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银龙不由一愕,手下稍缓,那蒙面人已晃肩後退丈馀,鼻子中咻咻气喘。

  因为他黑纱蒙面,看不出脸上惊惶之色,但那股气劲,已知他惊慌,气恼,兼而有之,十分狼狈。

  此时,从高梁田畸的青纱帐里现身而出的数十个汉子,全都挺身而上,各种五花八门的兵刃,齐向萧银龙围攻上来。

  银龙放眼望去,但见那些汉子,一色青布劲装,迎面左襟之上,白丝绣成一个狰狞恐怖的“鬼王头”。

  这时才留心到,那为首的蒙面汉子,襟上也有一个“鬼王头”像,不过是红丝绣成,颜色略暗而已。

  数十汉子鼓噪的欺了上来。

  萧银龙不由豪气大发,仰天发出声朗啸,怒道:“以多为胜吗?”

  如同虎入羊群,掌风到处,望风披靡,数十劲装汉子被迫退离他丈外外围,再也休想逼近一步,但却吆喝连天,虚张声势的舞刀仗剑,呐喊助威。

  萧银龙越看越气,脚下游移,奋起神威,运臂抖掌。

  “住手!”

  一声大喝,先前那蒙面人蹿身拦住去路,厉声喝道:“接了本岛铜令,为何不兼程赶往,却在这里逗留!”

  银龙不由一喜,心想,找著发令的主儿了,唉!看他们迎面绣的“鬼王头”分明与“鬼王七杀令符”的图纹相似,为何没有想起来!

  想著,手下一停,朗声道:“啊:你们是玉环岛的人?”

  蒙面汉子胸膛一挺,手指衣襟上的图形道:“你睁开眼瞧不见吗?”

  萧银龙从怀内取出了“三级铜令”扬了一扬道:“如此说这块鬼怪的牌子,是你们发出来的了!”

  蒙面人并不答言,大声叱道:“令无虚发,十天之内,赶到玉环岛,万事皆休!”

  萧银龙冷冷的道:“要是不呢?”

  蒙面人声色俱厉的道:“一级金令追尔性命!”

  萧银龙勃然大怒道:“鼠辈!狂妄!接我一招!”

  蒙面汉不接招,不出势,却抽身後跃丈馀,喝道:“令符既出,照令行事,此时不与你唠叨,来,走!”

  说完,一挥手,对那数十劲装汉子作势欲去。

  萧银龙怎肯让他就此一走了之,拦身挡住去路,厉声道:“走!有那麽易得吗?”

  蒙面人不由双掌一拍,吧!的一声怒道:“你打算怎麽样?”

  “我要你把无缘无故擅施伎俩,对我发鬼牌之事,还我一个明白!”

  “十天之内,到玉环岛,少不得有个交待!”

  “少侠我没有功夫!”

  “好!你等著一级金令好啦!”

  “哼!要你先看少侠的无令行事!”

  “真要动手?”

  “少侠让你三招五招!”

  “少夸大口,有种的到玉环岛!”

  “玉环岛是龙潭虎穴?”

  “却也没人敢轻视小看!”

  蒙面人说著,一挥手,又待招呼那些劲装汉子离去!

  看样子,他全无打斗之意。

  萧银龙不由话题一转,朗声道:“沿路的‘金烟袋’可是你留下来的?”

  蒙面人像是大感惊异,身子一震道:“金烟袋?你……你与雪天三友认识?”

  萧银龙扬声一笑,爽朗的道:“哈…哈…岂止认识‘金烟袋’乃是我老哥哥的讯符,想不到你们这般狗才,却借来欺骗起我来了,冲著这一点,我也饶不了你!”

  说著,虚晃一招,揉身欲起。

  蒙面人十分迷惑的道:“老哥哥?你叫富大侠老哥哥?”

  银龙本作势欲发,乍闻此言,不由一呆。

  因为这蒙面汉子口称“富大侠”,显然与金烟袋富多鹏有些牵连,故此,不敢冒昧出手,也十分迷惑的道:“你们究竟甚麽道路,再不说明休怪自己自误!”

