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石头城。

刘穆之来到刘裕背后,施礼道:「大人召我来有何要事?」

刘裕似正眺望窗外的景色,轻松的道:「我要离开建康,穆之须为我作出安排,务要于我不在的时候,稳住建康。」

刘穆之一震道:「是否攻下湓口了?」

刘裕油然道:「尚差一点点,但毛修之已攻陷白帝城,截断了桓玄的大江上游,更令桓玄没法反击巴陵,至乎动弹不得。桓玄并不是蠢人,晓得如让这个情况持续下去,他必败无疑。所以桓玄会下命令,着他在湓口的军队主动出击,攻打我们在桑落洲的兄弟,只要桓玄能击退我们,便可暂松一口气,放手转攻巴陵,然后反击毛修之,这是桓玄最后一个扭转败局的机会,也是他唯一的生路,桓玄绝不会错过。」

刘穆之道:「大人是否准备亲自到桑落洲,指挥这场战事?」

刘裕淡淡道:「此战是不容有失,如纯论实力,湓口敌军实在我们在桑落洲的军队之上,所以我必须亲赴前线,以振奋我军士气。」

刘穆之沉声道:「大人绝不可在这时刻到前线去。」

刘裕旋风般转过身来,大怒道:「甚么?」

刘穆之垂下头去,没有答他。

刘裕怒容渐去,现出歉疚的神色,道:「对不起!穆之!我失态了,我……唉!」

刘穆之抬起头来,面向刘裕道:「大人不是曾向我垂问,大人现在究竟正处于哪一个位置上?该如何做好这个位置应做的事?现在便是考验大人的时刻。」

刘裕皱眉道:「我不明白!」

刘穆之道:「大人等于现今朝廷无名有实的君主,派出猛将精兵,讨伐叛贼。与以往不同的地方,是大人已把兵权交给了远征的将领,如果大人于关键时刻,却到前线战场把指挥权收回来,便是和前线将领争功,也剥夺了他们立大功的权利,故万万不可。」

刘裕烦恼的道:「可是……可是……唉!」

刘穆之道:「我明白大人在担心刘毅他们会出岔子,可是疑人勿用,用人勿疑,大人既把指挥权下放给他们,便要贯彻始终,让他们可展示他们的才能。试想如果在桑落洲的指挥者是大人,于对峙十多天后,眼看胜利在望,忽然大后方的圣上要御驾亲征,大人会有甚么感受?」

刘裕一呆道:「我倒没有想过这点。」

刘穆之道:「大人没有虑及这方面的情况,是因尚未习惯自己所处的位置,以为自己仍是战场上的统帅。」

又道:「大人是不用担心的。不论刘毅、何无忌或魏泳之,都是身经百战的北府兵猛将,兼且我军士气高昂,足可应付任何情况。更何况桓玄大势已去,荆州军士无斗志,现在又是离湓口主动出击,必败无疑。」

刘裕叹了一口气。

刘穆之道:「如此战大胜,将廓清了通往江陵之路,桓玄败势已成,谁都不能逆转过来,那时大人便可考虑亲自到前线督师,未为晚也。」

刘裕吁出一口气,道:「穆之之言有理,正是因此战牵涉到成败,我方会这般紧张。」

刘穆之从容道:「大人置身于此战之外,尚有另一个好处,就是让建康的高门贵胄,晓得大人手下猛将如云,有资格打垮荆州军者比比皆是,更令他们不敢起异心。」

刘裕苦笑道:「我被你说服了。不过我定要手刃桓玄,在这事上我是不会退让的。」

刘穆之道::逗方面我可以作出妥善的安排,我会使人秘密知会无忌和泳之,让他们清楚大人的心意,当时机成熟时,大人便可亲赴战场,指挥攻打江陵的战役。」

刘裕愕然道:「因何不直接向刘毅说?」

刘穆之道::冱是大人必须掌握驾驭手下将领的手段,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出身背景、不同的性格才情,不能视之如一,否则会出乱子。刘毅生性高傲,视人不如己,但确是个有才能的人,故能得何谦重用。这样的一个人,肯定不会错过斩杀桓玄的机会,如此他便可立下最大的功劳,成为大人外声势最显赫的人。我不直接向他说,是怕他阳奉阴违,令人大人希望落空。」

刘裕叹道:「听穆之这么一说,我有点后悔了,我是否用错了他?」

刘穆之正容道:「大人委刘毅以重任,是绝对正确,且是非常高明的一着,化解北府兵的派系斗争于无形之中,所以我没有说过一句反对的话。」

刘裕沉吟道:「刘毅会不会成为祸患呢?」

刘穆之道:「那就要看他是否自量,是否肯安份守己。不过这是除掉桓玄后的事了,现在大人声威如日中天,谁敢冒犯大人?」

刘裕沉重地喘了几口气,接着平静下来,点头道:「全赖穆之提点,我才不致犯错,但我定要亲手杀死桓玄。」

刘穆之道:「当湓口敌军被破,桓玄拚死顽抗,毛修之、刘毅和尹清雅三军围击江陵,便是大人亲赴战场的时刻,因为只有大人才有驾御三支不同部队的资格和能力,那时岂到刘毅有异议?」

