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倩影,眨眼从树梢顶间消失。钟荃急忙跃下台阶,转过骨塔那边,只见老和尚仍屹立在那儿。

“她走啦,老方丈,这可真是佛门之幸啊!”

老方丈无住忍不住大声地诵宣佛号,合十躬身,向钟荃道谢。

钟荃连忙分说不关自己的事,然而他又不能一口气将四十年恩怨说出来,更无法说出罗淑英为什么忽然离开的心情。

最后他只好道:“那位解救佛门劫难的人,还在那边跌坐呢!”

老方文无住惊讶不置,随着钟荃走过那边。

钟荃连忙介绍青田和尚的身分,以及告诉老方丈说,青田老和尚已经圆寂了。

当下无住老禅师立刻便要举行葬礼大典,钟荃却因方巨下落未明,径自甩开老和尚,翻屋越殿,疾扑前殿。

当他经过钟楼时,却好是钟鸣第一百零八下,当地巨响一声,便戛然而止,他的心中立刻觉得似乎是从这世间上了却了一桩大事似的,有点儿轻松,也带点儿空洞的味道。

撞钟的和尚噔噔地走下钟楼。钟荃蓦然止步,朗声问道:“大师如何省得拯劫妙音?”

那和尚痴痴瞧他一眼,并不回答。

钟荃猛可施展轻功,继续迅疾前奔,心中却忖道:“佛家对于至妙之境,觉得无以言诠,便称不可说,这和尚瞧来痴痴呆呆,不正是不可说那种微妙之境。”

念头掠过,人也到了前殿,纵落殿中看时,哪有方巨踪迹。

他在殿中团团直转,可也没有发现血迹或尸体,连那根紫檀竹枝也不曾发现。一时之间,把这位淳朴的昆仑高弟想坏了脑袋。

良久,良久,他茫然地缓缓走出殿去,侧眼一瞥,忽见殿里供着一尊坦腹咧嘴的弥勒佛,冲着他直笑。

钟荃皱皱眉头,哺哺道:“你笑什么?我却岂能像你一般无忧无虑地老笑啊?”

想到这里,那颗心忽然打个转,又想道:“咦,我为什么不能呢?就像刚才那桩大事,关系到整个佛门的劫运,还不是这样渡过了?愁又有什么用呢?”

登时心中一阵坦然,径自跨出大雄宝殿。

当他走出这兴教寺的山门时,心中已决定了自己的行止,那便是不再着意去寻求方巨的下落,直奔京师,最好能在路上碰见方巨,否则也先回去看看究竟陆丹的毒针伤势怎样,是死是活?然后再作计较。

他果真一径向北京进发,此处暂时按下钟荃的行踪。

单表那傻大个儿方巨,他迈开两条飞毛腿,疾奔出寺。

寺门向着正南,迎面山峰,依约隐现在天边空间,那便是著名的终南山了。

他十分老实地直奔向南,打算到达后绕着山脚跑,直直跑到筋疲力尽而死掉,那就完了。

他并没有深想死对他的意义,心中只有达到一个目的念头,这目的便是死。而且是筋疲力尽地死。

迷迷惘惘中,不觉已奔跑了数十里路,到达了终南山脚。

那山麓间仍有散落的人家,大概是山中的樵夫猎户。

他三不管地绕着山脚跑起来,由东面开始,即是向左方开始跑。

那终南山群峦绵叠,少说也有数百里方圆。他硬是往前奔跑,也不知跑了多少里路,但觉身上气力充沛得很,似乎不是一天半天能够跑的完的,于是不满地对自己的体力咕哝起来。

忽见左方远远有个相当大的市集,许多屋顶上直冒着烟。敢情这刻已将近暮,人家都开始烧晚饭。

他迈过一条大路,这条大路直伸入终南山去。而他因为绕山而跑之故,是以径自落荒而去。

只走了数里路,前面已是极少人迹的茂林丛草。

猛可一声极清亮的鸟鸣,引起他的注意,扫目一瞥,只见在他右方前面,一块山石之上,坐着一位白衣姑娘。

山石之后,另有一块较高的石头,正好给那位姑娘作为靠背。

她的眼光呆滞地停在山石侧面不远处,那儿有一个小谭,水清见底,四周全是形状奇怪的五头。

潭边的一块丈许大的白石上,长着一株尺许高的绿树。这棵树叶子不多,只有那么几片,而且叶子甚是细小。可是因为那树不论叶子或枝干,都是一色碧绿,明净可爱,故此非常惹目。

