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连串的急促问话,芸姑摇摇头,星光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眼眶里晶莹的泪珠。

  芸姑缓缓地说道:“我在这里已经等你很久了!”

  龙步云惊问道:“等我?”

  芸姑迟缓地说道:“等你。因为我知道你会在今夜离开夏家圩子,至少我应该能见你最后一面!”

  她在说着话,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额上冒出汗珠,而且脸色苍白。

  龙步云又忍不住扶住芸姑的右肩,说道:“芸姑!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

  芸姑轻轻摆开龙步云的手,吃力地说道:“龙大哥!你可以随时离开夏家圩子,说实在的这里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你留恋。不过,你能不能不要走得这么……”

  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只见她身子一个摇晃,向前一栽。

  龙步云赶紧上前一步,将芸姑一把抱住,很显然芸姑是已经晕过去了。

  龙步云也顾不得了,只有双手把芸姑抱起,他踌躇了一下,立即朝着有灯光的地方走去,他走得很快,来到门前,拍门叫人。

  门启处竟是易红姑娘,她大惊问道:“龙爷!你是……”

  龙步云说道:“我正要问你,小姐身受重伤,怎么不好好照顾,让小姐独自一人在外面,身被凉露摧残,你们真是……”

  易红大惊,这才看到龙步云怀中抱的是芸姑,她顿时急得落泪叫道:“小姐,你这是何苦!”

  龙步云说道:“幸亏我找对了地方,进去再说。”

  这里距离书房不远,正是芸姑的卧房。

  龙步云将芸姑放在床上,只见芸姑面如白纸,气如游丝。

  易红吓得大哭,不知所措。

  龙步云说道:“你家小姐身子太虚,伤势还没有复原,又在冷露中伫立良久,一时支撑不住,没关系,拿汤水来。”

  易红赶紧叫醒秋紫,忙着端来一碗汤水。

  龙步云一捏芸姑的嘴,趁势将汤水灌下去。他又说道:“事急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将芸姑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双手按住芸姑的背,运气推拿。约莫过了一碗热茶的光景,芸姑才幽幽地哼出声来。

  龙步云立即将芸姑平放在床上,扯来锦被为芸姑盖好,他正要轻轻地站起,这时候只见芸姑微微睁开眼睛,又呻吟了一声。

  龙步云连忙说道:“芸姑!你可醒来了!你方才的情形,可把我们吓坏了!”

  芸姑只随口问了一句:“你们?”

  龙步云说道:“是呀!我和……”

  他回头看时,易红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开房里。

  芸姑扭过头去,轻轻地说道:“对不起呀!龙大哥!耽误了你的行程,现在我已经没事了,龙大哥!你……”

  下面的话,咽哽住了。

  龙步云心有不忍,用手轻轻扳回芸姑的香肩,只见芸姑满面泪水,有如梨花带雨一般。

  龙步云就在床前一个踏脚的小凳子坐下来,沉声说道:“芸姑!我应该向你说声对不起!我实在不该就这样不告而别。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芸姑不禁又流出眼泪轻轻地说道:“那是因为你对夏家圩子厌恶极了,一刻也不肯多留,所以才如此夤夜离开。”

  龙步云立即说道:“不!芸姑!你说错了。我对夏家圩子印象好极了!包括夏伯伯,还有芸姑你……”

  芸姑撇过头去,说了一句:“我不信!”

  龙步云说道:“我不擅于词令,我也不擅于说谎,我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自从我离开老家以后,一路仆仆风尘,从没有好好的休憩过一次,只有夏家圩子,给我有无比的温暖!真的!夏家圩子是出道江湖以来,歇脚最久的地方,那是因为夏伯伯……”他的眼神停在芸姑脸上,“还有芸姑你,你们都是我遇到最好的人。”

  芸姑垂下眼睑,幽幽地说道:“可是你就是要离开,而且星夜离开,不辞而别。”

  龙步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芸姑,原谅我!因为你不了解我,我不是一个可以在一处久留的人。”

  芸姑忍不住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难道你注定就要飘泊不定,流浪江湖?”

