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诗!到我身旁来。」

容色苍白的小诗,来到纪千千右侧坐下。自天明后,她们被禁止离开营帐,外面的守卫显著加强。风娘来看过她们两次,每次都是默然无语,神色凝重,愈发添加即将有大事发生,那山雨欲来前的紧张气氛。纪千千倒没有甚么,小诗却抵受不住沉重的压力,怔仲不安。

纪千千神色平静的柔声道:「我晓得诗诗心中非常害怕。虽然我们看不见,却听到外面军马调动的声音,大战似将一触即发。但诗诗定要信任我,我和诗诗都会度过难关,今天将是我们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一切苦难会在今天结束。」

小诗热泪泉涌,饮泣道:「可是……」

纪千千道:「不要哭泣,在这个时刻,诗诗须坚强起来。今天绝不易过,你对我最好的支持,就是勇敢的面对一切。」

小诗强忍泪水,但仍忍不不抽噎:

纪千千爱怜的搂苦她肩头,凑到她耳旁轻柔的道:「燕郎已想出拯救我们的完美计划,情况在他的控制之下,慕容垂当然不会这想,还以为自己稳立不败之地,町是战争从来是你死我活的无情玩意,事实会令他大吃一惊。」

小诗仰起泪眼,看着纪千千悲切的道:「小姐!如果你有机会逃走,千万不要像上回般错过,不用再理我。」

纪千千痛心的道:「傻瓜!小姐怎会舍你而去?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一起离开。」

小诗颤声道:「小姐!」

纪千千又凑到她耳旁轻轻道:「我曾告诉你的事是真的,主动权已落入燕郎手中,再不由慕容垂有别的选择,待会拓跋珪会代燕郎向慕容垂提出单打独斗的挑战,赌注便是我们。不论发生甚么事,你都要保持信心,纵然似在绝望的环境襄,也不要失去希望。」

小诗道:「真的是燕公子告诉小姐的吗?」

纪千千道:「到了这个时刻,我还会骗你吗?我们的荒人兄弟,已抵达日出原边缘林区处,正等候适当的时机。另一支拓跋族的精锐部队,现朝日出原推进,于正午进入日出原。」

小诗娇躯一颤,道:「真的吗?」

纪千千没好气的道:「原来你这丫头到此刻仍是半信半疑。我不答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因为答案立即揭晓,我要你亲身目睹即将发生的事。」

接着秀眸射出憧憬的神色,道:「生命不是挺奇妙的吗?人并不懂得珍惜其眼前所拥有的东西,直至当他失去拥有的一切,方惊觉曾拥有过的是多么的珍贵。得而复失固令人难受,但失而复得却令人格外惊喜,而最精彩处是你重新得到的再不是以前的东西,因你会以全新的态度去珍惜和看待它,纵然是以前视之为乎常不过的事物,也有了崭新的意义。小姐在建康时,总爱追求新鲜的事物,到今天才明白,问题并不在是否新鲜和刺激,而在乎个人的心境。回到边荒集后,诗诗勿要忘记我这番话,要好好的珍惜周遭的一切,好好的掌握自己的生命。」

小诗想要说话,纪千千低声道:「风娘来了!」

话犹未已,风娘揭帐而入,神情木然的道:「小姐请随我来,皇上要见小姐。」

拓跋珪负手立在平顶丘东边缘处,俯瞰慕容垂的营地,目光落在燕兵南岸营地正中处的一座高台。

每逢在乎野立寨,须在周围设置望楼箭塔,以收凭高制下之效。但营寨的将帅,亦必须能登高望远,俾可掌控全局,指挥作战。燕营高起三丈的高台,正是慕容垂的指挥台,有慕容垂在其上坐阵,在其粮尽之前,任拓跋族和荒人如何狂攻猛打,肯定是损兵折将而回的结果。

拓跋珪摇头叹道:「慕容垂你真的可以那狠心吗?」

俏立在他右后侧的楚无暇问道:「族主何有此言?」

拓跋珪若无其事的道:「你看不到堆积在营地南端的柴枝吗?如我估计无误,慕容垂会在荒人到达后,把柴枝移往寨外,堆成小山,然后在柴堆中间竖起两枝木桩,把纪千千和小诗缚于其上,再引火燃点,先烧外围的柴枝,那时荒人再没有其它选择,只好拚死去救火救人,而慕容垂则全军出动,顺手夺粮。」