绿树旁边盘着一条蛇,浑身细鳞,闪动出黄黑色的光色。

蛇身粗如拇指,却非常长,这时虽盘成一团,但从那高度,已可觉出此蛇特别的长。

此刻那黄黑色的怪蛇,正昂首向空,约摸突起两尺左右,那条红得刺眼和特别长的蛇信,不住吞吐,发出可怖的嘶嘶之声。

这条黄黑色的怪蛇,蛇首所向之处,并非向着山石上的白衣姑娘,却是向着空中。

耳边又听一声特别清亮的鸟鸣,白影乍闪,忽地凌空直坠,直扑那条怪蛇。

那怪蛇正好偏头向着那颗绿树,那白影便坠泻而下。连忙嘶嘶一叫,昂头向着白影来路。

那团白影神速灵敏之极,猛可风向一掠。而那条怪蛇,也是仅仅伺守着那团白影的来势,并不飞噬而起。

原来那团白影,乃是一只白色的鸟,不但鸣声特异,既清且亮,而且动作神速之极,所采取的路线,甚为乖巧,似乎是早与蛇类有过作战经验。

方巨眼光一掠,便看清楚了蛇鸟正在相争,心中忖道:“哈,那白鸟倒是神骏可爱,我要不是忙着,必定捉它玩上一会儿……”可笑这浑人,竟然将赌命之事,称为忙着。

他的眼光又掠过那白衣姑娘,只那么匆匆一瞥,便已驰过山石以及那一泓潭水。

但她的印象却鲜明地浮动在他的脑海中。他好像十分清楚地发现这位白衣姑娘,正遭逢着某种痛苦和困难。

她的面庞圆圆的,却是圆得可爱之极,给予别人一种天真的印象,然而,可惜的是在天真可爱之中,又蕴含着痛苦和忧虑。

眨眼间,他已跑得远了。

差不多走十五六里路,他忽然忆起那小潭边的大白石之上,那颗碧绿的小树,绿色尖顶前一点红光,就像是缀着一颗红透了的樱桃在上面似的。而那怪蛇正偏首向着那颗红色的小果时,白鸟便急冲而下。

这刻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会知道这一蛇一鸟,闹的是什么把戏。尤其假使是钟荃在此,一见到那位白衣姑娘时,恐怕即使赌下像方巨的约定,也必会为之停步,因为那位白衣姑娘正是峨嵋派的陆丹啊!

书中交代,这位陆丹姑娘,自从在京师时,为了知道钟荃竟然先舍命救出蝎娘子徐真真,之后才为自己求药。那股醋意,便无法按捺得住。

醋海翻波,乃是人间最伤脑筋的事。而且其中情感之夹缠复杂,甚至连当事人也难以说得明白。

她又因救伤解毒的人已到了,而钟荃还未回来,深恼钟荃太不将他的生死放在心上,于是一怒之下,拿剑便走。

那蝎娘子徐真真问她一声,险些给她拔剑宰了。然而,她终于恨然地悄悄走了。

天壤之大,地往哪儿去呢?回峨嵋么?本来很好,可是当日的掌门一叶真人座下大弟子苍松羽士,亲自到洛阳找她,便是请他特地来京师走一遭,为两位峨嵋同门报仇。

这两位同门都是死在毒书生顾陵的手中,只因这刻峨嵋派要推这位陆丹为第一高手,是以那位大师兄苍松羽士不辞辛劳,特地跑到河南洛阳找她。

然而此刻她却不好回去。这并非因为败在毒书生顾陵手中,不曾替同门报仇雪恨,因而不回去。却是为了当日一时之忿,将万通缥局价值三十万之巨的红货劫了。其时,她交给那同行的中年人朱修贤觅地埋好,绘了一张藏宝图。

