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华奋不顾身“噗咚”一声跃入水中,望那人身前泅去,怎奈他水性不熟,只觉脚跟往下沉去,愈挣扎欲起,愈是下坠快速,转眼灭顶“咕噜噜”吞进几口脏水,所幸这段水道并不深,双足触著淤泥一踹“唆”地刺出水面。只觉眼鼻呛水奇酸,一股腥臭之气,尚遗留口腔中,睁眼一瞧,但见落水那人载沉载浮,距身前不足五尺处。

  画舫中人达声尖叫,乱成一片……蓦感脚底一沉,慌不迭地两手乱划,这是人类潜在的本能,明知莫不可为而为之,幸亏水流迂缓,秦淮河脏物弃掷其中,日积月累,水面浮力奇大,他胡乱手划脚踹,恰用到好处,不到片刻,已泅到那人近前。李仲华两手一托那人腮下“唆”地一声,那人齐胸托出水面。

  画舫灯光闪映下,只见那人倏的睁开双眼,射出慑人心神两道寒芒,李仲华不禁心头一凛,一种不吉的预兆,刹那间袭涌全身。那人又倏地闭上双眸,佯做昏迷状态,张口啧出一股水箭,溅射李仲华眼目难睁,面颊刺疼。

  李仲华只觉那人两只铁臂飞快地筵住自己头骨,勒骨奇痛,情知著了人家暗算,但又不明所以?一时呼吸瓮塞!

  那人用力迫压自己双肩,使头面沉入水中,故意翻翻滚滚,远离画舫,不知不觉流下十余丈,耳畔听得画舫中传来喊叫声……

  李仲华神智尚未昏迷,怎奈那人两只手掌紧嵌自己咽喉,呼吸不得,加之水浸面目,那种滋味,比死都要难过,一阵挣扎,都难使头面重出水面,情急智生,两手望上一捉,指那人两肘“经渠穴”上。因为良久未曾呼吸,真气不能调匀更换,使之功力失去大半,但因机会系於此一发间,全身残余的真力,尽在两手十指上。

  那人只李仲华拾指,宛如两道钢钩,浑身立觉麻酸袭涌,心中大惊,暗道:“打蛇不死反成仇,此时如若松手,岂不前功尽弃?”於是强忍著酸麻、灼痛,两手又加重了几分力气,望“喉结穴”上捺下。两人却是穴道互制,李仲华虽水性不熟,但纯厚的内力较那人为强,因而那人不能将他立时制命。耳中只听水声响亮,渐渐李仲华感到那人双手乏力,松弛下来,心知这是生机转苏的一刻,强提著丹田真气,十指骤然一紧!

  只听得那人一声闷哼,双手倏松……李仲华冲出水面,但页力衰竭,喉头浊气逆涌,不禁一阵神智昏迷,浮上水面,随波逐水飘去。耳内仍依稀听见远处丝竹弦管悦耳之声及嘈杂高声叫唤,却愈来愈模糊、愈来愈微弱……

  钩月朗悬中天,散发出淡淡清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无比的苍白、安详……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感觉脑中无比宁静,浑身有一种说不出柔软、舒适的滋味,像一朵天上浮云般,徐徐飘动著。他心中想著:“难道我现在处身画舫中麽?”

  他尽情享受这无比的柔馨,舍不得睁开双眼,生像到手的美梦,一睁眼,即趋於破碎、消失。须臾,隐隐传来歌声,只听得:“秦淮月……秦淮月……歌声泪痕何时歇……梁前双燕劳分飞……枇把门巷曾相识……团扇掩面羞见郎……低眸含笑恩情结……檀郎温馨诉衷情……道不尽……说不完……无限酸辛断肠血……断肠血……”歌声柔媚婉转,更与牙板金筝,翠萧玉弦相和,扣人心神,凄凉酸鼻。

  李仲华听得入迷,一缕缕似麝似兰幽香直袭入鼻,忍不住睁开双眼。

  “啊……”李仲华不禁高声惊呼。

  只见自己睡在一张床上,锦帐绣被,嫣红鹅黄,十分悦目,室内布置雅致、秀丽,不落庸俗,案上两支红烛高烧,对面靠窗瓷墩上,坐了一个十一、二岁小梅香,似在磕陲中为自己呼喊所惊醒,那长长睫毛中,一对灵活的眸子闪出迷惘光芒。

