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移步走过去,她的浮光掠影轻功,独步天下。这时就只见她白衣飘飘,转眼已到了石阶之下。

“姑娘你贵姓芳名?”

那位少女这时却愣住不动,也不言语,敢情是为陆丹身法之神速美妙以及容光之丽而愣住。

陆丹又问了一声,她才冷声地道:“姑娘是华山薛恨儿,你去告诉那些老不死们吧!”

“唏,敢情你为人真不错,居然肯把姓名告诉我,难道人家不知你是华山派的么?”

薛很儿傲然一笑,道:“他们怎会知道,全是姑娘剑底游魂嘛……”

陆丹虽然眼见她傲然地笑,可是,却直觉到这位美丽的姑娘实在装不像骄傲的样子。

她也没有细想是什么缘故,只惘然一笑,就像那世外高僧怜悯凡夫俗子般的笑容。

“那个当然,华山乃是天下四大剑派之一,这隐贤庄中之人,不过是徒具虚名之辈。我并不是本庄之人,也不是仇敌,总之,现在更无所谓,喔,薛姑娘你不必问我的姓名,反正……”

她歇一下,然后平静地道:“反正我已不属于这俗世,故此连姓名也不要了。”

薛恨儿凛目瞧她,歇了片刻,道:“从你的声音里,我相信你的话是真心之言。你看来年纪和我差不多,但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好像比我懂事得多?就像位大姐姐似的。”

“这个何必奇怪,都是因为幸与不幸的缘故,你可懂得我的意思?”

薛恨儿点点头,轻轻道:“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可是,我自小的命运便是不幸,一直到现在……”

陆丹微微摇头,道:“我所谓不幸,不是单指生活的贫困或孤独,我想,你不会了解的。”

“不,我知道。”

她立刻申辩说:“姊姊,你说的一定指一种突然的祸事变故,是么?”

陆丹嗯了一声,严然以姊姊的派头回答说:“当然包括在祸变的范围之内,不过,祸变的范畴太广泛了。”

薛恨儿将青钢剑鞘,顺手把系剑的丝综紧一紧。

陆凡在跟她问答之时,便已考虑过如何救她出来的办法。她本身虽然不懂这些消息埋伏之类的顽意儿,但听闻得多,也不算外行。

所以她视察一遍之后,立刻便明白这一处机关十分巧妙,凭她决找不到开放的机括。这样她便仅能在毁掉这面铁枝网上面动脑筋。

以她如今的功力,这鸡子粗的铁技,当然难她不住。可是若果这些铁枝乃是上好的缤铁所制的话,便非用全力硬斫不可。

但她刚才因企图刺穿钢门,损耗真元太甚。此刻若又再来这么一次,恐怕不但不能成功,甚至会因耗真元过度而恢复不了原来的功力。

因此所以她尽量拖延时间,让自己多休息一会儿再说。

她道:“薛妹妹我们再聊一会儿,等我休息过来,再想法把这片子铁网弄毁。”

薛恨儿喔一声,瞅瞅那铁枝网,忖道:“这片铁枝网特别坚硬,恐怕师父也难弄毁,她竟有这种功力么?”

陆丹微笑一下,仿佛看破她的怀疑,道:“我一定把你救出来,你放心好了。”

薛恨儿心中虽然不能全信,但也为之安慰得多,神经松弛下来时,猛觉浑身无力,疲累不堪。于是缓缓坐向地上,轻轻道:“姊姊,我太累了……”

陆丹也盘膝坐下,暗中调运元气,还给她一个微笑。

“刚才我瞧见一个少年走过去。”

薛恨儿絮絮道:“他到我这边张望一下,不管我大叫大骂,便向那边走了。妹妹,你可曾遇见他广

陆丹娇躯震动一下,歇了片刻,才低低道:“是的,我遇见他了。”

“那人真怪,三天之前,便是我刚刚陷在这儿的晚上,他便来了,带给我一些食物,可是我把那些东西都摔出去,他也不生气,摇摇头走开,后来,我独个儿寂寞得要死,真想他会来看我一次,可是,他并没有来,反而可恨的老头儿来啦,弄了几条蛇进来吓我,真是恨死我了。姊姊,你把那人怎样了?没有杀死他么?我觉得他这个人倒是蛮和气的……”

陆丹凝瞥她一眼,想道:“这位薛妹妹好像对他留着很好的印象,他芳心里忽然一阵难过,惘然摇摇头,没有做声。

薛恨儿道:“那就好了,他比那毒书生顾陵好得多啦!”