  龙步云感叹地说道:“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我要流浪一生,也许有一天我了却了心愿,我会随便找个地方歇下来。”

  芸姑撑着要坐起来,但是一用力支撑起上身,就忍不住痛呼出声,痛得头上冒出了汗珠来。

  龙步云赶紧抱住她,将她放平躺下,带着埋怨的口气说道:“好好的躺着又要起来做什么?你忘了你受的伤还没有好。”

  芸姑被他这一抱,在一阵痛疼中,却也感到一阵甜蜜,不觉胀红了脸。

  龙步云用手掖着锦被,轻轻拍着说道:“芸姑!你是知道的,伤筋挫骨一百天。你的伤虽然没有伤到筋骨,但是,也不是三两天就可以痊愈的,要小心调养啊!”

  芸姑听在心里这一段话,十分受用,不觉露出娇态说道:“人家要坐起来听你说话嘛!”

  龙步云笑笑说道:“真是小孩子脾气,要听说话躺在床上乖乖地听。”

  芸姑真的很乖顺地点着头。

  但是,她的眼神紧盯着龙步云,很认真地问道:“龙大哥!没有一个人是命中注定要飘泊为生的。龙大哥!是什么原因要让你如此浪迹天涯呢?”

  龙步云轻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芸姑幽幽地说道:“对不起呀!龙大哥!并不是我有意触痛你的心底深处,我只是……我只是想了解……”

  龙步云摇摇头说道:“芸姑!你的确是触痛了我心底深处,但是我了解,那是你对我的一分关心!”

  芸姑轻呼道:“龙大哥!”

  龙步云对她点点头说道:“为了让你原谅我为什么要如此匆匆不告而别,我愿意告诉你关于我的事。芸姑!你愿意听吗?”

  芸姑连忙说道:“我愿意!我好想听你说的一切。”

  那一股无可掩饰的情意,像是开了闸的流水,是如此毫无顾忌地倾泻而出。从芸姑娇憨有如小女儿家的神态,充分显出她对龙步云的感情。

  龙步云思想了一会,缓缓地说道:“我原本是生长在一个很幸福、很美满的家庭,耕读传家,从不涉及恩怨。但是,到我十五岁那年,我被一位武林高人,带到深山去习武,因而离开了家乡!”

  芸姑连忙问道:“伯父、伯母会舍得吗?让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带走心爱的儿子!”

  龙步云说道:“先父见背,我母亲在当时情况下,几乎无法拒绝,因为我恩师说我身体健康不佳,如果不让他带走锻练体魄,恐怕活不了几年!”

  芸姑不禁脱口惊呼!龙步云说道:“恩师保证三年以后,还给我母亲一个健壮无比的儿子。”

  芸姑说道:“伯母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答应了!”

  龙步云说道:“一去不是三年,而是十年。”

  芸姑又惊呼出声,说道:“十年啊!”

  龙步云说道:“恩师认为十年练武,可能稍有小成,三年,太短了。可是我十年回家,竟然没有见到我娘一面。”

  芸姑惊问道:“为什么?”

  龙步云仰起头来,忍不住心头悲痛,说道:“我娘去世了!”

  芸姑忍不住掉下泪来,低声说道:“龙大哥!对不起呀!我不该惹你伤心!”

  龙步云摇头说道:“十年生死两茫茫,让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已经是罪孽深重了,但是最难过的是我娘……她……死得很惨!”

  芸姑说道:“龙大哥!请你不要再说了!”

  龙步云摇摇头说道:“我娘温婉娴淑,龙家寨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尊敬,这样一位几近完美的母亲,竟是在接到一封大红拜帖之后,自戕而亡。”

  芸姑忍不住哭出声来。

  龙步云说道:“我回家以后,觉得我娘死得太屈……”

  芸姑说道:“于是你要下决心访查这件事至水落石出?”

  龙步云说道:“芸姑!换是你也会下定决心这么做,对不对?你知道这件事非常渺茫,那唯一的线索大红拜帖,已经杳不见踪影。但是,我不能不在大海里捞针,我要穷毕生之精力,做这件事。”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低下头来,望着芸姑,缓缓地说道:“没想到我来到夏家圩子……”

  芸姑紧张地问道:“龙大哥!来到我们夏家圩子怎么样?有什么可以追寻的线索吗?”

  龙步云摇摇头说道:“不是这件事。”

  芸姑仍然很紧张地问道:“那是什么?”

  龙步云说道:“方才我也约略提到,离开老家以后,仆仆风尘,席不暇暖,虽然我并不以为苦,但是,到了夏家圩子,遇到了夏伯伯,还有你,芸姑!这里是我离家以来,真正感到温暖的地方!”