  突然,飞快地立起,向门外跑去,叫道:“姑娘,姑娘……他醒过来了……”李仲华此时已恍悟自己必是在秦淮河中,昏迷後被画舫歌妓救起。

  他这时已完全清醒了,喉间微觉隐隐作痛,想到秦淮河中经历,犹如做了一场噩梦,他想不出那人预谋要害自己,为的是甚麽?那人算计佯装落水,自己必定去救.这一点险诈智绝,人所难能,不由暗暗佩服,然而却领悟到人心之险恶。“君子可欺之以方”他不禁摇头笑了笑。

  突然……

  他感觉自己赤身裸体裹在锦被中,由不得俊脸腓红,一阵心跳,方才小梅香呼喊出外,必然引来……他想也不敢想,自己若无寸缕掩体,那将是尴尬之极,成何体统。

  双眼闪电般四处张望,看有无自己的衫裤,不禁大失所望,险了绣枕锦被外,别无他物可资遮掩,心内暗暗叫苦。耳中间得小梅香语声,吱吱喳喳,向室内走来,他只觉心跳加猛,肌肉紧张,双眼怔怔地望著那扇门。

  忽然眼中一亮,只见小梅香身後,随著一个绝色少女,艳光照人,身著一身白色衣裙,清丽绝山俗,露齿含笑,盈盈向床前走来,他不禁面红耳赤,暗惊道:“秦楼楚馆哪有此绝色?”

  绝色丽人走在榻前瓷墩上坐下,嫣然说道:“方才公子受惊了。”莺声昵昵,甜脆悦耳。李仲华不由自主望被中缩了一缩,涨红著脸道:“多谢姑娘救命之德,在下定感恩图报。”

  绝色丽人见他这种情状,粉脸一红,道:“公子落水衫履尽湿,贱妾斗胆脱除,命人濯洗,只是……此处没有男人衫服,待天明後,遣梅香去衣庄购置一身,现在只好委曲公子些时。”

  李仲华连道:“不敢,不敢,太麻烦姑娘了。”说时,益发耳热心跳,他想到姑娘亲手与自己脱除衫服时,那将是何种尴尬场面?幸亏自己昏迷不醒,不然,将置身无地。他目光无巧不巧地,与丽人两道秋水相撞,他只觉绝色丽人明亮澄彻眼神中,蕴藏著无比的忧意,四目交投,两人的心情,却为这脉脉无言融合在一处。

  李仲华有一种感觉,这丽人显得罕有的端庄、冷艳,了无轻佻,冶媚之态,神似大家闺秀。他不禁自惭形秽,目光轻轻移开,落在那小梅香身上。

  小梅香见状,低首吃吃窃笑,绝色丽人低叱了她一声,说道:“还不快去厨下准备稀粥,四色小菜,与公子饮食?”

  小梅香“嗯”了一声,转身走出。

  李仲华忽然“啊呀!”惊叫了一声,两手只在被内不停地摸索,似为失去物事心焦。

  绝色丽人星目望了李仲华一眼,微微一笑,转身在床前柜台小屉中取出一本薄薄羊皮册後,回身托在手中,轻声问道:“公于是为这本小册心急麽?”

  李仲华伸手接过,正是自己耽心失去的“天游叟”赠他的“九曜星飞十三式”那本小册。

  他见这本小里面十分乾燥,知是丽人烘乾保存,心中不由惊异这丽人聪颖灵慧,善知人意。

  面对著绝色丽人,眼帘中浮郝云娘影,玉颊梨涡,迷人浅笑,纤秽合度,冷艳风华,与当前的一般无二,所不同的只郝云娘武功精湛而已。

  他前些时深郝云娘在他生命中,是不可缺少的,但现在他只觉欠了当前丽人一笔重大的恩情,无可报答。

  她为何这样做?在她清水双波中,已找出答案,这一笔感情的债,使他心灵上生出矛盾交织念头,心内暗叹了一口气,只好听其自然。

  他目光发楞,连个谢字都没有,甚至置身何处也几乎忘怀了。

  但闻那丽人曼语低声道:“贱妾虽然愚鲁,但知这本小册定是上乘武功秘後,贱妾自幼喜武,可惜未遇明师,所幸天缘凑巧,日後烦请公子指点一、二。”说到天缘凑巧四字,不禁玉颊腓红。

  李仲华方从思绪纷歧中惊醒过来,忙道:“在下实在该死,连道谢都忘怀了,不过在下粗知拳脚,怎好指点姑娘。”

  姑娘微微一笑,也不再说。

  李仲华又问道:“姑娘芳名可否见告?”

  姑娘嫣然一笑,道:“贱妾姓何,名唤曼云,公子尊姓大名亦谨转告。”

  李仲华“啊”了一声,道:“在李次中……”

  姑娘星眼露出神秘光采,笑道:“公子真个李次中吗?公子昏迷刚醒时,呓语似乎是甚麽华字?”