只因她乃是奉师父遗命,须赶急送回那本天下无双的刻书,是以先赴西安,而朱修贤说定随后赶到。

那时还不知会有大师兄苍松羽士请她进京报仇之事,便和朱修贤约定在洛阳见面,如果不见的话,便再到西安府一遭,她定必在这两处地方。

可是事情突如其来,等不及朱修贤来,便匆匆上京去。现在,却是必须先将劫缥之事作一了断,然后才能返峨嵋山去。否则,岂不真个做了强盗?是故她一径赶去洛阳,然而,却没有朱修贤的消息,据观中的女道士说,甚至并没有这个人来找过她。反而将那仆人阿福找她而转问钟荃住处之事说了。

她芳心中一阵激荡,想起了当日在酒楼瞧见钟荃那种仗义挺身,替人负过的侠风。

数日来欲将钟荃忘怀的企图,此刻完全失败。她禁不住痴痴地想起钟荃的声音笑貌。一切见面的经过,以及那片刻令人心跳的搂抱。

早先毒针之伤,虽已痊愈,但到底大伤元气,加之又曾被毒书生顾陵震伤内家真气,这一路上的劳顿,使她顿时像衰弱许多。

观中的女道士见她面色不好,便担心地劝她休息。

她勉强答允留下来,可是,这个晚上,她老是心中不宁,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钟荃的可恨处,忽然一跃而起,随手抓起宝剑,疾跃出观,就在半夜中,直奔西安。

人的心理,最能够影响生理,本来以她这种内家高手,即使因种种原因而恹恹欲病。但只要能够静心休息一下,什么病也得霍然而痊。

可是她适得其反,本来已经乍寒乍热,似病非病,偏偏又情绪激荡之极,夜半起身疾奔。

出了城外数十里路,脚步便放缓了些,因为这刻她也觉得不太舒适。

直走到天明,她不能再飕飕飞奔,只好将剑背好,缓缓而行。

走了好一会儿,身上因奔走而生的燠热已过,晨风侵体,立刻机伶伶打个寒战。

她忽然惊觉自己恐怕会生病,心中一慌,似乎更加不舒服了,想要雇辆大车乘往西安府去,好歹总要见着未修贤,那时便不至于太狼狈。

然而当想到雇车,猛可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没带银子,光是一点点零碎银子,路上只堪充作食用,再不能花钱雇车了。有心回转洛阳吧?这一程已赶出百余里路,似乎回头又不甘心,当时咬咬银牙,便一直往下走。

两天之后,到了西安府,却遍寻不着朱修贤的下落,当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她自己知道,这一路她好不容易苦捱到西安,全是仅着内功底子深厚,硬给挨过来。但体中所受那点风寒之气,以及用力过度,却是再难支持下去,况且,身上已不名一文,教她如何是好?

她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唯有立刻回头,赶紧走回洛阳去。

然而这一走回头,因脑昏头涨,竟然错了方向。沿着往南的大路,由半夜走到翌日中午,到达一个名叫玉泉的大镇。问问路人,才知道自己竟然走错方向。

这一下打击,几乎令她立刻昏踣于地。

她忽然作了个奇异的决定,便是她发觉自己已不可能再支持回到洛阳。更不必说回到四川峨嵋。这刻,她的前面只有死路一条。但她却不能让自己在死后,仍然受到庸人俗子的侵扰,是以,她一径向山脚走去。

人迹渐杳,而她也觉得更为难受。

她惆怅地随便在一块山石上坐下,稍为憩息一下,然后,再往林中深处,往那永远没有人迹到过的地方。

那只白鸢在她头上不住地盘旋叫鸣。它似乎也知道主人体弱难禁,不敢往她肩上落下。

她对自己喟叹一下,正想奋起余力,快点儿动身往森林中钻进去,然后,静静地结束此生这可怜和短促的一生。可是,她马上愣住了,在她侧边不远一个白石砌成的湛净小谭,边级一块大白石上,竟然传来一下哑毒的嘶声。

她久居峨嵋,往常见过不少毒虫恶兽,尤其峨嵋山时有异人来往,耳闻目染,对于天下毒物,见识极多。这时一听声音,竟是传闻中一种具有灵性的奇毒之蛇,名为豹蛇。

这种豹蛇天下罕见,所现之处,必因产有灵药,因而守护一旁,准备服用灵药解去体中天赋奇毒。那种奇毒,不但生物触上必死。便这豹蛇本身也会因蕴毒太久而自毙其身,是以非老是找寻灵药异果以解毒不可。

她头上那只白鸢,乃是长虫的天生克星,最喜杀蛇充饥。再毒的蛇,也当不起它铁爪银啄凌空一击。怪不得雪儿不肯下来了。她想,一面缩回下石的势子,但觉一阵乏力,便靠向后背的石头上。

“我并不怕死,尤其死在这等毒物身下,更没有痛苦。然而我怎能暴死此地?”

