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里以外的杨柳村杏花楼客房之中,萧珂仍在卧床疗伤。他似乎颓废、消极,不住的长吁短叹。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虽然“阴煞髓毒”可以用“寒禅神功”自疗,但他知道,这种病随时都会突发,终将有一次会夺去他的生命。

  他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他有点后悔当初和鲁达相遇,服了那种练功的药,那种药把他变成了石头人。

  酒和尚倒似乎很开心,每天守着大葫芦灌酒,一任萧珂自怨自艾,他都充耳不闻。

  那夜已将三更,萧珂髓毒已愈,正和酒和尚相对饮酒;酒阳尚忽然呀异的“哦”了一声,萧珂离座而起,正欲有所行动,但酒和尚却轻声说道:“他已经走了。”

  “他是谁?”

  “这我可没看清楚,黑影一晃,人已不见。”

  “他何所为而来?”

  “送来了一张柬帖。”

  “怎么说?”

  酒和尚一字一顿的念道:“杜红枫姑娘太白谷遇难!”

  萧珂沉思良久,问道:“酒和尚,你说的是真?”

  酒和尚一本正经的答道:“酒僧几时打过诳语?”

  “那么咱们去!”

  “越快越好。”

  两人不再迟疑,但因夜半不便惊扰别人,酒和尚顺手掏了一块五两多重的银子留在桌上,算做房饭钱,就和萧珂两人穿房越脊,迳奔太白谷而去。

  两人忘情疾奔,到第二日黄昏光景,已到了许昌城外。计算路程,就算再快,也还要一日一夜的时间。酒和尚停下脚步,喘吁吁的问道:“咱们真的要一口气赶到太白谷吗?”

  “你累了?”

  “累了倒是小事,葫芦空了。”

  萧珂黯然一笑,带点歉意的道:“酒和尚,连累你吃苦了。”

  酒和尚爽朗的笑道:“这是酒僧自愿,赴汤蹈火,虽死无怨。要不是酒僧自愿,任是八人大轿,也抬我不走。不过,酒朋友,酒就是我的命,离了酒等于要我的命。眼前就是许昌城,干脆咱们去灌上两肚子,打满一葫芦,事再急也不差这个把时辰。”

  萧珂点点头,没有言语。两人并肩携手,同往许昌城中而来。

  许昌为古之名都,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此时华灯初上,人潮拥挤,虽在烽烟四起,兵连祸结的当口,依然歌舞繁华,看不出战乱之象。酒和尚大为感慨,不禁吁了一口长气。

  两人因尚急于赶路,无心贪恋眼前繁华,见路旁一座酒楼,高挑着一条丈多长的酒幌子,酒和尚一拉萧珂,就欲拥身而入。此时路侧忽地闯出一个中年汉子,仿佛喝醉了酒,踉踉跄跄,迳往酒和尚身上撞来。

  酒和尚并未在意,正想顺手扶他一把,不料醉汉的来势虽慢,却有点怪得出奇;酒和尚一把没扶住,倒让他结结实实的撞了个满怀。酒和尚强捺住怒气,把他向外一推道:“朋友,灌上二两黄汤,就出这种死相,还不爬着回窝去。”

  醉汉顺手扯住了酒和尚的衣襟,短着舌头,模糊不清的嚷道:“你敢骂我?你有几个脑袋?”

  酒和尚啼笑皆非,拍拍他的肩头道:“朋友!你醉了!”

  “我没喝酒就醉了?你骂我,还敢打我!”醉汉叫嚷着,随即歪歪斜斜的挥拳向酒和尚打来。

  酒和尚任是涵养再好,也有点忍耐不住。但自己是出家人,和一个醉汉在街上当众互殴,实在不大雅观,何况此时四周已经围了不少爱看热闹的人。酒和尚自认晦气,闪开醉鬼打来的一拳,拉了萧珂就走。萧珂一直静静的立在一旁,不闻不问,好像这事与他无关。此刻和尚一拉他,他也就若无其事的随和尚往前走。