  李仲华不禁面上一红,分辩道:“在下小字仲华,不料适为姑娘所闻。”这时梅香已托著食盘进来,姑娘立了起来,道:“公于但请躺著,待贱妾喂服。”李仲华忙道:“这个怎好劳动姑娘……”

  曼云盈盈含笑,也不置答,银匙盛粥,一匙一匙送入李仲华口中,又举箸夹菜送入,李仲华只觉腴美可口。

  这无边情意俱在不言中。

  红烛爆裂一朵朵喜花,室内弥漫著一片祥穆,柔和的气氛。

  金鸡报晓,天边露出一丝曙光……

  转眼天已大明,烛泪渐乾,烛烬尚遗留一点黯红色光辉。

  李仲华从曼云口中得悉被救经过,曼云昨晚在画舫中,与其姊妹淘及一蔺姓客人目睹经过,李仲华昏迷的一刹那,被捞救起来,另一人亦同救起,业已气绝身亡,蔺姓客人似对溺毙那人十分厌恶,後又弃掷秦淮河中。

  蔺姓客人摸了摸自己脉傅,单掌迫在腹脐上,以内功驱出腹中积水,事後对度曼云说自己根骨秉赋之厚,为他平生仅见,睡上两个时辰立即复元。

  李仲华不禁耽心这“九曜星飞十三上”秘筮,为蔺姓客人所瞥见,目光投在手中小册上,神色间略浮不安。

  曼云掩面一笑,道:“公子放心,这本小册仅贱妾一人知悉,贱妾虽不是武林中人,但知这类秘箕是练武之人梦寐难求之物,稍一不怔为他人所见,易起觊觎,必招致一场轩然大波。”

  李仲华大感惊异,对曼云这种蕙质兰心,察言辨色之能,敬佩不已,於是一连称谢,又问道:“这蔺姓客人呢?”

  曼云面上一红,低声道:“他现在贱妾姐妹房中,稍刻也就来了。”

  李仲华想到身无寸缕,等他人来了,总不成仍躺在床上,不禁忧急不已。曼云心知其故,展齿微笑,那晶彻秋水双眸直盯在李仲华脸上,似瞧李仲华的心一般。

  李仲华不禁面红耳赤。

  此时梅香托著一身方从衣庄购置来的衫服,轻轻放在床侧。

  曼云与梅香向李仲华盈盈一福,翩然走出。

  李仲华穿好衣後,盥洗完毕,临镜自照容颜,只觉丰采逸气,潇洒不群。坐在妆台前,默然沉思,暗忖:“不知‘鬼见愁’邹七与‘神行秀士’金森,这时救回了甘若辉未?想那‘无影飞狼’裘震坤功力精绝,步履迅若鬼魅,一时之间,哪能追得上?想必邹、金两人一直追综裘震坤巢穴去了;但不知裘震坤巢穴何处?不然自己也可赶去,相助一臂之力。”

  继又转念冯丽芬定在店房中,望穿秋水,焦急难耐,自己并不爱她,但极同情她的遭遇,应允伴随地赴涿鹿燕堡地穴中,起出其父遗骸,她见自己一晚不归,不要使她疑心自己是个无信小人,这才百口莫辩了。他心目中只有郝云娘一人,但此刻见到曼云後,几乎占有他的一半心田,他不是为美色迷惑,是为其蕙质兰心,善体人意所动,何况又有救命之恩!

  他不禁为三个少女搅得心绪紊乱,不知何择何从?长叹一声,他那矛盾性格,又处於一片矛盾中,他感到惶惑,喃喃自语道:“为甚麽自己落得这般田地呢?”

  人生自呱呱落地後,就开始应付未来之一连串的苦恼,喜怒哀乐,颠沛流离,把人生衬托得无比的绚烂辉煌,也黯淡无彩,不过忧多於喜,逆过於顺,美好的光景,尽占整个人生的少许一部分,比之昙花一现,真是恰当不过,为甚麽先哲常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劝言世人宜逆来顺受。

  李仲华目前之境遇,表面上旖旎美妙,却在心灵上不堪困扰,他不禁毅然下了一个决定,暗道:“大丈夫应随遇而安,只要行事无愧於心,其他只是自寻烦恼而已。”此刻,耳中只听得步履磬磬之声,倏然,门外跨进一个身穿蓝长衫中年人,肩阔膀粗,方面大耳,颉下三缁短发,目光焖焖,显然器宇不凡。身後随著曼云及一体态轻盈,杏脸桃腮的丽人。