头脑中一阵昏眩,使她不得不闭目喘起来。

雪儿清亮的鸣声在头上铿锵地回响不休。忽然间,她记起那天晚上,从相府里逃走出来时,钟荃凑巧赶上她,把她抱住。那时候,雪儿在上面鸣叫引路,他用那强壮的手臂,将自己整个抱起,平稳地飞跃。

那是多么温馨和值得忆念的片刻啊?而且还将面颊贴上来,她嗅着那男性的气息,一种美妙的刺激,使她全身起了战栗。

如今,她也在微微战栗,她痛恨起世上的一切人,她不能相信任何人,那却仅仅是为了钟荃的缘故。

雪儿疾急泻坠而下,冲得风声激荡,她不必张眼去瞧,也知道雪儿正和那条特别细长的豹蛇,展开一幕大战。不过,她还是睁开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蛇鸟大战的开始。

那条豹蛇知克星已到,却仗着奇毒无生,并不惧怕,早将极长的身躯盘成一饼,仅仅伸起那三角形的蛇头,注视空中敌人来咬。

雪儿似乎不敢吃它毒气喷着,因此以极巧妙的飞行术,忽而一冲,到了危险的范围之内,立时又直直飞起来,神速灵巧之极。

每当那条怪蛇略一偏头,向着那株碧树顶上的朱果,它便疾冲急坠,使得这条横行深山大泽的豹蛇,非全神迎敌戒备不可。

这样一上一下,或者是盘空打圈,对耗了许久,陆丹心身交疲,颓然闭目。

猛可鼻端嗅到一阵极幽细的香味,入鼻便觉浑身起了说不出的快感。

那阵香气越来越浓,这时,已不只使人生起快感,却是陶然欲醺的感觉。宛如美酒入口令人酡然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然而有时也觉得有点儿宿醒未解的难过滋味。

她又睁开眼睛,只见那豹蛇始终没有接触那朱红的果实。

“其实此蛇太笨了。”她疲然想道:“只要猛然一偏头,便可将朱果吞下,那时,即使雪儿扑下,已来不及了。”

那条豹蛇果真没有这种突袭的企图,虽则不时偏首去接近那朱果,却始终没有突然将之吞掉。

雪儿却是每当豹蛇首微侧,便疾冲急泻而下,使得那蛇立刻昂首相向,口中血红的蛇信直在颤抖吞吐,发出难听的嘶声。

她不解地移开眼光。现在,太阳已隐没山背后,虽则天色尚早,但因阳光被山峰挡住,无端浮动起黯淡的气氛。

“我太疲倦软弱了,咳……“现在我似乎不能恨,也不能爱,只能模糊零乱地胡想……

“要是爹爹不是被昆仑的人气死,那么,我便可以安心地和他……“可是,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啊。这不单是爹爹之仇,他…我…”

她漫然地吁口气,不愿意再想下去。

身上微微觉得寒冷,她看看那轻薄的白罗衣,觉得的确太过薄了。于是,她忽然想起绣房之中,围炉拥裘的温暖滋味。

渐渐,暮色遮谈了天边的余晖。

她麻木地注视那方白石上的豹蛇,以及那时隐时现的矫健白影。

猛可脚步之声传来,跟着一条长大的人影冲了过去。像一阵风似地那么快。

她的眼光稍为抬起一下,然后又垂低了,但仅仅这一瞥,却已看清那人特别巨大魁伟的身材,光溜溜的脑袋,周围一圈白痕,那是横练功夫中油锤贯顶的功夫。还有那根又粗又长的黄色竹杖。

在这沓无人迹之地,竟会有人如风而过,而且也不停留一下,似乎并不惊讶有位白衣人姑娘的存在,还有蛇鸟之战。这一切一切,都是这么令人惊讶迷惑。但不论是那傻大个儿方巨,抑是山石上倦赢待死的白衣姑娘陆丹,都没有将这些印象搁在心中。一是忙得不会搁,一是倦累得不能搁。

