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火,晚霞烧天!

  秋风扫落叶,枫叶映眼红,草木萧瑟,秋深了!

  川东武隆方向,两道尘烟滚滚起处,有两匹坐骑,并肩疾驰而来……

  两匹坐骑,显得一高一矮,高哟,是一匹鞍靼华丽的白色健马,矮的一头,却是一匹一步三点头的小毛驴儿。

  所谓蜀道难,就是因为沿途峙岖难行,颠颠簸簸,踏上川东的这段蜀道,白色健马显然不是那小毛驴的对手,任它跑的遍体汗淋,气喘咻咻,总不哪那小毛驴儿来得轻便,滑溜!

  白马上,坐的是一位面如冠玉的青衣少年,他似是不耐在马上的奔波跋涉,不时脚掌着力,在蹬上站直起身子,满脸不胜其苦之色!

  这是展宁!

  小毛驴上坐着酒怪,他眼睛闭得紧紧的,一个乱发蓬头垂在胸前,小毛驴背上,平铺着只有一条土花毯子,既无鞍、又无蹬,亏他酒怪坐得稳稳当当,驴儿一路行来,摇摇幌幌地,将这个滑稽突涕,生性诙谐的一位奇侠,送进了白日梦中!

  小毛驴的溜口缰绳,捏在展宁的手里,他在不胜其苦,而又百无聊赖之中,眼看骑在小毛驴上,鼻息粗重的酒怪,投上几瞥既关切,而又羡慕的眼光。

  前面,羊角碛就要到了!

  这个小镇,对展宁来说,真可说是记亿犹新了的,回亿往事前尘,世事当真是目迷五色,变幻万千,哪能不令人徒兴怅惘,百感交集?

  往事已矣,未来的将是什么?谁又能事先料想得到?

  世事的折磨,情感的重负,能使人不触景伤情,忘情不已?

  百无聊赖之中他悠悠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叹息虽不能对胸怀隐忧的人帮助什么,却也有暂时宽慰愁怀的妙用!

  许是这声浩叹,来得出奇而突兀,状似入梦了的酒怪韦长老,口里喷喷地砸一砸着,启开目帘,对前面的隐约可辨的羊角碛投上一瞥,口里咕咕咙咙道:

  “喂,羊角碛就要到了!这一阵子,跑下几十里地来了吗?……”

  没听得展宁答理,酒怪奇然一扭头,打量端坐在马上的展宁几眼,笑道:

  “小子,你后悔了?”

  “我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展宁冷峻的反问出口。

  酒怪舒眉一笑道:

  “你小子不要逞强狡辩,观察你的心事,老叫化还不是洞如观火么?我看你这多天来,一直是愁眉苦脸,恍恍惚惚地,不是你后悔对凤丫头的一席话,说得过份了些?”

  一针见血,展宁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寒着脸,默然不吭。

  酒怪打展宁手里取过坐骑的缰绳,正色道:

  “小子,老哥哥也要郑重提醒你,处理感情纠纷,较打一场势均力敌的硬仗,还要困难!老叫化子认为,你在黄山的处置方法,当真是快刀斩乱麻,淋漓畅快之极,句句话全是真理!每一个字,尽是发人深省的金玉良言!我不知道你是那里来的那股子勇气,我恨不得当场报以一阵子热烈的掌声呢!”

  展宁没出声,只报以一个无法为外人道的苦笑。

  酒怪别有主意,摇头又笑道:

  “老叫化若能想到你有恁般的勇气与决心,也用不着我在那少林古刹,空费了许多唇舌与精力了!”

  少林寺,酒怪与二女的一席谈,展宁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耳听酒怪说出这句话,他无意追间,也不想追问,兀自瞳目望在前面,没吭声。

  酒怪自拉自唱,说到这里,似也无法为继了,手指着行将来到了的羊角碛,又道:

  “你可不能老是这样傻楞楞地,这羊角碛邻近地狱鬼谷,我俩可得特别小心!”

  展宁猛可一楞神,若有所思的道:

  “老哥哥,看天色不早,我俩今夜就在羊角碛憩下来,明日再启程可好?”

  酒怪似是出乎意外,道:

  “咦,我俩不是讲得好好的,不是说定了连夜赶上尧龙山去的么?我是唯恐那逍遥老儿等的焦心不耐烦了,赶下尧龙山来就糟了呀!”