  李仲华心知来者必是蔺姓客人,起立相迎。

  只见来人一进门,便声如洪钟哈哈大笑道:“曼云慧眼识人,果然李兄紫芳眉宇,英俊公瑾,不由把广长卿愧煞、羞煞。”

  李仲华施一长揖,微笑道:“晚辈承蒙蔺兄疗伤大德:水感五内不忘。”蔺少卿又是一阵爽朗大笑。

  李仲华发觉曼云一双妙目,凝视在自己身上,不禁俊面腓红。

  何曼云见此刻的李仲华,俊如潘安,目若朗星,举动之间,潇洒不群,一时看得呆了,心说:“好俊之人品!”不禁芳心暗暗窃喜。

  蔺少卿拉著曼云身旁的丽人,与李仲华引介,笑道:“这是蔺某风尘知己,李婉云姑娘。”李仲华称说幸会,微微一笑。

  只听到蔺少卿朗声笑道:“李兄义勇可嘉,那贼子作法自毙,幸而李兄功力深厚,喉结穴上岂能受这致命重伤?”

  李仲华失惊问道:“蔺兄为何知道那贼佯装落水?”

  蔺少卿道:“这不是显而易见之事,如那贼真个沉弱,怎能两手扼在“喉结”穴上,有心致李兄於死?”说著一顿,又道:“李兄为何与嘉陵水寇结仇?”

  李仲华听後不禁茫然,张著双眼道:“在下月前才出京,从来不涉足江湖之事,亦未履迹巴蜀,怎会与嘉陵水寇结仇?……莫非蔺兄识得那贼?”

  蔺少卿点点头道:“此人是‘嘉陵二蛟’之一,名唤‘出浪蛟’刁杰,兄弟二人形影不离,奇怪他兄长‘翻江蛟’刁英并未相随在旁?这两贼不但识得,五年前路经嘉陵,彼此生有怨隙,後为人从中调解,才未抓破脸。”说著望了李仲华一眼,道:“‘嘉陵二蛟’既与李兄素未谋面,怎会生心害你?这倒是一件煞费猜疑之事,蔺某猜忖,必是内际经人调唆,奉命而来,李兄再想想看,途中可结有仇家麽?”李仲华茫然地摇摇头,蔺少卿也不再问。

  室内安放了一桌丰盛酒筵,蔺少卿大笑道:“曼云姑娘设席与李兄压惊,几世修来之福,蔺某从未见曼云姑娘如此款待别人过,蔺某更不消说了,实为之欣羡不已。”李仲华俊面腓红,曼云斜睨了他一眼,低首妩媚一笑。

  席间红袖醇酒,衣香鬓影,渗以蔺长卿豪笑,及燕语莺声,室内洋溢著欢畅气氛。何曼云如小乌依人般,对李仲华盈盈劝食。

  蔺少卿见状,发出一阵爽朗大笑,笑定,正色道:“李兄不可辜负曼云痴情,何姑娘虽沦入风尘,但洁身如玉,崴藓自守,平日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今日大反常情,可见曼云痴情,蔺某如蒙青睐,早量珠聘去,惜何姑娘视蔺某为风流浪于,亦轻不受人惠,望李兄好自为之。”

  李仲华不禁耳热心跳,嗫嚅道:“在下一介落拓青衫,何值曼云姑娘如此重视?”说时,偷望了何曼云一眼。何曼云本是霞飞双颊,娇羞不已,闻言立即双眼一红,珠泪潸然。

  李仲华不禁自觉言语过重,他何尝不喜何曼云?从蔺少卿中得悉何曼云还是处子之身,但在此种场面之下,怎能直言应允?但见得曼云楚楚可怜神情,遂又道:“只要何姑娘不嫌在下寒酸形秽……”一语未了,蔺长卿又大笑道:“好了,好了,李兄已然应允。”遂即向阿何曼云贺。何曼云合羞垂首,咬唇两手抚弄著罗带,倏又是“咯咯”一声娇笑。

  蓦然……

  屋面上扬出一声冷笑,声调极其阴森,十分刺耳。

  蔺少卿等均是一怔!瞬眼,门外立著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人,双目焖焖怒视著简蔺长卿。蔺长卿一见那人,即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刁老师光泽,嘉陵一别,五载於兹,不胜思慕,何妨入席小叙。”来人正是‘嘉陵二蛟’“翻江蛟”刁英。

  只见刁英双目如冷电般,扫了室内诸人一眼,寒著一张面孔道:“蔺老师,请问舍弟何由致死?是否为令友所害?”说时,双目注在李仲华面上,蕴含杀机。

  蔺少卿哈哈大笑道:“至今蔺某与敝友尚是疑云莫解,昨晚敝友在秦淮畔留连,适令弟佯装落水呼救,敝友见义勇为,奋不顾身耀水施救土!料令弟乘机扼住敝友‘喉结’穴上,敝友为自卫计,情急出手,不幸令弟伤重气绝,而敝友适为蔺某所乘画舫救起,刁老师如不信,请看做友李兄喉间尚有三指扼痕就知,想敝友初次由京南下,与令弟陌若平生,为何令弟却施狡计暗害敝友,其故安在?”