陆丹一听毒书生顾陵之名,便想起昔日败在他手下之事,正想问问关于他的行踪,可是继续又联想到钟荃,当下又忍住不再询问。

“我师父常常嗟叹说,如今英雄尽出少年,像毒书生顾陵,还有昆仑的钟师兄,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啊,姊姊,你可认识钟师兄?他便是方今江湖上名头最响亮的后起高手神龙钟荃。噢,你可知道么,江湖上现在都知道明年中秋之夕,在百花洲举行剑会的消息,都传说一定是钟师兄第一呢!”

陆丹当她一提起钟荃之时,便微微俯下螓首,为的是不让她发现自己感情激动的痕迹。

这时听她忽然住口,便轻轻道:“妹妹,你继续说吧,我爱听这些故事呢!”

“那么我就再说下去。”

薛恨儿大概是太久没有说话了,故此变得十分健谈似的。

“不过江湖上又传说毒书生顾陵比钟师兄还强。实在怎样我也不知道。那位钟师兄我见过一次,是在华山之时,还跟他交过手,他的武功确实太好了,人也老老实实的,使人不能讨厌他。哼,毒书生顾凌算得什么东西?我亲眼瞧见他连杀十几个人,连眼睛都不眨一眼。

后来,居然想和我做朋友,我才不理他呢……”

她歇一下,听到陆丹嗯一声,断定她有在听自己的话,便又遭:“虽然他长得相当漂亮,可是我却不喜欢他那种凶狠的心肠,尤其是当他杀人之时,面上还露出笑容。”

陆丹低声道:“我知道他的武功非常佳妙,你既认识他,为什么又让他那样子杀人?那些人是坏人么?”

薛恨儿道:“那些人有坏有不坏,因为这十几个人,其中一半是昔年著名的大盗,一半是正派武林人物。

“我不大清楚他们的来历,只知道大盗那边,有两个是昔年名震绿林的三凶之二,叫什么琵琶路元童和金臂郑均。他们好像是约期比武的一个集会。我因独自歇宿在树林中,让他们的蹄声惊动,故此躲在一旁观战。

“那毒书生顾陵本来已传闻说是来了西南,做下好些人命大案。就在那些人打起来之时,忽然出现,单凭一柄折扇,便将盗匪那边的人完全杀死,后来,又跟正派那边的人动手。改用一柄黑色的长弓,也把那许多人都点了死穴……”

薛恨儿歇一下,似是想当日的情形。

“等到他将所有的人杀死之后,还在树上留下毒书生三个大字。他忽然向我藏身之处招呼,真不解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在那里。那时,我只好走出去,他跟我通姓名,我不理会他。

但我也不能惹他……”

陆丹抬目瞧她一眼,仍然轻声地道:“你害怕他的武功么”’“不!”薛恨儿叫起来。

清丽的脸上,闪过不服气的光芒。

“姊姊你不知道,我自从那天跟师父下山,直奔京师,因为师父想在剑期前,找那毒书生顾陵较量一下。到了保定府时,师父骂我几句,我心中气苦之极,恰好无意间得知毒书生顾陵已离开京师而来到西南的消息,我便自个儿走了……”

陆丹疑惑地唔一声,道:“妹妹你不应该这样啊,尊师重道,乃是各派重要的戒条。”

忽然住口,因为她觉得这句话说得太重了。

“唔,姊姊你怎会知道我那位师父的脾气啊,她昔年外号华山木女,如今却称为桑姥,镇日价冷冰冰的,我在华山二十年,她老人家未曾带我出过山一步。不过,她有时却对我极为疼爱,就像我生身的母亲一般呵护我

她寻思往事地,眼光凝注在空虚黑暗中。

这时,轻轻摇摇头继续道:“但这种慈爱的态度很少很少,反而不时以仇恨的眼光瞧我一眼,嗯,她以为我不知道呢!”

“她为什么会恨你?”