她徐徐闭上眼睛,就像那垂死的老人般,缓慢无力地闭上眼睛。

脑子中许多活动都停止了,她生像要回到那遥远的本来的地方,微蹙的眉毛,渐渐放松。

猛可一阵脚步声,从那大个儿去路传来,空中的白鸢也急鸣连声,倏然束翅坠冲。

白影一闪,又复飞上天空,那豹蛇嘶嘶急叫数声。然后,有人山崩地裂地断喝一声,直震得四山回响,嗡嗡不绝。

她也震动一下,睁开眼睛,只见那个像座小山的大个儿,已经冲到潭边。

随着震山摇岳的大喝,他已一杖扫出。同时之间,头上鸢声急鸣,风声飒然而坠。

那条豹蛇本来身躯一震,似欲飞购模样,恰好白影当空罩下,立刻又昂首向上。

砰地响一声,竹枝横扫而过。那条豹蛇灵敏之极,倏地缩头一闪。

谁知竹杖上带起的风力,强烈得迥异寻常。那豹蛇挡不住往旁边滑开数尺,蛇头直贴问石上。

白影闪处,那只异禽白鸢,打石上掠过,倏然凌空又起,那条蛇不知怎地,已吃它抓着蛇颈要害直冲上天。

傻大个儿方巨欢喜地大叫一声,仰头去瞧,却见一点白影,笔直凌云飞上。

可是他并非愣楞站着,却是双足交换跃跳,老不停下。

陆丹虽然看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然而,她的确没有力气去想什么了。

转眼间,白鸢雪儿疾飞而下。

方巨喜叫道:“好乖,小鸟儿,你找我来么?”

雪儿疾如陨星飞坠,直冲下来,方巨叫一声,连忙伸杖去挡,以免它直冲向石上,以致撞死。可是他却没有想到,那紫檀竹杖坚逾精钢,即是比石头还坚硬,那白鸟碰着他的竹杖,岂非死得更快?一阵扑翅大响,那白鸢极为灵巧地煞住势子,倏然翻过竹枝,掉向那方白石上的碧树顶端。

只见它腾踊而起,利啄上衔着那粒朱果,笔直降落在陆丹胸前。鸟啄伸处,竟将那粒红色的果实放在陆丹口中。

方巨一阵惊诧,想道:“原来此鸟是家养的,竟是那位白衣姑娘养的。”一时之间,差点儿忘掉继续跳跃,敢情他这种动作,乃是象征继续奔跑之意。在方巨本身而言,的确没有偷懒,因为他宁可奔跑得再快些,也不愿意这样像猴子般跳跃,那是比奔跑更要吃力之举。

他一点儿没有轻视这位白衣姑娘之意,这刻他已有了错觉,绝不敢轻看任何女人,只因地败在罗淑英那柄树枝剑下,确实输得心服口服。

他只想问问这位姑娘,怎样才能够收养这么奇怪可爱的小白鸟。故此他大叫一声,可是,陆丹却闭目不动,理也不理他。

她的面色由煞白忽然变得娇红欲滴,宛如喝了酒的人~般,不但红得快,而且蔓延在整个面庞上。

他叫道:“喂,姑娘啊,你喝醉了酒么?你可听见我的话?”

她忽然张开眼睛,迷迷朦朦地瞧他一眼,星服迷离,极是动人。

他喜叫道:“啊,你这样太好看啦!”

陆丹这刻胸中如被火炙,烫得五脏俱备,浑身冒出点点冷汗。

她又迷离地瞧他一眼,便闭上眼睛。方巨咕哝一声,忽然转身疾跑,霎时远远去了。

原来陆丹适才所服之果,乃是道家玄门称为醉果的罕逢灵药。惟终南山偶尔产得此果。

终南山即秦岭,据三秦记谓:秦岭东起商、西尽汕、陇。东西八百里。乃是我国大大有名的灵山,古名亦称地肺。

这醉果常人误用,视其体质强弱,醉倒十天八天不等。练有正宗内家功夫的人服了,按照其功力,醉昏三五天个时辰不等。若给道家练气之士服下,则除面现醉容之外,并无他异。而且立增修练之功。