  刁英被当场问住,不由目光一愣,狞笑道:“这个刁某却不信,舍弟虽顽劣,亦不致对陌生人狡计袭害!”

  蔺少卿正色道:“刁老师你自不信,蔺某纵舌灿莲花,亦是莫可奈何!昨晚明月高悬,秦淮河中来往画舫何止千百,令弟与李兄投水时,不乏有人亲眼目睹,蔺某总不能一手返天,刁老师何妨至别处详问究竟,可证蔺某言之不虚,奇怪贤昆仲一向形影不离,怎麽昨晚竟尔分手,偏偏又出了这个乱子?蔺某相信令弟定是受人教唆,以遂借刀杀人之计。”

  刁英不禁黯然变色,想想也对,昨晚之事,自发现其弟尸体飘浮河中後,曾多方打听,蔺少卿所说无多大出入,只不知其弟受何人教唆?

  沉吟良久,忽喃喃自语道:“莫不是燕鸿?”

  李仲华一听燕鸿之名,双眼这视冷电,一闪近前,追问道:“燕鸿竟在此处?谁叫令弟为虎作伥,自取其死,怪得哪个?”

  刁英一阵羞愤,袭涌心头,面色阴晴数易,忽变颜狞喝道:“不论是非曲直,舍弟总是你亲手杀死的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刁某向你索还後,再找燕鸿陪理论。”说著,身形欺至李仲华跟前。

  蔺少卿快跨了一步,拦著两人中间,笑道:“刁老师素来为人公正,今日为何是非颠倒?传扬出去,对刁老师名望必大有损害!”他知刁英武功比其弟内际高出太多,深恐李仲华非其敌手,故用言语扣住,使其不好意思动手。

  刁英尚未答语,李仲华接著冷笑一声道:“何止是非颠倒,他明知曲在其弟,还要找上门来,你认为李某是任人欺凌的麽?蔺兄士明勿拦阻,在下还要问那燕鸿下落。”蔺长卿见他如此说话,知必有因,遂退在一旁。

  刁英面目森冷,沉声道:“室内逼仄,何不去庭园中?刁某要领教你究有何惊人武学,竟这麽狂?”

  李仲华剑眉猛剔,一言不发,大踏步当先走出门外,内庾“哼”了一声,随著走去。

  门外不过数步,即是一座小小庭园,花木扶疏,晚菊飘香。

  李仲华与刁英相对而立,蔺长卿与李婉云、何曼云三人立在丈外观战。

  何曼云忧心仲仲,剪水双眸微露恐色。

  李仲华这次不是偏激心理作祟,燕鸿陷害他必有原因,可由刁英追出他的行综,最重要的莫过“五色金母”之事;那“阴山羽士”倒算是极为明理之人,不然自己岂不要冤沉海底?心中对燕鸿很如切骨。

  这时,刁英低喝了一声“请!”迳自双掌一弧,穿胸打来,这一式虽不快,却玄诡非常。

  李仲华闪後一步,疾伸右掌,迎著来腕扣去,刁英双腕倏沉,迅快变招,左掌一扬斜顶颚门,右掌“叶底偷桃”一穿,奔雷飞电般向李仲华前胸撞到。

  蔺少卿立在一旁大吃一惊,知内际这种出手,存心叫李仲华毙在手下,暗暗耽心不已。李仲华何尝未瞧出刁英心意狠毒?暗喝道:“我要让你逃出手下,枉为‘天游叟’半个弟子。”

  想时,两手倏然而动,上下分扣刁英双腕。刁英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乃江湖巨擘,眼光锐厉,见李仲华手法玄奥博诡,就知讨不了好去,何必在此受辱丢脸?不如暗使诡计离去。

  心念动时,李仲华双手如芒飞电闪递至自己两腕,急两手一分,一式“卧看巧云”身形倒翻了出去,疾又一旋,双足点劲,凌空直拔,望屋面上跃去。身形才腾起四、五尺高,怎听李仲华一声大喝:“哪里走!”