陆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既是恨你,又怎会教你华山不传剑法?”

“我知道她心中很我,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很我。”

她肯定地答,随即悲哀地垂头轻叹一声:‘俄自小无亲无故,自懂人事,便是跟随着师父。

“啊,我心里是多么希望能够叫一声亲娘,可是无论我怎样设法讨好,她总是不肯和我亲近,更可怕的是,她居然恨我,是的,她非常恨我,但为什么她也爱我呢?”

陆丹怜悯地瞅着她,她似乎能够瞧见她那怯弱苗条的身躯,在衣服下面发抖。

“自从钟师兄和邓师兄两人来过一趟华山,”薛恨儿又开始说,接续原先的话题:“师父便一改常态,许多天来,她没有再用过那种冰冷仇恨的眼光瞧我;反而对我非常非常慈爱。将江湖上一切奇怪的事告诉我。

“那段日子,过得太美妙了,直至她带我出山,到了保定府时,那天晚上,我替她抬起一张旧信笺,上面写着两首诗,那是师父的笔迹。

“我便问师父为什么这两首诗写得这么凄凉。

“她忽然大大发怒,无缘无故把我骂了一顿。这还不要紧,可是她的眼中又露出那种仇恨的光芒。我实在忍受不住,半夜里悄悄地溜跑……”

她长长叹息一声,仿佛非常疲倦地垂下头,在曲起的膝盖上。

陆丹芳心中满是怜悯之情,她真想把这位清丽和带点怯弱的姑娘,拥在怀中呵慰一番。

“你在路途中很吃了些苦吧?”陆丹触起自己没有银子时狼狈情形的经验,敏感地道:

“不单是风尘跋涉,事事要自己操心,还有出门人非财不行,你……”

“啊,正是这样。”薛恨儿立刻抬起头:“要不是没有银子,我才不让那毒书生顾陵欺负呢!”

“他欺负你?”

陆丹立时惊骇地问,因为这句话又触挑起她另一经验。

“他坏透了。”

薛恨儿点点头。却没注意到陆丹剧烈变动的神情。

“那天晚上我便是因为没有钱,不能投宿旅舍,只好在树林里躲一晚,所以遇上了这档子事。那时,我已有两天没有进食,饿得手足都软了,所以没敢惹那毒书生顾陵。谁知他已发现我,等到我现身拔剑时,不知怎地他又看出我饿得没力,便没跟我动手,还想尽方法哄我去城里,又吃又住,都是他出的银子。

“第二天,他还买了好些衣服之类的东西给我。但我却是没要……噢,姊姊,我真的没要他的东西呢!”

陆丹轻轻道:“我相信你没要,可是,他怎样欺负你啊?”

“他?他老是瞧着人家的面……”

她忽然不再说了,但面上却现出笑容。

“而且,虽说食宿由他付帐,但我不能老跟着他啊,他却不给我银子。

“这样,过了两天,我们到了镇中,就觉得这样子满不是意思,便自个儿往回跑。故意先在相反的方向布下疑阵,好让他若是追赶我时,变成背道而驰……”

“他为什么要追赶你呢?”陆丹故意问她:“哦,也许是追你算帐……”

她真个点点头,并且补充道:“我还拿了他一锭银子。不过后来我觉得这种行为不对,便将那锭银子送给穷人。”

她歇一下,继续道:“当我经过这隐贤山庄之时,因为我曾听师父提及这处地方,故此打算进来瞧瞧,谁知这一进来,便瞧出毛病。有个横胖的老头儿,用一种下流的眼光看我和逗我说话。

“那时候我恼了,便骂他说隐贤山庄的人都是奴才,可不是么?那大内双凶不是人家的奴才吗?

“那横胖老头还没有怎样,另外又出现一个瘦瘦颀颀的老头,他非常严厉地盘问我的来历。我就是不说,只说若要知我的来历,可从我这柄剑上找寻答案……”

她傲然地笑一下,轻轻地后拍背上的剑靶:“那瘦老头便要跟我动手,但是忽然一个年轻的大汉抢在头里,使一柄鬼头刀,功夫倒是不错。

“我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便不用华山剑法,使出乙木剑法,三招之内,把那汉子的兵器逼得撒手。

“那两个老头忽然同时质问我,你是不是劫夺万通镖局的女孩子……”

陆丹听到这里,不由得喔一声,凝眸瞅住她,等她解释。

“万通镖局失镖之事,我也曾听闻,那是早在邓师兄来华山之前,已经听师父说过,那时候,师父差点儿要为邓师兄出一回山呢!

