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当初夏,函谷关之外大平原,长满了万里无边的禾田,黄河像一条苍龙,喷著热腾腾的云雾。而中岳山却是个清凉世界,那山上有森森的树林,混混的溪水,屏绝住大地刮来的热风。在山下有一户人家,人家里现在寄寓著一个人。

    此人非他,就是那大闹长安、独斗昆仑派,因为遇了纪广杰,才交手失败,负伤走出函谷关的李凤杰。他本是南宫县的农家子弟,但因生性不羁,所以既喜文学,又好武艺。但他所喜的文学是诗词歌赋的一类,八股文章他却不屑于作,因此不能在科场中谋一出身。他所学的武艺又是短剑长拳、飞担走壁,要叫他到武扬中举石头抡大刀,他也不屑于去干。所以虽然文武双全,但是文武两条路全都走不通,他落得年过二十,还是一无所成。倒不如那比他小一岁的胞弟李凤卿,还能够耕种家中那数亩田地,作个很本分的庄户人。

    李凤杰学武时所拜的师父是一位道士,那时就年有七八十岁了,自称为龙山道人。此道人云游四方,在邯郸县吕仙阁内曾住过二载,在那时他便把武艺传给李凤杰。

    后来他往北京去,又招李凤杰前去,师徒又同住了半载,李凤杰又从师父处明白了点穴的大意。后来他师父便命他到江湖上去闯练。临走时,那龙山道人才向弟子说明了自己的来历。原来他就是名震江湖“二绝二龙”之一的蜀中龙。

    这位蜀中龙老侠遣走弟子之时,并给他介绍了两个人,一个是江南常州府的名镖头铁弩张雄,一个是河南嵩山的金脸菩萨太无禅师。这二人在早先都是蜀中龙手下的人,是蜀中龙当年走风尘,闯江湖,行侠仗义,打服四方强梁恶霸时的臂膀。李凤杰在北京辞别了师父,便往嵩山,见了太无禅师。

    后来又往江南,在铁弩张雄的镖店里住了些日。此后他就漫游山水,到处题文赋诗,任侠好义,因此名震江南。

    由江南北上,至长安渭水,凭吊汉唐古都之遗迹,不料就由在大雁塔遇鲍阿鸾而发生后来的种种事情。他负伤在右胁,原不太重,但因自己战败,无颜再在关中勾留,他即忍著痛伤,骑著一匹染著血迹的白马走出潼关。

    连日夜行,不暇休息,及至走到嵩山,他下了马就再也立不起来。幸仗他是投在太无禅师的白松寺里,太无禅师有医治刀剑的秘制良药,名叫“金刚更生散”。敷在伤处,不到半月便即痊愈。

    李凤杰就立时要下山再入关去斗纪广杰。太无禅师却把他的宝剑和随身的银两全都藏起,并劝他说:“你不要再去了。纪广杰是龙门侠的嫡孙,当然他有秘传的剑法,你只随蜀中龙学过二年多的武艺,剑法自然要较他略逊一筹,再说那里的人多,你去了一定不能获胜。不如就在我这里暂住,等将来再把剑法研究研究,交几位有义气的朋友,然后再去找纪广杰较一高低,也为不迟。”于是李凤杰便听太无禅师之劝,闲居在白松寺中。

    这嵩山中的庙宇很多,以少林寺的最大,寺僧众最多,以中岳天齐庙的香火最盛,以白松寺最小,香火也最稀。原因白松寺建在最高峰上,轻易没有人到那么高的地方来进香,连爬山小轿都上不去。太无禅师轻易也不下山来,但他庙里的僧人也不下山募缘,可是庙里的甚么东西都很富裕,这原因只有李凤杰看出来了。

    据太无自己说他的钱全是卖药挣的,可是李凤杰不信。因为他把“金刚更生散”看得最为宝贵,不但他不肯卖,即跟他讲起很厚的交情,他也不能随便给。他大概是半路出家,发过大财,后来他不是在江湖上遇过劲敌,遭过惨败,就是与人结下过大仇,或是犯过重罪,所以他才隐身空门,匿居山顶。除了几个故友,偶尔来拜访他一次之外,他是概不接见。

    这些事,李凤杰也不细问他,每天自己只在山上领受花香鸟语,岚影松涛;读几本书,舞几套剑,心身倒颇为畅快闲散。

    这天,李凤杰忽然觉得在山上寂寞,下了山,到一个村里,名叫鸣琴涧。村子是在山涧的东边,那涧里整年有泉水流泄下来,冲击在乱石之间,琮琮——地响,像是抚琴的声音。李凤杰的那匹白马,现在就寄存在这村里一个樵夫名叫铁肩膀胡二怔的家里。

    当日李凤杰从胡家牵了马匹,就到了山下大道之上驰骋起来。往来走了半天,渐渐累了,太阳也升到了山顶上,天色已快到七八点钟,大道上的行人马车也渐多。

    原来今天是五月初一,附近多数的人都到天齐庙去进香。今天还是第一天,若到了五日端阳,听说天齐庙比集市还要热闹。李凤杰恐怕撞著人,他便勒住马站在道旁,看那往来的男女老幼,尤其是那许多艳装的少妇和妙龄女子。

    李凤杰虽没有甚么登徒子好色之心,可是也是不由得想起古人所作的许多香艳诗词,他便在马上也立成一首,摇著丝鞭吟道:“紫钗红袖碧罗裙,一望嵩山起丽云;马上销魂游侠客,剑锋难割恨纷纭。”

    正在纵目神驰、洋洋得意之际,忽听耳畔传来一阵琅琅的铃声。自东面来了一匹黑马,马上系著一只黑铃,随著马行的快慢,发出疾徐不同的声音。

    马上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长眉大眼,相貌英俊,身体硕长,而且健壮挺拔。头戴著一顶大草帽,两个黑绸飘带,随风拂动。穿的是一身青布裤褂,赤足草鞋,似是由江南来的。最惹李凤杰注目就是此人的马上带著简单的行李,而且鞍下挂著口宝剑,铁剑匣擦磨著铜马缰,叮当地响,与那铃声相应合著。

    看了这种情形,李凤杰说:“这一定不是上山进香的人,大概是个走江湖的。可是他到山上去又要找谁呢?”虽然心里这样猜度著,但是并没有去追随那人。

    又在道上策马进了柴扉,就见胡二怔正在吃饭。这胡二怔的年纪约有二十七八岁,浑身的肉都跟黑炭一般,脑袋像个铁球。他光著膀子,露出来就像山石似地凹凸不平的强健筋骨,出著一身汗,又黑又亮,像擦著一层黑漆。

    他两只大手拿著一块黑面饼,正在大口吃,一边嚼著饼,一边说:“李哥!你吃!咱娘烙的好饼!”

    李凤杰摇头说:“我不吃,我回庙里再去吃。”

    胡二怔说:“庙裹的饭没我家的好,你吃吧,屋里有饼!”又指著当院放著的一担柴。

    这担柴是胡二怔才由高山采下来的,足有一百五六十斤,不是他的铁肩膀,谁也挑不下来。

    胡二怔说:“这担子,能卖两吊钱,割几斤肉,请老娘,请你。”

    李凤杰笑著说:“不用你买肉来请我,现在我就吃你一张饼吧。”他随系好了马,进到那烟气腾腾的茅室之内。

    原来胡二怔的母亲是个瘫子,两条腿不能下炕,只专坐在炕上,在炕前放著一个小泥炉子,她给他儿子烙饼。馅子本来很枯,烙饼的面又非常粗糙,李凤杰本来有点皱眉,可是因为自己腹中实在是太饥饿了,又懒得外面去买吃食,便撕了半张饼,拿了一条咸菜,到外面去一面吃一面与胡二怔闲谈。

    胡二怔就说当樵夫太没意思,现在山上的树木都有主人,不是庙里的和尚,就是山下大户的,被人看见,就要打骂一顿。他想要到城中去找事干,可是又舍不得他老娘。

    李凤杰也说:“你老娘既然不能行动,时时都得你照顾著,你如何能到城中去找事干?还是将就著采樵为生吧。钱若不够的时候,我可以借给你。”

    胡二怔摆手说:“李哥你别借给我钱,借了钱我还不起你,我就老惦记著,连觉也睡不好。”

    李凤杰笑了笑,就颇喜欢胡二怔的诚实。吃了半张饼,不饿了,又歇了一会儿,身上出的汗也没有了。

    胡二怔早已吃完,他去给李凤杰喂马。

    斯时天已过午,李凤杰就向胡二怔说:“二怔,我走了,明天再见!”