  只觉身後微风飒然,不由吓得亡魂皆冒,一声裂帛响处,左肩以下一截衣袖,业解李仲华“飞猿手法”撕下。

  刁英上拔的身形,迄未停顿落在屋瓦上,四面一望,只李仲华执著自己一截衣袖微微发怔。原李仲华上、下掌飞出後,万万不料刁英竟不战反身逃走,左手一撤,右手行功施出“飞猿掌法”望那刁英拔起的身形抓去。就在这一撤一出分毫空隙中,够著刁英左肩竟差了半寸?只撕下一截衣袖,被他腾上屋顶,不觉一怔!

  蔺少卿心头大感骇异,饶他旁观者清,只是李仲华立著身形不动,一条长长臂影向上闪电飞出,倏忽之间又自飞回,但觉眼前一花,甚麽也未瞧得清楚。李婉云何曼云更是目瞪口呆。

  这时刁英一声狞笑道:“杀弟之仇,岂可不报?小辈,刁英视你有如眼中之钉,你休想片刻安枕。”说时,身形倏反窜去,话落,人已在四、五丈外。

  李仲华大喝一声,一鹤冲天拔上屋面,振决直追,耳中但闻得蔺少卿高叫:“李兄,穷寇勿追!”他充耳不闻,纵瓦飞射,望刁英身後蹑去。

  刁英身法绝快,只见他向城垣掠越,射出城外,李仲华也不怠慢,点足飞身扑下。江南四月艳艳忧阳,光辉朗照,和风扑面,万花夺绵,向庾、李仲华两人,一前一後,只在一片盛放桃林中飞窜追遂。

  一个时辰後,两人已在锺山腹处,李仲华只见内随扑至一座危崖之前,向下跃落,待他赶至刁英跃落之处一瞧,不由惊得呆了。只见底下绝壑茫茫,半腰处为山岚晨雾遮没,深不见底,心想:“自己不过存心要生擒他,问出燕鸿综迹後便予释放,不想反逼他自投绝壑致死,既杀其弟,自己何忍杀其兄?”

  不由目光凝注在壑下,油然泛上一阵恻然之心。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放目四望,只见山林葱郁,嫩绿转浓,山花盛放,紫嫣红,一阵微风过处,叶梢花瓣晃动,重绵叠翠,灿烂无比。涛起天籁,山泉淙淙,如吟如啸,诗情书意,风光胜绝,李仲华不禁神往。

  这时,一个念头在他脑际电闪掠起:心说:“不对,人之好生恶死,万古不移之理,不至迫不得已时,哪有轻身舍命之理?刁英此著分明有诡……”一念未了耳边只听得一声大喝,跟著一片凌厉无匹的劲风向胸後撞到。

  李仲华只觉胸後大震,气血翻涌,人已被震飞出去,望茫茫绝壑下坠泻……危崖之上一阵狂笑,声震云霄,山谷回应;一条身影窜起,朝密林葱郁深处驰去。

  李仲华耳旁风声响亮,一个身子不由自主地急往下泻,不由万念俱空,闭目待死。他下坠的身子,愈泻愈快,业已穿入山岚雾云之中,他知片刻之後,便将粉身碎骨,一种惋惜、失望之色,瞬眼间,布满了他英俊的面庞。

  谷底忽腾起吱吱怪叫,送入他的耳中,他不禁心说:“完了,粉身碎骨不算,还要被怪兽噬尸无存……多短暂的人生啊……”只觉一声大震,气血浮涌,坠落在不太硬之物上,吱吱怪叫大作,鼻内一股浓浊腥臭刺入,心中一急,脑中天旋地转,昏迷了过去。

  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逐渐苏醒,感觉浑身酸痛难耐,生像骨架要拆开来似地,睁眸一望,上空弥漫布满了云气,翔翔滚滚,谷中景物依稀可见,两旁峭壁笔立,寸草不生,谷底尽是棱角小石,野草杂生。他不禁为他没有死去暗暗纳闷,思付方才坠落的情景,吱吱怪叫声中,腥臭入鼻,之後便昏迷过去,现在这一切都无有了。

  “难道这是由幻念生出吗?”他自问著,他不信有此奇迹发生?但坠下千丈绝壑中,能得不死,这不是奇迹麽?他穷思枯索,找不出一点眉目来:心中疑念云生,遂挣扎疲惫酸痛的身躯坐起,反身一望,不禁目瞪1呆。只见置身之旁,血迹片片,上沾著一团团白色豪毛,他搜起一看,察视之下知这是兽毛,微一忖念,心知必为所救,但此时何以不见?身上酸痛渐渐加重,遂强敛心神,盘膝行那内家上乘坐功。

