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仇恨、杀手的名誉和责任,只要不去想,便不再存在。

假若我带着青思,远走他方,或者游遍天下最美丽的地方,生命便可以美好无瑕,可以是最美好的流浪。

我感到灵琴在赞同着。

纵使我杀了老积克,杀了黑山,杀了纳帝和横渡连耶,但那有什么用?这世上还是有无数的他们,死去的会被未死的代替。

我伸手托起青思的下颔,温柔地道:“我们走,我们去流浪。”

青思不住点头,却说不出声音来。

两个萍水相逢的人,三天前道左相逢的一男一女,却若已相处了三万年、三百万年。

假若可以,我和她今夜便走。

但我仍要安排一下,因为我要带着灵琴走,我再也不会让灵琴孤独地留在这古老大屋的阁楼里。

琴声响起。

充满了欢乐。

我脑海浮现了一幅一幅的画像:广阔的原野,茂密的山林,群山环绕的谷地,宿鸟惊飞,以千计在河旁喝水的动物。

灵琴想我送它回远在非洲的故乡。

好!那将是我的第一站,又或是终站,谁说得上来。

青思道:“我们何时走?”

我沉吟半晌,道:“我要安排一下,或者是明天,又或是后天。”

青思道:“最好是后天,我答应了尊尼明晚参加他的一个酒会。”

我道:“酒会在什么地方举行?”

青思道:“本来地点是在俱乐部里,但尊尼临时又改了在红叶镇他在南田路的别墅内,他一向很照顾我,我不想失约。不要误会,他只是邀我来作画的雇主。”

我心底里微微一笑,纳帝现在是惊弓之鸟,所以要将一切既定的计划改变,原本定在冒险者俱乐部的酒会,改在尊尼约曼另一别墅举行。

不过这一消息现在与我已一点关系也没有,隐身人就在今日此刻退休。

洛马叔叔是不会怪我的。他在临死前三天,曾对我说:“不要以为只有死亡才可结束杀手的生涯,当再生的机会来到时,杀手便要放下以往的一切,迎接新的生命。可惜我等到现在,还没有这机会。”

三天后他死了,以死亡的方式达到杀手的再生。

在我眼前死去。

死亡会使人像吸毒般地对她眷恋,无法舍弃。在以往的日子里,只有杀人或会被杀的可能,才能使我感到自己的存在,感到自己在掌握着生命。

我是唯一能明白洛马叔叔所说“再生”之意义的人,因为我是同等级数的杀手。

任何事物当牵涉到智慧精神力量的全面投入时,都变成了某一种艺术。青思画画,我杀人,为了这艺术,自然要有其他方面的牺牲。

青思激动地道:“流浪者,我不会再让其他男人沾我一根手指,相信我。”

她这样一说,我反而更明白到我前此的估计,她为了争取到工作,不得不牺牲自己的美丽身体,所以才会这样说。

过去便让她过去吧。

我爱怜地道:“明晚宴会完后,立即回到我身边来,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青思猛力地点头,像个世上最乖的孩子,最听话的孩子。

我柔声道:“你先回去吧!明晚再见。”

青思叫道:“不!我要留下来陪你,我要和你做爱直到天明。”

我微笑道:“你对我的性能力估计得那么高吗?”

青思俏脸微红,但身体却滚热起来,垂头低声道:“我想知道!”

“呀!”

在青思既惊且喜的叫声里,她整个人被抱了起来,放在灵琴阔大的琴盖上,然后我压了上去。

青思在我下面扭动着,逢迎着,口中发出动人心魄的娇吟。

“叮叮咚咚!”