  芸姑低下眼睑,幽幽地说道:“可是,龙大哥!你……连一刻也不肯多留,你……”

  龙步云说道:“芸姑!这正是我要说的重点!”

  芸姑停止了说话,她望着龙步云,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龙步云从踏凳上离开,缓步走到窗前,窗外已经鱼肚白,却是寂静无声,仿佛都是在倾听龙步云的心语。

  龙步云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十年荒山几乎是面壁修练,那份苦,说也说不完。十年以后,踏着风雪赶回家园,竟然是亲娘恶耗,身心双重摧残之下,匆匆上路,誓走天涯,在这种伤痛、疲倦、茫然的情形下,来到夏家圩子……”

  芸姑幽幽地说道:“夏家圩子没有带给你别的,只有麻烦!”

  龙步云说道:“不!不是这样!”

  他转过身来,望着芸姑说道:“夏伯伯与我一见如故,把我视为家人,而且很诚恳地请我留下来……”

  芸姑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脸上飞出红晕,垂下眼睑,不敢正视。

  龙步云走上前几步,俯着身子说道:“芸姑!夏伯伯的意思我能明白,像芸姑你这样的姑娘,是我龙步云过去从没有想过的,因为那是高攀和妄想!”

  芸姑忽然说道:“你胡说……”

  她睁大了眼睛,忽然又羞惭又伤感地转过头去,幽幽地说道:“我知道,我……不配……我是……”

  龙步云急忙说道:“芸姑!你不要这样想,我所讲的都是真话,你知道吗?当夏伯伯跟我说出这件事,我真的震动了,我当时没有办法回答他的话,因为我确实想留下来,永远地留在夏家圩子,享受亲情、享受爱……”

  芸姑啊了一声,眼泪汪汪地望着龙步云。

  龙步云说道:“可是我不能这样,我曾经在娘的灵前立下誓言,终我一生,我要寻找娘的死因,寻找害死母亲的仇人,如果今天我留在夏家圩子,芸姑!我怎么对娘在天之灵交代?那样我还能算是人吗?”

  芸姑早已哭成泪人儿。

  龙步云双手握住芸姑的手沉声说道:“芸姑!这就是我一刻也不能留下来的原因。你知道吗?如果我多留一刻,我怕我自己也无法把持,我会真的留下来,而且一辈子不离开,或者……”

  他松开手,站起来,仰头叹息,说道:“或者我留下来,让我们彼此之间,有了一句承诺,说:我会回来。芸姑!时间十年八年的过去……”

  芸姑抢着说道:“我会等。二十年、三十年,我都会等!”

  龙步云说道:“芸姑!这就是我要说,那对你太不公平了,也是我所不愿意做的。”

  芸姑哇地一声,痛哭失声。

  这时候门一响,易红进来,只见她眼红红地为芸姑送来手帕,擦拭眼泪,一面回头对龙步云埋怨着说道:“龙爷!你……你看把我们小姐惹得哭成这样,你……忍心吗?”

  龙步云不安地说道:“我……”

  芸姑拭干了泪水,对易红说道:“易红,不可以这样对龙爷说话……”

  龙步云搓着手,不知所措地说道:“芸姑,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易红她说的没错,我不该惹你伤心。”

  芸姑低下头来,幽幽地说道:“你没有错,你不应该忘了母亲的仇恨而留在夏家圩子,我不能那么自私!”

  龙步云说道:“芸姑!你……”

  芸姑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但是他很快就擦干眼泪,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坚毅之色,说道:“步云……”

  她叫出一声“步云”之后,又顿了一下。“你不会认为我是一个不顾廉耻的女人吧!”

  龙步云刚要说:“怎么会?”

  芸姑摇摇头说道:“不管你会不会这么想,我都要把话说清楚,如果你不愿意听,我随时都可以停下来。”

  龙步云又回到床前,坐在脚踏凳上,他很诚恳地说道:“我愿意听你说的任何话,包括你对我的指责在内。”

  芸姑摇摇头说道:“我怎么会指责你呢?如果你真的为了我而留下来,丢开了寻找害死伯母的仇人,步云!说实在的,我也不会接受的!”

  龙步云激动地说道:“芸姑!你愿意原谅我了?”