  但围着看热闹的人,已经汇成了一面圆圆的人墙,而且越来越多;后面的拚命往里挤,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里面的想退退不出去,以致两人竟一时无法越过这片人潮。

  醉汉一拳没打到酒和尚,又大声嚷着说:“和尚打人、骂人!想逃走,大家帮忙抓住他。”奇怪的是他此刻已经不醉了,话说得非常清楚。

  人群中果然冲来了四、五个彪形大汉,不问青红皂白伸手就抓酒和尚。萧珂仍静立一旁,不加闻问。酒和尚犯了疑,也动了气。对这几个大汉,他还没放在眼里,双臂一抖,他要出手打人。几个大汉果然不是对手,酒和尚单是双臂一抖,就把他们卷得一溜歪斜;要不是撞到看热闹的人身上,准会跌个狗吃屎。

  可是,另外却出了岔头。他的臂膀还是给人抓住了,而且抓得很紧,是另外两个和他一样的秃头和尚,像两缕轻烟般从人丛中冒出来的。酒和尚回头一看,不由从心里冒出一股凉气,越怕神偏遇上鬼。

  醉汉把脸一抹,脸上褪了层皮,连头发也是假的,他也是个和尚。此刻龇牙一笑,说道:“师兄,(和尚称呼和尚称师兄)难为你想的周全,我们比你更周全,乖乖的跟咱走吧!”

  “去哪里?”

  “你别装傻,智圆大师正恭候您的大驾。”

  酒和尚叹口气,转向萧珂:“酒朋友,你是很悠闲!”

  萧珂笑答道:“怕什么?难道他们真摘你的心下汤醒酒?”

  酒和尚心中一动,但却冷冷说道:“酒朋友,你很够义气。”

  萧珂忽地长叹一声道:“这只能怪造化弄人!”

  酒和尚肝火上升,怒声问道:“这是你的预谋?”

  “酒和尚,你怎么如此糊涂?我们同行多久了?何况我的毒伤……”

  酒和尚气平了一半,但他又问:“这些人是你的朋友?”

  “应该说冤家对头。”

  酒和尚急到了五、六分,他忧急的说道:“酒朋友,你太孤单,不要上他们的当,你不能……”

  萧珂纵声长笑,笑声凄厉刺耳,似在发泄积郁,又像悲怒交进,稍时方才说道:“还没有什么事值得我怕,何况我已是将死之人,即使遭逢意外,也不过早得解脱。一着错,满盘输!酒和尚,我当初走错了一步,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只好辜负你们的好意了。不过,我现在还是武林中的第一高手,我要试试到底还有谁破得了我的玄寒冰煞?”

  接着他又变得冷峻的说道:“更重要的是,我不愿做木偶傀儡,任人摆弄……”

  酒和尚大感焦急,他说:“可是那张柬帖上的事……”

  “我改了主意。”萧珂说着扬起左手,在酒和尚面前一摆,道:“我接到了另外的一张。”说完,双肩一晃,平地拔升三丈余高,像一只凌空而起的大鸟,一个旋身,立刻就消失在重楼叠户的暮色之中。

  看热闹的人群最初有些失望,没看到精彩的打斗场面;此刻萧珂的一出空中飞人,使他们过足了瘾,同声暴喝了一声妙;但随即有些人觉得不对,怕是遇了妖,乱哄哄的四散而去。

  酒和尚仍然被捋着臂膀,前呼后拥的出了许昌城。他没再挣扎,反正挣扎也是多余。他脑海中依然盘旋着萧珂那句话:“这只能怪造化弄人!”

  他后悔不该和他进入许昌城,就因这一步之差,破坏了计划,引起了纠纷。他频频叹气,懊恼欲死,他怎么对得起萧老将军,又有什么脸面再见楚零?他又想到了那柄黄帝神刀!惹祸的穷刀,几乎万事都由他而起!但他却已经比较坦然,任由三个和尚、五个大汉裹胁而去。

  是夜三更,他们到了伏牛山。白云峰高插霄汉,白云寺高与天接;大雄宝殿里巨烛高烧,香烟缭绕。

  五宝佛前,大蒲团上闭目趺坐着智圆大师。说他闭目,有点勉强,不但眼角不住的牵动,连眼皮也一抖一抖,显然的,他是装佯。在他的宝座前,雁翅般趺坐着两行僧众,双掌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同样的眼皮直抖。他们既喜且忧,在焦急的等待,等待第一步计划的成功。

  山门外传来了吵嚷的人声,酒和尚被簇拥着走进了大殿。

  智圆首先一跃而起,虽然他已年登古稀,可是身手灵活,毫无老迈之态。同时他习惯的高宣了一声佛号。

  酒僧昂然而立,冷冷说道:“佛面金猊,你好!”

