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西山之巅暂时支撑着夕阳,好像不愿意它落得太快。但纵然如此,夕阳已变成金红色,使大地笼罩一层朦胧昏暮。

李十八睁开眼睛,但觉全身每个细胞都充满精力。

屋内尚未点灯,因为夕阳余晖虽是远比不上午间烈日,却仍然明亮得足以看清楚一切,尤其是床边呆呆坐着的裸体女人。

李十八发觉她有点寒冷瑟缩样子,于是伸手把她拉入被窝,用自己年轻暖熟身体使她温暖。

虽然光滑赤裸的肌肤互相碰触厮磨,虽然他的手-柔地抚摸她丰满的乳房,但并没有欲火熊熊,只有温馨和体贴,而且女人能够感觉得到年轻男子正表示无言的感谢,所以她的心忽然很暖和,也忽然很软……

李十八轻轻叹口气,从枕头下面衣服里找出一张纸条,交给赤裸女人,道:“只要把这张收据贴在大厅正梁半个月之后就没事了,这是我和他的约定。”

女人默然接过纸条,只看他一眼,眼光中有一种奇异的神情。

李十八喃喃道:“人与人之间常常发生很多可怕的误会,如果我早知道……”

他忽然停止喃喃自语,向她道:“我要吃东西,然后等到二更才离开,我永远不会再来,当然也永远不向任何人提到你。”

女人望住他眼睛,接着露出相信的神色,迅速起身披一件外衣,从火盆旁边将一直烤热的食物拿到桌上。

李十八亦只披一件外衣,洗盥之后,坐在桌边吃喝,一面瞧着女人把污水拿到院外倒掉。他好像闲得无聊一直盯住女人,可能是因为她外衣里面赤裸的身体,以及显明地跳跃的巨大乳房所吸引吧!

他很快就吃饱,但现在距二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难道呆坐等到那时候?如果不呆坐,他想干什么?

女人坐在他身边,挨贴着他,显而易见不论李十八想对她怎样,她都不会反抗或拒绝。

但李十八只温柔地拥抱她一下,道:“你是真正的女人,我得感谢你,但希望你忘记我,也忘记我们之间的一切,你仍然是李一魁的妻子,也是愿为儿女牺牲一切的好母亲。”

李陈氏身体颤抖一下,道:“如果我年轻些,如果我没有孩子,我一定忘不了你。”

李十八苦笑一下,这种话他听过,但回味起来却很苦涩,也使人更觉得寂寞。

他从衣服里找山一把锋利小刀,插在左腕皮带上,这样他手指一勾就可以把小刀勾入掌心。

另外他又找出一块橄榄形的木片,两端有精致的皮带,这块木片像肚兜一样掩作小腹丹田要害,看来有点滑稽。

然后他穿好衣服,却没有立刻走的意思。

李陈氏忽然道:“你最好马上离开。”

李十八又泛起苦笑,因为凡是女人对他好,他都觉得受不了,李陈氏显然对他好,所以……

李陈氏又道:“我出去倒水是一个暗号,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对付你,我只知道他要我尽一切可能把你留住,至少要留你一个时辰,我也知道他一定会对付你。”

李十八道:“我知道,他只要晓得你把纸条弄到手,就会去曾府赚一万两黄金的悬赏,如果我是李一魁,十万两黄金也休想要我卖给你。”李陈氏迷惘地叹口气,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悲是喜?因为她遥瞩未来,李一魁必定会对她更好,绝对不敢提起这件事。另一方面,她总算曾经掀开过人生的另一页。

XXX

一大片低矮挤迫简陋的屋子,其中一间连破旧窗帘也拉上,使外面的人完全看不见那满面胡须的男子走入这间屋子之后究竟干什么?不过邻居们亦没有闲心打听窥探,因为张老爹——一个带着十二岁孙女小莉到处卖唱的老头子——常常有些奇奇怪怪朋友来访,在江湖混久了,这是很常见的现象。

李十八在明亮灯烛下对着一面镜子,很快染白眉毛和胡须,装上假鼻子以及在额上描画几道皱纹。

小莉目瞪口呆,望住一真一假两个老人,道:“大叔,你筒直变得跟爷爷一样。”

李十八大有顾影自怜之意,声音忽然变得很苍老,道:“小莉,你有两个爷爷好不好?”