  芸姑说道:“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谈什么原谅呢?步云!当你为我治疗创伤的一刻,我就已经……”

  说到这时候,就听到房门外夏超峰呵呵笑声,并且敲着门说道:“芸姑!我的乖女儿!你的意思相信步云已经完全明白了,难道步云真的忍心让你不顾矜持赤裸裸地说出心里的话吗?”

  芸姑叫道:“爹!你原来一直在外面呀?”

  夏超峰笑呵呵地推门进来,坐在床沿上,握住芸姑的手说道:“孩子!爹只有你这么一个乖女儿,你是爹的心头肉,我能不关心吗?”

  他抬头过来望着龙步云叫道:“步云!”

  龙步云站起来应道:“夏伯伯!”

  夏超峰说道:“我们说话也不要转弯抹角了。坦白地说,我老头子看上了你这样的年轻人,巧的是我的宝贝女儿也喜欢你……”

  龙步云说道:“夏伯伯!”

  芸姑也低头叫道:“爹!你这是怎么啦!”

  夏超峰拍拍芸姑的手背说道:“没关系!女儿,这种事说出来才见性情,并不丢人,我夏超峰的女儿并不是嫁不出去,而是要精挑细选最好的乘龙快婿。”

  他伸手握住龙步云的肩,盯着眼睛问道:“告诉我,小伙子!你对我女儿的印象怎么样?配不配得上你?”

  龙步云任凭如何豪气干云,此刻也不由的嗫嚅起来说道:“夏伯伯!我……”

  夏超峰拦住他说道:“直截了当的说,没关系,如果你根本看不上眼,我们也不怪你,咱们父女也承当得起。就是不要拖拖拉拉的。”

  芸姑叫道:“爹!你今天是怎么啦?怎么可以……”

  她说着话,不觉低下了头,话也说不下去了。

  夏超峰说道:“关系我女儿一辈子的大事,怎么说都没关系。况且,步云又是我们父女的救命恩人,他说什么,我们都得承受,是不是!”

  龙步云站起来说道:“夏伯伯!芸姑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最好最好的姑娘,要不然,朱少奇也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想得到芸姑!”

  夏超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说道:“好!小伙子!你说的真好,就冲着这句话,我夏超峰把女儿终身托付给你,至少不是强迫你的!”

  龙步云立即说道:“可是夏伯伯……”

  夏超峰摆手说道:“不要再说什么可是不可是了,我夏超峰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我绝不阻止你去寻访害令堂的仇人,今天只要有你一句承诺就够了,其他都不是问题。”

  龙步云急着说道:“夏伯伯!我此去不知道是八年或者十载,时间没把握!”

  夏超峰说道:“我已经听芸姑说了,十年二十年,咱们可以等!”

  芸姑红着脸羞意无限的说道:“爹,你真是……”

  龙步云连忙说道:“那样对芸姑是不公平的!”

  夏超峰说道:“是不是公平?是我这个做爹的衡量,我们要的就是你的一点真心就够了。”

  老爷子突然变得十分苍凉地说道:“如果你不真心,我们也不能将你怎样,人嘛!重的就是信诺,我只能相信我自己的一双眼睛。”

  龙步云很是感动,认真地说道:“夏伯伯!如果我不重信诺,不是真心,那我还算什么?”

  夏超峰一听,怔了一下,立即又问道:“步云!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好!好!”

  他竟然抬起头呵呵大笑,在笑声中他拭去泪水,望着龙步云说道:“步云!原谅我方才那样近乎逼你的态度。天下父母心啊!芸姑是我掌上的一颗明珠,也是我心头一块肉,要为他找一位好夫婿,是我这一生的大事。你……能明白吗?”

  芸姑眼睛红红地低声叫道:“爹!”

  龙步云很郑重地说道:“夏伯伯!我能体会得到!事实上我很幸运蒙夏伯伯和芸姑……”他望着低着头的芸姑。“蒙你们不弃,只怕我没有夏伯伯说的那么好!”

  夏超峰说道:“这就是一个‘缘’字。好!现在我出去,我要交代下去,今天中午要好好地跟你喝几杯!”

  一路打着哈哈走出去。

  易红抿着嘴站在一旁笑着。

  芸姑红着脸骂道:“死丫头!你在笑什么?”

  易红笑吟吟地说道:“小姐!我是在笑庄主今天上演一出好戏。”

  芸姑不解问道:“戏?什么戏?”