  他经那日地穴中,深深体悟出那静坐的妙用,只觉气运一周天後,酸痛感觉渐减,他只是在坠下绝壑时心神分散,页气不能柬聚,又为坠地时猛震之下,将散涣的真气流窜入经络,窒碍呆滞,是以酸病欲裂。此刻气透百穴,循运周天,诱使散窜的真气再聚丹田,立感体内真气电速飞行,较前时更为精进:心中一阵狂喜,睁目一瞧,谷底情景有如白画,他腾身立起,振吭一声长啸。啸声到处,谷底一片嗡嗡回音,源源不绝。

  忽然……

  目光遥遥瞧见两个白色怪猿,人立飞驰而来,两手捧得有物,两猿似为啸声所惊,立时止住脚步,倏又吱吱怪叫,反身跃跳而去。李仲华一见这两个白猿,心知性命必是它们救回来的,感恩怀德之下,遂身如闪电望前追去。

  只见方才白猿停身之处,散满了一地金黄色枇杷,那金黄色枇把大如儿拳,一股芬芳清香直冲入鼻,忍不住食指大动,捡起放入口中,但觉清甜可口,入嘴即化,那外皮也是一般了无渣滓,最惊异的是果肉内并无核仁,忖道:“批杷一物,洞庭白沙最为著名,似这般大小,又无核仁,甚是罕见,必是异种;猿猴深通人性,它见我昏迷不醒,奔采此物施救,显然此枇杷有特殊功能。”

  他暗暗感德二猿,只觉齿颊留芬,不禁将二猿乡下之枇杷,只留下四、五颗,其余均囫困吞枣一般吃完,猛感精神倍增,脚尖一点,奔云飞电般向前赶去。

  本来他这一停顿,二猿已早跑得无影无综了,只以这处绝壑两岸笔立干丈,寸草不生,不但是猿揉难攀,而且禽乌亦难飞越而上。片刻之後,隐隐瞧见两猿灰白身影,在前晃动,他施展师门“虹飞云施”上乘轻功,自後追综,他心想;“这二猿的巢穴,必有出得绝壑途径,只能赶上便不怕不重见天日。”

  约莫一盏热茶时分过去,己赶在二猿身後二、三十丈距离,只见二猿吱吱怪叫,扑在峭壁旁飞揉而上。李仲华不禁大奇,扑到近前只见是二支天生藤蔓由上拖曳至地,仰面一瞧,藤蔓一直伸展至半壑云岚中,二猿身形已杳不可见,他不由默默盘算:心想:“这藤蔓之上,不是一处洞口,就是树木葱笼的谷口,我这揉身而上,二猿以为自己心怀恶意,将藤索折断,岂不是可要粉骨碎身?”

  猛生凛念,仰面痴痴发怔,继又转念道:“二猿深通人性,方才救我之命,此时必不会这样做,它们不过受我啸声所惊。”虽做此想,仍不免惴惴於怀,想了一想,一咬牙,置之死地而後生,纵令丧生也在所不惜:心念既定,一耀身,手抓紧藤索揉身而上。

  他本来想两手抓紧藤索,脚底平贴在峭壁之面走上,这样较两足悬著比较省力,却防万二一猿弄断藤索,摔然之下不易变换身形,是以仍两手在换,垂直一寸一寸揉他虽身轻似燕,然而藤蔓动荡摇晃不定,甚是费力,揉至云岚中,已手心沁汗,频频微喘。

  满目云烟过眼,流荡飘忽,隐隐只见藤蔓顶端只是峭壁之间一处裂缝。

  踏上裂缝入口,见这裂缝宽可只容一人侧行,仰面上视,仍然云气弥漫,不见其终,用手贴在裂缝一抚摸: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原来是光平如镜,著手滑溜,但此刻不容考虑,循著裂缝侧身而行。

  暗中摸索而行良久,茫茫云岚中只见左侧隙壁上,有一一直径二尺大小圆洞,藤索向洞内伸展进去。

  李仲华不禁精神一振,钻入洞中,匍匐爬行,只觉回旋九折,深邃阴暗,黑沉沉地一片。

  约莫爬了四、五十丈,裤膝己磨穿了两个大洞,膝盖亦微生肿痛,却渐感洞径不似入口处逼仄,不禁直立而行,只是尚须弯身俯首。

  他此刻思绪潮涌,怅触万端,暗道:“莫羡江湖风光好,须知险恶风波千丈深,这滋味确不好受,深悔当初孟浪杀死魏账房及书坊店主,不然何致遭受这一连串的颠沛因苦?”