  蒙面人语气忽然一变,也道:“要察问我的来龙去脉,你还不配!”

  “噢!你看我配不配?”

  萧银龙的话刚落,招式已发,“搏跤”手,快如流星,妙到毫末。

  “啊呀!”

  蒙面人欲闪不及,一只手腕已被萧银龙抓了个牢。

  腕脉被制力道全失,一挣不脱,狂叫道:“偷袭暗算!”

  萧银龙一招得手,另一只手一伸,“嘶!”竟将蒙面人的黑纱扯下,口中叫道:“我看看你是……噫!”

  他喝到这里,不由愕然无语,面露惊奇。

  耙情那蒙面之人脸上五官不分,全是横七竖八的刀疤,而且一双眼睛,只剩下了一对黑窟窿,眼珠无存,彻彻底底的一个瞎子!

  蒙面人的黑纱被揭,怒气千丈,趁著萧银龙一楞之际,手臂一抖,挣脱了被制的腕子,双脚一飞,一招“猛虎跳涧”两脚齐向银龙的下盘扫到。

  萧银龙斜地飘出七尺,缓缓的道:“念你双瞎残废,饶你不死,逃命去吧!”

  蒙面人如疯如狂,双眼虽瞎,功力未废,听风辨位反应灵活,挫双掌认定银龙的九大要穴遥遥发出,丝毫不差!

  银龙不知怎的,总觉得对付一个双瞎无眼之人,於心难安,因此祗是退让,全不著力划招卸力,一面道:“玉环岛我一定要去一次,不过此时抽不开身,你们只顾回岛交差吧!”

  不料,那瞎子双掌如同雨点,全然不听银龙之言,漫天漫地的发出,招招恶狠,式式辛辣,而且口中叫吼连连,咆哮不已。

  转眼二十来招,冗自纠缠不休,拚命进击。

  萧银龙不由引起怒火,不再按捺,口中道:“不到黄河心不死!好!叫你知道少侠的厉害!”

  语出,双掌平地引起一鼓劲风,隐隐中发出五成潜力,向瞎眼人推去。

  宝镜绝学,岂是等闲。

  但见,草倒叶飞,砂石狂卷,一团劲力,挟翻江倒海之势,惊涛骇浪的威力,迎著瞎子扑去。

  那瞎子却是识货的行家,劲风陡起之初,他已高声叫道:“哎呀!这是甚麽功力!”

  说著话,人可没敢怠慢,“平地风波”黑衫鼓起,像是一只庞大的苍鹰,上翔三丈,斜落在五七丈外,脸上肌肉不停的抽动。

  就在此时。

  但听哗啦啦一片声响,左近的人多深的高梁地,被银龙的劲风推倒了五丈方圆的一大片,劲风还未停止,直向远处推去,如同怒涛拍岸,声势惊人。

  一旁的数十个劲装汉子全都瞠目乍舌,不知所措。

  萧银龙哈哈一笑道:“连这半招也不敢接还到这里来唬人,发甚麽鬼令!真叫人笑掉了大牙!”

  瞎眼人怒声震天,如雷的吼道:“气煞我也,今天不拚……”

  喝声未了。

  忽然在那片被银龙掌风推倒的高梁地里,有人破锣似的叫道:“好啦!好啦!别吵啦:连一个好觉也不让人睡,真是大煞风景。”

  众人不由全是一惊!

  但见枝叶分开,钻出一个一头乱蓬蓬短发的矮老头出来,一手拖著一根手杖,一脸油泥,十分肮脏,不断的打著哈欠,揉著睡眼。

  萧银龙一见,赶忙上前去恭身道:“疯哥哥!你甚麽时候来的?”

  疯癫叟愁眉苦脸,鼻涕下流,眼水不断的囫囫囵囵的道:“昨晚就来了,这是趟苦差事!”

  此时,那瞎子也闻声趋上前来,肃立的低声道:“你老人家在这里好睡?”