那歹毒无比的豹蛇惯服各种灵药,是以得识醉果之性,不敢速尔吞已惟恐一旦醉倒,岂不立刻碎身于白鸢钢爪之下?陆丹乃是峨嵋摘传内功,服下醉果,但觉酒气盈鼻,五内俱热,禁不住立刻运功行气以抗拒,正好吸收了那醉果的灵效妙用。

霎时间五面绯红,丹晕欲滴,勉强睁眼迷离地瞧大个儿一眼之后,便立刻坠入一种极离奇微妙之境,似醉非醉,又不是打坐练功时那种人我惧忘的境界。

但觉此身如真似幻,若有还无。全身一股热流,贯行经脉之间。那真气之源的丹田,更觉凝练沉稳。

她越坐越舒畅,不觉旭日已升,鸟声吱喳地跳跃林间。

太阳直移到中天,她仍在石上盘坐练功,白色的罗衣随风飘摆,十分好看。

本来是蔓延到耳后的醉红,此刻逐渐消退,只剩下颊上两团红晕,似是娇羞时泛起的丹晕,又似是微酡时的醉颜。

傻大个儿方巨又从那边远远出现,他可不知终南山究有多大,只沿着山脚而跑。这一夜零半日工夫,竟也跑出五百多里。刚好绕了一圈。

陆丹张开星眼,但觉身体十分舒畅,早先困扰她的病魔,不知到哪里去了。

白鸢静悄地在头上盘旋,这刻清亮地鸣一声,飞落她的肩上。

她宛如从别个世界回来似的,感慨地抬手抚摸雪儿健翎。

她记得十分清楚,那大个儿回转来一杖扫倒那条毒蛇,然后雪儿便乘隙将那蛇攫上高空。大概是摔在什么大泽之中。然后飞回来,将那枚朱红色的果实给她服下。

那大个儿的憨直说话,她也听得非常清楚。他乃是直着嗓子说她好看。

那时她虽然心中伤惚,但也能够觉出他真诚的样子。

然而那大个儿为什么老是跳着,而且又飞跑而去。这却是超乎她之外的事,这刻,她忽然瞧见那座人山似的大个儿,又复扛杖跑来。

她只须远远一瞥,便发现这大个儿有点不对,从他脚步之间,以及那种神态,分明是经过长久的尽力奔驰而致。

须知方巨乃是天生的飞毛腿,故此脚程极快。但人的体力总有个限度,最少也得休息一下,进点儿饮食,然后才能支持长久和极度的消耗。

可是方巨这时乃是尽力奔跑,一点儿也没有休息。更不必说进食,正是因为后面这一个原故,才使他的体力极迅速地不济起来。他除非吃得饱饱的,否则,气力便会因之消失。

陆丹真个按捺不住好奇心,蓦然飘身下石,站在路上。

方巨一径冲近来,喘息之声,已经老远听到。

他老是疲累得想睡觉,肚饿一事,已因过度用力辛劳而感觉不出。

迎面挡住去路的白在美人,却令他精神一振。由衷地叫道:“啊、你还在这儿,没……

事了么?”

原来他昨夜忽然折回来,乃是想起那位白衣姑娘满面病容。这家伙侠义之心一动,想出个笨主意,认为只要自己没有停步,便不算违背诺言。故此回转去瞧瞧那位白衣姑娘,看看能否帮助她。

一到那儿,便见鸢蛇争持正剧。他当然不喜欢那条难看的毒蛇,便一杖扫去。那白鸢眨眼间丢掉毒蛇而飞回来,将那粒红色的果子衔向白衣姑娘口中。之后,她的面色立刻变得非常之红,红得十分好看。不觉心头大悦,赞美一声之后,便转身跑了。

这时得见那位美丽的姑娘,白衣如风,迎风仁立路中。心中又是一阵高兴,脱口问候她一声。

他本以为那位姑娘定会因自己去势猛急而躲开,哪知临到近切,她依然仁立不动。

但见她满颊生春地微笑一下,好看是太好看了,但应该赶快闪开啊!