灵琴打破了沉默,奏出了欢愉的乐章。

无论现场有多少人,但我只是它唯一的听众,青思对我毫无保留,灵琴也对我毫无保留,孤独的隐身人再也不孤独。

奇异的感觉在蔓延。

灵琴与我的心灵合成一体,再无分彼我。

刹那间我感到无穷无尽的天地,感受到青思对我能淹没大地的爱意,而她亦感到我对她的爱。除了肉体的紧密接触外,我们的精神亦融合在一起。

我和青思同时感到环境在变迁着。

这再不是城市角落里一所古老大屋内的阁楼,而是非洲星空下广袤的草原。

我近乎粗暴地脱掉她的衣服,让她露出羊脂白玉般美丽的胴体,她全心全意地迁就我、方便我、配合我。

我们没有说话,因为那不再需要。

她将心灵和肉体都开放了。

在灵琴的引领下,当我深深地进入她的身体时,也进入了她平时封闭的心域里。

阵阵欢愉似波涛汹涌般冲击着我俩。

琴音更急了。

每一串音符,都会带来一串的图画,灵琴在教导着我,使我通过心灵的眼睛,看到另一个心灵的景象。

我看到那天青思画的画,夕阳在俱乐部的上空染出一片哀艳,我也打开了自己,让青思看到我少时常到的那道小溪。

我、青思、灵琴,被爱溶合同化,一个接一个的高潮下,我们再也无法分辨彼此。

所有我从不肯显露的秘密、一切痛苦、创伤、对死亡的深刻期待、迷失、对母亲的爱恋、对洛马叔叔的尊敬,无条件地通过灵琴奉献出来。

青思也在这样地做着。

我感受到她的爱、她的希望和恐惧、对时间的哀伤,对生命的要求。

前所未有的情绪和精神支援下,我们疯狂做爱,绝对的放松和休息,然后再做爱,就在灵琴家乡的土地上,直至天明。

生命从未曾像今夜那么欢愉,完全地接管了我一向被死亡统治了的世界。

在其中一次休息里,青思道:“天!我从未想过做爱可以达到像你和我般的境界。虽然我时常憧憬‘爱’应是那个样子,但每一次我都失望了。无论我以为自己怎样地爱对方,甚至设法欺骗自己,但我从来不曾拥有什么,充其量只是拥有多一次做爱的经验,但现在我已拥有全世界。”

第二天清晨,欲舍难离下,我们分了手。

我跑到镇里,安排即将到来的旅程,灵琴的包装和运送,我以十倍的价钱,作预付的订金,获得最快捷的服务。

我租了一辆车,自由自在地在宁静的路上电掣风驰,享受再生的快乐。

左方远处出现一座座建筑物,看来是大学一类的处所。

心中一动,想起曾被我碰巧下施以援手的少女莎若雅,她不是曾说过在附近的音乐学院读音乐的吗?

想到这里,心中浮起她被我的粗暴对待后的惨痛脸容,不禁一阵内疚,不由自主地一扭转盘,驶进通往学院去的支路。

路的两旁植满树木,林木间不时有学生坐着或走动着。

我把车停在一旁,步下车去,心想这也是个散步的好地方。

我来到一株参天古松前,虔诚地看着,与灵琴接触后,我发觉自己再不能像以前用看死物的眼光对待任何植物。

无可否认植物是生命的一种形式,但我们却否定了它们也有某种不同形式的思想、精神和灵觉,只知肆意砍伐。

自文明开始以来,人便站在大自然和其他生命的对立面上,但灵琴使我知道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远处传来话声。

我循声望去,三男一女正步下一座建筑物的石阶,朝着我走过来。

当中身长玉立的女孩,牛仔裤深红大风褛,秀发飘扬,说不出的优雅潇洒,正是莎若雅。

另三名男生看来是她的同学,正向她大献殷勤,争取芳心。

我受过训练的杀手之眼,老远便看到她清丽秀气的俏脸带着淡漠和哀怨,并不为身旁男生的献媚而有动于衷。是否我对她造成的伤害还未能消退?

她仍没有看到我。

我待在路旁,不知应否给她打个招呼。

“噢!”

她轻叫一声,停下脚步,不能置信地望向我,身旁的三名男生也停住了,向我望来,眼里似有敌意。

我们的目光交缠在一起。

她垂下了头,加快了脚步,转往右方的路上,迅速远去,男生们紧跟而去,充满胜利的神色。

他们的声音远远随风送来。

“莎若雅!今晚的舞会你来不来?”

“你要和我跳第一只舞。”

但却听不到她的回答。

我的心中一阵失落,这也好,谁叫我曾那样地待她,这也好!