  疯癫叟小眼一眯,大嘴巴裂开了来,声如破锣的道:“还不是为了你,‘烟鬼’,约你来的是不是?”

  他口中的“烟鬼”,自然是指著“金烟袋”富多鹏了。

  瞎子忙应道:“是的!小的就是照著他老人家的‘金烟袋’找到这里来的!”

  疯癫叟哭似的一笑道:“那金烟袋是我画的,像不像烟鬼的手笔!”

  萧银龙闻言,方知自己错以为是这瞎子所为,不由插嘴道:“疯哥哥!是你干的?”

  疯癫叟细眉一扬,指了指那瞎子道:“他敢吗?”

  瞎子耳闻银龙连番的叫疯癫叟叫疯哥哥,脸上的神色不由十分不安,显然有些儿拘促,搭讪著道:“富大侠嘱咐要我来此……”

  不等他的话说完,疯癫叟已接著道:“屁大的事:要你们七月七日派人到苗疆‘孙布拉娃山’庆贺蛮荒龙女的开山大典,决不能耽误!”

  瞎眼人一恭身道:“小的遵命照办,届时必然前往。”

  说完,回身对那身後的数十劲装汉子招了招手,又向疯癫叟道:“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小的这就要回岛了!”

  疯癫叟乱蓬蓬的头连连点著。

  瞎眼人回身大跨步走去。

  萧银龙一见,忙道:“慢走!”

  瞎眼人闻言,反身回过面来,言道:“阁下意欲怎样?”

  萧银龙微笑道:“既是一家人,这块三级铜令,就劳你带回吧,我实在无法抽身赶往贵岛,好在七夕之日,在苗疆又好见面!”

  那瞎眼人脸上一阵犹疑,一时没有作答。

  银龙早将“铜牌”取在手中,这时抖腕一扬,送了出去,口中道:“接好了!”

  一道黄光,直向瞎眼人飞去。

  不料,黑影一闪,瞎眼人抓了个空,那块“三级铜令”已挂在疯癫叟的竹杖顶上,冗自迎风摇摆未停。

  银龙一见笑道:“疯哥哥!你好快的身子,好准的杖尖,还给人家吧!”

  不料疯癫叟的小眼一翻,大声道:“小老弟,你这是甚麽废话,玉环岛令无虚发,这个规矩却坏不得,你不尊重别人的门派帮规,谁又尊重的你的门派帮规,人抬人高,水涨船高,只有千里的人情,没有千里的威风,这一趟玉环岛,你走定了!”

  他娓娓道来,侃侃而谈,似是十分认真。

  萧银龙知道疯癫叟的脾气,他是说到那里,做到那里,不扣不折。

  因此,心中十分为难。

  此时,疯癫叟早已竹杖一倒,把杖尖上的那块铜牌送到萧银龙的手边,同时道:“喏!收起来,到岛上再交还吧!”

  雪地飘红牟娴华出走之事,当著玉环岛的人,萧银龙真不想说出,因此,苦笑一笑向疯癫叟道:“小弟实在无法分身,因为……”

  他欲言又止。

  疯癫叟依然疯疯癫癫的道:“因为你的武功高,瞧不起玉环岛,那就同我们三个老不死的也一刀两断,不更乾脆吗?”

  萧银龙不由急道:“老哥哥!你说那里话,只因……”

  他无可奈何,紧上两步,凑著疯癫叟的耳畔,将雪地飘红牟娴华出走的事,大略的说给他听。

  疯癫叟面色一沉,手中竹杖一顺,大喝一声:“好小子!你欺负她!”

  话未落,杖已到,杖尖如同万点寒星,泛出斗大一片,直取银龙的周身要穴,雪天三友中的怪杰,果然凌厉无俦。

  萧银龙不防有此,惊呼了声:“疯哥哥!你!”

  人已斗换星移,飘出一丈五尺,躲出杖风之外。

  那瞎眼人一见疯癫叟出招,一扫双臂,揉身欺近,同时招呼身後的一众道:“并肩子上!”