    胡二怔应了一声,李凤杰就走出了柴扉,出了村子,顺著湖边走去。只听流水淙淙,真跟弹琴相似,涧前怪石矶峻,重叠著堆积著,一望无边,这成一道峻岭。岭上树木阴郁,风吹来又“哗啦哗啦”地响,不知是甚么树叶的声音,与涧水相应和著,不由又引起了李凤杰的诗兴。

    正在止住步,站在溪边,仰望著岭上的浮云,低瞰著涧中的流水。忽然,看见右边有一道石梁,横架在涧上,可以走过去进到一股山径。那山径虽然坡陡,可是十分曲折深郁,像里面隐藏著甚么胜境似地。

    这么一来,李凤杰也不想作诗了,心说:这个地方很好,不知这段路能够通到山上不能?我来到山上许多日,还不知道有这条路呢!于是他就走过了石梁,往那条小道上去走,只见地下有两条断了的系草鞋麻绳。

    又走些时,看见地下还有几堆人粪,就知道此路一定是常有人行走,于是李凤杰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去。头上有松柏树为他遮蔽著阳光,迎向有山风吹著他,并有各种山鸟在他的眼前飞,在他的耳边叫。

    李凤杰忽然又想:我何必要在这纷纷的人世中争名夺利呢?我又何必再找纪广杰去复仇,与那昆仑派的人苦斗不休呢?不如就在这山上或山下,安一份家业,作一个隐士,享受山林的清福,那比甚么不好?随想随走,转过了一道山岭,路就越窄、越陡,山鸟也越多。

    忽然,在鸣啁乱叫的鸟声之中,发现了一阵哭啼,是女人的哭声。李凤杰不禁怔住了,细细寻辨那哭声是从哪边来的。

    此时哭声越来越近,情况也越来越急,并杂著诟骂之声。李凤杰立时寻路,就见从山上跑下来一个布衣褴褛,披头散发的女子,哭喊著说:“救人啊!后面有坏人!”女子的身后果然追来了个有四十来岁的黄面汉子,穿著一身绸裤褂,很阔。

    这人虽瞧见李凤杰,但还像没有瞧见似地,追著那女子骂著说:“你这小贼胚!大爷是抬举你,你到拿起架子来啦!他妈的放猪的、拣粪的都能跟你……大爷是一时高兴,打算抬举你,有你的好处,给你做新衣裳,给你钱花!”他追下来,要抱住那女子。

    那女子拼命地向下去跑,就跌倒了,惨叫了一声。

    李凤杰气愤难撩,嗖地跃步上前,一把将这黄脸汉子揪住,怒问道:“你是要作甚么?逼凌一个柔弱的女子!”

    那汉子说:“他是我的娘儿们,你管不……”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凤杰迎头一拳,只听“咚”的一声,这汉子躺在地下就晕过去了。

    李凤杰把汉子放了手,过去又救那女子。双手将女子抱起来,只见这女子的年岁约有十七八,长得十分俊秀。李凤杰不由倒有点觉得冒失,便放了手,只说:“别怕!你走吧!”

    这女子额上流著血,血搀著眼泪,还悲哽著,一声也不语,还要往山上去。

    李凤杰却把她拦住,问说:“还要到山上做甚么去?你是在山上住家吗?”

    那女子摇头,又哭著说:“我还扔下一个篮子呢!”

    李凤杰说:“我带著你去拿!”刚说到这里,就见那个黄脸澳子已苏醒过来。他滚身起来,由身边抽出一口短刀,一扬手,“嗖”地就向李凤杰投来,就如同一只飞镖似地。

    女子吓得“哎哟”了一声,但李凤杰早已接刀在手,冷笑著说:“你还有飞刀吗?”

    那汉子瞪著两只凶狼一般的眼睛,又从裤腰带处去抽飞刀,嗖嗖两口飞刀又接连著打来。都被李凤杰用一只手接住,那汉子不由得慌了。

    李凤杰立刻把脸一沉,骂了一声:“混账!”微一举手,飞刀就打将回去,正插在汉子的左腮上,汉子连喊也喊不出来。血由腮间顺著刀往下流,汉子狠狠拔下刀来,转身就跑。往上没跑了两三步,就又有一块石子从上面飞来,“吧”地一声正打住他脸上,他叫了一声,就又躺在地下晕过去了。

    李凤杰倒不禁惊异,这时就见上面有人哈哈大笑,并且有马蹄得得之声。原来是一个少年牵著马由山上走来,这少年正是上午李凤杰在道旁看见的那个人,只见他一抱拳,向李凤杰笑问道:“朋友,这条路能通到山下吗?牵著马能不能走?”

    李凤杰又将此人打量了一番,拱拱手说:“路太陡,牵马走不行。朋友,我看见你是由东边山路上去的,你为甚么不还由那条路下去呢?那里有多么宽、平坦呢。”

    对面的少年说:“我听人说从这段山路下去就是岳前村,村里有白松寺的下院,我要到那里去找一个人。”

    李凤杰听了,不由诧异,心说:白松寺并没有下院,岳前村是在北边,离这里也很远,这人显是受骗了。随问说:“朋友你要找谁?”

    那少年说:“我要找白松寺的金脸菩萨太无禅师。”

    李凤杰就说:“那好办了,太无禅师就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同你去见他。你先别忙,我先把这件事办完了。”

    那少年笑著说:“好,好。”

    李凤杰随带著那女子到上面找著了她的那只破竹篮,竹篮里有许多剜来的野菜和拣起的松子。李凤杰就知著这女子家中一定十分穷苦,随带著怜悯的神情问说:“以后你不要再上山来了,要来也应当走那大道。这段路走的人不多,再要遇见坏人可就不好办了!”

    女子垂泪答应。旁边的少年就说:“问问她在哪里住,你把她送回去吧!”

    李凤杰问这女子住在哪里,女子指著山下,回答说:“我就住在鸣琴涧。”

    李凤杰说:“我是才从那里来,我送你回家去吧!”随又向那少年说:“朋友,请你就在这里等我一等,少时我就回来。”

    那少年点头说:“好,好,我在这里等你。”

    李凤杰随就替这女子提著篮子,保护著她,往山下走去。

    这女子本来脚就很小,又因跌了一跤,摔伤了腿,所以她在这坎坷不平的山路上越发难以行走。

    在此时,李凤杰想:顾不得甚么叫男女授受不亲了!随就搀扶著她,好容易才下了这段山路。过了石梁,进了鸣琴涧的村中,李凤杰才把篮子交到女子的手里,并嘱咐她说:“你可千万不要再到山上去了!”

    那女子步履艰难地提著篮子走了。

    这里李凤杰赶紧又是往山上去。到了刚才那所在,就见那脸上受伤的黄脸汉子又苏醒过来了,但是那少年正在扭住他、问他。

    李凤杰过去又打了那人两拳,骂道:“看你也不是年轻了,却在这山上欺凌一个弱女,你真是禽兽也不如,快走吧!往山上转别的路去走,不许你由这里下去!”

    那人一声也不语,低著头,像受伤的狗似地,就往山上去了。

    这里李凤杰又向少年抱拳,问说:“朋友你贵姓大名?”

    那少年也拱拱手说:“我叫江小鹤。”

    李凤杰一听江小鹤这个名字,不由地怔了怔,似乎是在哪里听人说过,随说:“久仰!久仰!江兄是从哪里来?”

    江小鹤说:“我是从许州来,到这里特来见太无禅师。刚才我到白松寺,一访问他,据那庙里的和尚说,他到岳前村下院去了,指点我路径,叫我下山去找他。走在这里正遇见老兄你惩治那个狂徒,老兄的身手俐落,真叫我佩服,敢问老兄你的名号怎么称呼?”

    李凤杰通了姓名,江小鹤就更喜欢,说:“啊呀!原来你就是蜀中龙的高徒李凤杰,在江南我就听人谈说过你真做了不少侠义之事。”

    李凤杰笑著说:“过奖!”

    江小鹤就说:“李兄,你既与太无禅师相识,就请你赶快带著我去见他。因为我有个朋友在许州被人杀伤,伤虽不重,可是都肿了起来,化了脓。听说太无禅师这里有‘金刚更生散’,那是一种神药,我打算向他讨些,赶紧回去好救我那个朋友。”

    李凤杰慨然说:“这一定成,金刚更生散确实是妙药。上月我也负了一点伤,亦被他的药给治愈了。只是太无师父对这种药很为珍惜,轻易也不肯给人,要花钱买他更是不卖。可是我替你说话,他一定不好意思不给你些。”

    江小鹤说:“我那受伤的朋友是个江湖人,太无禅师在早先也是走江湖的;现在他当了和尚,更应当以慈悲为念,一点药在他还算甚么的。”说著,李凤杰在前,江小鹤就牵著马跟随,二人往山上走去。

    随走随谈,李凤杰就问江小鹤的来历。

    江小鹤却连他的籍贯都不愿说明,只微笑了笑,说:“我是孤身一人在外面流浪,武艺也不会甚么,不过走江湖上还不至于被人欺负。现在,我是由江南来,走到许州遇见了一个旧交,他正受了伤,我这才来向太无禅师求些药。把药到手送往许州,我还要到关中去会几个朋友。”

    李凤杰听了,就惊讶著说:“关中?……不知江兄在关中的朋友都是件哪一行的!”

    江小鹤说:“不过是几个干镖行生意的。”

    李凤杰问说:“关中镖行多半是昆仑派中的人,江兄你可跟他们是朋友?”