  易红笑道:“是十三妹在能仁寺啊!”

  芸姑这才恍然大悟,笑骂道:“死丫头!你敢编派老爷子,看我不捶你!”

  龙步云按住芸姑的手,珍惜地问道:“芸姑!小心自己的伤。易红方才说什么十三妹能仁是什么意思?”

  他在深山十年,那里知道十三妹在能仁寺逼婚张金风的故事?他这样一问,越发羞红了芸姑的脸。

  易红笑嘻嘻地说道:“姑爷!你慢慢地问小姐吧!我这就替你准备早上吃的去。”

  她笑着跳蹦地走了。

  龙步云忍不住笑着问道:“芸姑!看起来易红很高兴啊!”

  芸姑心里想着说:“谁说不是呢?除了爹,易红是最高兴的人了。”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龙步云看她没说话,问道:“芸姑!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芸姑抬起头来看着他,幽幽地问道:“步云!不会觉得爹方才……是不是……太勉强了你?让你受了委屈了!”

  龙步云握住她的手,正色说道:“芸姑,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如果我真的没有这份心,谁也勉强不了我,我只是在想,让你等,那是我不忍心的事,也是对不起你的事。”

  芸姑抬起手来,掩住龙步云的嘴。

  她望着龙步云有些哀怨地说道:“不要再说对不起的话,如果真要说,那应该是我,关于伯母的事……”

  龙步云摇着她的手,说道:“不对!芸姑!你应该改口说关于娘的事才对啊!”

  芸姑这一下真又羞涩、又甜蜜,胀红了一张脸,一头钻到龙步云的怀里,嘤嘤地说道:“云哥!你好坏!”

  龙步云双手紧紧地拥入怀中,喃喃地说道:“芸姑……”

  一对情投意合的情人,相拥搂抱,互听彼此的心跳,吸吮着爱情的蜜汁,早已把天地间一切置之度外,浑然忘了时间的飞逝。

  终于还是芸姑在沉醉中醒来,挣扎着离开龙步云的怀抱,撩整了散乱的鬓丝,脸上尚有余醉。

  她轻轻地倚在龙步云的肩头,幽幽地问道:“云哥!你究竟准备几时启程?”

  龙步云轻轻地亲了一下芸姑的额,说道:“原先夤夜要走,是怕自己让情绊住,所以趁早离开。如今一切都说明白了。我留几日也无妨,至少我要等到你的伤好了以后再走。”

  芸姑坐正了身体,说道:“云哥!按说呢,你留的时间愈长愈好,欢愉的时光那里会嫌它多呢?只是娘的事……”

  当她说到“娘的事”的时候,仍然不觉压低了声音,顿了一下,“云哥!娘的事还是最重要的,只是我很难过的,我应该随着云哥,一同遍走江湖,访察个清楚明白,以安慰娘的在天之灵。可是,云哥!我现在真的不能……”

  她说到这里又盈盈欲泪。望着龙步云:“云哥!你能原谅我吗?”

  龙步云又将她拥入怀中,说道:“芸姑!方才你不是说过不许再说什么对不起的话吗?怎么又要我原谅呢?”

  芸姑低声叫道:“云哥!”

  龙步云松开拥抱,用手抬起芸姑的下颚,认真地说道:“你不要忘了,你爹也已经老了,不复当年,可是赛孟尝的名气又不能说收就收,夏家圩子几百户人家不能不管,芸姑!如果你真的随我走向不可预知的江湖,那是我的自私,是说不过去的事情。”

  他露出笑容,很开朗地告诉芸姑:“但愿老天有眼,让我早日访察到娘的死因,早日了却一桩心事,芸姑!我立即回来,让我们比翼双飞!”

  芸姑依偎着龙步云宽阔厚实的胸膛,十分满足地说道:“云哥!我期待着那一天!”