刘裕终于展露笑容,点头道:「便依穆之之言,我会耐心的等待那一刻。」

刘穆之暗舒一口气。

在拓跋仪力邀下,燕飞和向雨田到他在崔家堡的「家」,与香素君共膳。香素君已是腹大便便,故不能亲自下厨。看她满足幸福的样儿,更坚定燕飞玉成拓跋仪心愿的决心。

膳后燕飞和向雨田一道离开,后者笑道:「人世间最令人恋恋不舍的,便是亲情,包括了夫妻之爱,父慈子孝。但我们秘人却反其道而行,除族长有继承权的子女外,其它孩子出生后,便须与父母分开,由族人共同抚养和培训,从小接受最严格艰辛的锻练,体质弱点儿的都捱不住,十个孩子只有三、四个能活下去。所以刚才看到素君夫人的模样,心中有种很古怪的感觉。」

燕飞心忖难怪秘人这么难缠,若不是化解了万俟明瑶的仇恨,真不知如何了局。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向雨田道:「先让我把话说完。刚才我说自己有古怪的感觉,是触发起对自身的反思。我之所以这般尊敬师傅,正因他不但传我武功,令我成为不乎凡的人,更因为他填补了我们秘人最渴望也最缺乏的亲情。好哩!问吧!」

燕飞道:「参加了你们的狂欢节后,接着几年我和小珪都在那个时节重返沙漠,却始终没法找到你们举行狂欢节的那片绿州,令我们非常失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两人踏入崔家堡的中园,沿着小径在林木里穿行,此时枝叶仍有结霜,但冰挂已再不复见。天色一片灰暗,虽不算好天气,不过园内的桃树、梨树都争相萌芽,嫩绿的草破土而出,充盈着春天的气象。

空气湿润。

向雨田讶道:「我倒没想过你们竟会对我们的狂欢节念念不忘,不惜万水千山的去寻找那片我们名之为『沙海中的幽灵』的绿州。那是个奇怪的绿州,在过去百年间时现时隐,狂欢节后再过半年,绿州便被风沙覆盖了,所以你们没法寻到。」

燕飞道:「该是那块土地下面有水源,风沙去后,便会回复生气。」

向雨田点头同意道:「理该如此。」

又笑道:「你们该不是想再参加狂欢节吧,只是没法忘记明瑶,难怪你的兄弟拓跋珪追问我关于明瑶的事,你在长安重遇明瑶时又那么的震撼了。」

燕飞不愿重提旧事,岔开道:「趁现在有点时间,我们好好休息,入黑后我们就上路。」

向雨田尚未有机会回答,卓狂生从后方追上来,嚷道:「小飞!我有事找你。」

向雨田拍拍燕飞肩膀,笑道:「我去找地方睡觉哩!你好自为之,哈!」说毕大步去了。

卓狂生来到燕飞身旁,抓着他臂膀,来到园中的方亭坐下,道:「我真的没有机会吗?」

燕飞苦笑道:「看!这就是仙门的后遗症,可以令人坐立不安,茶饭不思。」

卓狂生道:「没有那般严重。仙门的感觉在我身上是蛮好的,令我大增生存的意趣,有点超乎于人世的优越感。不过人总是有好奇心的,最怕你日后忽然不知所踪,想找你来问个清楚明白也办不到。」

见燕飞仍在瞪着他,投降道:「唉!算我不济!告诉我吧,我是否完全没有机会呢?」

燕飞道:「如果我告诉你尚有一线的机会,你将会变成另一个人,再不是卓狂生,而是疯了,变为把余生都花在寻找仙门上的疯子。这是何苦来哉?没有人可以肯定仙门是好事还是坏事,放弃一切去追求吉凶难卜的事,是不是很愚蠢呢?我是别无选择,你却是可以作出选择,放聪明点吧!」

卓狂生神情呆滞的叹道:「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认为我根本没有半丁点儿机会。这事实是多么的残忍,不要看我终日嘻嘻哈哈的,事实上我的内心充满说不出来的痛苦……」

燕飞失声道:「你痛苦?不要诓我了!你是边荒集最懂得寻乐子的人,不但懂得如何用最精彩的方法打发日子,更懂得如何去改造身处的环境,像你这般的一个人,竞来向我说你内心充满痛苦?」