    江小鹤点头说:“略略相识,并无深交。”

    李凤杰一听,立刻态度变了,认为江小鹤也是昆仑派的党羽,心中便十分不高兴,冷笑了笑,说:“昆仑派,那都是些无能之辈,并且卑鄙阴险,只仗著他们的人多。最近,倒是有个龙门侠的嫡孙纪广杰,此人的剑法还可称为高强。他到了关中,帮助昆仑派那些人,葛志强、鲁志中等就把他奉为天神了。”

    江小鹤似乎惊讶著说:“龙门侠之孙?”

    李凤杰说:“闻说此人是龙门侠之孙,谅不是假。他的剑法确实有几手精妙之处,年岁也与我等相仿佛。不过以一少年侠客,却给昆仑派那些人助威长势,也未免太可耻了!”

    江小鹤又问说:“李兄曾与此人较量过吗?”

    李凤杰迟疑了一下,才说:“较过几合,但我也羞于再与他争持了!”

    一路说著,到了嵩山的最高峰,此次江小鹤的那匹马就不能再往上走了。

    李凤杰就说:“马匹系在这里,不至有人偷去。”

    江小鹤随将他那匹马系在一棵松树上,却将行李和随身的宝剑全都背在身上。然后随著李凤杰,攀树登岩,就像两只猿猴似地,上了绝顶高峰。

    江小鹤今天是二次来到这烟雾茫茫的白松寺内,李凤杰先请他在自己的屋中休息,然后李凤杰便到太无禅师的方丈室中。

    太无禅师正在翻阆经卷,李凤杰就问说:“是个名叫江小鹤的人来找你讨药,你可知道吗?现在此人又来了。”

    太无禅师把一张淡黄色的脸沉下来,现出不悦之色,说:“怎么那人又来了?刚才他曾来过一次。我那金刚更生散原是为防我庙里的人上山下山跌伤用的,岂能给他江湖人?给了他们,治好了伤还是寻殴争斗,为非作歹!”

    李凤杰说:“我看给他一点走了就是,那人虽似昆仑派中的人,可是他由很远之处来到此地,总算不容易。”

    太无禅师一听昆仑派,便更摇头,说:“昆仑派中的人我更不能够给了。总归一句话,我那金刚更生散,决不施给江湖人。你若不是与我早就相识,连上次剑伤我全不管治。”

    李凤杰说:“那么我就叫他走吧。”

    太无禅师说:“你说我云游四方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药也不知放在何处。”

    李凤杰就说:“何必那么告诉他?只说你的药早已施舍完了。”

    太无禅师点头说:“也好,本来我的药也没有多少了。”

    李凤杰随去回覆江小鹤。

    此时江小鹤在屋中已等候了半天,心中十分焦急,而且生疑。他看见李凤杰屋壁挂著的宝剑,又看见桌上放著的书本,心说:这人倒是文武全才。

    李凤杰回到屋来,就说:“江兄你来得不凑巧,太无和尚的药已施舍完了。”

    江小鹤一听,不由得发怔,就问说:“药已施舍完了?可是……能否求太无和尚那药方借我一用,我下山配上一两剂便原方奉还。我江小鹤对神发誓,决不抄下方子来传人,只是为救我那受伤的朋友。”

    李凤杰却劝说:“江兄,我劝你走吧!四方尽有名医,赶快去请来疗治,不要耽误了你那个朋友伤势。太无和尚他这药也是由别人那里得来的。”

    江小鹤一听,却翻了脸,摆手说:“我不相信!李兄,我来并不是向你讨药,药也没在你的手中,你又不是庙中人,与你不相干,我去找和尚理论!”说时他用手一推,就走出屋去。

    李凤杰被江小鹤推了一下,觉得他的力气极大,便不由得诧异。

    江小鹤跑到院中,就大声叫著说:“太无!你不必躲避著我,出来咱们讲讲理。你早先也是江湖人,现在我的朋友受了伤,冲江湖的面子,你也得把药拿出来。再说你又当了和尚,出家人讲得是以慈善为本,你藏著那点刀剑药,也不能成佛作祖。可是,你若给我一点,就能把我的朋友治好了,先叫他不至于受罪!”

    李凤杰追出屋来,把江小鹤拦住,说:“江兄,你是我领你前来的,你这样大闹,是给我面上难看了!”江小鹤说:“姓李的,你别管!没有你的事,我没遇见你的时候就到这庙里来过一趟了,他们把我给支到别处。现在我也不是找太无和尚打架,我是要跟他讲讲理。太无和尚,你出来!”

    他跺著脚这样喊叫,只见方丈室中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黄脸和尚,江小鹤就问说:“你就是太无吗?”

    那太无禅师面现怒色,斥道:“你在我这里咆哮甚么?药是有的,可就是不能给你们这些江湖人!”

    江小鹤向李凤杰说:“啊!他有药,你却帮助他撒谎!”随近前两步,向太无说:“你别急,我江小鹤现在不愿跟人打架,你骂江湖人可也不对,难道你早先就不是江湖人吗?”

    太无禅师说:“早先我走江湖是行侠仗义,现在你们这些江湖人却是些奸盗邪淫。我给了你们金刚更生散,你们治好了伤也是再去为非作恶!”

    江小鹤跳起脚来问道:“怎见得?”又抡著胳臂扑奔太无禅师,说:“今天你若不给我药,我就不走,搅得你不得清静!”

    太无禅师却微微冷笑,突地一掌向江小鹤打来。江小鹤却并不闪避,等他的掌快要打上了,趁势用手抓住太无的腕子说:“啊!好呀!你金脸菩萨还真要跟我斗一斗吗?”

    他揪住太无的腕子,往旁一抡,太无那铁塔一般的身体竟不由自己地跑了几步。

    旁边李凤杰看了不禁吃惊,赶紧把太无拦住,说:“师父你不要跟他惹气,我看此人颇有来历,倘或败在他的手里,未免不值得!”

    太无禅师说:“我宁可败在他的手里,也不能给他金刚更生散!”说时他甩去了长袍,一个箭步蹿过去,向江小鹤抡拳就打。

    江小鹤却也反扑上来,握定他那两只铁锤一般的拳头和太无禅师一来一往。

    这金脸菩萨太无禅师早先原是蜀中龙的膀臂,现在是河南省头顶头的好汉。他的身大臂粗,力狠拳硬,普通人一两著便要被他打倒在地。

    可是江小鹤如今却毫不退缩,只见他的身躯轻快敏捷,宛转飞腾,有如盘鹰扑虎。太无却是沉著稳健,拳脚往来,十余个回合,李凤杰就摆手说:“别打了!”

    江小鹤志在索药,无意寻殴,他便收住了拳势,刚要讲和,却见太无又趁虚一拳打来。

    江小鹤真忍不住了,就右手上托,左手握拳,猛向太无胸前打了一下。只听“咚”的一声,太无那铁塔一般的身躯就向后一倾,幸赖有李凤杰把他托住,才算没倒在地下。

    江小鹤跳到了一旁,并不喘气,只伸手说:“你还要打吗?把药给我吧!”

    太无禅师立定了身子,他的面色愈显得金黄,把江小鹤从头到脚地又看了一眼,问道:“你是谁传授出来的武艺?”

    江小鹤说:“你不必细问,我跟师父学艺十载,连我都不知他性甚名谁。”

    旁边李凤杰见江小鹤拳脚精绝,而且形迹仿佛很神秘,他便过来劝说:“不必打了。大概江兄的武艺确不是从昆仑派学来的,细谈起来,一定都是内家。”

    江小鹤狠狠地说:“昆仑派?昆仑派那些人都是我的仇人,我十年学艺就为的是要杀尽了他们!”喊出这两句话来,他喘了喘气,又向太无禅师说:“和尚,咱们都是无冤无仇;今天你若是讲些情理,给我一点药,我也决不能跟你打架,因为我江小鹤不是那不讲理的人。现在,没别的说了,你还得给我点儿药!”

    太无禅师绷著他那张金脸,呆了半晌,他使点头,忿忿地说:“好!把药给你!”他两三步就进到方丈室内。少时拿出四五包药,一齐都扔在地下,然后皱著眉,双目迸出来一种愤怒的火焰,他说:“这是我所有的药,尽数给你,随你去给甚么人。你再看!……”

    太无禅师的左手中拿著一张字纸,说:“这是药方,没有方子我也不能配药,现在咱们从根本上毁坏了它。我是世外的出家人,不是专为给江湖人配药的!”说时,“嗤嗤”地把那药方扯得稀烂,又说:“拿上药快走,这回算是你的本事高强!”