  数十劲装汉子全都身形齐动,兵刃乱响,竟团团围住。

  谁知疯癫叟一招“魁星点斗”之後,杖势一收,转向那些人道:“你们少管闲事,我是一时高兴,那里还有哥哥打弟弟,弟弟打哥哥的吗,真要翻了脸,我疯子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你们行吗?”

  他疯疯癫癫的,真真假假的,弄得那些汉子不知所云。

  瞎眼人的神情更加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嘻嘻的在旁苦笑。

  萧银龙何尝又不逗得啼笑皆非哩,祗好讪讪的道:“疯哥哥!你不要捧我,你这一招‘魁星点斗’没有使出真力,算是给我留了天大的面子!”

  疯癫叟全然不理,只顾道:“天大的事,交给我,玉环岛在十天之内,你一定要去,免得‘瞽目鬼王’萧谦……哎呀!你们都姓萧!”

  萧银龙听他语到中途,忽然惊奇的一叫,不知又是甚麽大事,听到都姓萧,不由噗哧一笑,心想:天下之大,姓萧的怕不无千万代,何奇之有。

  但是,他听疯癫叟说“天大的事有我”,对於雪地飘红牟娴华之事,也就放心了一半。

  因为,以牟娴华的身手功力,眼前还不愁有甚麽意外,所愁的是难以找到她,找到她之後,以她的个性之强,也未必就轻易劝得她回转摩天岭。

  而这两点疑难,疯癫叟都可以解决。

  第一,疯癫叟傲啸烟霞,天下走尽,威名四播,知者甚多,眼皮子杂,江湖阅历广,找人比较容易。

  第二,只要找到了人,疯癫叟自然能叫小师妹牟娴华就范。

  萧银龙想到这里,伸手接过了“三级铜牌”应道:“好!准定十天之内,我拜访玉环岛!”

  那瞎眼人好像在沉思些甚麽,闻言如梦初醒的道:“那麽!十天之内,我‘瞽目鬼王’萧谦,在外岛备船候驾!”

  疯癫叟不悦的道:“你少来这些酸秀才礼,去吧!我这位小老弟是说到做到!”

  瞽目鬼王萧谦应了声“喏”,一拱手,朗声道:“如此,先行一步了!”

  说完,起势上腾丈馀,一射转入远望无垠的青纱帐深处。

  那数十个劲装汉子,也呼哨一声,全都狂奔追上,转眼去个无形无踪。

  萧银龙望著他们的身影在发呆,手中不断摸著那块“三级铜令”,心想:这人善善恶恶究竟是甚麽道路?

  为何同雪天三友拉上了交情?

  疯哥哥为何一定逼我到玉环岛去一趟?

  想著,不觉的说:“疯哥哥!小弟一身都是事,为何……噫!”

  原来身後已没有了疯癫叟的人影,不知到那里去了。

  萧银龙私忖:“这疯哥哥的功力,真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运集目力,但见百十丈以外,一点黑影星飞丸泻,踏著随风飘荡的高梁杆子渐渐消失。”

  银龙不觉摇头叹息,对这位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杰,越加的佩服起来。

  他思索了一阵,出了一阵神,一个人走回福山码头,沿路上的“金烟袋”已影踪全无,想被玉环岛的人给抹去了。

  码头上行人如梭,水上舟楫交行。

  但却看不到雪地飘红牟娴华的影踪。

  萧银龙明知再找无益,也就索思不去觅烦恼,找了间酒楼,要了几色可口小菜,饱餐了一顿,不再在福山停留,由陆路南下。

  他恐误了十天之期,又怕迟了七月七日苗疆的大会。

  笔而,日夜兼程第六天。

  萧银龙已出了太湖,进入浙江地界,也不过是黄昏时分。

  他久闻“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的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如今顺路,何不前往一览山水之胜。