张老爹、小莉都掩嘴而笑,他们很想大笑,却怕惊动邻居。

李十八忽然用药水很快恢复原形,道:“张老爹,已经二更了,我走啦。你不会忘记应该怎样做吧?”

张老爹年纪虽老,却仍保持雄壮响亮的嗓子,道:“不会,我怎会忘记呢!”

xXX

李一魁身量雄伟,平时很有气派,但现在却像耗子一样缩起身子蹲在房间角落。

这个房间有一排栏栅,所以一望而知是囚禁犯人之用的地方。

不过李一魁却不是被官府抓去,而是被囚禁于铁扁担帮分坛私设的囚室内。

外面传来二更鼓声,李一魁睁开眼睛,因为更鼓声传来之时,又夹有钥匙开启铁栅锁头的声响。

李一魁先看见开锁的是分坛舵主孙敬,不禁心中大喜。孙敬是顶头上司,向来很袒护支撑李一魁,只要孙敬出现,相信抓他来此地那些总坛之人也不敢乱来。

不过当他一眼看见孙敬后面一个矮壮的人,竟是比孙敬高十级的副帮主谭兴。换言之,孙敬在谭兴面前也变成耗子一样,所以李一魁不觉冷汗直流,面上已全无人色。

这当然是因为李一魁心中有鬼,自知犯了严重帮规,严重得人头会搬家,所以焉能不冷汗直流?焉能不面无人色?

谭兴炯炯有光的眼神含有怒色,伸出特别宽厚手掌,冷冷道:“拿出来……”

李一魁打个寒噤,他很想表示不明白,但既然副帮主副谭兴亲自出马(帮主龙再吟患病,所以谭兴等如是帮主亲临了),还能够狡赖得了么?

他发抖的手摸出一个漂亮精美的信封递过去,谭兴抽出信封内的纸一看,道:“一万两黄金的银票。哼,李一魁,你好大胆,一万两黄金虽是很大数目,但如果你先向上面报告,这笔钱你不但可以平安放在袋里,帮里还记你一个大功。哼,但你私下跑去找曾熙,你坏了本帮大事……”

李一魁这时已不止双手发抖了,从谭兴话中他已听出问题复杂而严重。

谭兴又道:“你知不知道本帮多么痛恨‘冷血’李十八?你又知不知道木帮上一任的帮主死在谁的手中?”

李一魁忙道:“老帮主却不是死在李十八手中呀!那是五更鸡钱通,属下听说过。”

谭兴怒哼一声,道:“不错,是五更鸡钱通,但你知不知道钱通就是曾熙?”

李一魁现在才明白“不妙”的原因。原来本帮虽然痛恨李十八(也有香主被李十八杀死过)

,但比起来当然钱通更要紧,所以如果李十八能杀死钱通,铁扁担帮绝对会全力帮忙他,然后才对付李十八;而他却把李十八下落卖给钱通,钱通当然马上会对付李十八,恐怕现在李十八已变成尸首,数十年以来——谁能逃得过最伟大杀手“五更鸡”钱通的毒手呢?