楚无暇道:「可是到来的只是我们的战士呵!」

拓跋珪哑然笑道:「这正是最精彩的地方,当慕容垂看到来的只是崔宏的人,方惊觉又输一着,且是没法翻身的一着。」

楚无暇由衷的道:「人说边荒集人材济济,奇人异士不计其数,我一直对此心存怀疑,但到今天再不得不服气。」

拓跋珪心忖奇人异士正是燕飞,若不是他拥有与纪千千互通心曲的能力,今仗肯定败得一塌糊涂。

楚无暇目光投往地平远处,位处太行山脉北端的军都关,道:「当荒人夺下军都关,族主会怎么做呢?难道真的依荒人的计划,为夺得纪千千主婢,任得慕容垂离开吗?」

拓跋珪微笑道:「我的目标是击败慕容垂,燕飞的目标是夺得美人归,乍看两个目标似有矛盾,事实上却是二合而为一。当纪千千主婢安全回来的一刻,我已完成了对我兄弟燕飞的承诺,那时将由我主事。明白吗?」

楚无暇一双美眸明亮起来,点头道:「明白了!」

整个营地沸腾起来,燕兵一组组有秩序的在调动,留在本营的亦忙着整理装备,训兵秣马,充满大战即临的气象。

纪千千在二十多个燕人高手押送下,随风娘朝高台的方向走去。沿途风娘一言不发,脸无表情,令人难知她心中正转动着的念头,又或许只是一片空虚。自被慕容垂俘虏后,纪千千首次生出自己是囚徒的强烈感受。她不理落在身上的目光,保持心境的澄明,默默跟在风娘后方,也不去猜想慕容垂因何事召她往见。

终于风娘停下来,原来已抵登上高的木梯,纪千千往上瞧去,见到围绕台顶四周的木栏杆,却不见有人。

风娘沉重的道:「皇上在台上,千千小姐请自行上去见他。」

纪千千往风娘望去,风娘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纪千千暗叹一口气,走前两步,正要举步登阶,忽然心生惊兆,但已来不及应变,风娘的十指像十支利箭般刺在她背上,剎那间击中她三十多个大小穴道。

纪千千浑身麻痹,血气不畅,似是全身提不起任何劲力,往后便倒。风娘从后把她扶着,凑到她耳旁凄然道:「小姐!对不起!我只是奉命而行,到这时刻我已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听天由命。我这套手法只会禁制你的真气,令你没法提气运劲,其它一切如常,酸麻过后,你会回复气力。禁制的功效只有六个时辰,禁制会随着你气脉的运转天然解除。唉!」

纪千千方寸大乱,也不知该否恨风娘,果然酥麻的感觉转眼消失,她又凭自己的力量站直娇躯。

风娘退后一步,回复平静,冷冷道:「小姐!请登阶。」

到这时候还有甚好说的,纪千千往上望去,慕容垂正凭栏看下来,淡淡道:「千千!上来吧!」

纪千千心忖刚才风娘偷袭自己的情况,定是在慕容垂的监视下进行,难怪风娘说没有别的选择。暗一口气,举步登上木阶,慕容垂往后退开。

纪千千一步一步的走上去,暗想幸好这不是慕容垂的帅帐,而是光天化日下众目睽睽的高台,否则后果不堪想象,她纵想自尽也有心无力。不过又想到慕容垂行事难测,他要干甚么便做甚么,谁敢干涉他?幸好又想到风娘绝不会让他公然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心裹稍有着落。就是在这种忐忑不安的恶劣心情下,纪千千登上高台。

慕容垂正凭栏远眺日出原南面草野尽处的丘林。沉声道:「千千!请到我这边来。」

纪千千轻举玉步,抵达他身后,叹道:「我们之间还有甚么话好说的呢?」

慕容垂满怀感触的道:「我们怎会发展到这种田地?上天对我真不公平。」

纪千千默然不语。

慕容垂旋风般转过身来,双目厉若暴闪,灼灼的打量纪千千,道:「这是千千最后的一个机会,只要你说一句话,血流成河的场面便不会出现,否则不但燕飞要死,你的荒人兄弟亦没有一个能活着回边荒集去,一切已控制在我手上,没有人能改变这个情况。」