  忖念之际,耳中微闻两猿吱吱叫声,似距身不远,张目一望,却又看不见甚麽?洞中愈深入愈阴森,杂著二猿吱吱之声,更显恐怖,假如李仲华不是先入为主,说甚麽也不敢轻身进入。

  二猿叫声倏杳,李仲华正小心翼翼摸索挨行时,忽觉一股急风向胸前汹涌撞来。胸头立感一震,身躯连连退後,一惊之下,心随念动,两手急急一弧,闪电平胸推出“先天太乙掌”真力随掌而出,逼开那片急风。

  心中暗忖:“这洞中定藏得有人,说不定还是隐迹世外的奇人异士,两猿为其眷黄……”一念未了,只觉那股源源不绝,生生不已,迫来力道虽不太强,阴柔中合有刚劲,却被他自己推出“先天太乙掌”掌力一撞,顿生反应,反而加强,身形不觉又退後数步。这分明显示洞中主人不喜见生客,若在别种情形之下,李仲华温文守礼,主人既拒不接纳,何必相强?

  但处此绝境,一定要找出绝壑与外面之通径,不得不尔。於是他澄清思绪,气聚丹田,猛地张口吐气,力贯双掌,打出一片潮涌如山劲风向前推去。虽知一接之下,那片急风倏然而收!微闻“噫”了一声,之後复不再闻。自己打出劲气不能即时而收,身形望前一冲,刺出两步,才撤回劲力。

  洞中空气本像一泓死水,经掌劲漩荡,顿生嗡然呼啸之音。

  李仲华听得“噫”声入耳,更是确信洞中有人,本来深山苗洞多半阴暗潮湿,电臭腐味刺鼻欲呕,而此洞虽然阴暗,却光洁乾燥,一丝异味均无,若非有人居内,何曷臻此?自己事先一点都没察觉,不由暗中赧然。他此时不知洞中主人是好是坏?但也得硬著头皮进入,心中不无惴惴,一步一步缓缓踏进,紧了紧手掌,暗加戒备。走进五、六丈远,洞径竟向左折?不由猛感骇然,暗道;“洞中主人定是武功高不可测之辈,怎麽贞力还会转弯?”谁知更惊异的是,走去不过三、四丈,又右转?不觉额角沁汗,只觉这山洞有点古怪……一向右拐後,凝目一瞧,遥见十数丈远处,有微弱光亮透出。

  重睹光明,那心情该是如何地愉悦兴奋?他却多半将到了地头,欣悦中夹有凛念。走到近处,只见洞顶之上,嵌著一颗六角形形似黄玉之物,散发出微弱黄色光芒,虽然如此,却是黑暗中明灯。此处洞壁虽宽敞,作一圆穹形,凝眼望去,两丈远处,贴壁坐了一个枯瘦老人,一头蓬麻似地乱发,四射散张,长须委垂於地,足足有四、五尺长,一对晶光电闪地眸子,望了自己一眼,倏又闭上,不声不语。两只白猿分立那老人身侧,不停挠首抓腮,圆睛骨碌碌地转个不停。

  李仲华一眼望见那老人头顶之上,石岩中茁出树枝,此枝垂飓,上面竟结了自己方才吃过的枇杷,金黄桑桑,芳香四溢。由不得心中暗暗骇异,忖道:“普天之下,还没有见过枇把可以石生?这种奇闻若自己幸能出去,与朋友谈论,他们定责自己说话,简直无稽于虚。”

  他这时才看清楚了,那洞中老人身形甚为矮小,坐时才不过一尺七、八,立起时恐不会超过三尺一、二,只觉他坐著的身形向洞壁之後嵌去,四外并无通径,分明这山洞至此已死,不由大感失望!自己好不容易来此,是想找出出得这绝谷的通径,此时他心内不无生出山穷水尽之念。

  他目光焖焖视在老人身上半晌,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电闪掠过,猛触灵机,心想:“莫非这洞径是在老人身後不成?”他胸中已想好了说词,长施一揖道:“晚辈被人所害,推下绝壑,却为老前辈豢养灵兽所救,晚辈求生心切,竟随著两只灵猿入得老前辈清修之所,无知冒犯,祈望饶恕。”

  他指望这老人闻言一定要睁眼回答两句,哪知老人竟似未听见一般?双眼亦未开启,宛如泥塑木偶,端坐那里一动不动。两只怪猿咧开血红大嘴,嘻嘻作态。

  李仲华见这老人浑如不闻,心中不免微微有气,但仍是按捺,微笑恭身说道:“晚辈不敢渎扰老前辈清修,只求老前辈指点一条生路,能重见天日,晚辈则感恩不浅。”

  说罢,仰面一望,那老人仍是垂脸闭目,面色冷冰冰地毫不动容,不由暗暗焦急,低首忖念这老人为何对待自己这麽冷淡?忽觉一只毛茸茸的手在他颈後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