  她从龙步云怀里抬起头来,很认真地说道:“云哥!我盼望着你早日回来,所以,我就不得不催你早日离开夏家圩子。你……不要等我完全痊愈。其实,已经感觉到我的伤好了很多,真的,云哥!你的药,你的爱,产生了不可预测的神奇力量。”

  她说着说着又显得娇羞无限,眼波流转,柔情蜜意。

  龙步云握着芸姑的手,笑着说道:“芸姑!本来我是要偷着走,不辞而别的,如今却变成你赶我走。”

  芸姑胀红着脸,嘤声娇态,再度躲人龙步云的怀中,娇嗔地说道:“云哥!你好坏哟!人家是以娘的事为重,可不敢以我们的私情耽误了你寻访害娘的仇人。再说,早一日寻到了,早一日回到夏家圩子来,人家是一片……”

  龙步云轻轻抚着芸姑的柔发,安抚地说道:“芸姑!我是有意跟你说着玩的啊!你的心难道我还不了解吗?”

  芸姑嘤嘤地应了一声,就这么安稳地伏在龙步云的怀里。

  时光也不知道悄悄地流逝得有多快。

  直到易红在门外轻轻地敲门,才惊醒这一对沉醉在爱的蜜糖里的年轻人。

  芸姑挣扎着离开龙步云的怀抱,整理稍见凌乱的鬓丝,脸上尚有幸福的余晕,红意留在眼窝,笑靥留在嘴角。

  易红捧着一个托盘,后面跟着秋紫和白雪,就势搬过来一张高脚茶几,摆上清粥小菜,外加滚热葱油饼。

  易红将一切停当之后,叉着手,站在一旁说道:“小姐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今天让姑爷陪着吃一顿香米粥吧!”

  这一声“姑爷”,叫羞红了芸姑的脸,也叫得龙步云不好意思。

  易红又说道:“按说呐,我易红应该为小姐和姑爷准备一些精致可口的早餐,一则小姐现在还不能多吃油腻,则姑爷今天中午还要陪老爷子喝酒。这会儿吃饱了,回头吃不下,扫了老爷子的兴,所以,请小姐和姑爷吃点清淡的。”

  芸姑翘着嘴说道:“易红,你怎么变得这样油嘴滑舌啊?”

  易红抿着嘴笑道:“小姐,易红不敢!”

  龙步云在一旁说道:“芸姑,我们就开始好好地享用这一顿早餐吧!不要辜负了易红的一番美意。”

  易红微微蹲了蹲身,笑道:“谢谢姑爷体恤我们做下人的心。”

  芸姑娇嗔地说道:“好哇!步云你敢帮着易红来欺负我啊!”

  龙步云抓住她的手笑道:“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呐!”

  小两口子在闹,易红和秋紫及白雪都站在一旁抿着嘴在笑。

  整个房里洋溢着一股欢乐的气氛。

  这顿早餐应该是龙步云来到夏家圩子第一次陪芸姑吃饭。

  所谓清粥,是鸡汤熬炖的,里面还有鸡绒,真正是清爽可口。

  所谓小菜,腌的菜心、松花皮蛋、糟的鱼片,都是没有一些油腻。

  外带那香酥的葱油饼,芸姑的心情好极了,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两碗。

  龙步云等易红她们把餐盘收走后,他坐在床前,望着芸姑说道:“芸姑!告诉你一件事。我十年习艺,回到阔别的龙家寨,看到的只是娘的留书,遗言中你知道她老人家说些什么吧?”

  芸姑一直斜倚着龙步云肩上,细细地问道:“娘她老人家说些什么?”

  龙步云说道:“娘第一件事要我不要追究她的死因。”

  芸姑啊了一声问道:“那是为什么?”

  龙步云摇摇头说道:“那正是我要追查的。第二,她老人家要我早一点成家,延续龙家的香火,因为我是她的独生儿子,另外我只有一位姐姐。”

  芸姑从他的肩上微微抬起头来,幽幽地叫道:“云哥!”

  龙步云抬起手来,抚摸着芸姑的脸,轻轻地说道:“芸姑!我原先是向娘的灵位宣誓,不找出娘的死因,绝不谈婚事。可是,没想到来到夏家圩子遇见了你……”

  芸姑有些惊惶地问道:“云哥!你不是后悔吧!”

  龙步云搂住她说道:“我只是告诉你,婚姻是前生定的,是没有办法勉强的,怎么会是后悔呢?倒是你……”

  芸姑离开他的肩头,惊异地问道:“我?云哥,你想说什么?”

