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我步入古老大屋所在的大街,对面的俱乐部悄悄的,那是正午前后正常的情形,只有黄昏后,俱乐部的富豪会员才会驾车来饮酒作乐。

我来到大闸门,刚要打开闸侧的一道窄门,忽地掠过一种奇怪的不安感觉。

我漫不经意地抬头往闸内古老大屋望去,屋内因为光线较外为暗,又半下了窗帘,一般人会什么也看不到,但对我这种常在刀头舐血的人,却有另一套观测的方法。

窗内有微不可察的闪光。

那是眼珠反光的现象,而且最少有三至四人。

我大为懔然。

但仍不动声色,作出个忘记了什么东西的情状,往市镇方向不徐不疾走去。

“嗄嗄!”

车轮擦地的声音由街的两端传来,一下子我进退的路全被封死,要命的是我赤手空拳,全无武装。

我故作惊讶地往前后的车望去。

自动武器一挺一挺地从车窗伸出来,黑黝黝的枪嘴对准我。

我若要逃走,可说是全无机会。

有人出卖了我。

一定是黑山,只有他知道我在这附近,但纳帝为何会知道我要到这里来暗杀他,这是黑山也不知道的事。

两架车一前一后拦着,六七名持着AK47和M16自动步枪的大汉,扑了下来。

我装作不知所措,举起手踉跄后退。

其中一外大汉喝道:“不要动!”

“轰!”

地转天旋。

当我想到是给枪柄敲在后脑时,已昏倒了过去。

但当他们将我塞进车里时,我已醒转过来。不是因为他们下手轻了,而是当枪柄敲在我头上的一刻,我巧妙地将头移动了少许,以最坚硬和较不易受伤害的部分,迎上了枪柄,同时头向下摇,使枪柄不能敲个正着,而是卸滑了开去。即管那样,我仍难免陷入短暂的昏迷里。

我将身体完全放软,连眼珠也停止转动,否则经验丰富的老手,会从我身体微细的反应里,又或从眼帘的颤动,判断到我只是假作昏迷。

冰冷的枪管紧抵着我的后颈。

这批是高水准的职业好手,不会疏忽任何的漏洞,但仍是低估了我。

双手被反到背后,给流行的塑胶手扣缠起来,接着是双脚,在他们绑索的刹那,我的手和脚巧妙地转了个角度,使表面看来的紧绑,留有丝毫的松动,那可能是逃生的一线希望。

洛马叔叔教晓了我很多技能,其中一项便是解索的绝技,不要以为这只是一种花巧的功夫,而是真正的苦练,使你的身体能以常人难以做到的方式伸缩和转折,甚至骨节也可断开和重接。

汽车开出。

我一点不感意外,它没有驶进俱乐部里。

没有职业好手会不先离开作案的现场,使即管有目击者也不能把握他们的行踪。

汽车电掣风驰。

我知道他们很快会停下来,因为若是长程的旅途,他们会将我塞进车尾箱里,而不会留在当眼的车厢里。

细听呼吸,车内除我外还有四人,他们都默不作声。

其他的车子一定往另外的方向驶去,否则一列几架车载着十多名脸带凶相的大汉,只是电影里戏剧性的情节,没有人会比真正的黑社会好手更低调,那是生存之道。

我也休想遇上任何一辆警车或警察,以横渡连耶的势力,会巧妙地知会警方,使他们避开了押载我这辆车的路线。

我不能奢望任何人来救我,一切只有靠自己了。

其中一名大汉道:“是否弄错了,怎么他连小刀也没有一把?”他说的是意大利西西里的土话,显示他是横渡连耶家族里最内围的人物。

黑手党虽无孔不入地伸入社会各种阶层里,但最核心的精锐,都是从西西里本土招募的。而当父母知道自己的子女入选时,便好象有子女做了总统那样地光荣。

另一人以西西里土语答道:“应该不会错,只有他才符合两方面来的资料。”

我心中一震,已然明白了整件事。老积克和黑山联手出卖了我。而整个刺杀行动竟然是一个苦肉计式的陷阱。

先是诱我去杀纳帝,所有供给我的纳帝行踪,都是精心安排的陷阱,等待我步进罗网。但我只信自己的行事方式,却使我全避过了。

于是他们通过黑山,以有关纳帝的资料诱使我说出身处之地,两方面结合起来,便推断出我是隐身人。

一直没有作声的另一名大汉道:“他非常警觉,到了屋前也不进去,而且他很强壮。”

最早表示不相信的大汉道:“据资料说他的身份是职业作家,自幼便酷爱运动,这样的体魄有何稀奇,刚才我们行动时,他笨手笨脚,惶然失措的样子才叫人发笑呢。”

驾车的大汉截断道:“吵什么,老板来了,一切便可解决。”

众人沉默起来。

我心念电转,已想出应采取的应付方式,洛马叔叔道:“一天你仍生存,便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轰!”车身剧震倾斜。

车子往上驶去,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停了下来,接着是关门的声音。

我不用睁眼亦知道车子是驶进了大货柜车后的巨型货柜里,这是让作案车子消失的有效手法之一。若货柜车能驶进一条很多货柜车往来的公路上,那更能鱼目混珠,使人欲追无从。

横渡连耶能名列世界毒枭榜首之列,自有其一套方法。

货柜车移动着。

大汉们沉默起来,事实上货柜车发出的机动声非常嘈吵,加上车子本身的引擎为了使空调有动力而开启着,更不适合交谈。

我的脑筋并不闲着。由上车开始,我便计算着车子的速度,每一个转弯,所需的时间等。洛马叔叔有很多绝技,其中两项便是不用倚赖时钟去判断时间,和决定一样物体移动的速度。这都是成为伟大杀手的必要条件,我是他青出于蓝的高足。

一小时三十七分后,货柜车停了下来。

从车声的反响,可判断出这是大货仓一类的密封空间内部。

我给抬了起来,离开货柜车,走了一段路后,停了下来,接着给人粗暴地往地上掷去,“砰!”头撞在墙上,强烈的光从四面八方射来。

“哗啦!”