卓狂生叹道:「或许我是夸大了点,不过痛苦是与生俱来的事,没有人能幸免,那是一种常感不足的感觉,也是一种令你想到如果可以这样,便会更理想的感觉,而当然这种『理想』,是永远不能圆满达致的。我以前并不清楚这种感觉的来由,现在终于清楚了,因为我们所拥有的所谓『存在』,根本不是终极的存在,而只是一段局限在某处的短暂旅程。」

燕飞苦笑道:「我早警告过你,有些东西是不知道比知道更好,看你现在的模样,便印证了我的话。」

卓狂生道:「大家兄弟,说话可以坦白点,我是否真的全无机会?」

燕飞道:「这句话我真的说不出口,皆因没有资格,但照我自身的经验,你如想臻至孙恩的境界,必须散去本身的武功,从头练起。」

卓狂生倒抽一口凉气道:「怎么成呢?你没有速成点的方法教我吗?像高小子般,你可以改造他体内的真气嘛!」

燕飞道:「问题在于你并非低手,而是一等一的高手,兼且体内真气走的是与玄门正宗截然不同的路子,令我无从入手,帮不上忙。何况即使我能改造你的逍遥气,离达至孙恩的境界仍有一段遥不可及的路程,你要我怎么说呢?唉!弄成你现在这副苦样子,我后悔得要命。」

两人对望一眼,忽然一起捧腹笑起来。

卓狂生喘着气笑道:「你这小子真残忍,粉碎了我的仙门梦。」

燕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辛苦的道:「我是为你好,相信我吧!若人生是大梦一场,便作个好梦,盲目去追求永远不能拿到手的东西,好梦会变成噩梦。」

卓狂生摸着肚皮,道:「事实上我们说的东西一点也不好笑,但为何我却笑得这么厉害呢?」

燕飞道:「不要问我!」

卓狂生乎静下来,沉吟道:「你是不用后悔的,我逼你透露多点真相,一方面是受我寻根究柢的天性驱使,另一方面亦想弄清楚自己的处境。自从你口中晓得这个可能是天地间最大的秘密后,我对自己的存在作出全新的反思,忽然感到-切都充满意义。他奶奶的!生命是多么的神奇!此处之外还有彼处,生死之外,尚有其它,造化是多的令人难以想象。我以前总是混混噩噩的过日子,现在却像从一个梦中惊醒过来般,看到以往视而不见的东西,从一个更宽广、如若鸟儿的俯瞰,去看待以前平常不过的事物,却得出完全不同的意义。我的生命也因而无限地丰富起来。」

燕飞怀疑的道:「希望你这番话是真心的,不是故意说出来安慰我,以减低我内疚的感觉。」

卓狂生叫屈道:「当然不是骗你,我每一句也是肺腑之言。既然有仙门之秘,当然也该有生死之秘。或许死了之后,我会有另一番遇合。我此生与仙门无缘又如何呢?至少我也沾上了点仙缘的边儿,已胜过其它身在幻象而不自觉的家伙。」

燕飞道:「你不会把这些想法写出来吧!」

卓狂生欣然道:「放心吧!我懂得落笔的分寸。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你,为何你说自己没有别的选择呢?」

燕飞苦笑道:「又来了!你总要逼我。」

卓狂生正容道:「对仙门我是认命了,仙门会变成我内心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再不用担心我会变成真的疯子。不过人是有好奇心的,想你满足我的好奇心,不算太过份吧!」

燕飞屈服道:「好吧!横竖都错了,再错多点没有甚么分别。我是能长生不死的人,即使肉身毁掉,仍会变成永远死不去的游魂,而我唯一解脱的途径,就是从仙门逃逸,所以我才说别无选择。」

卓狂生发呆片刻,点头道:「明白了!」

接着欲言又止,最终都没有说出来。

燕飞晓得他想问自己如何安排纪千千,只是问不出口。

燕飞摊手道:「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卓狂生凝望着他,道:「我不知该同情你还是羡慕你?」

燕飞道:「我虽然掌握破空而去的手段,但实质的处境和你没有多大分别。我不晓得仙门外是怎样的天地,便像你不知道死后会发生甚么事,两下扯平。对吗?」

卓狂生拈须笑道:「对!我们面对的都是不可测之的将来,这也是所有生命的特质,不知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今天我们在这里的一番对话,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现在的确很快乐,却与以前的快乐不同,是一种痛苦的快乐,一种认命的快乐。」

说毕哈哈一笑,洒然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燕飞大生感触。

卓狂生的情况,正显示出他一直不肯泄露天机的坚持是正确的。任何人晓得仙门之秘后,都会生出压抑不住的冲动,想穿过仙门去看看另一边的光景,可恨他燕飞却是无能为力。

纪千千是绝无仅有的例子,因为他可以和自己作心灵的融合,令自己对她有法可施,其中的过程,亦是非常凶险。

假设纪千没法培育出阳神,会是怎样的情况。

这个想法,想想已足以令他遍体生寒,更感激老天爷的眷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