谭兴又道:“本帮五年来已经怀疑曾熙就是五更鸡钱通,所以一方面派你做北城区头目,你贪财好色人人皆知,钱通对你一定不提防,一方面秘密派了许多人混入首府卧底,但只有三个人混得进去,再另一方面我们聘请了七个第一流挖地专家,花了五年时间,挖好一条地道通入曾府,你真该死把当世最好的杀手白白送给钱通,你到曾家跟曾熙说什么话,本帮都有详细纪录,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敬终于在这要紧开头帮了李一魁一把,他道:“副座,既然钱通派出名列江湖十八异人之一的‘神御’卫如风,还有三个未查出名宇的高手堵截李十八,却扑个空,因此李十八还有机会。再说李一魁此举无意中证实了曾熙就是钱通,亦不无微功。”

谭兴想一下,声音仍然含有不悦之意,道:“免他死罪,但降一级差遗,一万两黄金没收充公,李一魁你服不服?”

李一魁当然不敢不服,虽然真正赔了夫人,一万两黄金亦化为流水,但总比丢了性命划算得多。

他忽然想起妻子李陈氏丰满雪白的胴体,还有她那对水汪汪使任何男人都会燃烧起情欲之火的眼睛,李十八那家伙当时是怎样享受她的肉体?他很温柔地抑是恣纵粗暴地向她蹂躏发泄?

因此他听不见谭兴向孙敬说的话,谭兴临走前向孙敬道:“我们快准备一下,说不定那个曾经通知过我们以及少林武当,还有潘夫人的神秘人物,忽然又会把李十八下落通知我们……”

李一魁仍然“看见”妻子诱惑迷人的白哲身体,所以他如呆似痴,一直望住粉垩的墙壁……

XXX

王淑娴玉体横陈绣床上,她鼻翅儿上微微闪出汗珠光芒,那是刚刚放纵过情欲剧烈动作的遗迹。

钱通喝一壶酒,吃了一点东西,回到床边坐下,巨大手掌不禁落在她挺耸的乳房上。

王淑娴也抚摸他身上的肌肉,他的大腿粗壮结实,小肚也居然没有软厚的脂肪,这个男人纵然在十八岁的少女面前脱衣赤裸,也不必有丝毫自卑不安。

王淑娴忽然发觉钱通凝眸寻思。

啊,一定发生甚么事,他是如此深沉聪明的人,如果不是很严重的事,他绝不会在神色中流露出来,是甚么事呢?莫非李十八?

王淑娴心儿大跳几下,柔声道:“老爷,你可不可以不想事情,先睡一会儿好么?”

钱通道:“现在已二更多,他应该来啦。”

王淑娴坐起来,道:“李十八?”

钱通点点头,忽然把面孔埋在她高耸雪白的乳房中。

王淑娴抱住他的头,感觉到男人胡根刷在滑腻肌肤上,使她全身发驮心里冒火,但李十八这个名字又使她全身僵木,使她不会像平时一样挤入钱通怀中。

她在他耳边喃喃道:“李十八,该死的李十八,你要来就赶快,我恨死你啦,但我也想死你,为甚么我会想你呢?”

钱通面孔摇擦时,使王淑娴感到扎硬胡根简直都刺入她体内,使她身体最深秘之处都起了骚动,她几乎又像平时变成一条蛇缠绕吞噬那个男人的身体。

但钱通抬起头轻轻道:“他来了!”

罗帐从玉钩卸下遮住任何目光,所以谁也看不见床上的王淑娴伸展开四肢那种无比诱惑姿势,她面孔向外,以便任何人一拨开罗帐都能清清楚楚看见她全身和面孔。

一阵歌声在夜风中飘荡飞散——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王淑娴感到想流眼泪,她好想大哭一场,啊,天涯海角不能忘记……

她仍然感觉到钱通身体很柔软温暖,但她知道只要歌声一歇,钱通身体马上会变成石头般、硬铁块般冰冷。

歌声还在远处,但罗帐忽然无声无息地撩开。

最后的瞬间必将来临,那是一定不能避免的,但事到临头却反而使人有虚幻不真之感。

王淑娴目瞪口呆地望住床前那个男人,一来她总算正式看见李十八了,二来她又知道钱通的确太厉害太高明了。

因为既然那阵歌声是李十八唱的,既然他还在远处,钱通实在无须立刻就摆好阵势,现在情况已显示李十八落于下风。因为他利用歌声尚在远处而突然间来到,他一定以为钱通尚未准备好,闪此钱通的诈睡会使他误以为是真睡。

最要命的当然是王淑娴自己了,任何男人绝对不会不看她身体一眼,更不会不看她面孔,然而李十八只要一看她的面孔,就是他“死亡”的时刻了。

李十八到底反应如何呢?

