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登上高处,朝北望去,也不由看得精神一振。

在前方三、四里处,一座规模宏大的坞堡,座落在两道河流间的丘陵高地上,依山势而筑,高低起伏,气势逼人。建此堡者肯定是高明的人物,把地理上的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用尽水陆交通的方便。

堡墙高达三丈,堡墙底下均用条石砌筑,堡内布满伞盖似的大榕树以及木檐瓦顶土墙的民房,照计算聚居其内足有数千户之多。如此兴旺的大坞堡,在北方亦属罕见。

现在他再不为堡内住民担心,以那群马贼的实力,根本无法攻陷这座坞堡。这种坞堡是北方老百姓躲避战火盗贼的坚强据点,即使当权者亦对他们只眼开只眼闭,只要肯纳税献粮,大家便可相安无事。

燕飞朝坞堡掠去,心内正犹豫该绕道而行,还是去警告堡民后,始继续行程。忽然堡内传来三下钟鸣。

他晓得被望楼上放哨的堡民发现了,心中暗赞对方警觉性高时,堡门放下,二十多骑从堡内冲出来,人人鲜衣策马,刀箭齐备,自有一股逼人而来的气势。

燕飞心中大讶,堡内的人不单生活丰足,且主事者肯定不是平庸之辈。

燕飞从容迎上,还摊开两手,表示并没有恶意。

来骑一阵风直抵燕飞身前十丈许处,然后扇形散开,将燕飞团团围起来,来势汹汹。一副一言不合,立即火并的格局。

忽然有人叫道:“你不是燕飞吗?”

燕飞怎想得到一个偏处北陲之地坞堡的人,竟一眼把自己认出来,大感奇怪,朝说话者瞧去,登时眼前一亮。

说话者是个年近三十的汉子,身穿白色武士服,脊直肩张,体型魁梧威武,头扎英雄髻,可是相貌却清奇文秀,充满书卷气,一双眼睛闪动着智慧的光芒,令人感到他不但武技超群,且是饱学之士。如此文武兼修的汉人,在北方是非常罕见的。

那人离鞍下马,抱拳气定神闲的道:“清河崔宏,拜见燕兄。”

其他人显然都听过燕飞之名,无不现出尊敬崇慕的神色,全体在马上施礼致敬意。

燕飞尚是首次听到崔宏这个名字,但对清河崔氏却是闻之久矣。永嘉之乱后,高门大族纷纷南迁,亦有世族仍选择留在北方,而其中声名最煊赫者,正是清河的崔姓大族,隐为北方诸姓大族的龙头家族。

难怪此人一派名士风范,这种纍世相传的大族风采,是不能冒充的。

燕飞微笑道:“崔兄怎可能一眼看出是燕某人呢?”

崔宏喜形于色的趋前道:“因为崔宏曾到边荒集采购兵器马匹和战船,多次经过东大街,都见到燕兄坐在第一楼喝酒沉思。那时我已心仪敬慕,只是不敢惊扰燕兄,又苦无机会结识。说来好笑,我曾求过姬别公子,请他引见燕兄,以为他看在大笔交易份上,会勉为其难为我介绍一下,岂知却被他一口拒绝。唉!真令人泄气。不过今天终能与燕兄相见交谈,还了我存在心中的一个夙愿。如我没有猜错,燕兄只因路过时发现贼踪,所以特来示警。”

燕飞听他说话谦虚得体,又不失世家大族的气派身份,且一语道破自己来意,显示他对一切成竹在胸,大生好感。欣然道:“崔兄原来已掌握情况,那兄弟便不须饶舌,我还有事赶着去办,就此别过,异日有缘,大家再把盏畅谈如何呢?”

崔宏道:“燕兄当是赶往河套,助代主拓跋珪应付慕容宝北伐的大军。不过照我判断,两方的真正决战,仍须待上一段时间,快则二、三个月,慢则一年半载,燕兄到敝堡逗留一天半夜,理该没有问题。当然哩!我明白燕兄的心情,是愈快与代主会合愈好,可是我可担保燕兄到敝堡稍作盘桓,不会是浪费时间。否则我只好陪燕兄走上一程,好过被心中的诸般渴想折腾个半死。”

燕飞登时对他刮目相看,这不但是个知晓天下大事的人,且胸怀壮志,不能以寻常高门名士视之。比对起南方颓废的所谓名士,除谢安、谢玄之辈,实有天壤之别。

奇道:“崔兄怎知决战尚有一段时间方来临呢?”

崔宏谦虚的道:“崔某一直留意北方各族的动向,冷眼旁观下,看得特别仔细。自代主拓跋珪毅然放弃得之不易的平城、雁门两镇,我便猜到代主采取的是坚壁清野,避敌锋锐的战略,而这亦深符代主一向的作风,故有此猜测。”

燕飞心中大震,暗忖如此人不能为拓跋珪所用,反投敌方阵营,那不但拓跋珪最后要吃败仗,自己也永远救不回纪千千主婢。

表面不露任何神色,欣然道:“如此燕某也不客气哩!就叨扰一个晚上吧!”

