌上有件东西,是蓝董事长派人送来的。

一个大牛皮纸包,上头草草的有他名字。他撕了开来,里面是一本本英文杂志。苏小姐过来给他端了杯茶,“我猜就是杂志……”

全是半年好几个月前的旧玩意……Reader’s Digest,National Geograghic,New Yorker……还有一本厚厚的Sears Catalogue。苏小姐顺手拿起了一本,“照得真好……印得也真好。看看人家的纸……”

李天然瞄了瞄,点点头,发现苏小姐一身洋装,“新衣服?”

“才不是呢!”

他没接下去,随便翻着杂志,“金主编今天不来?”

“不知道……还没电话。”她站在桌子前头继续翻。

李天然也大致明白,不管谁来编这种没有时间性的消遣刊物,来不来上班不是那么重要。可是,他除了第一天来见过一次,吃了顿饭,就再也没见过金士贻。他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说了,“我该干什么也不知道……金主编也没说。”

“没说就不做,你急什么?”

他虽然没把这份工作当真,可是毕竟是一份拿薪水的工作,总不能老是这么闲着。小苏的话虽然没错,可是未免有点小孩子气。不过他没说话,他不想在她身上打听。

可是苏小姐一看他的表情,却主动地说了,“李先生……”她合起了杂志,“您别急。咱们这份画报,您也看了几期,是不是?我跟您说,文章相片儿大半都是他朋友给的,剩下来的自个儿动手……您看……”她转身走到大桌上取了一份上一期的,随便翻着,“您看,这篇儿谈‘歇后语’的‘石人’是他,这篇儿写‘妙语共赏’的‘铁弓’也是他……还有……‘关于恋爱’的‘木易’也是他……‘曲线消息’的‘本刊’当然是他……其他这些讲戏的,讲电影明星,话剧演员儿的,捧什么名媛闺秀的,写运动的……还有一大堆相片儿图片儿,都是他朋友写的,给的,硬塞过来的……”她停了下来,偏头等李天然的反应,看看没什么,又接下去说,“您再看后边儿那个档案柜,”她回手一指,“里头全是稿件,还有插图……足够几个月用……我们每个礼拜等的,只不过是一两张关于时人时事的照片儿……您说,他不急,我不急,您还急个什么劲儿!”

李天然给她这一大堆话说得笑了。小苏自己也笑了。他接着问,“你给画报写过什么没有?”

苏小姐脸色微微一红,“试着写过一篇儿,他没要……”

李天然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小苏也就回她桌上继续看报。整个西厢房非常安静,偶尔听到前院有人说话。看样子,蓝府家里人都不在,就几个下人在料理事情。他看看窗外,又看看表。问小苏要不要一块儿出去吃个午饭。苏小姐很高兴地答应了。他请她选个地方。她想了想,说是去“法国面包房”。

远是不远,可是还是坐洋车去的。“法国面包房”就在哈德门大街法国医院旁边,其实就是医院开的。苏小姐自己也没来过,说她一个人不好意思进去。

李天然进了门才发现,说是面包房,可是布置什么的,都挺讲究气派,古典欧洲装饰。一桌桌客人的穿着也都很整齐,尽管西装旗袍都有。他本人就是一身蓝布大褂。可是因为他的身材体形,他那外表气质,再加上一副墨镜,还是引起了不少人注意。苏小姐今天可是一身浅绿色衫裙、深绿色开襟毛衣,只是带点儿日本味儿。

两个人都是头一次来,都不知道该点些什么。李天然只好叫了菜单上介绍的特别餐,海鲜汤,红酒烧鸡,生菜沙拉,又问了问苏小姐,点了一瓶Bordeaux。

苏小姐很兴奋,有说有笑,几乎轮不到李天然插嘴。她说她本来想念大学,可是去年会考没考好,在家待了好一阵儿,才因为她哥哥和金主编以前在朝阳女中一块儿教过书,才来画报。又说金士贻在北平文化圈儿内,小有名气,还出过书,只是书教得很不开心。后来给北平卓家做了几年事儿,认识了些人,有了点儿社会关系,才稍微好一点儿。不过当上了主编之后比较得意,一张名片给出去,很受尊敬。

李天然几次想转变话题。他不想从小苏这儿听太多。可是小苏好像闷了几个月才有机会吐口气一样,一直在谈金士贻,说他有三个小孩,全是老妈子带,太太什么也不管,每天打牌。

李天然趁她放下刀叉擦嘴,赶紧问,“画报在哪儿印?”

“哦……”她喝了口红酒,“前门外,江西会馆那边儿。”

“稿子我们送,还是他们来拿?”

“都有……多半有人来取。”

“下一期文章都齐了?”

“早就齐了……就差一张上海电影界庆祝蒋委员长五十大寿的照片儿……听说还有一张献机,跟北平这儿献剑的照片儿。”

等他们喝完咖啡付账,都两点了。

两个人还是叫车回的九条。长贵说金主编来了又走了,没留话。苏小姐进房拨了个电话给印刷厂,一挂上就跟他说回家吧,没事儿,明后天来不来都可以。

他第二天还是来了一趟,问起长贵,才知道礼拜五通常没有人来。又问起蓝家。老爷还在天津,少爷回宿舍了,小姐还没放学。他回桌上选了几本杂志,一个人没什么目的走了几条街,瞧见一家小茶馆,进去泡了壶香片。

回来快两个星期了,除了初一的事儿还要等等之外,什么打算也没有。那个日本圆脸是谁,叫什么,干什么的,怎么去找,大师兄人影儿在哪儿,连怎么去打听都无法下手。师父以前煤市大街上那些镖行里的朋友,多半都不认识不说,现在连镖局子都早就一个个关门了。马大夫是肯帮忙,可是他也说了,根本帮不上。他自己这么多年没来北平,人生地不熟,孤掌难鸣。蓝青峰那里,照马大夫说可靠。但是能有多大用处又很难说,而且也要慢慢来。

他一直觉得这份编辑工作不是白捡来的,可是又琢磨不出是为什么。金士贻地面上,照他吹的,再照小苏说的,似乎很吃得开,可是都是些曲线消息,那能跟他打听吗?问一句话,就跟回一句话一样,都暴露出一点点说话人的秘密……

走着瞧吧……反正师父一家四口人的命,不给要回来,他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天有点阴,刚下了几滴雨,还带点风。李天然不觉得冷,可是漫步走在黏满了零落槐蕊的大街上,还是感到一层秋雨一层凉。他发觉这两天连蝉都不叫了,是该穿夹的了,可是他没去拿,深深呼吸着那雨后的清凉鲜爽的空气,溜达着回到了干面胡同。

他脱了大褂,靠在床上翻看带回来的那些杂志。人家不催,也该交点什么了。好在没时间性,这些过期的英文刊物里头,总有点什么可以抄抄。

老刘用鸡子儿给他炒了一大盘馒头,做了碗黄瓜肉片儿汤。他吃完继续翻。有不少玩意儿都很有意思,一张张照片尤其精彩,像旧金山的“金门大桥”,泛美刚开辟的太平洋航线,班机像轮船一样,还有个名儿,叫China Clipper,“中国飞剪号”,法国那艘“诺曼底号”大西洋处女航……直到等二天才决定用《国家地理》上的一幅照片,是去年十一月刚试飞成功的一架DC3。吸引他的不光是这架银色新飞机,还有飞机升空刹那的背景,洛杉矶西边Clover Field机场。李天然和马姬在那儿看过一次飞行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