王淑娴麻木中却也看得清清楚楚。

李十八果然一眼掠过床上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当然他会看见钱通被王淑娴白皙手臂和大腿压住而熟睡的姿势样子。

跟着他看见充满诱惑魅力,白皙美丽得叫人移不开眼睛的女性裸体。

王淑娴摆出的姿势绝对不像橱窗的假人,是钱通再三研究过才决定的,而甚至王淑娴自己也感觉得到这个姿势真可以迷死男人。

但最可怕的事接踵发生了,李十八目光移到她面庞上。

这一刹那间忽然几件事发生,最先是李十八看见她,显然认出她是谁而怔一下。

跟着就是两道光芒(此冰雪还寒冷十倍),在她娇美迷人身体上空出现。

她只能用感觉测知床内射出光芒快了一线,李十八果然也是第一流杀手,虽然他一怔神之时遭到突袭,但他仍然能还击,亦只不过慢了那么一点点(简直不易察觉得出来)而已。

王淑娴夹在当中做一个旁观者,她的神经简直已经麻木了,所以反而很冷静。

她看见一把亮闪闪的长剑由床内伸出刺中李十八腹部。

这时虽然李十八的剑也刺中钱通胸口,但钱通转入床内的动作那么迅速,所以不问可知钱通即使受伤,亦绝不严重,绝对不像李十八摇摇幌幌后退,直至碰到十八步远的墙壁才停得住脚,而且这时他腹部还插着一支长剑,摇颤之时寒光映耀。

任何人腹部被长剑插入而不会掉下来,想活下去必定机会微小之极。

钱通坐起来背靠着贴床墙壁,胸口有块血渍,但看来并不严重,只是他面色有点古怪,严厉森冷地瞪着李十八。

罗帐其实是被削下来,以李十八剑术之精妙自然不算困难之事。

密室内没有人说话,李十八靠墙滑坐厚地毡上,他皱起眉头,目光从钱通面上移到王淑娴娇靥,忽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钱通,我很佩服你。”

钱通深深吸一口气,才道:“我也很佩服你,我敢说除了我之外,近百年来你是最伟大的杀手。”

李十八微微裂开嘴唇,不过看起来不像笑容,他道:“就算连你在内,我仍是无双杀手,因为你也跟我一样一定活不了!”

钱通道:“我为何活不了?”

李十八道:“我刺你那一剑,是我平生最凌厉最完美的一剑,就算一块大石也能刺穿,何况即使剑尖未刺入你心脏,但剑气已足以取你性命有余。”

钱通道:“我只承认你这一剑的确达到暗杀道最高境界,不过能不能杀死我却是另一回事,因为有一件事你大概还未学会,我胸口有一块黑犀皮,用人皮蒙住,所以你绝看不出来,这块犀皮皮唯一作用就是可以抵消剑气。”

李十八冷笑道:“这一手我的确没想到。可是你怎知我这一剑必定刺你胸口?”

钱通道:“因为我只让你进攻这个地方。”

王淑娴忽然清醒能够活动,她跳下床,白皙赤裸的身躯在两个男人眼前幌动。

她开始说话,却是同时向两个男人询问:“你们为何说个不停,你们声音都衰弱无力,究竟谁负伤重些?”