  展宁道:

  “这样吧,我有一件小事待办,必须在这羊角碛留上一宵,你老哥哥连夜赶上尧龙山去,这样,岂不面面俱到了?”

  酒怪稍一琢磨,便即恍然大悟道:

  “敢情你是未雨绸缪,先想斗斗那雪山百乐仙翁?”

  展宁微微笑道:

  “老哥哥,你不赞成?”

  酒怪犹疑道:

  “好是好,不过,我等只明了那百乐仙翁暂时居住在这羊角碛,敢不成你要挨家查访,逐屋寻觅?”

  展宁睨睥一笑道:

  “老哥哥,用不着这样麻烦,人家已经送上门来了!”

  “送上门来?谁?在哪里?……”

  酒怪骇意横生,口里惊叫一声,一颗乱发丛生的脑袋,直在东张西望不已……

  展宁淡然一笑道:

  “我俩的行径,早就落在别人的眼中了,一路行来,未必你全无感觉?”

  未待酒怪答言,展宁移目望向身右十丈以外的一片枫林,扬声高叫道:

  “喂!小东西!祖师爷千里迢迢,赶到羊角碛来了!你何必还要躲躲藏藏,敢情是你明知打不过我,羞于见人么?”

  “放屁!放你的臭屁!”

  随着这声答话,嗖地一声,一道小小的身影电疾向马前扑到……

  来人其疾如矢,一起一落,便就扑到两骑之前,捷如一瞥彩虹,身手俐落之极!

  这是雪山三色童子之中,最小的一个——红儿!

  他,仍旧一身红色劲装,苹果般小脸上,白中泛红,稚气满脸!

  一步落在两骑丈外之前,极力模仿着大人的气慨,两只小手插在腰里,下颔向上一扬,微着嘴,冲着展宁冷笑道:

  “展小侠,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差得远!比我爷爷差得远!”恶狠狠地说到这里,转过脸去,冲着酒怪又左看右看,一看再看,看得酒怪也自是莫名其妙,用手一抹酒糟鼻头,笑道:

  “小鬼,叫化子脸上没有花,让你仔细看吧!不收你半文钱就是了!”

  红色童子脸上稚笑不敛,仰脸问道:

  “穷叫化子,在那龙门山,小爷带给你的一则消息可好?”

  酒怪亟似被黄蜂咬了一口,有心要待发作,眼看站在毛驴头前的稚气童子,确乎又不便拉下脸来,莫奈何,只好淡淡一笑道:

  “消息虽然好,只是时间晚了一些!不过,老叫化还是谢谢你!”

  有这一说,红色童子插腰的右手陡地朝前一伸,摊前手掌道:

  “拿来!”

  “拿什么来?”酒怪顿觉满头大雾。

  “想赖吗?”红儿撇嘴道:“你老叫化曾经说过,你说是只要消息确实,你要好好的谢我的,这话,你忘了么?”

  酒怪轩眉一笑道:

  “好吧!老叫化一身之外,别无长物,只有免费传授你几招武学,如何?”

  “传功夫?……”红儿摇头道:“不稀罕!不稀罕!”

  红儿,立生满脸骄傲之色,睨笑道:

  “你那几手庄稼把式,确乎还上不了小爷我的眼里,不希罕!硬是不希罕!”

  酒怪哈哈笑道:

  “武功无止境,你也不能太小看人了,据我所知,老叫化新近学得来的一招,正是你这娃娃梦寝难求的呢!信不信?”

  红儿奇然抬头道:

  “哪一招?”

  “十——二——天——罡!”

  酒怪极夸张的一字一顿,小红儿的心弦,却也应声震了几震。

  红儿闻言脸色一变,怒气油然而生,猛然拧转腰身,戟指着展宁喝道:

  “姓展的小侠,你恁什么将我雪山武学,任意传授给派外之人,我爷爷最为痛恨这个,给他知道了,准得剥掉你的皮!”

  红色童子,故意叫出两声展小侠,童子无谎言,充分证明他敌意未尽!

  至于说到他展宁,将武功任意传给“派外”之人,弦外之音,是不是已将他展宁,列为雪山派“派内”之人呢?

  此言,听在展宁耳中,焉能不自忐忑不定?……

  因为,九月初六这一天,是他展宁非生即死,也就是地狱鬼谷,接受严重考验的一天!当这一天来到,一场虎斗龙争的结果,有展宁,便就要全部摧毁那地狱鬼谷,地狱谷若能存在呢?这世间便就没有了展宁!