心中想着,口上已嚷出来:“你倒是闪闪啊……”

话声出口,自己庞大的身躯已冲近了,相距不过两三尺,以他的脚步,两三尺简直不算是距离。

鼻端但觉醉人的香气直扑过来,可是那位白衣姑娘,仍然站在他前面两三尺远。

他一时以为自己已停了步,吃惊地道:“不行哪,我不能停步啊。”

那位白衣姑娘甜甜地笑~下,道:“你不必着急,因为你还在跑呢……”方巨转眼一看,两旁树木直往后退,这才相信自己没有止步。

那位白衣姑娘陆丹敢情正施展开上乘轻功,全身纹丝不动,只脚尖轻点,便随着那巨人的身形飘飘后退。乍看来果真像是没有移动。

这种极上乘的轻功,和移形换位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移形换位妙在方向不定,但迅速得简直像没有移动。至于她此刻却是直线后退,因别人之快慢而快慢,宛如对方之冲力能够将她推动似的。

武林称为浮光掠影的上乘轻功,便是这一种了。

陆丹本来未有这种功力火候,但此刻却不假思索便运用自如。心中立知是因为服那枚朱果后的灵效,芳心甚喜。饮水思源,这傻大个儿应记首功。

她的声音有如银铃般清润,甚是悦耳。方巨心中十分愿意听到她的声音,正待告诉她。

却听她又适:“为什么你不能停步呢?告诉我可以吗?”

银铃般的声音,加上春留玉颊,又是美丽,又是可爱。

方巨大大喘息一下,用手掌抹面上直流下来的汗珠,道:“我被大小姐打赢了,我们说过若果我输了,便要绕这什么山老跑……”

陆丹不由得心中一惊,付道:“糟,怎会有这种事发生的呢?若果真是赌约,我可真无法拦住他,也不忍拦住他而使他毁约败盟。”

“是哪一位大小姐啊?”

“是一位……一位姓罗的大小姐……”这个罗字,特别叫得响亮,显示出一种因能够记忆起这姓字的得意。

陆丹脑筋一动,立刻联想到那本剑书的主人,骇然叫道:“是她?怎么会是她?”

她立刻觉得绝望了。因为她从师父的口中,曾经得知一点儿关于罗淑英的事,虽不详知,也明白这位武功超绝天下的前辈,心肠甚硬。

这样,眼前这个傻气的大个儿岂非无法挽救。因为她早就动过念头,希望问知要赌之人是谁之后,也许可以找到那人,然后想法子迫那人立刻来止住这桩事。然而,那人既然是罗淑英,她便不能妄想了。

傻大个儿的汗珠颗颗像黄豆般大,直掉下来。

她满是怜悯地瞧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方巨道:“你说些话啊,我喜欢你的声音……”

“啊,是么?你……菩欢听些什么呢?你姓什么?是哪里人?”

方巨气喘不已地道:“我叫做方巨,妈叫我巨儿……”他可忘了回答籍贯。

陆丹悯然一笑,道:“你的名字好极了。巨儿,巨儿……”她漫然叫了两声。

“巨儿你为什么要和大小姐动手呢?啊,你不必费气回答,让我猜猜,若是对了,你就点头……”

方巨吃力地应声好。

“你得罪了她,所以跟她打起来了?”

“不是么,那么是她先欺负你?”

“啊,又不是。那么是因为你和她有过什么仇恨,可是你年纪太小,哎是不是你的父母和她有仇?”

“又不是,可是你师父么?”

“这次对了。你师父命你去找她?”

“啊,既不是你去找她,那便是她找你了?晤,是碰上了?”

“她说若果你赢了,便绕着终南山跑圈子直到筋疲力尽地死掉?是么?我想这不会错,她大概不肯亲手开杀戒……”

两个人面对面极迅速而移动,她那好看的飘飘白衣,衬起那人山似的方巨,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一幅图画。

经过一座林子,又是一座树林,怪石乱岗,危崖峭壁,也不知已跑了多远。

方巨脚步有点儿踉跄,那根粗大的紫檀杖,在肩上直向下歪溜,显然有点儿把持不住。

她的眼光,满是怜悯担忧的味道。只因为在极短促的时间中,她已和他建立起甚深的感情。她能够深刻地了解体味出这个傻浑的大个儿天性中的善与美。

她知道他有一颗善良而侠义的心,而且诚实、坦白,就像天真未凿的孩子般纯良可爱。

却比孩子多了判别善恶的意识。

这刻,她能仍然生存在这人世上,以及使用上乘的轻功,这些都是这位好心肠的大个儿所赐,她岂能忘记他这思德?然而,她此刻只能怜悯地瞧着一切事情发生,竟无能为力去保护这傻得可爱的巨人。