  龙步云很郑重地说道:“芸姑!我要再说一遍。我此次不敢保证什么时候能回夏家圩子,携你一同回龙家寨,拜祭祖茔,告祭娘的在天之灵……”

  芸姑叫道:“云哥……”

  龙步云说道:“此去三年五载、十年八载,说不定我会遭遇不……”

  芸姑抢着伸手掩住他的嘴,怆然欲泪地说道:“云哥!不许你胡说!你……你是怀疑我对你的坚贞?”

  龙步云立即说道:“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这样无限期地让你等下去,对你是一种不公平的事。我的意思是以三年为期,三年以后,如果我不回到夏家圩子,你就……”

  芸姑流下眼泪,说道:“云哥!扶我下床来。”

  龙步云惊道:“你要做什么?你现在不宜于移动。”

  芸姑没理会,自己挣扎着下来,龙步云赶快扶着她。

  芸姑下得床来,定了一会神,走到床后一只柜子里,取出一个长形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柄古意斑斓的宝剑。

  龙步云一直随侍在身旁,紧张地问道:“芸姑!你要做什么?”

  芸姑取出宝剑,捧在手里,随即交给龙步云,说道:“云哥!请替我拿着,我要换件衣裳。”

  她不理龙步云的惊诧与不安,自顾到里间换了一套雪白的衣裙,披着一件玄色的斗篷,然后从龙步云手里拿回宝剑,说道:“云哥!我们去一个地方。”

  龙步云急着叫道:“芸姑!你到底要……”

  他想问芸姑要到那里?要做什么?甚至要阻拦芸姑不要走动。但是,他把问了一半的话缩住了。因为他知道再问下去,芸姑也不会在此刻告诉他,更没办法阻止芸姑的行动。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搀着芸姑。

  芸姑的步履很稳,缓缓走去,不急不徐。

  走出院子,就被易红发现。

  这位忠心的丫环,大惊上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芸姑拦住,说道:“你们都用不着跟着。”

  她严肃的脸色,易红跟她这么多年,当然知道此时此刻,多说无益,噤声退下。

  芸姑一直缓缓走去,穿过了中厅,走过了广场,又绕过许多房屋。

  龙步云并不问她要到那里,只是小心地说道:“芸姑!要不要歇一下,缓口气好吗?”

  芸姑摇头说了一句:“快要到了!”

  眼前不远,一丛紫竹林,隐约可以看到一间白墙红瓦、檐牙高啄的房屋。

  走过紫竹林,看到的是一间庵堂,门头上写的是瘦金体三个飞金大字:“白衣庵”。

  芸姑在庵前悄然静立了一会,轻轻敲了两下庵门,开门的是一位年老的师太,默然合十,并没有说话。

  芸姑来到庵里,神情极其严肃,脱下斗篷,在旁边铜盆里净过手,拈香跪下,虔诚叩首,然后用不高不低的声音祝祷着:“弟子夏芸姑,今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尊前盟誓,弟子与龙步云缔结终身,一心静候步云寻访害母仇人归来,永结同心,无论何年何月,此心此情,永不改变,如有违背誓言,愿受天谴!”

  龙步云急着上前叫道:“芸姑!你这是何苦!难道我不了解你的心?难道你……”

  芸姑没有理会,忽然掣开宝剑,对着神像拜了三拜,抬起左手中指一划,鲜血流出,沾上了宝剑,也沾上了洁白的衣裳。

  龙步云叫道:“芸姑!你……这是何苦!”

  芸姑缓缓站起来,左手中指鲜血仍在流个不止。龙步云也不说话,撕开自己的衣襟,抓住芸姑的手,紧紧将割破的中指裹住。

  龙步云正色说道:“芸姑!如果我不信任你,就如同不信任自己一样。我承认先前我说的话,对不住你对我的真情,我不再提起时间,让我们在菩萨面前共盟誓言。”

  他拉着芸姑同在神座前跪下,龙步云朗声说着:“菩萨在上,弟子龙步云、夏芸姑在下,我二人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此情此心,永远不渝。如有违背誓言,神明不祜!”

  二人再拜起身,芸姑将宝剑双手递给龙步云,泣道:“云哥!这剑是夏家祖传之物,今上面沾有我的血渍,也留有我的誓言。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就如同我伴在你的身边。”

  不用说,这是定情之物。

  龙步云如何不懂得?他慎重地接过,也慎重地说道:“芸姑!