“后来邓师兄来,他说不要紧,个中详情也没有深说。

“是以我一听老头的话,不觉十分惊奇,因为我认识邓师兄,也不知劫镖的人是什么来历,但这两个老头为什么立刻会将我扯到这桩事上面去了?于是我便先问他们为什么这样问法?”

“他们怎样说,有没有告诉你?”陆丹显然是有点儿迫不及待。

“看,他们说这桩事江湖谁都晓得啦。

“据说那劫镖的人是个女的,而且剑法古怪,天下未曾得睹。

“这刻他们都认不出我的乙木刻法,而我又是女孩子,功夫火候都可以赢得万通的四大镖头,故此他们立刻怀疑我是劫镖的人。

“我冷笑一声,并不告诉他们是与否。

“当下再动手,先是那瘦老人上来,用一柄长剑,功力蛮不错的。但十招不到,已是手忙脚乱,那横胖老头掣出狼牙棒,加入战团,以二对一陆丹禁不住骂声不要脸,然后又闭口无语,等她说下去。

薛恨儿得意地笑一声,道:“他们果真不要脸。因为合两人之力,仍然敌不住我的乙木剑法,后来把我引到这里,掉在这个石窟里……”

陆丹星眼一转,瞧瞧上面,只见一片乌黑,料是翻板之类的埋伏,此刻已盖得严密,不透一丝光线。

“也许那两个老头不是真败,乃是诈输诱她中伏,”她极快地推想。

“唔,说不定是那两个老头和万通镖局有什么渊源,因此想将薛妹妹擒住。”

此刻,即使在推想中,她也自然地称薛恨儿为薛妹妹。

她接着再想道:“薛妹妹说的什么乙木剑法,我从未听过这种剑法的名称,而且,巨儿和那两个老头动手时,那两个老头儿虽然不能伤得巨儿,但也非庸手,薛妹妹的话,未必可以尽信。”

她蓦然想起巨儿,便连带地想到白驴和雪儿。

薛恨儿的声音惊动了她:“姊姊,我真想知道你的姓名呢?”她说。

陆丹终于告诉她,并且明白说出自己乃是四大剑派中的峨嵋派。

“刚才我在想,”陆丹道:“那两个老头儿会不会是和万通镖局有关系的人?因此设计将你困住……”

“不,他们绝对不是这样。”薛恨儿几乎嚷叫地说道:“那个横胖老人昨夜还来过,神情和言语都可恶之极,枉他活了这把年纪……”

陆丹见她说来甚是愤慨,便猜想出是怎么一回事。

当下岔开话题,问道:“妹妹,你早先不是说被毒书生顾陵欺负么?就光是你说过那经过情形的欺负?”

“这还不够么?”薛恨儿立刻理直气壮地回答:“他那个人,哼,外表看着十分斯文温和,你总没法子想到他杀人时的残忍,连眼皮也不动一下,甚且还挂着那种笑容。而且,后来他明知我没钱,为什么老不给我,这不是存心欺负我,非要我跟他走不可?”

陆丹心中一笑,想道:“这位妹妹心眼儿倒是不少,听她的口气,人家硬是非送银子给她不可。至于招待她食宿了几天的情意则一概不计,妹妹你凭什么啊?”

她口上可没说出来,盈盈起立,道:“现在,让我试一下,看看体力已恢复到什么程度?”

常的一声,掣下背上宝剑。在暗影中划起一道银虹,冷气森森,侵入肌肤。

薛恨儿叫声好剑,问道:“姊姊,这可是柄宝刃?”

陆丹道:“这柄剑名为太白,乃是当年我在峨嵋山届时无意得到,剑倒是把宝剑,可是却不能削铁切玉……”

薛恨儿道:“啊,原来是这种宝剑,就像我师父那柄斑剑似的?但你想做什么呢?”