    江小鹤的脸色更变,但他却极力忍住气,冷笑道:“我不要你这许多药,有一包我就够了,剩下的你可以趁著山风把它扬散了!”说著,他拣起来一包药,到李凤杰的屋中取了行李,出庙就往山下走去。

    这里太无禅师却十分懊丧,回到方丈室中长叹不语。

    李凤杰却将其余的几包药全都拾起来,到尾中取了宝剑,也急忙出庙往山下去走。

    行至半山,就见江小鹤骑著那匹黑马,奔越著跑下山去。李凤杰要喊叫他,要追他,都已来不及,就赶紧蹿岩跳涧,抄著便道先至鸣琴涧去取马匹。

    到了胡二怔的家中见胡二怔进城去卖柴还没有回来,李凤杰解下自己的马匹就走,出门上马往东。还没有出村子,忽见一棵大桑树的后面有一个破烂的篱墙,有个女子闻见马蹄之声就赶紧出来观望。

    李凤杰一看,原来是刚才自己在山中所救的那个女子。女子脸上的血迹泪痕此时俱已洗净,显出十分清秀,但仍穿著那件褴褛的衣裳。她倚著破篱墙,向李凤杰望著,脸上现出一种感谢之情。

    李凤杰不暇多顾,便策马离开村子,奔上大道,向东飞驰。

    越过了登封县城又往东这下二十多里,才追著那匹黑马,李凤杰就在马上招手,向前高声喊道:“江小鹤兄!站住些!”

    前面的江小鹤立刻收马回首来望。李凤杰飞马赶了上去,离著两三丈这,他就抱拳说:“江兄,我追上你来特为向你道歉!刚才在山上庙中,我并不是帮助太无骗你,是因那药非我所有,他说不给,我也无法。那时我又疑你是昆仑派中的人,所以我对你颇为怠慢。现在我由你的武艺上才看出来了,你决不是昆仑派,你一定是受过名师的真传!”

    他的马来到临近,江小鹤也扭身拱手笑道:“李兄你也太客气,你在江南的侠义之名,我早知道。今天在山中巧遇,我又得睹你那精绝的武艺,我本应与你多谈谈,可是在许州我还有那受伤的朋友,我得把药给他送去。随后我还要往关中去,大约不出十天,我必再来此地,那时咱们再深交。李兄你日后就知,我江小鹤是个最爱交朋友的人。”

    李凤杰听了,十分欣喜,说:“江兄,你再来时不必到山上去了,免得又同那太无禅师惹气。你可以到南边鸣琴涧那个村子,村里有个樵夫胡二怔,你就叫他去找我好了。”

    江小鹤拱手说:“好,好,再会!再会!”说毕,他催著马驹在炎天大地之上,飞驰往许州而去。

    在马上江小鹤对于李凤梁的丰采、行为、武艺,都颇为敬佩。但是想到名震南北的金脸菩萨太无禅师,武艺却是那么不济,未免又觉得可笑。

    江小鹤乃是自从十年之前,在子午镇酒肆里遇见那位老先生。老先生因见他年幼诚恳,而且听他说了那段悲壮的遭遇,所以便跟随著他,并在他的面前故意显出奇技。

    后来在秦岭山谷之中,江小鹤被困于葛志强、鲍志霖那些人,老先生一时义愤,便将葛志强等人镇服,把江小鹤救走了。

    江小鹤本来志在寻投名师,见了老先生这样超人武艺,他如何肯放过?所以就极力哀求,叫老先生收他为徒。

    那老先生仿佛对江小鹤也非常有缘,他便微笑著点头说:“那么你就跟著我吧!”

    于是江小鹤就随从这位老先生出秦岭,过长安,越函谷,走豫院大地,最后老先生就带著他过了长江到了池州九华山。

    这位老先生原来在山峰最深之处结有一座草庐,并有几亩山田,栽种些茶树,雇著一个又聋又哑的仆人给他经管。老先生孑然一身,便以此为生。因为那哑巴不会说话,老先生自己又不肯称道姓名,所以江小鹤始终不知道他的师父名号。

    不过他确认老先生是当世一位奇人大侠,本领不但超过了甚么蜀中龙与龙门侠,或者简直比神仙的本领还要大。鲍振飞若跟他们相比,这老先生就像是那巍峨的秦岭、这座奇秀的九华山,而鲍振飞不过是一块破烂石头而已。

    老先生对待江小鹤非常之好,但却并不认真传给武艺。起初一年,老先生只叫江小鹤采樵种茶,没事时叫他搬运石头。搬了有一年,大小石头堆得简直像一座小山,老先生又嫌太占地方,又限他十天之内搬走。

    一年多积攒的石头,要在十天之内搬完当非易事。可是江小鹤现在已练得膀粗力大,一手抱个百来斤的石头不算甚么。而且别的事不干,日夜地搬,不到六七天,他就把一年所费力堆积的石块全都送回高峰上,扔在山涧里。

    老先生看了就十分欢喜,于是才教给他蹿山跳岭,暇时并教他识字。

    又一年后,老先生就指点了他几套拳法。到第三年老先生就离山走了。这一年之内,江小鹤就专门练习老先生传给他的拳法,拳法的著数虽然不多,可是都极为特别,极为难练。

    江小鹤练过有两个月之后,他就觉出这几套拳法原来变化无穷;再把他早先从昆仑派马志贤所学的那几套拳,用现在这拳法去破那拳法,真是容易。他竟由此研究出来无数的精炒拳术。

    到一年多之后,老先生回来了,给他带回来一口份量极沉重的宝剑,又交给他几本书。这书上所写的都是些剑法秘诀,老先生便命江小鹤白日读这几本秘诀,晚间在星月之下学剑。

    不到一个月,江小鹤将那几本书全都背熟了,老先生收回书去又走了。

    江小鹤便依著脑中所记的剑诀,日夜刻苦学剑。

    老先生是忽来忽去。来时就用口指点几种剑法,矫正江小鹤几处错误。

    江小鹤连年专心学习,暇时并到山涧中练习水性。

    到了第七年的头上,他的剑法已然精熟,自信武艺已比阆中侠、鲍昆仑等人超出了百倍。

    第八年,第九年,老先生并不再出游,只在山上亲自教给他气功及点穴法等等江湖上所失传的奇技,并教江小鹤读书。

    到了第十年的春间,老先生这才对江小鹤发话问道:“你觉得你的武艺学得怎么样了?”

    江小鹤因为急于下山复仇,便说:“师父教给我的,我全都学会了!”

    老先生说:“你的武艺只学了我的一半,还不如那哑巴,他都学会了我的武艺六成。”

    江小鹤一听,不由吓地出了一身冷汗,心说:“那个哑巴这十年来他除了给我做饭,就是种茶,看那样子他连一块石头都抬不动,原来他的武艺竟比我还强!”

    老先生又说:“他是你的师哥,你应当跟他学,看他是多么韬光酝技,内家的武艺原不当轻易外露。不过你不同,你年幼时受过极大的艰苦,你要去报父仇,我不能拦阻你。但你可要记住了几句话,第一,除了你的杀父仇人之外,无论是谁也不准伤害;第二,与人比武可以,但不可以拼斗;第三,要济弱扶倾,怜孤恤寡。武艺是为帮助别人的,不可以之自私牟利,恃强作恶。其余的我也不必对你多说,你下山去吧?”

    江小鹤又跪倒说:“现在我还不愿下山,我想再从师父学几成儿武艺!”

    老先生却笑道:“你若再学几成武艺,就没有人能制服你了。但你现在所会的武艺,就足以压倒了蜀中龙、龙门侠有余,鲍振飞到你手中将如小儿,其余的人连蝼蚁也不如了,你还不知足,快下山去吧!”

    于是江小鹤叩别了师父,拿上行李和宝剑,高高兴与地走下山去。才离山半里,就听身后有人呵呵地乱叫,江小鹤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哑巴师兄。

    他赶紧止步,回身抱拳。哑巴摸著他那秃光的嘴巴,又用二指向空一点,然后摆摆手儿。

    江小鹤就明白了,是老先生叫他下话来,嘱咐自己对点穴不可使用,随就点了点头。

    哑巴又从江小鹤的行李卷内抽出来宝剑,他抖手一舞,真有飞龙起虎之势。

    这几式江小鹤全都没跟老先生学过,于是接过剑来,学了一次。

    哑巴见他学会了,便笑了,于是二人才分手,江小鹤便走上了大道。

    江小鹤本有从川省骑来的那匹黑马,可是已于四年前死在山上了。但江小鹤十年前在阆中府赌博所赢的银两可还都没有动,他就想走过了江时,一定要买一匹好马。

    在路上他就徒步而行,正当春间,这江南的水田之中处处是插秧的少女,他看见了这些女子,不由心里一动。又想起那生长在仇家的儿时情侣鲍阿鸾,这时大概可已过了二十岁,多半已经嫁人了,前时的婚约,也许忘掉了。又不知自己母亲现在是怎样的衰老,弟弟已长了多高,因此他不由得顿足长叹。

    虽然如此,但他学会了一身超人出众的武艺,文字也相当通晓,已不再是十年前的那个三头虎江小鹤了。所以他意态轩昂,精神畅爽。

    一过了江他就置办了一匹黑马,并把十年前的那只金铃找出来,挂在马上。于是飞骑北上,藏锋待试,取道荆楚,先在襄阳打了花枪庞二,又到信阳州打了赛黄忠刘匡。

    同时在信阳他写了一封信,找了一个贩药的紫阳客商,给龙家兄弟捎去。然后他又到上蔡,打鲁伯雄,到商水,打刘青孔。但这些都是比武性质,他打了那些豪杰,同时也就跟这些人交朋友,并因此听人谈到了李凤杰及纪广杰之名。

    他正想西去找昆仑派报仇,不料忽然有个镖行中人,到商水刘青孔之处去请他。原来十年前他在阆中府所交的朋友短刀杨先秦,那本是河南人,五年前那人就辞开川省回到家乡来开镖店。

    不料最近因他与同行相争斗,负了重伤,听人说说江小鹤之名,他才派人来请他,想要见见面。

    江小鹤也突然想起这个十年前同游美人巷的好友,于是他就赶紧到了许州城杨先泰所住的客店之中。

    杨先秦卧在病床上,忍著伤痛,与江小鹤畅谈了二人别后十年之事。然后就提到他的伤势,说是只有嵩山白松寺的金脸菩萨太无和尚秘制的“金刚更生散”才可以治愈,但是没有人敢去索药。

    江小鹤不忍见旧友负伤呻吟,于是他自告奋勇,驰马来到嵩山;不料因此又打败了太无和尚,而且结识了李凤杰。当下他冒著暑热,一路马上的金铃乱响,又回到了许州城。见了杨先秦,他一面亲自动手给杨先泰敷上了药,一面又把见了李凤杰,打了太无和尚之事得意地说了。

    杨先秦就说:“兄弟,你又给我惹事了!李凤杰这个人我不大晓得,只是金脸菩萨太无和尚,你如何也打他?他是河南头一位有名的英雄!”