崔宏大喜道:“崔某必躬尽地主之谊。”

又大喝道:“让马!”

一人应令跃下马来,让出战马,与另一人共乘一骑。

崔宏亲自伺候燕飞上马,然后与族人簇拥着燕飞,朝崔家堡驰去。

刘裕厚背刀连续劈出。

在过去几天,刘裕对刀法的思考,着眼点集中在如何从敌人的强手重重围困下,突围而出。

早在淝水之战前,刘裕本身已是一等一的高手,遇上强如卢循者仍有一拚之力。此后多番出生入死,从实战中不断握刀历练,精进厉行,刀术上有长足的改进。敢说除非是遇上孙恩、慕容垂等大师级的高手,单打独斗,能令他生畏的数不出几个人。

当然想要他项上人头者,绝不会和他讲什么江湖规矩,不来则矣,来则必是群起攻之,于某一特定对敌方有利的环境里,把他逼进死地,以足够的人手、压倒性的优势,取他的小命。

他正是针对这种情况,构思创作出这招他名之为“九星连珠”的刀法,过去几天不停反复苦练,到今天正式用在战斗上。

连续劈出九刀,一般刀手人人可以办得到,可是若要每刀均注满劲力,便必须是气脉特长、内功精湛的刀法高手勉可为之。但如要像刘裕般纯凭一口真气,轻重随意于高速纵跃里,电光打闪般连续劈出九刀,在被燕飞改造真气前的刘裕,便自问怎么苦练也力有未逮。

最厉害处是他从自创的“野林猿跳术”领悟回来的身法,每当厚背刀劈中目标、树干粗枝,或是敌人兵刃,他巧妙的刀劲会借对方的劲力改变势道,迅速改变身法,于敌人间鬼魅般难以捉摸的移动,猛进可变成急退,平冲化为飞纵,身法刀术,配合得天衣无缝。

所以这招“九星连珠”,并非只是一招特别凌厉的刀法那么简单,而是代表他刀法上的突破,于刀道上开始一段全新的里程,更是他能否成为当代刀法大家的一个开始。

“当”!

第一刀劈出,命中任青媞照面刺来的锋利短刃,同时借势横移,反手挥出第二刀,劈得任青媞改招攻来的左手刃,像另一刃般急荡开去,原本来势汹汹的强攻之势立即土崩瓦解。

刘裕心叫好险,从这两刀里,他试出任青媞阴鸷邪异的逍遥魔功,比上次与她交手又有精进,若非他亦非昔日的刘裕,今次肯定不能活着离开。

任青媞俏脸现出难以掩藏的讶异神色,显然是想不到刘裕强横若此。

刘裕的第三刀绝不容她喘息般随其趋前疾斩她玉颈。

“呛”!

任青媞猛扭娇躯,以一优美至难以形容又充满诱惑力的姿态,变成面向刘裕,双刃交叉的硬架着刘裕凶厉无匹的一刀。

刘裕全身剧震,阴毒冰寒的真气从双刃交叉处送入他刀内,把他的强大刀劲化去,然后寒气箭矢般从握刀的手射进他经脉去,刘裕差点便要受伤,幸好体内先天真气及时运转,化去对方入侵的邪气。

任青媞娇叱一声,借力往后飞退。

刘裕内力已无以为继,看着任青媞直退至三丈过外,提刀而立,心中苦笑。

任青媞花容转白,胸口急速起伏着,俏脸现出难以相信的神色。

刘裕的刀气立即又紧锁着她,随时可发动第二波的攻势。

不过他也泄了点气,更想到没法杀她的关键所在。问题是他的“九星连珠”最理想的效果,是用在群战时的突围逃生上。遇上像任妖女这般的超级高手,对方见势不对,可以借劲脱身,不会蠢得仍硬要拦截他。

刘裕这时心想的是须另创刀招,以用于这种单打独斗的场合,甚或对方是一意逃走,自己仍有留下敌人的把握能力。

任青媞的脸颊回复红润,轻微的内伤在真气运转下已告痊愈。

刘裕双目杀机再盛,刀锋遥指任青媞,作进击之势。

任青媞忽然垂下双手,一对短刃收藏于香袖内,笑脸如花的道:“不打哩!”

刘裕感觉被耍了似的,失声道:“不打?你当我们在玩游戏吗?”