两个男人静默一下,钱通才道:“好,既然李十八你尊重我,我就回答吧。淑娴,我们仍然未分胜负,仍然作殊死之斗,他中了我那一剑虽然严重,但他功力之高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别人老早就死了一百次都不止,而他居然还能够继续跟我拚斗。”

李十八道:“我功力不及你,但我也有东西防身,我用的是一块万年黑沉香木,虽然受伤很重,却不至于立刻死亡。”

王淑娴心乱如麻,道:“这样说来老爷伤势轻得多啦,但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钱通道:“我另外中了他的毒针,他不知几时弄了手脚,所以我一滚入床内,却变成自己往毒针上碰,这一点我正想问你,他来过么?”

王淑娴叹口气,道:“来过。”

钱通道:“他居然没有看见你面孔?”

王淑娴道:“没有,我掩面叫他快走。”

钱通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他不是看见你面孔而怔了一下,我抬手发剑必定刺不着他?”

王淑娴道:“你要我脱光睡在床上不正是为了要他怔一下么?”

李十八佩服道:“此计真是绝世无双,任何人忽然看见你的儿媳居然脱得精光躺在你床上,你本人不但也在床上,而且也没穿衣服,谁能够不惊奇得怔一下呢?好计谋,我佩服极了。”

他们静默下来,此时却听到那几句熟悉的歌声。

钱通道:“李十八,我刚才看见你服药,但以我看来你的伤势仍然很严重,正如我随便服任何解毒药物一定也解不了毒针之毒一样,我意思说你早算好毒针的威力,但我何尝没有算准这一剑的效果?如果我不认为那一剑已经足够,我决不会滚入床内躲你的剑。”

他目光移到膝前那口剑,那是李十八遗落的,又道:“你的剑尺寸居然和我用的一样,只不知你会不会用刀?”

李十八道:“会。”

钱通:“我们谁也不敢收摄心神调息运气,但这样熬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同意么?”

李十八道:“我同意。”

钱通道:“所以我打算叫淑娴帮忙……”

王淑娴大惊道:“不,老爷,我不敢杀人。”

钱通柔声道:“你过来替我槌槌肯就行啦,我怎会叫你杀人!”

李十八冷冷道:“她不会帮你。”

钱通假笑一声,道:“她不会?难道她反过来帮你不成?”

李十八道:“这可说不定,我跟她虽然没有一点关系,可是我们之间却有小秘密,那是天涯海角都忘不了的。”

王淑娴露出茫然而又怅惘神色。

李十八又道:“我很尊重她,所以我替她杀死‘雨过天青’余浩,因为余浩把曾希推下树活活跌死,我已替她报了夫仇。”

钱通声音有点干涩,道:“我也要感谢你才对。”

李十八道:“笑话,余浩奉你之命暗算曾希,而曾希那时爬到树上,为的就是想瞧瞧王淑娴,你才是真凶,何须谢我?”

王淑娴轻轻啜泣起来,心乱得不会思想了。

但奇怪的是,她又很清楚知道这两个都是不可一世的男人,正在比赛毅力、意志,那一个能早一点提聚气力出手,就赢了这一场生死决战。

她一面拭泪一面瞧着,首先望向钱通。这个曾经使她真正感到自己是个女人的壮健男人,已微微瞑目,他没有再向她要求帮助,在生死关头时才显示出这是真正大丈夫气概。

王淑娴几乎向钱通奔去,但她仍然转顿望望李十八,他并没有瞑目调息,明亮的眼光使她心弦大震。李十八不但也使她感到自己是真正的女人,而最重要的是那里面还有飘渺、纯真、哀艳的意味,那是属于“精神”方面而非“肉体”。

“爱”与“恨”似乎已经没有界线分野,王淑娴好像跌入浓浓的无边无际的迷雾中……

但她仍然看见李十八右手拔出腹上长剑,左手抬起时一把小刀出现掌心。

那把小刀冉冉向床上的钱通飞去,接着长剑也变成一道精芒衔尾射出。

虽然她看得极清楚,好像看慢动作的电影,但其实当然不侵,相反的根本快得难以形容。

李十八站起身行前两步,恰好抱住王淑娴摇摇欲坠的娇躯,他声音低沉而有力,道:“这一切都是我们的小秘密,你会不会忘记呢?”