    江小鹤说:“你放心!我讨药时并没有提到你的姓名,他决不能找你来。现在药来了,你的伤就不发愁了,我可不能等著你好了。我要赶紧到关中、到镇巴、到紫阳去办我的事,咱们后会有期!”

    杨先泰执意挽留他,江小鹤又在此住了两天。到第三天,他确实见杨先泰的伤处臃肿之处已经消了,他便知道“金刚更生散”真有效验,他遂不辞而别,再往嵩山前去。

    二次来到嵩山的时候,正落著纤纤的细雨。江小鹤头戴大草帽,身披油布短衣,但马上都淋湿了。乌黑的马鬃,灌上雨水,发著光,像乌金一般。前面的山和两旁的麦田全都笼在烟雾里,茫茫地看不见一个人。

    江小鹤心说:我可向谁打听鸣琴涧去?于是他又把金铃掏出来,挂在马上,纵马向西去走。

    正在走著,忽见前面茫茫的雨气之中,奔来一条白影,有人在对面高叫著说:“江兄!江小鹤!”

    白马冲开雨气来到临近了,江小鹤才看出这人头上也戴著大草帽,正是那李凤杰。

    李凤杰就说:“从别后的第二日起,我就天天在路旁等著你。我想还得过几天你才能来到,不料今天下著雨你就来了!”

    江小鹤说:“既然应得再见面谈谈,我就得赶快来。”

    李凤杰问说:“你那位朋友的伤势好了吗?”

    江小鹤说:“不出十天,他的伤一定全好。太无和尚的药真有效验,我倒想上山去给他道个谢,把打架的事不提,我们交个朋友。”

    李凤杰说:“江兄你真是个爽快人,好,一半天你同著我到白松寺去见他,那天的事一说就能了事。江兄,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在鸣琴涧有个采樵的朋友,名叫胡二怔。那天你走后,我就搬到他家去住,他那村里有个姓陈的,家中只是母女,极为贫寒。那女子你猜是谁?”

    江小鹤说:“我在此人地生疏,我猜不出来。”

    李凤杰说:“就是那天在山上我搭救的那个女子。她的母亲一定要把她嫁给我,我也想飘泊了几载,如今也二十多岁了,娶房妻子也是应当的。”

    江小鹤笑著说:“好,那我就给你道喜了。我现在先到城里找家店房住了,等两住了我再来看望你和嫂嫂。今天咱们总算如期见了面。”说著,他抱抱拳,拨马就要回去。

    李凤杰却拦住他,说:“江兄,你没听明白,我虽订下了亲,可是须待过节后再娶。初八那天是吉祥日子,距今不过四天,无论如何你也要喝完我的喜酒再走。现在,我在胡二怔的家中盖了两间草房,并请了一个帮助的人,他会做菜饭。我又为你预备下了好酒,趁著今天落雨,正是细雨黄昏客到门,何况你又是一位侠客。来,你到我那里,咱们把酒畅谈一番,晚间你就宿在我那里,你看如何?”

    江小鹤却说:“我来此不过想跟你谈上半日,明天我就要走,因为我还有急事在身!”

    李凤杰说:“无论你几时走,现在也要到我那里谈谈。”

    江小鹤见李凤杰的衣服此时都已淋湿,他便笑了笑,随著李凤杰走去。

    两匹马走进那雨气茫茫的小村里胡二怔的家中,一齐下马,李凤杰推开柴扉,先牵马走入,江小鹤随著进去。有李凤杰雇的那人,把两匹马都系到院中的一棵小榆树上,黑马上的行李也搬到屋里。

    江小鹤就随李凤杰进了那间新搭的茅庐,他脱去了油布衣,就放在榻上。

    这屋内有两张破桌,一条板凳,李凤杰把一张桌子靠近榻旁,两人都坐在榻上,雇用的那个人便送上酒来。也没酒杯,只是一只大饭碗盛著满满的酒,两人轮流喝著,下酒物也只是几条黄瓜,夹著粗盐吃。

    李凤杰就说:“因为我没料定你今天就来,所以甚么菜也没预备,少时我叫人到镇上给咱们办点酒菜,晚间再吃。”

    江小鹤说:“这就很好了。十多年来我在外面闯荡,有时也饮几杯酒,但都没有今天这样痛快!”

    李凤杰就问:“你家是在哪里?”

    江小鹤说:“陕南镇巴。”

    李凤杰一听,不由得就变了色,但仍然矜饰著,笑了笑说道:“原来你跟鲍昆仑是同乡!”

    江小鹤把拳头向桌子一捶,几乎将桌子捶得塌了架,碗中的酒都振荡得溅出许多。他恼恨地说:“休要提他!”

    李凤杰不禁更为惊异。

    江小鹤又大口地喝了一口酒,他又长叹,说:“李兄,你不晓得我。我在江南学艺十年,如今下山才不过两月,虽说打了庞二、刘匡、鲁伯雄、刘青孔那些人,在河南省已有了小小名头,但还不大有人认识我。可是你到镇巴紫阳和川北阆中府那几个地方去问问,十年前我就出了名了。那时我才十四岁,我就用尖刀刺伤了龙家兄弟!”

    李凤杰趁势又问道:“怎么,你跟昆仑派并无交情吗?”

    江小鹤随叹气,随饮酒,酒入愁肠勾起来他十几年的宿恨,他就把甚么话全都对李凤杰说了。然后就说:“我为甚么不能在此多留?就是我恨不得立刻就往镇已去报仇。本来我应当由信阳州就一直入陕南,可是我不走那条路,我故意要绕点路。我要先把名头弄起来,叫鲍振飞知道我将要找他去了,他好招集门徒,设法抵挡我。然后我再去,斗他们昆仑派那些徒子徒孙,不然,显见我是欺鲍振飞一人年老!”

    李凤杰明白了江小鹤的来历,他使更是惊奇钦佩。解开钮扣,把胸膛露出,指著右肋的一块剑疤,说:“江兄你看,这块伤才好。在上月,我在西安府独斗昆仑派,杀伤了他们六七个人,虽未会著鲍昆仑,可是葛志强、鲁志中那些人全都领教过,他们的武艺实在极为平常。所谓昆仑的刀法也实在极为笨拙,只是有一个人我们应当留意他,那就是龙门狭的孙子纪广杰。在商南县,他同著一个昆仑派的女子,两人战我一个,但我吃亏了。这块伤就是纪广杰的宝剑给我砍的!”

    江小鹤一听,他也不由得惊异,他并不详细打听纪广杰,却只问:“昆仑派的女子?这个女子姓甚么?”李凤杰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想她一定是昆仑派门徒的女儿,刀法却比葛志强、鲁志中等人都精熟。”江小鹤更探著头说:“长得甚么模样?有多大年岁?”

    李凤杰说:“大约有二十上下,容貌是很秀丽的。我因不屑与一女子交手,所以总是躲避与她对敌,也未细看她。”

    江小鹤说:“这一定是阿鸾无疑了!”因之心中倒不由得一阵难过,又连气喝了几口酒。

    此时,窗外的雨仍然落著,并且比刚才淅淅的声音更大。李凤杰却叫他那个佣人,冒著雨到东边镇上去割肉买菜。他又往碗里添了些酒,两人且饮且谈。

    江小鹤就抑郁地说:“明天大雨就是不住,我也一定要走!”