一桶水照头向我淋来。

我装作受惊小鸟的形态,茫然惊醒,抬手遮挡刺目的强光,在强光下人影憧憧,都看不见面目,但我知道纳帝来了,可能连横渡连耶也亲自驾临,对于杀掉他独生爱子的人,他又怎能悭那一面之缘?

“放下你的手!”

我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想……”

“砰”,一名大汉越众而出,抓着我肩头将我抽离地上,膝头重重顶在我腹下,痛得我弯下身去。

那大汉紧抓着我的肩头,不让我弯下身去,狠声道:“问你一句答一句,明白吗?”

我的痛楚百分之八十是装出来的,这大汉虽然粗壮有力,便隐身人忍受痛苦的能力之强,又岂是他能想象。

我勉力地点头。

大汉又再来一下膝撞,暴喝道:“答我!明白还是不明白?”

我以软弱的声音道:“明白!”

又一下膝撞。

大汉道:“我欢喜人大声答我。”

我顺他意大叫道:“明白了!求求……”

“砰!”

我接收了这预估的暴力,整个人像虾公般弯起来。

大汉将我掷回地上,一边退往光影外的阴暗处,一边冷冷道:“不要说多余的话!”

我手足均被绑,像条木柱般在地上滚动,直到墙边才停下来。

十多盏射灯集中在我身上,温度迅速上升,汗水沿着额头流下,从每一个毛孔渗出体外,这倒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沉雄的声音以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答道:“夏维连。”

那人一连串问题,例如问我的职业,出生的年月日,父母的姓名,过去十多年干过的事,我一一以早拟好了的假资料对答。

接着是一片令人难受的沉默。

我知道他们是无法从答话中找到我的破绽。肯定我是否隐身人是最关键的环节。在他们的立场,若是误中副车,让真的隐身人逍遥在外,他们的危险大得难以估计。

刺目的强光使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一把冰冷若利刃的声音道:“是不是他?”

我心里一震,这句话并不是向我说的。

一阵静默后。

那冷若利刃的声音再道:“你呢?”

我心内冷笑,刹那间明白了一切。

老积克和黑山也来了,而这冷若利刃的声音便是纳帝。

刚才问我一大堆话,是让只听过我声音的老积克和黑山辨认我的声音,看我是否隐身人。

他们行了错误的一着棋子。

虽然我看不见老积克和黑山的反应,但可肯定他们在摇头表示不是。

洛马叔叔是个精擅语言的人,他教晓了我很多不同的语言,所以我才听得懂西西里土语。他也教晓我说带着不同乡音的英语,和如何改变自己的声线,所以我和老积克及黑山通话时,用的是有浓重爱尔兰口音的英语和另一种声线,这一着现在成为了我的救星。

又是一阵沉默,我感觉到暗影里十多名穷凶极恶的人的失望,而且我一直表现极佳,更使他们怀疑我是否隐身人——国际上最负盛名的职业杀手。

其中有两人的呼吸粗重起来,不问可知是老积克和黑山两人。背叛隐身人的后果便是死亡,现在最想抓到我的人是他们而非纳帝或横渡连耶。

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以西西里土语淡淡道:“将他关起来,三天后我们便知道他是谁。”

横渡连耶也来了。

同一时间我有若被人在胸中重击一拳,姜是老的辣,只要三天内没有人到那邮箱取走黑山寄给我有关纳帝的资料,他们便可从而推断出隐身人已给他们捉了起来。

而我就是隐身人。

接着我给他们以黑眼罩蒙着眼睛,又以耳罩封着双耳,手足仍在紧绑下,将我抬往另一处所。大约三分钟后,才被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我眼见是一片漆黑,耳里只是嗡嗡的空气滚动声音,我甚至不知旁边有没有人,更听不到开门或关门的声音。

我听视的能力均被褫夺了。

这是非常厉害的手法,只要有一个录像机的镜头对着我,由专人二十四小时轮流看着我,再以少量流质的食物维持我的生命,那即管我是成吉思汗再世,也将无所施其技。

而且这一着,将把人推进到不能忍受的痛苦境地。突然间失去了视听这两大功能,一个正常人将再不能如常地思索,他的意志和坚持将会完全崩溃,硬汉也要屈服。

这是比任何酷刑也要严厉的酷刑,同时也可藉此推出假若他们发觉我真的不是隐身人,便会将我放走。又因为我实质所受的肉体伤害并不大,就算报警也不会受重视。正确来说,应说是给予他们买通了的警察不加重视的藉口。

不要以为黑社会分子定是残忍好杀,草菅人命,那只是不入流角色的所作所为。

洛马叔叔曾说过:“真正的职业好手,只在与业务利益有关下,才会杀人。”

所以只要有人在三天内,将那寄给我的资料拿走,我便可重获自由,而且比以前任何时刻更有机会杀死纳帝或横渡连耶,当然包括黑山和老积克这两名背叛我的人。

但我怎样才能逃走?

在这种处理下,敌在暗我在明,主动权完全在别人手里。

我唯一听到是自己的心跳声、脉膊声,和体内各种平时全无所觉的声响。

“叮叮咚咚!”

我浑身一震,美丽动人又亲切无比的琴音在我密封的耳内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