  因此,天近黄昏,他仍未打算住店,准备连夜兼程,预算著到杭州!也不过是次日的清晨,正好留连半日,玩个尽兴。

  此时,正是五月中旬,冰轮乍涌,月光如洗,江浙乃富庶之区,山川灵气所锺,到处一片宁静,夜晚赶路,既可展出轻功,又免日晒酷暑之苦,清风拂面,令人精神为之一爽,心旷神怡。

  四鼓以後,萧银龙已约莫著离杭城不远。

  但长夜漫漫,一个人施功赶程,未免百般无聊,加之腹中略有饥渴之感,附近虽有人家,但这时夜静更深,自己仗剑叫门,难免使人生疑,故而祗好作罢。

  忽然五十丈外,一点红影,站在一个高大的石碑上,向这里翘首而望,像是探哨了望,又似乎是在等人!

  萧银龙目力虽好,也祗见到一点红影,他面背月色,无法分出形象。

  耙莫是雪地飘红牟姐姐?那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想著,脚下一点,功运力,陡的疾射,迳朝那红影泻去。

  不料,那红影乍见萧银龙催功疾驶,也由高大的石碑顶上,一射而没,并且形同红线一丝,惊鸿绝尘而去。

  萧银龙的身法虽快,但相去已有百十丈远,而那点红影轻功并不见弱,如何能再追赶得上。

  那高大的石碑之下,有一过路凉亭,茅草竹栏别饶风趣。

  奇怪的是,凉亭中央的石板桌子上,竟落著一壶香茶,四色点心,不但茶具清洁,点心精美,而且那茶还是热腾腾的。

  萧银龙不觉得呆了,再看,茶壶下面,压著一张宣笺,上写:“贲临敝地,蓬荜生辉,披星戴月,风霜侵人,略备茗点,聊解饥渴,区区寸心,尚请勿却。”

  字体娟秀,半行半草。

  萧银龙生恐著了恶徒的道子,打开茶壶,嗅了一嗅,茉莉香气扑鼻,茶色并无异样,他还不放心,铮!乌墨剑出鞘,剑尖侵在茶里片刻,擦乾水渍,毫无毒状,这才放下了心,倒了一杯迎风凉著,又仔细的省视著点心,也无异味感觉,把宣笺摺叠叠起来纳入怀中。

  他想:这必是玉环岛耍的把戏,他们故作惊人之举,另外还含有试试我胆量的意思,我若不吃,岂不被他们当作话柄。

  想著,茶也凉了,捧起杯子一饮而尽,又取了点心吃了下去。

  既然吃了第一口,这第二口便不加思索了,何况他原正饥渴之时,犹如雪中送炭,因此,不到半刻,一壶香茶,四色点心,已被他吃了个半点不剩,一扫净光。

  这一顿茶点吃了个尽兴,但依然不见一个人来。

  萧银龙祗好离开凉亭,重新上了官道。

  这时五更初响,路上行人绝迹,沿途风景绝佳,萧银龙暗自纳罕,先前,心中还忐忑不安,时时提防茶点中毒,刻刻运功戒备,打算稍有不适,立刻施功逼毒,吐了出来,免得中毒过深。

  棒了好一阵,心中才放下一块石头,反而悠悠然,安步当车,向杭城走去。

  渐渐的,东方微曙,天色黎明。

  路上,已有了起早赶路的商贾行旅,眼望杭州城,栉次邻毗,亭台楼阁,山水如画,绿栅垂阳,名城胜地,果然风物秀丽,名不虚传。

  萧银龙也不打店,就在西湖岸边,择了个适宜的铺头,歇脚饮茶,饱览六桥三笠,长堤卧坡的湖上风光。

  这一天,他走遍了西湖十景,凭吊了名胜古刹,畅游一天,只到日沉月上,万家灯火,才尽兴而归,寻个客店住了下来。

  忽然,门外有人探头探脑,向内张望。

  萧银龙的目力是何等的犀利,喝问道:“甚麽人?”

  呀门开处,店小二嘻笑著问道:“客官是贵姓萧吗?”

  不由奇道:“是呀!有何事故吗?”