    李凤杰说:“江兄你是急于前去报杀父大仇,我也知留不住你,但我也要去重寻纪广杰,报那一剑之辱。我打算明天与你同行。”

    江小鹤却摆手说:“你正要办喜事,怎可以跟我一同走?再说我这个人的性傲,决不愿别人帮助我。就是你想找纪广杰夫,也应当等我把事办完了。不然,到时咱们两人一定要彼此帮助,就是胜了纪广杰,也难免为江湖人所笑。”

    李凤杰沉思了一会,就点头说:“明天雨住了江兄再走,如若还下著雨,你总是再留住一日,咱们多谈谈才好。”

    江小鹤也点了点头。

    这时窗外的雨还在潇潇地下著,时间也不过下午三四点钟,二人又谈论些江湖之事,及内家武艺,不觉著又把这一碗酒喝干。

    李凤杰还要添酒,江小鹤却摆手说:“不要再喝了!留到晚饭时再喝吧!”

    李凤杰又出屋去了一趟。他到胡二怔的屋里,却见那屋里只是那位老太婆,正倦趴在炕上睡觉,胡二怔却没有在家。看看他那根扁担,直直地在墙角,李凤杰心说:“胡二怔他做甚么去了?这下雨的天气!”他又回到自己屋里,就见江小鹤躺在床上,手里拿著自己的一本诗稿,正在翻著看。

    李凤杰就问说:“江兄想必也能作诗?”

    江小鹤摇头说“不能,不能!我本来是一个字也不认得,后来拜了师父,我师父他却是个好文墨的人。他有时教我读书识字,我才略略能看书。比李兄的文墨当然是比不了,可是我认识这几个字,走江湖也够用了。”说到这里,他不由想起当年在阆中的一件旧事,就不由长叹道:“不认识字的人真是吃亏,当年我在阆中,就因为两封信,竟叫阆中侠疑惑我是昆仑派的奸细。”由此又谈到了阆中侠。

    李凤杰也久闻阆中侠的大名,他听说阆中侠都曾在鲍振飞的手下吃过大亏,就想鲍振飞的武艺一定比他那些徒弟高强百倍,今虽年老,但也不可轻视。江小鹤虽然武艺高强,年轻力壮,但他究竟能否敌得过鲍振飞,还是个疑问。

    二人都躺在榻上,斜对著面,越谈越高兴,忽然房门一开,吹进来一股潮湿的雨气。

    李凤杰坐起身来一看,原来是他雇用的那人回来了。他用的这个人虽然手里拿著一把破烂伞,可是身上也淋得跟水鸡一般了。他把从镇上买来的猪肉、青菜和一尾活跃的大头鱼都放在桌上。他像喘不过气来,脸上不仅是一层雨水,还带著惊慌之色,半天才说出来:“胡二怔闯了大祸!在镇上他把人打死了!”

    李凤杰不禁吃了一惊,赶紧问说:“为甚么?”

    江小鹤也坐起身来!就见这雇的人又喘了喘气,说:“今天下雨,胡二怔不能上山,他就到镇上要账去了。要了账他就遇见郝家庄的狗皮尤秃子,拉他到徐小铺去赌钱。胡二怔把钱都输光了,他就急了,扭住尤秃子叫他把输的再要回来。因为这就吵起来,胡二怔给了尤秃子一拳,尤秃子那样儿哪禁得住他打,一下就给打死过去了。那时有好多赌钱的人都是郝家庄的庄了。一齐上手去打胡二怔,胡二怔又打伤七八个人。后来郝家庄的人都来了,郝二老爷拿著虎头钩也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就把胡二怔给捆起来,抬到郝家庄去了。大家都说,胡二怔那怔小子,这回可闯了祸,一定得叫郝家庄打个半死。”

    李凤杰一听,不由得气愤填胸,就说:“我得去看一看,不能叫郝家庄的那些人欺负胡二怔。”

    说时,他戴上草帽,又接过那柄雨伞。

    江小鹤也下了榻,系上他的草鞋问说:“郝家庄是干甚么的?是本地的恶霸吗?”

    李凤杰摇头说:“倒还不算恶霸,可是登封县周围十里已没人敢惹他。郝家兄弟二人,郝大在外作将军,官职不小,郝二却在家中作财主,嵩山附近这几县属他最富。他会武艺,又好佛,在白松寺里我曾见过他一面。”

    江小鹤说:“你只和他见过一面就好了,大概你们不至于打起来。我也不必陪你去了。”

    李凤杰说:“江兄你不必陪我前去,我去了少时就回来。”

    江小鹤说:“你把我的油布衣裳披上!”

    李凤杰却摆手说:“不用。”他随就出屋,撑起雨伞走了。

    这里江小鹤又躺在榻上,歇了一回,觉得非常无聊,而且刚才喝的酒直往上涌,头很热,他就想出去凉爽凉爽,披上油布衣裳,出了屋。

    在那柴扉之外,就见烟雨中的村落,连一个人一条狗都看不见,这情景又不禁使他忆起了儿时。当十岁左右,一下雨就在屋中听母亲给说笑话,一个笑话没说完,父亲江志升戴著大草帽由鲍家练武回来,自己把他大草帽抢过来戴在头上,就冒著两出去玩耍。

    那时家庭亲切的情景历历在目,而鲍振飞杀死自己的父亲,使自己母子兄弟离散,以及在鲍家所受的苦处,也都像昨天的事情一般。

    他立刻胸头的怒火又往起燃烧,头上虽被雨淋著,可还有些发热。

    随后那李凤杰的仆人给江小鹤送出大草帽来,指著东面的一棵在烟雨中摇动的大桑树,说:“江爷你看,那桑树下面的破房子就是陈姑娘家。陈姑娘的老爹早先是个猎户,因为在山上追一条狐子,跌下山摔死了。母女二人很可怜,等过两天陈姑娘嫁了李爷可就好了。”

    江小鹤突然又想起李凤杰的喜期在望,而自己明天就要走,他对我这样殷勤招待,我却一点礼物也不送他们,未免显得我不会交朋友。趁著他没在家,我又在屋待不住,不如我冒雨进城给他办些礼物去。

    看这时天色尚早,于是江小鹤就赶忙跑到门里去备马,那雇用的人看见他,就问说:“江爷,你要干甚么去?”

    江小鹤说:“我到城里去买一点东西,少时即归。”

    当下他就到屋中取了银钱,然后出门上马,就驰往村外。找著大道,马蹄踏著地下的松湿泥土,就一直往东直奔登封县城。江小鹤虽然由此往返过四次,但他还未进过这县城,如今一到城里,就见街道很宽,商铺繁盛,虽在雨中街上仍有不少打著雨伞往来行走的人。

    江小鹤下了马,向两旁去看铺户,到此时他倒为了难。心说:我给李凤杰买些甚么礼物呢?买些脂粉绸缎,那又太女儿气,而且我又不认识那媳妇的娘家。我总是买些李凤杰所用的东西才好,可是李凤杰他只用书用宝剑。下雨天要买书一定淋湿,宝剑他现在又有,再说这县城里也决没有好铁匠能打出好宝剑来。站在雨中道旁,思索了半天,忽然想起不如买几只鸡送给他,反正到他娶亲的那一天,一定要杀鸡请客。就是不请客,留下鸡也很好,因为他以后就成家过日子了,家里也应该养几只鸡。随就向路旁的人打听卖鸡的铺子,路旁的人就告诉他还得转过两条街。那里名叫鸡鸭市。

    江小鹤就牵著马依著方向去找,果然找到了。这里有四五家鸡鸭舍铺,忡忡的鸭子乱叫唤,并有鹅在笼里伏著,像是睡了似地。江小鹤心说:买只鹅倒还不错,这东西又肥又大,倒像个豪侠样子。

    于是,他就在一家店里买了一只鹅、两只大母鸡、一只公鸡,三只鸡都用绳子缚上膀子和腿,挂在马鞍旁,惟有这只大白鹅,他实在没办法。鹅的两只短腿既难绑,翅子又大,一扑楞,把铺子里的鹅毛、鸡毛、鸭毛全都扇起,像飞起了许多雪花。江小鹤只得将那鹅用手抱住,上了马还得分出一只手来提住缰绳,他就带著鸡、抱著鹅,拨马走了。

    转过了两条街,打算要出西门,只是那只鹅时时伸起脖子来叫唤,三只鸡在鞍下挂著,又被江小鹤的腿与铁镫摩擦著,它们也不住地挣扎。同时这匹马也觉得不大舒服,时时往起来跃跳,往后扭,不听主人的驱使了。

    江小鹤一只手按住鹅,一只手抽出皮鞭,使力地策马,并大喝街上的行人说:“借光!躲开!”

    他本想一股气驰出西门,纵马去走,一霎时就可以回到鸣琴涧。却不料这匹马现在竟跟疯了似地,胡蹦乱闯,街上行人打著雨伞又使它眼岔。

    忽然又由一条小巷里走出来一个披著蓑衣的人,远看简直像个大刺猾;这匹马不由又一惊,蓦地往起一跳,就把江小鹤掀下马来。马就带著三只鸡向西惊跑了去了,鹅也扇著大翅膀扑扑地飞了,江小鹤幸因身躯灵便,没有摔著。

    这时,忽有人哈哈大笑,江小鹤扭头一看,原来就是那个披蓑衣的人。他心中立刻怒气倍增,抡拳奔过去骂道:“你还笑我?那不是你这件破蓑衣,才把我的马惊跑了的?”说时一拳向那人打去。

    不料那人“嗖”地一闪身,身躯极为利落,他撩开江小鹤的右臂,以右手的二指向江小鹤肋间点来。

    江小鹤吃了一惊,赶紧退后一步,说:“啊呀!你还要跟我施展点穴法?”说时,又猛地跃步向前。

    那人也除去了蓑衣,展开拳法,并时时想以点穴制胜。可是江小鹤本来精于此道,哪里肯叫他得手?往来四五合,就听“咚”的一声,那人便摔倒在泥水之中。

    江小鹤又哈哈大笑,踢了一脚,就说:“你起来吧!”同时再细一看,这人的容貌,却不禁惊异,因为觉得十分眼熟,仿佛曾往哪里见过似地。随问说:“喂!我好像认得你,你姓甚么?”