  原来他竟是三十年前横行天南的绿林盗魁佛面金猊申飞。

  智圆僧双眉一挑,坦然说道:“老衲皈依我佛三十年,过去的一切,提也无益。”

  酒僧又冷哼一声,说道:“那就提目前的吧!你的计划很好!”

  “师兄过奖。”

  “可惜出了破绽。”

  “百密一疏,自也难免。”

  “牵一发而动全身,画虎不成反类犬,我替你觉得可怜。”

  智圆僧双目一扬,闪射出一股狡猾的光辉,笑道:“不用师兄担心,欲擒故纵,欲实必虚,这些我还懂。”

  “所以你假传金蛇郎君死亡之约的柬帖。”

  “我的虽假,另有真的。而且老衲葫芦里还有一味秘药,不知师兄可要过目?”

  智圆僧返身一指,五宝佛前赫然供着一个紫檀木匣!酒和尚不禁失声呼道:“玄元符令!”智圆僧纵声狂笑,久久始停。

  酒和尚虽知道这个大盗出身的和尚以诡计奸险出名,但却想不出他怎会弄来了“玄元符令”?这个少林派至高无上的权威象征!

  事情比他所想的更复杂、更严重,无疑智圆已布下天罗地网,不但要夺取萧珂的黄帝神刀,而且要夺他的性命,甚至包括金蛇郎君、楚零……所有武林高手的性命,他要霸服武林,成为至高无上的主宰!

  智圆僧得意的问道:“现在你明白了?”

  酒和尚瞑目不答,他在沉思。

  智圆僧徐徐又道:“你不用后悔,即使你不走许昌城,你也仍然到不了太白谷。”

  “你的埋伏不止一路?”

  “正像一面大网,四面八方。”

  “你能瞒得过萧珂?”

  “我没想瞒他,明知是假,他也会去。许昌城酒楼之前,另一个人破坏了他去太白谷的行程,他任你被掳,正表示他赴约的决心,因为,……”

  智圆僧忽然又大笑了一阵,方才说道:“他嫌你是个累赘,带着费事。”

  酒和尚“呸”了一声,但没开口。智圆僧满怀得意,他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玄寒冰煞和五毒阴煞互生互克,必将两败俱伤,他稳可坐收渔人之利。即使功败垂成,发生不测,还有少林寺三十二高手在自己手下听命,又复有何所惧?

  酒和尚被押入地牢,成了阶下之囚。他倒不着急,也许他想开了,一切听天由命。可是使他难过的是没有酒,这简直不如要了他的命。

  当夜四更天,大雄宝殿灯火依然通明,四个值夜僧人在殿中穿梭来往,守护“玄元符令”。

  忽然,院中一声暴响,像巨物坠地之声。四个僧人同时奔向门边向外张望,但见夜空如洗,阒寂无人;刚回头,门外却如落叶般飘来一个娇小的白色人影,随手一拂,四个人变成了四截木头。

  原来是个俏丽的小姑娘,两只小眼珠滴溜溜一转,立刻姗姗的走到神台下,打开紫檀木盒,拿出来了一件东西,又放进去了一件东西;俏脸上微微一笑,露出两个醉人的酒涡,缓缓地走回门边;对着四截木头又一拂手,像是一阵风,一晃眼没了踪影。

  四个僧人像做个梦,心里都在奇怪,但谁也没敢言语,怎么忽然站着睡了一觉?