  这一天,将是具有决定性的一天!

  地狱鬼谷的知名好手,他展宁大多会过面了,巫山婆婆昆仑四番僧,一个个虽是造诣高深,艺业惊人的魔头,也许,诚如那巫山婆婆所说,他们还有什么狠辣招式没有出手,展宁却未将这些摆在心上,因为,他展宁也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银样蜡头枪,硬来硬接,有什么值得顾虑的?

  最最使他焦心的,还是这个雪山百乐仙翁!

  龙门绝壁上,三色童子说的话,展宁尚是记亿犹新,那位雪山百乐仙翁,除了只得天罗十一掌之外,还有一身非凡的造诣,例如“乾坤罡气”“弹指神通”“迷踪身法”,那一件都是惊世骇俗的超凡武学!

  是因为百乐仙翁的一身超凡绝学,展宁便就无法与其抗衡么?那也未必!

  只是,这百乐仙翁既是雪山一派硕果仅存的一个高手,而我展宁又身受过雪山长眉和尚授艺的深恩,算起来,展宁也该列为雪山派门下,这个仗,怎么打?

  就因为这错综复杂的渊源,在龙门山他才有蓄着善意,惊走三色童子的一番行动,这也是他无心结怨,有心化干戈为玉帛的行动之一。

  再说,尽管他展宁艺大功高,少一个对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就因为这,展宁为九月初六而未雨绸缪,所以,他急不可待的,策马先行入川来了!

  现在,红儿一路尾蹑而来,这孩子现身以后的气势,举一反三,便就将百乐仙翁的心意揣摸出来了!态势至为明显,百乐仙翁似也无意放过展宁,日后的情势如何发展,还在那未定之天呢……

  展宁的一颗心正值忐忑不已,心念急转中,也无法求得一个妥切的答案来。

  眼看红儿恁般蛮不讲理,气指颐使的汹汹来势,展宁不怒反笑道:

  “红儿,你不要主客倒置了!我是雪山派的祖师爷,雪山派的武功,我爱传谁就传谁,你小子辈份悬殊,管得了么?哈哈!”

  耳闻逆耳之言,红色童子小脸顿然一变,嘴里断喝一声:“你找死!”一垫脚,飞身扑上前来……

  直奔马上的展宁,右臀拉得长长的,眼看一个耳光就要出手……

  对三色童子的身法,展宁在龙门山早就领教过了,他轻笑一声,右手一带马缰,马儿迅疾掉过头来,他右手疾出,飞起一鞭……

  以内力贯注的马鞭,收发由心,捷如龙蛇飞舞,迳向红儿拦腰扫到。

  红儿眼尖手快,叫了声糟,凌空一卷一弓身子,就待从旁旁避开去,他快,马鞭比他还快,叭哒一声,却将红儿拦腰扣个正着。

  展宁大叫一声“起”,长鞭向上一抖,将红儿举起在半空之中,这是邬金凤对付两广神偷的一记绝招,却被他原招原式的学得来了!

  唯一不同之处,是展宁手中的这根马鞭,在红儿腰里箍了两箍,那段鞭尖儿,不偏不斜,恰恰点在红儿的笑腰穴上,展宁手中一紧,那鞭尖一如鸡啄米般,便在红儿的笑腰穴上撞上一撞,经这一撞,小红儿扯开小嘴,便自哈哈大笑起来……

  小小的苹果脸胀的通红,沿腮滚下粒粒汗珠……

  酒怪在旁抚掌大笑道:

  “报应!报应!动手要打人,看你还撤野不撤野?”

  展宁仰脸上望道:

  “你小子是要继续哈哈大笑呢?还是愿意实话实说了?”

  小红儿涕泪纵横,兀自禁不住哈哈大笑不已,闻言,逞强大吼道:

  “你莫神气,我爷爷迟早总要劈了你,你要我说话不难,可得先要停下手来!”

  言里词间,显然已是气馁得多了!

  展宁并无依言放手的迹象,仰脸一笑道:

  “我要问你,你一直尾跟着我做啥?”

  “爷爷交代下来的!”

  “你爷爷人呢?”

  “刚刚走了!”

  展宁霍然一惊,忙道:

  “怎么?他刚刚才走?走到哪里去了?”

  “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吗?我再来使你大笑几声!”