    那人本是个很瘦很短的,年纪也就是二十来岁。他爬起来时,衣裳已满是泥污,拣起他那件蓑衣来,就气忿忿地向江小鹤说:“你认得我?我还认得你呢!阆中侠都不肯收的龟种,现在你又来到这里称英雄?”骂毕,抱著蓑衣转身就走。

    江小鹤虽然被他骂了,可是倒不生气,脑里只是想:“这人是谁呢?”

    这时街上的几个穷孩子把他跑了的马给截回来,飞了的鹅也给捉住,江小鹤向他们道谢,每人给了他几百钱。

    然后,又叫一个孩子在旁边杂货铺里买了一条麻绳,他就狠狠地把那只鹅绑在马屁股上,上马挥鞭,就出西门走了。

    在路上,他费尽了思索,但也想不出刚才被自己打的是谁,与自己在哪里见过,觉得十分纳闷。

    这时雨也微小些了,云雾中已可隐隐看见前面那巍峨的嵩山。江小鹤心里就想,刚才被我打了的那人,莫非是白松寺太无和尚那里的?可是他怎会知道在十年前阆中侠不肯收我为徒弟呢?想不出来,心里倒非常急躁。回到了鸣琴涧,就见李凤杰已然回来了,并把那胡二怔已经救出。

    那胡二怔今天在镇上打了郝家庄的几个人,可是他也被郝家庄绑了去给毒打了一顿,若不是李凤杰去了给说情,那郝二老爷还是不肯放他。他光著膀子,铁肩膀和脊梁上全都是紫色的鞭痕,头皮也破了,流出血来。他坐在院中榆树下,噘著大嘴,鼓著肚子,气得跟十个蛤膜似地,江小鹤牵马进来他也不理。

    李凤杰走过来说:“江兄,你进城作甚么去了?”

    江小鹤说:“因为我明天就要走,我进城给你买了一只鹅三只鸡,好作为我给你贺喜的礼物。”说著,他从马上把鸡鹅解下来。

    那三只鸡都羽毛零落,耷拉著脑袋,一扔在地下,就都趴在那儿起不来,已然半死了。李凤杰不由笑了。江小鹤就说:“你快点宰了留著请客吧!养是怕不活了,为这三只鸡一只鹅我可真费了事,还跟一个人打了一场架!”

    李凤杰惊讶著说:“怎么,你又跟人打了架?在嵩山你可不应当净得罪人,金脸菩萨太无和尚那不算,少林寺中会武艺的僧人就有五百多。不过他们庙中的规矩很严,从不许到山下去殴斗。”

    江小鹤摆手说:“不是,不是,我打的是个外省人。我认得他,他也认得我。”随说著,系上马,拿著大草帽和油布衣服送到屋里。

    李凤杰也随他进来,又问:“为甚么你老兄又同人打了起来?”

    江小鹤把刚才的事说了说,又说:“那人十分瘦小,面貌我觉得十分眼熟,仿佛在十年前闯江湖曾见过他,可是我又想不起来。他的拳法很不错,除了我,今天谁也不能打过他。我并且看出来,他会点穴法。”

    李凤杰纳闷著说:“点穴法?……”翻著眼睛想了半天,他就说:“据我知道,天下之会点穴法者,只有三家。一个是鄙师蜀中龙,一个是纪广杰的祖父龙门侠,但这两位老侠全都不轻易传人。我从我师父那里只学得大意,并不会使用。纪广杰与我交手过两三次,我也没见他使用点穴法。另一个就是开封的高庆贵,他是家传的,不过会上四五个著数,此外大概就没有人了。”

    江小鹤听了却不禁暗笑,因为自己的师父和那哑巴师兄都是精于此技的,李凤杰却还不知道,当下江小鹤就摇了摇头。

    李凤杰又在旁跟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像没听见似地,脑里只是思索那个面熟的瘦子。

    少时,李凤杰用的那个仆人进来说:“鱼怎么做?”

    李凤杰说:“酱和油还都没买来,只好煎著吃吧,有醋没有?”

    仆人说:“醋倒有,姜我也买来了。”

    李凤杰点头说:“好了。”又隔著门一看,那胡二怔还在院中树下坐著。

    李凤杰就叫了一声“二怔”,胡二怔答应了一声,却不站起身来。

    李凤杰就叫他说:“二怔,你这里来,我给你引见一位朋友。”

    胡二怔这才慢慢站起身来,光著脚走到门前。

    李凤杰就指著屋中的江小鹤向他引见道:“这是我的朋友江小鹤,他的武艺比我强得多。”

    胡二怔也不进屋来,他仰著脸往屋内去看,就见江小鹤身长体健眉目英武,他便不敢小瞧,随拱拱手,转身又回到榆树下去任那雨淋著。江小鹤看见他那黑铁色的厚大的脊梁,上面有鞭痕累累,有几处都抽裂了肉,露出血来。

    江小鹤就忿忿地说:“那郝家,一定是恶霸!”

    李凤杰却说:“但是他把郝家的庄丁也打得不轻,这胡二怔他常在外面与人殴斗的。”

    江小鹤便不言语了。

    外面雨声虽然小了,但是还没有住,天色可渐渐昏黑了。

    胡二怔在院中喂那两匹马,那个仆人就把煎的鱼、热的酒、熬的汤、煮的饭,都摆在屋中。屋中也点上了两盏菜油灯,李凤杰与江小鹤就又高谈畅饮起来,并把胡二怔也拉到屋里,请他喝了些酒。

    因为江小鹤明天就要起身,所以李凤杰越发擎著大碗请他饮。并说:“江兄,你别看我是念书人出身,但是生平最钦佩你这样豪爽之人。据我说,无论武艺多么高强,但是性情若不豪爽,仍然算不得真正侠客。我们看太史公的游侠列传,以及唐朝人所说虬须客等人,莫不是激昂慷慨,豪侠爽快,所以我最恨昆仑派那些人。因为他们没有一点豪侠气概,一次在长安西关,一次在灞桥畔,他们两番与我交手,总是二三十人一齐上手,并且还杂入一个妇人。我真觉著他们可耻,后悔我与他们惹了那场闲气!”

    江小鹤一听,心中又勾起了烦恼。喝了口酒,暗暗叹了口气,他又详细询问那帮昆仑派与李凤杰交手的那个女子的容貌。但李凤杰仍然说自已没有十分注意那女子,究竟她长得甚么模样,自己实在说不出来,不过长得不寒伧罢了。

    江小鹤听了,心中越发感叹。暗想:“多半就是阿鸾,只不晓得她是否已嫁了人?她是否恨我?她若嫁了人,那我还倒不至于大伤心,慢慢地断了念头。若是她还待字闺中,那可叫我真难处理。我要想报父仇,就不能娶她。要娶她那就不但不能报父仇,还要向他们昆仑派求饶告罪、哀告、恳求,我江小鹤岂能做那事?”想到这里,就咳地长叹了一声。

    连气喝了几大口酒,然后把筷子放下,酒碗一推,向李凤杰说:“我醉了,明天一早就是下雨我也要起身赶路,到长安、紫阳、镇巴,斗一斗他们昆仑派,把仇报了,我也许就死在那里!”

    李凤杰惊讶讶问道:“江兄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若真觉得昆仑派和纪广杰难斗,那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娶亲的这件事并不要紧。”

    江小鹤冷笑道:“八个昆仑派,十六个纪广杰,我也不放在眼里。我烦恼的并不是报仇和争斗之事,我却是另有一件事,十年以来我也时刻未忘。我走江湖吃苦,在深山上学艺,不仅是要替父报仇,还为著另一件事,这件事却比报仇的事难得多!”

    李凤杰说:“你又不豪爽了,有甚么话何不对我说?你我虽相交未久,但彼此已知肝胆,只因你明天就要起身,不然我一定要留你多住些日。倘若你不嫌弃,我还愿与你结为生死之交!”