陆丹道:“我不过试一试自身功力如何,这是因为刚才我在那边,损耗真元太甚。适才一面说话,一面运气调解,似乎已恢复过来。”

薛恨儿啊一声,不禁疑信参半地瞅着她。

只因她刚才得见陆丹飘身下来的身法,神速轻灵,乃是生平未曾得睹的身手。

因此知道这位峨嵋派的陆丹姊姊,实是身怀绝技,非同小可,然而,她也是内家高手,当然懂得这种内家调元运气的无上功夫,必须澄神定气,方寸间灵明空净,方能奏功。

岂能在谈笑之间,运行这种内家上乘功夫以养息本身真元功力?

其实陆丹所谓调元运气,并不完全是这一种如坐枯禅的功夫。她自从服灵药酸果之后功力陡增,不但坐卧可以运行调元凝息之功,甚至于在腾跃搏击中,也能够将真气归元返一,生生无穷。

这种境界,已不是薛恨儿所能明白,故此也难怪她惊讶怀疑。

陆丹举剑缓缓划个小圈子,霎时间,剑上云涌风翻,雷电进发,但见银虹倏然强烈耀目,飕地向铁枝削去。

锵地大响一声,银虹忽隐。

薛恨儿骇然一瞥,及见那两根铁枝,都被削断。却因为是交织如网,故此没有掉下来。

陆丹大大端一口气,道:“不行,我还未曾恢复呢!”

薛恨儿心中一阵悚然,忖道:“天啊,陆姊姊这一剑削断两根这种特别坚硬的铁枝,还说是不行。那么,她行的时候,岂不是一剑便能将整片铁枝交织的网削开?”

陆丹缓缓盘膝坐下,她知道自己的事,故而有点儿后悔地闭上眼睛。

只因她举剑砍削之际,忽然一眼瞥见薛恨儿面上疑信参半的面色,当时陡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全力施展新近凝练的剑气功夫,霎时银虹耀目,风雷迸起,竟将两根铁技削断。

可是,她也知道这一争强好胜,比之方才更糟了。非得立刻闭目调息一个时辰不可。

于是,她一跌坐地上,立刻行起内家至上的吐纳运气功夫。顷刻间,人找俱忘,达到无我无相天人合一之境。

薛恨儿见她十分郑重地行那内家坐功,便不敢出声惊扰。

暂且按下她们的遭遇,单表那昆仑高弟神龙钟荃。

当他从西安兴教寺出来时,只因方巨踪迹不见,便决定先奔京师,寻求陆丹生死之谜的答案,然后再作打算。

当他到了京城,一径寻到万通镖局,却见镖局外的旗帜已经完全撤掉,两扇大门紧紧闭着,显得极为凄清冷落。

他错愕地在门外徘徊一下,心中忖道:“怪事,师兄为什么把门都关紧,敢是不做生意了?”

转念一想,面上露出微笑:“这样也好,镖行生意,整日价在刀枪上打筋斗,到底不是做得长久的行业。趁早歇了,也省得是非丛集。”

于是,他怡然跨步上阶,来到紧闭着的大门边,举起右手,正待向那门环拍下。忽然神色一变,那只手竟是定在那儿,再也动弹不得。

他并非瞧见什么东西而令致他神色大变。

仅仅是因为猛可一个念头袭过他的心上。

“哎,若果不是师兄自动歇业,却是因为……因为……”

他不敢再往下面想下去。

只觉得一种极坏的凶兆,向他紧迫而至。

可是那只手走在半空,到底不是办法,他愣住一会儿,便下意识地照样拍下去。

门上铁环敲击在那铁垫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他竟然连敲了三下。

歇了片刻,脚步声由远而近,呀一声,侧面的角门打开,一个人探头出来瞧看。

钟荃退开两步,也是直勾勾地向开门的人瞧视。

那人呀了一声,道:“原来少侠回来啦,咳,邓爷为了找寻你老,净是在发愁哪!”

钟荃可从不得这人,但从装束以及口气推想,料是个局中伙计,便客气地拱拱手,道:

“师兄可在这里么?”

那人忙道:“少侠请进来,邓爷正在里面,他……可是真的大大发愁呢!”