我极目远望,见到左方远处的一个喷水池,心中一动,缓步走过去。

阳光洒在身上,人也变得懒洋洋的,什么也不愿去想。

身旁不时走过年轻的学生,他们的朝气也感染到我,他们拥有我错失了的东西。

自母亲死的一刻,我便步入了等待死亡的暮年,虽然那时我只有十二岁。

草地上,一群男女学生围着一位教授坐着,兴奋热烈地进行讨论。

我和他们便像长在不同星球的不同生物。

喷水池哗啦啦地作响,倾诉着水的故事。

水花喷上天上时,在阳光下不时现出一道道彩虹,有若一个接一个的希望,又似永远抓不着的美梦。

我独自站在水池旁,呆望着可望而不可即,但却从不间断的“希望”。

急碎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到了我身后七八尺处,蓦地停止。

我缓缓转身。

莎若雅站在那里,抬头望着我,口唇轻颤,却说不出话来。

阳光下,她晶莹的脸庞闪闪生辉。

一向拙于言词的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还是她先说道:“为什么来这里?”

我诚恳地道:“是来向你道歉的。”

她神情有点漠然道:“不敢当,你施予我这莫不相干的人的恩惠,足可侮辱我一百次、一千次也使我不敢怪你。”

对于那天的事,她仍未能释然,我心中叹了一口气道:“我要走了。”

这句话大出她意料之外,呆了一呆,俏目射出愤怒的神色,背转了身,跺脚道:“走!走!永远不要回来,你是魔鬼。”

最后那句话,使我像被小刀捅了一下,当我回到车上时,连头也没转回去半次。

回到古老大屋后,我一直耽在阁楼里,挨坐墙角。

灵琴立在阁楼正中处,宁静安详。

间中它会响起一串的清音,每当那发生时,我都会看到一些遥远的地方,美丽的星空、月夜下的草原,灵琴的故乡,它对乡土的思忆。

日没月出。

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甚至连看表的念头也没有,在这样的情景里,我喜欢那种迷失在时空里的感觉。

我想到青思,也想到莎若雅,她们都是很好的女子。

灵琴的心灵和我融合到一起,一起思索着,享受着我脑内对她们的记忆和想象,充盈着无尽无穷的爱。

时间一分一秒地继续它永不稍停的步伐。

但青思仍未来。

阁楼内黑压压的,而灵琴的身体却闪着点点金光,有若漆黑夜空里的点点星光,有若一个自具自足的独立宇宙。

“锵!”

我整个人吓得跳了起来。

“锵锵锵!”

一连几下重重的琴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

我心惊肉跳,扑上前去!按着灵琴,叫道:“灵琴灵琴,发生了什么事?”

灵琴沉默着。

我感到它离开了我的心灵,退缩至某一触不到摸不着的角落。

一股不祥的感觉狂涌而起。

我举手看表,夜光的指针告诉我现在是凌晨二时三十七分。

青思不可能这么夜还未到。

灵琴!青思发生了什么事?

它沉默着。

自跟随洛马叔叔后,我便学会等待,那是做一个杀手的基本条件。

但这晚却完全丧失了等待的能耐,坐立不安直至天明,忧虑煎熬着我的心。

青思始终没有到来。

灵琴也一直沉默着。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若换了往日的隐身人,一定会运用手上的所有人力物力,侦查青思的行踪。但在如今的微妙形势下,这样做将影响到我的退隐计划,所以我只能度秒如年地等待着。

早上十一时正。

新闻报导员在报告完世界性的新闻后道:“昨晚凌晨二时许,著名女画家青思,在友人别墅举行的宴会中,突然从三楼露台堕下惨死。据警方初步调查,可能是因注射了过量毒品,失常下发生惨剧……”

我全身冰冷起来。

灵琴仍是那样地沉默着。

青思是不会服食或注射任何毒品的,因为她要赶回来会我。

怒火像溶岩般从心内的底层喷发出来。

冷静!

洛马叔叔常说:“没有生,没有死,没有人,没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冷静。不能冷静,最应做的事便是躲起来,胜似丢人现眼。”

我缓缓立起来,将全副精神集中在自己的每一下动作上,清楚地注意自己每一个微妙的移动,包括自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