  我会永远带在身边,好好地保管它,但愿它伴着我很快回到夏家圩子,和你见面团聚。”

  二人再拜叩别神明,走出庵外,只见夏超峰老庄主和易红姑娘在庵外。

  芸姑扑进夏超峰的怀里,一时忍不住痛哭失声。她的哭声在场的人包括易红在内,都能了解,是十分欣喜,也是相当的哀伤。佳偶天成,是令人喜欢的。但是,才相见、又别离,而且此去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如何不让人为之伤神!龙步云站在芸姑身后,很恭敬地向夏超峰叫了一声:“爹!”

  夏超峰始而一怔,但是他立即呵呵笑起,在这一阵爽朗的笑声之后,他拍拍芸姑,自己又拿出汗巾拭去眼角的泪水,朗声说道:“步云!我的孩子!从夏伯伯转变到这声爹,我是受用的。”

  龙步云接着说道:“爹!我只能说我不会辜负芸姑的!”

  夏超峰说道:“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你们之间的事,大概我也都知道了,任凭如何难舍,我也不能留你,今天吃过午饭你就启程吧!”

  芸姑从怀里抬起头来,惊叫道:“爹!你怎么……”

  夏超峰安慰着说道:“早一刻分手,正是早一刻再见的开始。芸姑!你不是也说过早一些让步云离开吗?为了日后更长久的相聚,眼前短暂的分离,就是必须的。”

  他用手抬起芸姑的下颚。

  “夏超峰的女儿不是别人的累赘,而是能给于别人一种力量。从现在起,我的女儿收起眼泪,用笑容为步云送行,好吗?乖女儿!”

  芸姑点点头,她望着龙步云,在眼神交会的那一霎,彼此了然于心。他们二人都了解:离愁别绪更甚于他们小俩口的是夏超峰,老年人最怕的是寂寞与别离,寂寞让人难耐,别离则是相见无期,如何不让人黯然魂销!夏超峰面对着这位乘龙快婿,别离的心绪是强忍着的。

  芸姑体贴爹的老人心境,强颜欢笑。

  回到夏超峰的专用餐室,已经摆满了一桌子精致的菜肴,他们父女、翁婿、夫妻三个人,真正做到了开怀畅饮,没有人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是有多浓的别绪和离愁。

  酒人愁肠,是很容易醉人的?首先醉倒的是芸姑。她喃喃地说道:“云哥!我等你!等你!岁岁月月,日日年年!”

  说着说着,就在喃喃声中伏桌熟睡。

  夏超峰举杯对龙步云说道:“步云!我的孩子!你走,我不送你了。但是何年何月只要知道你回来,我会在庄前路口等你、接你!无论是刮风下雨。”

  他干下了手中的酒,人也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龙步云忍不住感伤地说道:“难道说是:人生最能黯然神伤者,唯别离耳!爹,芸姑,此情此景,我会永远记得。我今天没有醉。我是留着将来归来重聚时,让我醉个痛快吧!”

  他转身看到易红独自站在一旁,眼睛红红地,看到龙步云看她,不觉低头。

  龙步云说道:“易红姑娘!我的行囊……”

  易红应道:“早已经拿来准备好了,连麦红骡子都已经喂饱了。”

  她到隔壁很快取拿一个油布包裹,包扎得十分紧俏,那柄古色斑斓的剑,插在油布包裹之外,龙步云自己原先那柄剑,由易红递交给龙步云。

  龙步云顿了一下,回手将宝剑交给易红,很郑重地说道:“易红姑娘!请将这柄剑转交给你家小姐,请她代我保管。”

  说着话,他凝视醉伏桌上的芸姑,喃喃地说道:“保重啊!芸姑!”

  他霍然昂首,大踏步走出门外,直奔前面大门。

  麦红骡于果然鞍缰齐备,系在门前。

  龙步云跃身上骡,将包裹绑扎停当,宝剑斜背在背后,一带缰,麦红骡子得蹄声,迈向庄外。

  易红忍不住跟着跑了几步,叫道:“姑爷!姑爷!不要忘了我家小姐在日日苦苦思念你啊!”龙步云带动缰绳,麦红骡子转了一个圈子,他在骡背上高声说道:“易红姑娘!但请放心!请转告你家小姐,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在每个月圆之夜,都会对月为她祈祷。”

  麦红骡子撒开四蹄,带起一阵烟尘,卷出庄外,消失在路的尽头。留在夏家圩子的只是那岁岁月月,日日年年,无穷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