他一面侧身让钟荃进去,随手掩上门,一面道:“邓爷他这些日子来,话也不多说一句,而且常常喝酒……”

钟荃随口哦了一声,一直往内院走去。

“自从邓爷找你老到外面走了一趟,回来之后,便将镖局生意歇了,现在,四位大镖头全都暂时回家休息……”

钟荃心里微微觉得不舒服,想道:“万通镖局师,名扬天下,可是他们居然在镖局多事之秋,回家纳福去了。”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邓小龙的孤立可怜,心中一急,猛可飘身疾掠,转眼之间,已到了内院右首一座小垮院里。

他知道东首第一房间,乃是邓小龙卧房。这时一见垮院内那个小花厅里毫无人迹,便径扑那房间。

帘影深垂,将满院凄冷隔住。可是,也生像是将人间隔住。

他伸手猛一掀帘,大声道:“师兄可在房里?小弟回来啦……”

语声中,已自闪进房中。

只听内房响动一声,似乎是谁在床上翻身下地。

“啊,是你么,师弟?”

那正是邓小龙的声音,打内房里传出来。

两人在房门口碰面,邓小龙一把握着钟荃的手,欢然一笑。

钟垄见他无改异日英俊,立刻放下那颗心儿,凝目一笑,道:“师兄,你好像清减了一点儿……”

邓小龙呵呵一笑,把他拉到窗下一张椅上坐下,然后道:“是么?我想也应该瘦了才对。”

钟荃正想问他关于陆丹生死之事,邓小龙已经先问他这些日子跑到哪儿去了?

钟荃只好先按下心中焦虑,将自己一番遭遇说了出来。

却把邓小龙听得目瞪口呆,真个难以置信天地间竟有这么一位厉害人物,而且还有这么一段悲哀的遭遇。

他叹一口气道:“师弟,近日我独坐默思,发觉这年头有点儿不对,竟是天下武林波动最烈之时。请看各派能人迭出,而且多是年少妙龄的男女,愚兄我再不知机,立刻引退江湖,只恐不但名誉保不住,便性命也危于叠卵。那位罗大姑,咳,但望她别再收到古怪的弟子就好了。”

他又叹口气,退到床沿上坐下。

于是,钟荃便发觉他真个是刚从床上起来,心中禁不住为他悲哀地叹口气。

“愚兄我自从你当晚不返,陆姑娘又突然失了踪,于是立刻广派眼线,四下打探,却找到那潘自达行踪……”他将追踪潘自达的情形略略述说一遍。

钟荃听了半天,还不知陆丹的安危生死,脸上禁不住变颜变色。

邓小龙一瞥之下,已知究里,立刻道:“后来,愚兄从秋月大师处得知陆姑娘已经获救,不过,秋月大师也不知道她几时走了。”

钟荃立刻轻松地吁一口气,霎时间,生像年轻了许多。

敢情这些沉重的事,连日来已把他折磨得年老了不少。

邓小龙又道:“师弟你想,愚兄和华山派的白莲师父连剑攻拒那潘自达,即使久缠下去,必定不能占丝毫便宜。经此一役,为兄的顿觉雄心尽灰,废然而返,结果把镖局趁早歇了。”

他忽然凝目无语,似是在追想些什么,钟荃一瞧见他那种眼光,不由得大吃一惊,忖道:“奇怪,师兄这种神情和眼光,怎会和大惠师叔的一样啊?”

“师兄,你说的白莲师父,是不是当日我们在华山大悲庵所见的那位?”

邓小龙身躯微微一震,轻轻道:“正是她……”

“唔,”钟荃点点头:“记得当日在华山大悲庵中,师兄你也曾得过她的援助,对么?

她倒是顶好的人,而且也很美丽……”

邓小龙缓缓垂下头,忽然又抬头挺直身躯,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朗声一笑道:“师弟别尽谈这个,今日不意得见你无恙归来,正是大大喜事,咱们兄弟理应痛饮庆祝。”

钟荃也不知如何会那么聪明,脑筋拐个弯,已经猜想到师兄和白莲女尼之间有什么情感纠葛上头去,当下越想似,不觉愣住。

邓小龙倒以为这位淳朴的师弟,想念起那位白衣飘举的陆丹姑娘,便谊:“师弟,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便是那柄玄武剑,已经由秋月大师携来京师,如今放在城外善注样院的大师处,那位大师法名虚本,你拿回之后,便可以静心练剑。明年中秋之夕……”下面的话,没有再说出来。