  店小二跨步进门,手上拿著一个大红柬子,含笑道:“这儿是一封帖子,是有人送来叫我们店中转交给你老的!”

  萧银龙更加诧异,因为,自己都没算到会走到杭州来怎会有人送帖子来,可见这送帖之人,分明是整日的在跟著自己,自己竟一无所知,可说神秘之至。

  然而,明知与店家说不清,一手去接帖子,一面问道:“送帖子的人呢?”

  店小二眯起小眼神秘的笑道:“是……是一个……一位穿红衣的……姑……娘!”

  银龙一听,不由站了起来,忙不及的道:“她的人呢?”

  店小二嘻皮笑脸的又道:“早走了!”

  萧银龙不再发话,接过了帖子,但见上面写著:“西湖风景虽好,不宜多作流连,请勿误约失信!”

  既无上款,也未署名,然而,从字体的清秀出俗,与夜来郊外预设茶点之事,必出之同一手笔。

  银龙对店家挥挥手道:“多谢!我知道了!这两银子送你买茶吃!”

  店小二一面接过了银子,一面哈腰後退,口中喃喃的道:“谢谢爷台!那送帖子的姑娘已赏过了!嘻!嘻!”

  他说著、说著,人已退出门外,连转跑带跳欢天喜地的去了。

  萧银龙由怀中取出凉亭的那张宣笺,两下一对,极其神秘,尤其相同的“风”字,“请”字,更是出於一人之手。

  他不由对著一笺一柬就著灯下出神。

  心想:“这人好生奇怪,既不是敌人,又不出面攀交,这等隐隐藏藏,可说是费尽了心机,到底是为了甚麽!”

  蓦的“噗哧!”

  一声轻笑之声起自窗外。

  接著:“吧哒!”

  石块轻响,打熄了灯火。

  萧银龙手抓起宣笺红帖,点地穿出房门。

  然而,月轮在天碧空如沙,那还有半点人影。

  而店中的客人大半未睡,又逢店小二提著茶壶从别房内出来,哈腰为礼道:“爷台还没安歇?”

  萧银龙祗好随意应了一声回房,灯也未燃,就坐在床上,打坐调息,意料著,这人必然仍会前来窥探,因此,摒气凝神,静静谛听。

  直到远处更鼓四响,夜阑人寂,万簌无声,毫无半点动静。

  鱼更四跃,才朦朦中睡去。

  一觉醒来,日上三竿,窗外通红一片。

  店小二又推门进来,一面侍侯茶水,一面道:“爷台,昨天那位姑娘一大早又来小店,嘱咐小的关照官客,让爷台不要沿官塘大路,应该翻会稽山,走临海,并且不要抄近在黄岩过海!因为那儿风浪太大,请客官转往温岭搭船。”

  萧银龙心中虽然莫名其妙,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就随口应道:“好,就这麽走吧!”

  说著,取出银子算账。

  店小二连忙摇手道:“店饭账,那穿红的姑娘早付过啦,而且外赏不少,客官别操心了!”

  银龙料不会假,索兴来个毫不客气,淡淡一笑,装著熟识那“穿红的姑娘”似的,笑著道:“她太客气了!”

  说著走出店门,那店小二直送到门外,千嘱咐,万叮咛,要银龙回程再到杭州,一定再来住店。

  萧银龙出了杭州,果然不择官塘大道,就按著店小二所说的路道,翻会稽山,经临海,转往温岭。

  谁知沿途无论大小站,凡是三餐一宿,莫不都有人安排得妥妥当当,真少费多少心血,免去不少麻烦。

  第三天的黄昏,已到了温岭地面。

  温岭乃是沿海的州分,六街三市,十分热闹,大小船只出海的码头,街道上商贾云集,景象万千。

  银龙原打算在靠近渡口找一旅店住了一晚,明日一早搭船渡海。

  谁知也不过是踏上旅店的石阶,从内跨出一个锦衣花帽的汉子,却也斯斯文文的迎了出来,一揖到地恭谨的道:“小的奉了岛主之命,在此迎候萧少侠!”