纪千千冲口而出道:「情况真的控制在你手上吗?」

慕容垂双目射出警觉的神色,倏地街前,探手抓着她双肩。

纪千千抿嘴不语,心知他误会了,以为风娘阳奉阴违的没有制着她,故此她仍有自尽的能力。

慕容垂现出古怪的神色,显然察觉风娘的禁制仍是牢不可破的生效,接着双目炽热起来。纪千千心叫糟糕,知他因接触自己致兽性发作,失去自制力,意欲侵犯她。

纪千千终斗不过心中恐惧,挣扎道:「放开我!」

慕容垂摇头叹道:「放开你!这算甚么话?我得不到的,任何人也得不到,千千太不明白我了。」

就在此时,号角声起。

慕容垂一震放手,转身望去。

蹄声从草原南面传来,忽然间数以下计的骑士从林木间驰出,队形整齐,旗帜飘扬,燕营内的战士人人举头望去。

慕容垂像忘记了纪千千似的,瞪大双目,直抵栏缘处。

纪千千松了一口气,差点想趁机溜下高台去,又舍不得居高临下目睹眼前动人心弦的情景。

太阳高悬中天。

她心忖:燕郎没有骗我,拓跋族的五千精锐果如他所言般,于正午抵达日出原,攻击军都关的时候亦到了。

数千战上浪潮般涌来,直抵燕营南面五里许处,布成战阵,还不断叱喝呼叫,上气激昂至极点。

随后而来的是八组骡车,秩序井然地到达骑阵后方,然后一字排开。不论是纪千千还是慕容垂一方的人,均晓得二百多辆骡车是特制的,随时可变身为有强大防御能力的骡车阵,不怕冲击。

慕容垂纵目四顾,忽然目光凝定往东面十多里处军都关的方向,脸现恐惧之色。

纪千千心想你现在该知主动再非在你手上,也不由佩眼慕容垂脑筋的灵活,当发觉来者没有荒人,立知不妙。

营地惊呼四起。

一团又一团的浓重黑烟,从军都关峡道处冒起来。

慕容垂尚未有机会作出反应,蹄声骤响,无数的荒人战士,从贴近太行山的林区疾驰而出,像冲破堤岸的河水般倾泻往日出原,沿太行山万马奔腾的往峡道的入口铺盖而去。

营地的燕人除了目瞪口呆外,再没法作出任何阻止的行动。

慕容垂不是没想过敌人封锁退路的可能性,他派出猛将精兵,据守军都关,又开阔峡道,设置檑木阵,正是针对如眼前般的情况。只要一方面固守峡道,另一方面出兵夹击,肯定可粉碎敌人的图谋。却从没有想过敌人拿捏的时机如此精确,乘军都关守军连续三天不停工作,力尽筋疲的一刻,发动猛攻。

大批的燕人被荒人突袭军都关的部队驱赶出来,当他们惊觉荒人正从左方漫野杀至,登时失去斗志,亡命的往营地奔去。

军都关已告失守。

现时燕人唯一的退路,只剩下连接桑干河两岸的四道浮桥,先不说浮桥负荷力不足和难抵从上游来的攻击等问题,纵能撤往对岸,要返中山,还要绕过太行山,在缺粮的情况下兼要应付敌人的追击,后果不堪想象。

慕容垂别头往纪千千瞧去,脸上再没有半点血色。

风帆抵达江陵城的码头,入目的情景,令桓玄看得心惊胆颤,不明所以。

江陵城门大开,城民扶老携幼的从城门逃出来,出城后四散落荒而逃,却不见任何守兵。码头上一片混乱,舟船纷纷驶离,彷如末日来临。

桓玄不待风帆靠岸,从船上跃起,落在码头上,向四周狼奔鼠窜的人大喝道:「发生了甚么事?」

一人迎了上来,后方还跟着十多个守军,道:「禀告皇上,千万勿要入城,城内乱民作反,非常危险。」

桓玄定神一看,才瞧清楚来人是心腹大将冯该,失声道:「桓伟到了哪里去?」

冯该答道:「皇上船队于峥嵘洲被伏击的消息传回来后,桓伟大将军立即收拾细软财物,离城去了,臣将曾劝他留下,他却说了一番难听的话,然后不顾而去。」

桓玄整条脊骨寒森森的,体内再没有半丝暖意,更忘了痛桓伟,不能置信的道:「消息怎会这么快传回来的?」

冯该颓然道:「峥嵘洲烧船冒起的火光黑烟,数十里内清晰可见,往东去的渔舟货船纷纷折返,消息已传遍整个荆州。」

桓玄脸上血色褪尽,颤声道:「朕该怎么办?」

冯该道:「现在江陵再不可持,皇上必须立即离开。」

桓玄生出众叛亲离、山穷水尽的绝望感觉,急促的喘了几口气,道:「到哪里去?」

冯该仍保持冷静,道:「愈远愈好!如能逃往蜀境内的汉中,当可保安全。臣愿全力保护圣驾。」

汉中由桓玄堂兄弟桓希镇守,念在亲属之情,当肯收留桓玄。

桓玄不由回头朝风帆瞧去,昨夜他见大势已去,立即知机跳上风帆,凭其轻快灵活,掉头逃回来,幸保小命。回想起来,仍犹有余悸。

冯该看穿他的心意,道:「皇上绝不能经大江入蜀,听说毛修之的船队正沿江东下,朝江陵驶来,要走便须走陆路。」

桓玄环目四顾,身边剩下不到二十人,自己则如丧家之犬,举目无助,当日威风八面的进占建康,哪曾想过会有今天一日。

桓玄惨然道:「我还有甚么路可走呢?就走陆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