钟荃得知这个消息,心中甚喜,忙道:“那好极了,我这就去拿回来。”

邓小龙道:“愚兄反正没事,这就带你同去参谒虚本大师,愚兄也未见过这位大师,想来定然又是一位身负秘艺的得道高僧。”

两人坐言起行,立刻走出门去。

他们一直走到大门,也碰不到一个人。

钟荃愤慨地哼了一声。

邓小龙讶然瞅他一眼,问道:“师弟,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小弟只觉得世态炎凉,的确令人灰心。”

“你的意思……”

邓小龙不解地沉吟一下,忽然醒悟,连忙又道:“你敢是瞧见愚兄这里冷冷清清,因此有感而发。嗅,既是我猜得不错,却非要分说一下不可。其实局里的弟兄,都极捧愚兄的场。是愚兄实在心灰意冷,决意不再做这一行业,故此硬给解散了。不过,听说本局四位大缥头,仍然分赴各地,努力调查失镖之事……”

钟荃不觉对自己的轻率面红起来,忖道:“我果真阅历太浅,凡事不能再作深思,幸而是师兄,若换了别人,我这一下愤慨岂不笑话。”

邓小龙却大声唤了一个人,便是原先开门给钟荃进来的那个。命他去备马,不一会儿,两匹马都牵到大门外的石阶下。

钟荃一见他那匹黄马,神骏如昔,心中甚是高兴,过去摸摸马头。黄马竟像认得故主,长嘶一声。

两人上马,便一直向南走。

出了永定门,转向西南,再走个四五里之远。

邓小龙举鞭向前面遥指道:“那边一片树林后面,便是善注禅院了。”

钟荃极目眺望,只见半里外一片树林,却瞧不见有什么寺院。

“这善注禅院只有十余位僧侣,全是持戒精严的和尚,据说常有数日不见炊烟的事,愚兄可猜想不出那位虚本大师是怎样的一个人?而且他会不会相信我们呢?”

钟荃茫然地摇摇头。

却听他又道:“不过,既然秋月大师这样嘱咐,料不致有什么问题。”

正是出乎尔,反乎尔。钟荃心中偷笑一下,却没有言语。

两人绕过一片矮林,转上一条较宽坦的路上。只见一个妇人,骑着一匹花驴,迎面而来。

邓小龙呀一声,滚鞍下马。

钟荃一眼瞥清楚那驴背的人,也自如响斯应,飘身下马。

两人齐齐拉缰截住那匹花驴去路。驴背上的妇人青巾包头,深灰色的对襟短衫,下面一条玄色布裤,极是朴素。裤脚下面却露出精绣彩色的风头鞋。

她在驴背上凝目出神,竟然没有发觉有人拦路。

邓小龙猛然伸臂拦住钟荃,轻轻道:“师弟且莫造次……”一面说话,一面牵马倒退而行,那双锐利之极的眼光,凝注在她面上。

钟荃当然不敢多言,跟在后面,只见步行的邓小龙,乃是倒背着身躯,随着驴子不住后退,然而驴背的妇人,仍旧惘然不觉。

“咳,以天下之大,本来奇事已多,如今更是世界大变,奇事层出不穷。以桑姑姑的一身本领,怎会这样地失魂落魄,连有个大活人拦在驴前也不发觉?”他禁不住极为惊讶地想。

邓小龙这时开声叫道:“姑姑,您往哪儿去呀?”

花驴背上的妇人,敢情正是当年震惊江湖的华山木女桑清,这刻一闻邓小龙叫唤声,陡然微微一震,眸子转处,恢复奕奕神光。

她失声叫道:“哦,小龙是你!”一面勒住花驴。

邓小龙躬身行礼,钟荃也上来叫一声姑姑,跟着行个礼。

邓小龙大声道:“姑姑您往哪儿去?方才小侄还以为姑姑精神不好,后来才发觉姑姑是有什么心事……”

语声中洋溢着真挚的感情,故此一点儿也不显得这些话太过率直。

钟荃蓦然对这位师兄似是了解得深一层,心头感染着那种情绪,也自感动地注视着华山木女桑清。

她透一口气,就像对极亲近的小辈说话:“唉,是的,我心中很乱很乱,我这是要往京师去,准备斗斗那毒书生顾陵。可是,现在我又不想去了。”

邓小龙道:“昨天小侄接到消息,说是毒书生顾陵已在西南,身上背着两宗杀人案子哩,姑姑你即使到京师,也找不着。”

他顿一下,又道:“但姑姑您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薛师妹可好?她还在华山么?”