任青媞喜孜孜的道:“差不多是这样,这个游戏便叫‘谁是真命天子’,属于寻宝游戏的一种。真令人难以相信,你究竟是怎么搞的,忽然变得这么厉害。我真的自问没法杀死你,由此亦可证明你或许真是老天爷选中来改朝换代的人。”

刘裕心中苦笑,只有他才清楚任青媞是给自己刚才的三刀唬着了,事实上这还是任青媞唯一杀自己的机会,因为他的刀法只是小成而非大成,一旦给这妖女摸清楚“九星连珠”的刀招,他将难以自保,说不定真的会被她层出不穷的逍遥魔功杀死。此时的任青媞,与当日的任遥,不论招数功力,都所差无几。

“锵”!

厚背刀回到鞘内去,刘裕大感无奈,不过也知是最聪明的做法。

任青媞笑意盈盈的直走至他身前两步许的近处,玉手收到背后,挺起起伏有致的胸脯,迎面细审他,柔声道:“你更有男性气概哩!刚才的三刀,直有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勇者风度,迷死人家了。”

刘裕简直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又或应被赞得飘然云端,只知拿她没辙。不知如何,他感到心内对她的厌恶大幅减退,还感到她有无比的诱惑力。当然清楚这感觉是不对和危险的,只恨除了心叫妖女厉害外,却没法背叛来自心底里的感觉。

令他更头痛的是假如她向桓玄泄露他的底细,他隐藏实力的策略肯定泡汤。

想到这里,心中已有定计。

你既然骗过我,我骗你也理所当然罢。

刘裕皱眉冷哼道:“你记得我在建康对你说过什么话吗?”

任青媞像和他没发生过任何事似的漫不经意道:“你说过什么话呢?今天一切重新开始,以往的事还记来作什么。”

刘裕心中暗叫无耻。

不过坦白说,知道是一回事,感觉又是一回事,眼前的她是如此艳光四射,是无耻妖女也无关紧要,她的魔力足把一切负面的元素抵消。

自己怎会有这种矛盾的感觉。

忽然鼻内充盈属于她的幽香,原来她移近了少许,只差半步便可纵体入怀。她的一双美眸异彩闪动,若能勾人的魂魄,动人的娇躯散发着青春健美的气息,襟口处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肤,娇嫩幼滑,足可令任何正常的男人心跳加速和生出拥抱美人的强烈欲求。

刘裕惊醒过来,心忖自己是怎么搞的,竟在这等时刻被她迷得胡里胡涂的,自己竟是个这般没定力的人吗?

与她相识后,他还是首次生出警觉,感到不妥当。

刘裕心想这难道是一种高明的媚术?世间真有此等异术邪法吗?

“你在想什么哩?”

刘裕真的想往后退开,但亦知这代表自己怕了她。微笑道:“你走这么近干什么?忘了我对你说过请你有多远滚多远吗?”

任青媞蹙起秀眉,垂首轻轻道:“人家投降了。请刘爷你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人家犯过的错误。现在青媞愿听任刘爷处置,接受刘爷任何惩罚。”

换过是一般男人,此刻肯定抵受不了她语带相关的软语求和。可是刘裕历经苦难和磨练,本身性格又是坚毅不拔,且生出警戒之心,岂会轻易被她迷惑。

刘裕哑然失笑道:“任大姐不要再对我耍手段灌迷汤了,凭你几句话便要我像以前般信任你吗?”

任青媞耸耸香肩,故作惊讶的道:“怎么相同呢?现在人家认定你是真龙托生,是改朝换代的天之骄子,当然会对你把真心掏出来,死心塌地的伺候你,为你办事。少个敌人总比多个敌人好,尤其像我般的出色小女子。”

刘裕淡淡道:“你对我还有什么价值呢?”

说出这句话后,刘裕自己也吓了一跳,这番话是自然而然地冲口而出,显是心内的想法。在这刹那刘裕晓得自己变了,变得更实际。而这改变是形势逼出来的。

任青媞没有丝毫不以为然的反应,欣然在他眼前轻溜溜转了个身,姿态曼妙至极点,到再次面向他时,呵气如兰的喘着气道:“青媞可以作你贴身的保镖,刘爷寂寞时人家可为你解闷儿,保证你会忘记了以前所有女人。我更可以听你的指示去作敌人的卧底,为刘爷打探消息,甚至作刺客杀手。我不要任何名份,只想作你的情人。唯一的要求,只是要看着天师道在你手上冰消瓦解,孙恩身败而亡。这么一个又乖又听话的青媞,刘爷忍心拒绝吗?”

当她说到忘掉了以前所有女人,刘裕不由想起王淡真,心中一痛。任青媞这带有高度诱惑力,仿如枕边情人夜语的私话,登时威力大减。

刘裕微笑道:“你和任遥究竟是什么关系?”

任青媞白他一眼,垂首道:“他的的确确是我的亲兄,我们大魏皇朝最后的一点嫡亲血脉。曼妙是我的堂姊,我和她的后妃身份是个幌子。现在我是大魏皇朝仅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人,所以我要对孙恩报复,以雪亡魏之恨。人家什么都对你说,你怎样安置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