XXX

这个房间此起密室的华丽舒适温暖简直是地狱,所以王淑娴冷得轻轻颤抖,因为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外衣。

李十八任由她跑来跑去(运动取暖),他锐利目光在房间扫视一匝之后说道:“密室就在隔壁院子,‘鹰眼’大概不久就会潜入密室查看,当他发现钱通已死而我又不见踪影,他一定能很快就搜索到这儿来,因为‘鹰眼’才是当今之世跟踪第一高手。”

王淑娴道:“鹰眼究竟是谁?”

李十八道:“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一定是他通知铁脚和尚苍松真人以及潘夫人的那个神秘可怕人物。”

他叹口气又道:“如果不是铁脚和尚赠我‘六度慈悲散’,我一定活不到现在。钱通正因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有这种天下第一刀伤灵药,才会被我结束他充满罪恶的一生。”

王淑娴跳几下,因为她双足已经冷得有点麻木,但她忽然被十八搂住不能动弹,不过李十八却没有丝毫占便宜的意思味道。他道:“这个房间可有地窖?”

王淑娴道:“当然没有,这是给下人住的地方,你看不出来么?”

李十八放开她,用剑柄敲敲地面,道:“下面是空的,让我瞧噍。”他拔出长剑一下子就撬起八块砖,瞧瞧那像门户似的木板,便道:“不是地窖,是地道,但好像是从外面挖进来的。是谁做的?为甚么?”

王淑娴当然无法回答。李十八寻思一下,道:“王淑娴,把对面窗户打开然后掩上,但不要下闩。”

她立即依言做好。李十八道:“你不要回密室,回到自己卧室,装做完全不知道发生任何事。”

王淑娴望住他,轻轻道:“我们还有机会见面么?”

李十八肯定地点头,道:“当然有,我答应你。”

王淑娴如释重负吁一口大气,道:“你应付得了么?”

李十八道:“我尽力而为,我一定要打破这团迷雾,一定要知道‘鹰眼’是谁?”

王淑娴出去之后,李十八缩在床后角落里,他极力忍住伤痛。因为自从他出发来杀钱通开始,就屡遭狙杀凶验无比。他感到已落入陷阱中,四周尽是茫茫迷雾,他一定要弄清楚,所以他必须忍熬任何创伤痛苦……

虚掩的门忽然无声无息打开,一个人走入房间,目光从地面一直看到后窗。

此人面上显然有面具,而李十八现在也只能看见他背影,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因为这个背影他觉得有几分眼熟。

可惜他既看不见“他”的脸,同时那背影只不过眼熟而已,终究想不出是谁。

但我敢赌咒一定能找出你是谁。李十八咬牙想道:我承认你是最伟大可怕的敌手,但我最后一定赢你,我一定要打破这团迷雾……

那人忽然从后窗跃出去,李十八为之大吃一惊,连伤痛也忘记了。他吃惊的是那人轻功身法高明得难以置信,还有身形出了窗外竟又反手掩好窗门的手法亦是妙到毫巅。

李十八叹口气走出来吹熄油灯,在一片漆黑中他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以他现在的情况绝对追不到那神秘人物。因此,他只好仍然活在迷雾中,他只好耐心地等候机会。

XXX

秋意更深,夜风也就更为凄冷。

如此寒冷的夜晚,谁会在街头低唱呢?——

虽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王淑娴连披风也来不及披上,急急忙忙冲出庭院,冲过走廊和厅堂,最后冲出大门,看见了唱歌的人。

那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子,拎着三弦。

虽然是在黑暗中,虽然他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但他眼睛明澈,目光锐利,他似乎能在黑夜中把王淑娴看得很清楚。