  但他们却赶紧去查看紫檀木匣,木匣完好如初,里面的东西没少,他们放了心。

  五更天,四个僧人仍在穿梭来往。忽然,四个人都觉得寒冷,冷得有点出奇,渐渐的四个人又变成了四截木头。

  一个相貌英俊,但却神色死板、双目紧紧合闭的少年,像幽灵般的飘进了大殿。他虽合着双眼,但比睁着眼的还显得灵敏快捷。同样的,他也走到神台之前,打开了紫檀木匣。但刚拿出匣中的东西,他愣住了,显然的,他觉得东西不对。他缓缓的将它放回原处,猜疑的自语着说:“又是他,一定是他!”

  像幽灵般的未见双足移动,一闪身,又消逝了踪影。

  四个僧人又从梦中醒来,真怪,怎么又站着睡了一觉。

  四个人再去检视紫檀木匣,一切仍是原样,他们又放了心。

  第二天,伏牛山外八十里的毒龙岭。

  这里本是人迹久绝之地,岭上有一座道观,但多年以来就没见有道士居住,据说本来是有道士的,但岭上出了一窝毒蛇,把道士都咬死了。后来有人去捉蛇,但没人捉得到,反而一个个的都是有去无回,于是没人敢再走近毒龙岭。

  但今天可怪,这片多年来变成绝地的荒岭,居然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一批一批少说也有十几批,但却都显得很神秘,而且一到岭上就消逝了踪影。表面上看起来,仍是荒岭、破庙、看不见人。

  近黄昏时光,又是一条人影进了毒龙岭,但见他风姿潇洒,面貌英俊,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美貌少年。奇怪的是不多会以后,后面跟来了三个白衣少女,俱都长眉入鬓,貌亚西子,犹如玉女临凡。最小的一个轻声笑道:“也许大姊姊已经到了太白谷了。”

  原来她们是太白四女中的华家姊妹和老四仇君菁。不用问,走在前面的少年,自然是楚零。

  音莺姑娘叹息了一声说道:“都是坏在金蛇郎君一人手上,偏在这时候来个倒楣的死亡之约。”

  飞莺姑娘接口说道:“你们想大姊会不会为这伤心?”

  音莺姑娘笑道:“大概不会吧!顶多不过迟上几天,一切都还会照样进行。”

  “可是大哥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

  仇君菁插嘴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知道的?”

  飞莺姑娘答道:“否则他定会直奔太白谷,他不会来赴金蛇郎君之约了。”

  仇君菁小嘴一撇道:“你以为他不知道?”

  “要不是奚瑞,他怎么知道?”

  “他比你想的聪明,其实他早就该猜得着。”

  “那他怎会故意去上当?”

  仇君菁格格一笑道:“第一,大姊姊拚着性命救了他,对他一往情深。你记不记得仙姥羽化之前大哥誓言里曾说过要一生听大姊的话,他那时就已有意暗许。第二,他本性未泯,良知时现,对过往的一切,早有后悔之意,对萧老将军和瑾姊姊更难脱父子兄妹之情。他早有意摆脱桎桔,恢复本来面目。第三,他有血有肉,摆脱不了七情六欲,由他阴煞髓毒发作的情形看来,他生理上已经起了变化,除非走了二哥给他铺的路,迟早毒发而死。第四……”

  飞莺姑娘摆手笑道:“够了,够了!死丫头片子!在黄花镇上还捣我和二姊姊的鬼,和他……”说着伸手向前遥遥的一指,接下去道:“两个人说得就像大哥真不知道一样。”

  仇君菁娇笑着说:“三姊姊,前面的‘塔’是什么塔呀?”

  飞莺姑娘脸上一红,赶着要撕她的嘴,仇君菁一面告饶,一面笑道:“还不是为了给大哥留面子,大家以为他真是不知道,也可以装得像点,只要他喝了大姊姊那杯酒,发生了那件事,不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音莺姑娘也一指仇君菁的鼻尖,笑问道:“那件事是什么事呀?小丫头片子没羞没臊。”

  仇君菁的小脸上果然变了色,像熟透了的苹果。

  三人说说笑笑走进了毒龙岭的丛林茂草,同样的也失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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