    江小鹤却说:“好,说出这句话来,我们二人就算是盟兄弟了。可是我那件烦恼事真不是一言半语所能说尽,而且说出来你也不能给我想出甚么好主意,更得叫我心里添烦。还是等到将来我把事情办完了再来告诉你吧。”说毕他头朝里躺下睡了。

    李凤杰用眼看著他,呆呆地坐了半天,但心中已经略略明白。江小鹤屡次三番他向自己询问昆仑派那女子的容貌,多半那女子就是他十年前的情人,可是在十年前他们全都很小啊!难道十三四岁的少男幼女,就有甚么私情吗?这样想又有点不能相信。

    此时窗外有微微的淅沥之声,两盏灯里的油都已快烧尽了,桌上盘碗狼藉,并堆著许多鱼骨鱼刺。李凤杰就把桌子搬到一边,预备明天早晨再叫那个佣人来收拾。他并把两盏灯的油都倒在一个灯碗里,吹灭了一盏,留下的这盏也压下灯捻,然后将屋门掩上。

    刚要躺在榻上去睡,忽见江小鹤一翻身,他睁著眼晴悄声说:“把那盏灯吹灭了吧!”

    李凤杰吃了一惊,真没想到江小鹤这时原来也没睡,便笑了笑说:“留著一点灯光岂不更好?你怕甚么?难道还有人偷我们的东西吗?”

    江小鹤又悄声说:“快吹灭了灯,我听见外面有声音!”

    李凤杰越发惊诧,回身噗地把灯吹灭,并随身由壁间摘下了剑,轻轻地抽出。

    走到屋门前,扒著门缝向外去看。就见外面的天色并不黑,只是灰色的混混沌沌,也不知雨是住了没有?可是,院中的榆树被风一摇动便哗喇哗喇地往地下洒水珠。

    李凤杰刚要开门出去看看,后面的江小鹤已然下了木榻,将李凤杰拦住悄声说:“不要出屋去,你别管,这大概是白天跟我打架的那个人他找我叙交情来了。”

    李凤杰微笑道:“我想是甚么声音也没有,大概是你听差了!”

    江小鹤微笑道;“我明听见有人推我们的柴扉,决不能听差。在九华山上我学艺十载,就是在十步之外你往地上扔下一个绣花针,我也能听见他的响声。”

    李凤杰笑了笑,心中还不相信,以为纵是柴扉响,也许是村里的狗来顶的,绝不会是甚么贼人。

    江小鹤似乎毫不惊慌,但只是极有趣似地,把李凤杰手中的剑要过来,说:“你去睡吧,决没有甚么大事。回头我也许捉来个玩艺儿给你看。”

    李凤杰笑了笑,说:“好吧,我看你的。”心里却想著倒要看江小鹤猜度是真是假,并要进一步看他的武艺。

    江小鹤在门缝旁往外看了看,他又回到榻上睡,宝剑就放在身旁。李凤杰依然躺在外首,两人都不说话。

    过了半个多钟头,江小鹤似乎又睡著了,院中却发生脚步声,李凤杰就要翻身坐起,江小鹤却又把他按得躺下,说:“这是胡二怔的声音。”

    李凤杰倾耳静听,果然听见外面的脚步的声音很是沉重。待了一会,有人在院中大声打哈欠,真是那胡二怔。大概他是因为懊恼,身上的鞭伤又痛,在屋里睡不著,所以才出屋来凉爽。

    李凤杰就不由佩服,觉著江小鹤实在比自己精明能干的多。胡二怔在院中大踏步地走著,哼哼地喘气,并不住地打哈欠。

    李凤杰又笑了,就向江小鹤说:“胡二怔起来了,叫他给我们巡更吧。”

    江小鹤没有答言。

    又过了一些时,李凤杰也就迷迷糊糊地要睡了,忽然就听胡二怔在院中惊喊一声:“有贼!”

    江小鹤就像一只狸猫似地立即就手持宝剑由李凤杰的身上跳了下去。

    他一出屋子,李凤杰也赶紧去取宝剑,外面却听当当地钢铁相击了几下,又听江小鹤说:“老朋友你别跑呀!”及至李凤杰拿著江小鹤的剑跳出屋之时,就见江小鹤已然闯出柴扉追下那个人去了。地上直挺挺地躺著一条大汉,原来是胡二怔正被点穴法给点倒了。

    李凤杰先上前将胡二怔解救过来。他就提剑追到外面,外面也是不见江小鹤。雨还淅淅地下著,李凤杰跑出了村子,才见大道之旁,江小鹤正与一个人在交手。

    那人使的是一根铁杖,双手舞著,除了横抡硬碰之外,并时时以点穴的著数向江小鹤的胸间去点。江小鹤的那口宝剑就如同这雨夜的空中闪电一般,白光飞舞,随著他灵巧的身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逼得那人不住向后去追。

    李凤杰看他们交手不过十余回合,就见那人抵挡不住,拖著铁杖就跑。

    江小鹤就似一只鹰似地飞追了上去,就从后面将他揪住,先把他的铁杖夺过来扔了。那人疾忙转身,用点穴法去掣江小鹤,但都被江小鹤将他手推开。

    李凤杰也提剑赶上前去,江小鹤摆手说:“不要伤他!”然后向那人微微冷笑,说:“老朋友,你的点穴法千万别向我来使用,这种能耐只可以欺负一些江湖人,但我却连用也不愿用它!”

    那人得知敌不过江小鹤,他就不再抵抗了,喘著气说:“任你处置吧!可是我得告诉你,我今晚来不是要伤害你,我却是要跟你比一比武艺。因为十年前我们在南江县相见时,那时我们的武艺都差不多,现在我们的武艺都学成了,所以我才想来跟你比一比。”

    江小鹤一听,才蓦然想起来,十年前自己跟著阆中侠到陕南去斗昆仑派,路过南江县,曾在袁家庄宿过一宵,那紫面狮袁涌就曾把他儿子敬元叫出来与自已见过一面。

    当下江小鹤就惊讶地问道:“你不是袁大庄主的儿子袁敬元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袁敬元叹了口气,说:“自从阆中侠被鲍昆仑战败后,回到阆中他就不再闯江湖。我父亲和我哥哥袁子绍平生得罪的人很多,后来没有阆中侠帮助了,江湖中的仇人就都找上门来。我父亲和哥哥都先后被人杀死,家产也都被人抢去了。

    幸有一位铁杖僧,因为我父亲曾布施过他很多钱,他感念旧谊,才把我救了,并替我复了仇,带我到他的庙里去学习武艺,特别传授了我按时点穴法,我就算是他的徒弟。他并给我改名叫静玄,将来还叫我带发修行。”

    江小鹤说:“好啦,以后我就叫你为袁静玄,可是你既认得我,为甚么在城里遇见,你不把话说明,却要在我身上施展你的点穴法呢?”

    静玄说:“我实在没有恶意,我不过是听江湖人传说这几年你是投名师学艺去了。现在纪广杰又到河南来捉拿你,所以我今天见了你的面,才要试探试探你的武艺。其实,我到这里本是为参拜少林寺,并要会会金脸菩萨太无和尚。”

    江小鹤一听纪广杰现在已到河南要捉拿自己,就不由怒气填胸,问道:“你听谁说纪广杰他要捉拿我?”静玄说:“原来你还不知道?纪广杰现在已到了洛阳,随行的有两个人,一个叫独眼先锋蒋志耀,一个叫太岁刀刘志远,都是昆仑派的高徒。纪广杰沿途张贴招帖,要捉江小鹤!”

    旁边李凤杰笑道:“还是他那故技,他曾在西安府贴报子捉拿过我。”

    静玄说:“这不过是为要激你出头。”

    江小鹤忿忿地说:“不用他四处去贴招帖,现在我就起身去找他。静玄兄,咱们后会有期,今天我多有得罪,但你是我十年前的故交,想你必不能怪我!”说毕,他拱拱手转身就跑回了鸣琴涧村内。

    这里李凤杰要请静玄到他家中去谈谈,静玄说:“我不去了,过几天我再去看你。可是,你要告诉江小鹤,那纪广杰的武艺是不可轻敌的。”说毕,静玄拾起来他那根铁杖回身走了。

    这里李凤杰赶紧回到村内,就见江小鹤已然牵马走出了柴扉,李凤杰就拦阻说:“江兄你何必要这样性急,要走也得明天再走。”

    江小鹤摇头道:“这口气我忍不下去。我还没去找他们昆仑派,昆仑派却使出纪广杰来找我,并且还是要捉拿我。我若不赶紧迎上去斗斗他们,显我江小鹤真是胆小如鼠,枉在九华山学了十年的武艺!”

    李凤杰知道拦不住他,便说:“江兄你既要走,我也无法拦你,不过那纪广杰的武艺我是知道的,他那龙门派传下来的剑法实在高超。你见了他切不可轻敌,这我可并不是灭你的锐气。”

    江小鹤却冷笑道:“我愿意他的武艺高超。并且见了面我也只用二三成的武艺来对付他,真正的功夫我还不想使用。我此去先把他打服,然后我再去找昆仑派报仇。大约一个来月,我就可以回来。”

    李凤杰点头说:“好,好!我就在这儿等你。”

    说时二人把宝剑换过来,江小鹤就上马向李凤杰拱拱手,便往村外走了。

    这时,大地之上烟雾茫茫,连路径都看不清楚,江小鹤身上披著油布衣裳,头戴大草帽被雨击著还簌簌地响,道旁的雨水也潺潺地向山涧和小溪之中去流泄。坐下的黑马哗喇哗喇地膛著水,就往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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