  萧银龙有了连日的经验,也已司空见惯,毫不觉其突然,神情自若的略一拱手微露笑意道:“有劳你了!”

  锦衣花帽的汉子侧身让路,连说:“不敢!不敢!”

  说著,一路缓步侧趋,直向码头走去。

  银龙一声不响,跟在他的後面,暗地里却留起心来。

  但见码头上的人潮,一见那锦衣花帽的汉子,全都恭敬的让过一旁,那锦衣花帽的汉子,也不时向人群中的人招呼,或颔首示意,那像个江湖武林中的派势,直如地方上的绅士官宦一般。

  那锦衣花帽的汉子,来到海边,探手在怀内一摸,扬腕向空际一抖。

  嘘……

  一枝飞哨掠空射起,其音尖锐,声响高亢,他的好臂力,这一丢怕不有十馀丈高下,久久才落於海水之中,溅起几点浪花。

  哨声初了。

  海面上锣声震天,一艘三帆八桨大船鼓浪而来,快如飞箭。

  萧银龙一见,心中有数,原来那艘船,正是自己在福山海口所遇的一艘,装璜色彩一般无二半点不差。

  这时,三帆大船已驶靠了岸边。

  船梯下垂,大船上一连纵下二十四个俊秀的童子,个个都是十三四岁左右,分两侧侍立在码头上,齐声道:“请少侠登舟!”

  萧银龙也不再客套,迈步走上扶梯,一如常人,步履轻盈,拾级而上,毫不炫耀功力,也无丝毫戒备。

  锦衣花帽的汉子一步一趟,如影子一般紧随身後。

  二十四个童子也随之而上,扶梯吊起,他们分两排侍立船头两边雁翅鹄立。

  锵……隆!隆!隆!

  九棒锣响,三声炮鸣,开始缓缓离岸。

  这时,舱门大开,珠帘高卷,从里面出来两个中年妇人,对银龙施礼道:“总管出迎!”

  萧银龙心想:必是那日在福山海上所见的红衣人了,因此含笑停步,准备见礼,一颗心也透著紧张卜卜乱跳。

  不料,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从舱内传来道:“萧少侠,别来无恙?”

  银龙大为诧异,心想:“别来无恙”自然是见过面的了,却又是谁呢?

  一念未已,不由失声欲笑,忙强自忍住,谁说没见过。

  原来所谓的“总管”,仍正是福山郊外破庙中所见过的“瞽目鬼王”萧谦。

  此刻,萧谦一袭长衫,厚底皂靴,手中执著一把洒金摺扇,一顶方巾,居然摇摇摆摆,哈哈大笑迎出舱来!

  他的双眼虽瞎,但如同目见,拱手为礼又道:“草莽荒岛,承蒙驾临,蓬荜生辉,接待失仪,敬请海涵。”

  两个中年妇人取出两把软椅,并放在船头之上,中间放一茶几,泡来两杯温岭名茶铁观音。

  瞽目鬼王萧谦肃容入坐,敬茶如仪。

  萧银龙也祗好陪著寒喧一阵。

  正待转入正题,询明来意。

  蓦然炮声六响,锣声又起。

  原来船已驶进玉环岛。

  远眺岛上,屋宇井然,阡陌相通,岸上两排哨刀手,全是一色青衣密扣,胸前绣著白绒的“鬼王头”,一个个刀捧左臂,肃静无哗,虽有数百人之众,却无半点噪嚷之声,连低声议论的也没有一点。

  草莽江湖,有这等派势的却是少见,除了鸡公山天灵教皇甫兄妹之外,连摩天岭赵氏七雄,也均望尘莫及。

  萧银龙料定此番必是岛主亲自出迎,不由精神一振,要瞧瞧这玉环岛主是个怎样的英雄豪杰,慷慨悲歌的人物。

  因此,不再追问“瞽目鬼王”萧谦,专心一意的注视著岸上的动静。

  船已靠岸:四个汉子,抬了两卷红毡,由船头放起,铺过扶梯,直向码头上大路拖去。

  瞽目鬼王萧谦举手让客道:“少侠!请!”