桑清作个手势,意思要他们上马。两人立刻顺从地跃上马背。

邓小龙按马不动,轻轻问道:“怎么啦,姑姑,敢是师妹出了纰漏?”

钟荃心中直在奇怪师兄何以有此一问,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推想得出何以会牵涉上那位怯弱而俏丽的薛恨儿师妹。

桑清道:“还不是为了她才使我心乱,这孩子,咳……”

她只微微歇一下,立刻又道:“前几天我们一同到了保定府,我因心绪不好,对她稍为发了一点儿脾气,这孩子便赌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故此我心里烦乱得很,也不知应该往什么地方找她?”

邓小龙眼珠一转,道:“姑姑你绝对认为她不会返华山的么?”

桑清沉吟一下,这才坚决地点点头道:“你师妹随我在华山多年,未曾出过华山一步,那寂寞的老地方,她一定不会回去。况且,我若不在华山,屋里又没有剩下吃的,她即使回去,也呆不住。故此我在保定府住了三天,才往京师来。”

“那么,她该知道你到京师来的用意,对么?”

钟荃在旁边哦一声,邓小龙立刻移眸鼓励地瞧着他,道:“师弟,你的猜想呢?”

“小弟,小侄想,师妹可能往西南去了。”

“对,小侄也是这样想。”

邓小龙移转眼光,向桑清说。

钟荃在旁边快活地微笑一下,心中信心陡增。

“师妹多半得到毒书生顾陵在西南的消息,便自个儿去了。”

“可是她身上没有盘缠,而且她又怎知毒书生顾陵在西南?”

“姑姑您有所不知,关于毒书生顾陵的近日行事,江湖上没有人不挂在嘴边的,师妹多半无意听到,也许她先到京师,探听明白之后,又折回去。”

他并不提及没有盘缠之事,但桑清并不放过,说:“照理应该回来找我,可是始终没有消息。我不能不怀疑,哼,若果她胡作乱为,违背师门规条,我……”

钟荃不觉立时为薛恨儿担忧起来。

插口道:“姑姑,您别净往坏处想啊!”

邓小龙道:“目下当急之务,便是赶紧追踪师妹去处,便可省却许多无谓麻烦。”

这主意本来甚为普通,坦桑清正是心神混乱的情况下,对于这个意见,极为赞许。钟荃因天性淳厚,为薛恨儿着急太甚,也对师兄的主意十分钦佩。

“小侄们本是要往前面的善注禅院处取回宝剑,姑姑如往西南,正好顺路。”

她立刻圈回驴头,领先往回路走。

邓小龙腿上加劲,微微一夹,跨下那马哗啦啦撒开铁蹄,追将上去,和桑清并排而走。

他在马上大声道:“姑姑,您不必心焦,小侄决定陪姑姑走一趟,有小侄同行,关于毒书生顾陵的行踪下落,一定较易查出,也许比师妹还要走得快。”

桑清嗯了一声,眸子里又露出茫然之色。

邓小龙见她没答腔,便也静默下来,一直走了大半里路,他欲言又止着数次,卒之叫声姑姑,然后轻轻道:“小侄前些日子,碰见华山大悲庵的白莲师父……”

“哦?她下山来了?可是找我?”

“正是这样,姑姑,白莲师父只因帮助小侄,险些被那潘自达他是海南剑派的高手暗算。故此后来一径回山,转托小侄假如得晤姑姑,便转告姑姑说,庵主请姑姑立刻回山。”

桑清点点头,道:“人总是软不得,我把大悲庵镇山之宝的剑经硬给带走,师姐她果然服软了。”

邓小龙和钟荃两人都觉察她的口气甚是软弱,一点儿没有言中之意的那种强硬味道,不觉十分诧异。

“那我得立刻回山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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