王淑娴面上露出无尽的失望和寂寞。

但她仍然从髻上拔下一支碧玉凤钗,放在那老人手里。

我以为他一定会回来再见一面的,王淑娴很失望地叹口气,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她回转身子,袅娜背影很快就隐没在大门里面。

她在银灯下又听到悲凉缠绵的歌声,只是当时她却不知道这回竟然是最后一次听到——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全书完)

后记:小小一点感言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宋人词)。

二十余年在我来说不是年纪,而是笔耕生涯。至于第二句却是写实——虽然命尚存身犹在,但回溯以往瞻望未来,却非常非常惊怵,还加上不少浩然慨叹!

事实上已经辍笔五六年之久。于今重为冯妇重理旧业、放眼武侠小说文坛(个人翻滚升沉于命运业海之经过不必细表),居然多是旧识少有新秀,曷胜浩叹!

回想此种现象只恐与「地位」及「收入」有血肉相连关系。否则那些旧识同行们,于一纸风行之后,大可效步英美作家研思考察三两年才动一动笔。甚至已可以优游养老,不复受案牍劳形之苦。而同时由于精神物质的鼓励,新秀必然辈出殆无疑问。

为稻粱谋而折腰(伏案爬格子是也)的写作生涯,诚然很清苦。但也不是没有乐趣。至少可以驰骋想象,时吐块垒。及不必酬酢迎送,强无味为有趣极力挤出很有风度而又亲切的笑容。

忽然又想到武侠小说内涵及价值等问题。窃以为任何形式的作品,若能历久不衰,必有「存在」价值。从历史观点看,不论是否文学主流或聊博一粲俚俗说部,论价值自应不分轩轾(鲍参鱼翅与腐乳豆浆可作例证)。若进一步论及本体问题,只怕无论那一种——经世不朽千古如新鸿文诗篇也好;如闪电般蓦然照亮大地然而瞬间即归于无有的旁门左道文章也好,岂能真有「永恒」?事实上亿万年与一-那本体上有何不同?

目前众口交誉的西方作品,以含摄模糊道德意识为最高境界。但在东方人看来,说穿了不值一文钱。「天涯一日成知己,沧海他年见此心」,这种无上情操东方文明古已有之,伯牙碎琴就是典型的例子。豫让漆身吞炭以报国士之遇,根本毫不含糊。

又例如部分现代诗(青菜萝卜鱼翅燕窝俱不可废,只说「部分」而已),便将名词属性作谬误形容使用。于是山岳可以跨开脚步踏得人间的哭与笑变成氧气。而任何歌声可以啃着云霞而填饱沙发椅。

难道这种矫揉意态以至文字图形比其它形式更有价值?不,一切只不过「存在」而已。而且与其读那种新诗你不如读禅宗的偈。例如:「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既然说是空手,如何又拿住锄头?既然步行,又何以骑着水牛?末句更是有大道理,只差在我们悟或不悟而已。

又如果宇宙的确以「光速」不停扩展,因而「时间」得而流注其中。但你可曾窥测,宇宙未曾扩展之处是否宇宙的一部分?你又可曾深入的想,宇宙之扩展是否终会停止?如果停止那便如何?如果不停止便又如何?

但换一个角度看,许多问题根本不成为问题。只不过你身在此一时空境界中,所以变成云深不知处而已。试问任何言语文字可能不含时间空间意义而成立?恐怕连符号逻辑的符号也办不到!

经历了一些岁月一些悲欢,想表达的不过是命运旅途的无可奈何以及些许悲凉而又缠绵的境界而已。至于区区在下,倒是有首小诗可作写照:

「弱水三千远,一瓢事已非。

楼高惯独酌,鸟倦惜分飞。

自爱幽人梦,多情逐客迷。

历程心壮阔,春雨共斜晖。」

「迷雾」稿校后记于港寓弱水室

民国六十八年五月卅日端午节

(即公元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