  萧银龙略略颔首,步上红毡,迈步下船。

  两傍的哨刀手,齐的低身哈腰为礼。

  忽然两个手捧三角杏黄令旗的汉子,越众而出,朗声道:“玉环岛,八方首领,奉岛主之命,迎接贵宾!”

  说完,施礼又退入两旁。

  大路上,迎面驰出八匹高头骏马,每匹马上都坐著一位虎臂熊腰的中年人,一个个精神抖擞,英气逼人,看样子,全是功力不低的高手。

  蹄声得得,八马已到了一箭之内,全都飘身下马,拱手含笑道:“恭迎萧少侠!”

  萧银龙连忙紧上两步,举手为礼道:“各位太谦了,在下有何德能,敢劳动诸位的大驾!”

  瞽目鬼王萧谦的权力,似乎在八方首领之上,他一挥手道:“萧少侠风尘劳顿,褥节仪节全免了!”

  八方首领同声应:是!

  此时,有人牵过两匹金鞍玉佩的雪白骏马。

  萧银龙与瞽目鬼王萧谦各乘了一匹,那八方首领也各自认镫上马,四前、四後,拥著瞽目鬼王萧谦同萧银龙并辔缓行。

  银龙一面走,一面心中在思想。

  他想:难怪雪天三友同玉环岛有了交情,看这等样儿,玉环岛井井有序,所有之人,全都不像为非作歹的恶徒,只不过平日的令严罚重而已,这位岛主,纵不是三头六臂的金刚,必也是堂堂一表,虎贲的将材,交交这等朋友,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此时,近午时分。

  十匹骏马,走了约有盏茶时候,已到了玉环岛的总舵。

  一对耸矗入云的旗杆上,各飘著一幅杏黄红边的蜈蚣旗,旗上鲜明的绣著“玉环”两个黑绒大字,迎风招展,猎猎作声。

  斑大的箭楼,飞檐兽角,黑漆的大板门,七寸来厚,上面钉满了耀目生辉的铜钉兽环,庄严肃穆。

  门上一块黑匾,四个洒金隶书,刻著“玉环总舵”,格外清新。

  石狮子两侧,各有八名长矛手,端立凝神。

  大门开处,走出两个锦衣汉子,齐声喊道:“岛主请总管及八方首领,陪邀萧侠士正厅相见!”

  瞽目鬼王萧谦抢先下马,走到银龙身畔,低声道:“少侠!请恕岛主未便出迎!下马吧!”

  萧银龙心忖:这岛主好大的架势,既然这等大张旗鼓的迎客,自己连大门也不出,未免有些矫狂过甚。

  然而,此时别人以客礼相待,自己焉能失仪,若稍露不愉之色,岂不太显出了小家子气吗?

  因此,微笑道:“萧某理应晋见贵岛主!”

  说著,偏身下马,同瞽目鬼王萧谦并肩走上台阶。

  八方首领也各自离鞍尾随。

  大门以内嫩草铺地,一色碧绿,使人耳目一新,中间平整石板铺成一条笔直的甬道直达大厅。

  大厅上,正门敞开,里面一十六张虎皮交椅,分列两旁,厅中的正面也分两边各有一把獭皮缀成椅垫的太师椅。

  横著厅门额上,也有一块横匾,四个宋体金字,乃是“宏扬武德”庄正端详。

  萧银龙步进大厅,瞽目鬼王萧谦把他让到左首客位上落坐。

  炮声连珠九响,发自厅後。

  八方首领全都从座位站起。

  瞽目鬼王萧谦也面有笑容,对银龙道:“岛主出厅见客了!”

  银龙也不觉的从坐椅上站了起来。

  厅後环佩叮当,一阵风似的走出了八个白衣少女,娇声道:“岛主出厅!”

  语声甫落眼前忽然一亮,萧银龙不由愕然若呆,几乎尖声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