她悯然长叹一声,道:“她的法子真个高明,不是么?她不必亲手杀掉你,只支使你自己筋疲力尽地倒毙荒山。”

方巨气喘喘地驳她道:“不,她不想杀我,只想亲手杀掉师父。她还嘱我记得在要紧时丢竹杖,我听她的话,所以没有撞着那根树枝的尖……”

他一说话,更加喘得剧烈,叭啦大响~声,肩上的紫檀杖掉在地上。

方巨没有停步去抬,却立觉轻松不少。试想那根紫檀杖重逾精钢打就,在他此时的疲乏之躯,正如百上加斤,吃力之极。

他大大喘口气,又道:“她罚我绕山跑得筋疲力尽,我可不敢怪她。因为我那时候真不该看不起她人小……”

陆丹忍不住尖叫一声,倒把方巨吓得脑袋清醒一下。

叫声中,她倏然向横一闪,伸脚一勾,方巨噗地绊倒地上。

他大叫一声,想爬起来,却因手足俱已酸麻,竟没有成功。

她尖声叫道:“你不必跑死啦……”

方巨在地上气喘吁吁,心中糊涂得紧,不知她话中之意。

陆丹似乎太兴奋了,本来已经娇红的面庞,此刻更加红些。

她蹲下来,温柔地问道:“你可曾摔疼了?我可不是想摔你一交,可是,除了这样之外,我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你不走呢?”

方巨道:“我为什么可以不再跑呢?”说着话时,挣扎着翻身坐起来。他仅仅坐在地上直起身躯,已经高得很。

陆丹安慰地微笑道:“你可以不跑了,因为大小姐并没有要你跑到死为止啊,她只要你跑到筋疲力尽,你瞧,你如今不是已经筋疲力尽了么?”

他快活地叫一声,道:“对呀,哈,你真好,你太好了……”

她又微微笑一下,道:“你再休息一会儿,我们便出山去。”

她忽然微微一怔,方巨喜不自胜,道:“你可管吃的么?”

这句问话不啻一柄锋快的利刃,飕的刺进她心中,刚才她正因身边无钱而微微发征。

她赶快笑一下,道:“你放心,我管你吃的。”

方巨道:“那就行了,巨儿的命真好。”

他开始休息着,陆丹生恐他因好胜而不肯休息,便逗他说些闲话,方巨对那只神骏好看的白鸢雪儿,甚感兴趣,于是便成了他们的话题。

陆丹告诉他道:“前年我在峨嵋,因为我是跟着师父住在后山一处叫做碧云崖的一座小庵里,那碧云崖高插入云,石崖上满布青苔,乍看来真像一片碧绿色的云,我练轻功时,常常在这片危崖石壁间上落……”方巨忽然截断话题,问道:“我想练那些跳房子的功夫,你能教我么?”

她点点头。

方巨道:“那么我先跟着你啦,等学会了跳房子再找师兄去……”

陆丹道:“你有师兄?那很好,他在什么地方呀?”

方巨道:“他……他在那个寺院中。”陆丹本想问问他的师兄叫什么名字,可是一听见是在寺院中,以为是个和尚,便不在意,随口问道:”你师父也是个和尚么?”一面瞧瞧他的光头。

方巨点点头,道:“师父是和尚,但我却不是……”

她道:“啊,原来你是练油锤贯顶的功夫,所以像个和尚,咦,我们讲到什么地方去了?”

方巨咿唔几声,却说不上来,陆丹星眼一闪,继续追:“对了,我说到练轻功,那天拂晓,我出庵走到崖下,忽然瞧见崖上两文多高之处,一团白影,停在那儿。当下飞身上去一瞧,原来那里有个尺许的洞穴,穴口一只白色的鸟,紧遮住洞口。我记得这里本来没有洞穴,定眼看时,那白鸟已僵毙,但那只钢爪深深抓在洞口,用身体遮住洞口。

当下我轻巧地将那只白色的大鸟弄开,只见那洞穴只有尺许深,洞口周围都有绿苔结成的网,碎成一条条地挂着,这时,我才明白这个洞穴本来已经存在,只是被绿苔封住而瞧不见。”

“我再定睛细看,只见穴中一只出毛的小鸟,定睛瞧着我,那样子似乎在观察我是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