  话甫落音,手上又自一加力,鞭尾又向红儿笑腰穴上一顶……

  红儿没遮拦,又复哈哈大笑起来……

  狂笑中,急声吼叫道:

  “我说!我说!我爷爷回羊角碛去了,哈,他临走留下一句话来,他说今夜,夜半三更,他在羊角碛正北三里处的土地庙等你,问你敢不敢去?”

  “就是这样一句话么?红儿,你现在可要小心了!”

  展宁目的达到了,长鞭陡地向外一抖,小红儿应这鞭头一甩之劲,凌空滚了几滚,轻飘飘地,落身在马头三丈以外!

  红儿鼓着两片腮帮子,狠狠地盯了展宁一眼,一转头,迳朝酒怪叱喝道:

  “老叫化子,你给我滚下来!”

  “咦?这真是好没来由,你打不过人家,要找我叫化子出气么?”酒怪一挤水泡子眼又道:

  “你要我下驴干啥?”

  红儿也自忍俊不禁,一嘻说道:

  “不准赖账,我要学那招‘十二天罡’!”

  酒怪笑道:

  “就为这个?好好好!今夜夜半三更,你的祖师爷当着你爷爷的面,传给你!”

  “好,老子等着你!”

  红儿作个嘻皮鬼脸,转身纵去,一霎眼,身形便就消失了!

  红儿这一来,展宁就象获得了什么,满腔愁怀,也抛在九霄云外了!

  与酒怪相视一阵大笑,飞起一鞭,一马一驴,迳奔羊角碛而来……

  本来展宁曾经住过的一家旅栈,这旅栈,也正是他第一次邂逅兰娘母女的地方,旧地重游,令人倍增一分亲切之感!

  特别挑选那间自己通宵琢磨那方碧玉,一夜几乎未曾合眼的房间,他一步踏进房子,里面有一股难以辨别的滋味,袭上心头。

  忙乱一阵子,方始洗卸满身尘土,与酒怪一前一后步进饭堂里来……

  似有心,又无意,展宁特别在那张曾与贺芷青同席过的座位上,落下坐来,由酒怪张罗吩咐一番,他二人这才分别向周遭打量起来……

  这地方,展宁当场曾经受过窘,就因为初遇异性,他在手忙脚乱之中,曾被人哄堂大笑过,现在事过境迁,往事却在脑中历历在绘,电逝般,直在他跟前映现不已……

  正因为这,存着怀念与欣赏的心情,万分仔细地,向四处打量着——

  东张张,西望望,霍地,他的目光在右前方的一张桌面上,定止不动了!

  右前方的一张桌面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佝偻老人,这人,头戴一顶方字纶巾,一身破旧不堪的青色罩袍,面色清臞,须发却是全部浩白了,乍看一跟,甚难断定他的年纪,他无神的阖着目帘,一付无精打采的模样!

  最吸引展宁的,却是安放在那张桌面上,近似招牌的两行大字,这样写着:

  本书生穷途潦倒

  恁铁嘴判断吉凶

  两行大字中间,又横放着四个小字,那是:有钱就灵。

  在四川,茶楼酒肆之中,出现这类星相占卜与走方郎中之流的人,不能算是稀奇事了,但,看在此刻展宁眼中,那第一句“本书生穷途潦倒”,已是显得特别凸出,再加上那笔走龙蛇的字迹,他就象在哪里似曾见过?……

  一丝玄奇的想法袭上心头:“这位老人家,敢情就是穷途书生老前辈?”

  随即,他又立生一念,否定前念道:“见鬼!穷途老前辈学究天人,胸襟渊博似海,想必已是作古有若干年了,能是这样一付瘟生相?”

  展宁想到好笑处,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

  他这一摇头,那老年术士霍然启开目帘,沉声发话道:

  “小子,你摇的什么头,我生就一付瘟生相,与你什么相干?”

  一言洞穿展宁的心意,他悚然震惊中,那老术士手指着“有钱就灵”四个字,一幌脑袋又道:“你小子,要舍得花上十两银子,不妨向我领教领教,老人家若是说不出你心头存在着的爱情烦恼,解不出你九月初六的一场生死纠纷,我就砸掉穷途书生这块金字招牌,我看你印堂发晦,说不定就活不过今夜的夜半三更天呢?……”

  老术士每说一句,展宁心弦便就猛然一震,老术士话声一落,展宁在魂不守舍之中,即席站起身来,神不由主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