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佩了剑,左手搓着两枚铁胆。

  另一人是黑衫客张兴隆,左手握了弹弓。

  另一人年长些,约四十出头,豹头环眼虬须戟立,威猛、骠悍、精干、魁梧,手挟一根蛟筋虬龙棒,像座保护神。

  前面荆棘丛中,跳出无情剑夫妇,向后撒腿便跑。

  “好家伙!跑得了?”黑衫客迅速拉弓。

  “慢!是朋友。”像逍遥公子的年轻人及时伸手相阻:“我认识他们。”

  “哦!二公子……”

  “张兄,又叫我二公子?”

  “这……冠章,他们是谁?”

  “无情剑夫妇。”

  “哦!他们怎么见了就跑?”

  “他们以为我是家兄。”二公子笑笑:“这些都是恩怨分明的可敬人物,默默地在一旁替家兄尽力,却又怕影响家兄的声誉,因此极力避免照面。只有威麟堡主死了,他们才会悄悄地离开。”

  “到底有那些人在暗助?”黑衫客苦笑:“假使误会了岂不糟糕?”

  “不会的,他们精得很,我们的穿章打扮,他们一看便知。再就是流露于外的气质,瞒不了这些老江湖,何况他们对威麟堡的人印象甚深,不会弄错的。赶两步,看家兄有何计划。这些家伙烧不出来,显然住处下面另有地窟地道藏身,必须改变计划才行。”

  “我总觉得可能会有冲突,赶快到聚会处集合,要看所有的人到齐我才放心。”黑衫客说:“这些人一个个都心黑手辣,打了才说那才糟呢!我们暗中前来潜伏的人对他们来说,都是生面孔……”

  右侧方高仅及胫的草丛中,本来不可能藏得住人的,这时廿步外突然站起无亏散人的身影。

  “哈哈!小伙子,你以为我们都是饭桶吗?”无亏散人大笑:“你们昨天凌晨从临漳方面绕过来,我们便知道了。离魂门威麟堡那些杂种,注意力全放在城里的乔小哥身上,反而忽略了山门附近的警戒,尽在乔小哥算中。你们快走吧!西面传来朋友们的信号,好像有厉害的人勿不期而至,你们快去与乔小哥会合,以免碰上。”

  “笑话,我们正要找人松松筋骨呢,就怕碰不上人。道长,一起走吧!晚辈乔冠章,逍遥公子是我哥哥。”二公子抱拳行礼。

  “贫道看出来了,所以请你们走呀!如果是令兄,贫道是不会现身的,这就走!”

  穿越一座树林,前面传来一声短啸。

  “是和尚和他的三位朋友,碰上劲敌求援了,贫道先走。”无亏散人一跃三丈,穿林飞掠而走。

  远出半里地,扭头一看,老道愣住了。

  老道的鬼影功号称快得天下无双,以为自己全力施展,乔二公子三个人恐怕落后百步以内,无法循踪跟来了。

  可是,乔二公子三个人紧蹑在身后,一个也没少,甚至神定气闲,似乎并没有用全劲呢。

  “后生可畏!”老道心中嘀咕。

  六个魁梧的人,围住了不了僧和三位中年汉子,那位穿了骑装像貌威猛的佩剑大汉,正和不了僧徒手相搏,一双铁拳急如暴雨,把不了僧的大天雷掌逼得施展不开,攻势太急太猛烈,大天雷掌根本没有全力一击的机会,因此天雷掌劲道弱得连风声也无法带起,狂乱地对架、闪退、躲避,完全处在挨打的恶劣境地。

  三位中年汉子想冲上相助地无能为力,其他五个更魁梧的人虎视眈眈,不住发出警告参予的笑骂声。

  看到无亏散人与乔二公子疾掠而来,两个魁梧的人一打手式,同时迎面截出。

  “来得好!”一个人高叫:“一僧的搭档一道来了,正好一起擒住送给范堡主做礼物。”

  乔二公子的身形,突然加快了三倍,风声乍起,无亏散人只感到身侧蓝光一闪,这才看清乔二公子已经超越到前面三四丈去了。

  “老天爷!”老道脱口惊叫:“流光遁影,我这九成火候的鬼影功算是小巫见大巫完蛋了。”

  第二个人影也电掠而过,是那位挟虬龙棒的中年大汉。

  黑衫客是最慢的一个,但也渐渐超越。

  “慢来!我出山虎在此。”一个魁梧的人怪叫,迎着疾射而至的蓝影一拳捣出。

  拳出劲气如山,真力远及文外,好可怕的撼山拳,与少林的百步神拳同称内家拳绝技,宇内三大霸道拳技之一,丈外可以伤人,八尺内可以裂石开碑。

  “滚你的!”无畏地冲进的乔二公子笑骂,右掌一托一掀,拳劲向上散。

  “哎呀……”发撼山拳的人惊叫,仰面向左斜飞三尺高,再砰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手脚朝天。

  “二公子,让我松松筋骨。”使虬龙棒的人大叫着超越,一棒向第二位仁兄挑去。

  那人哼了一声,向左一闪右掌倏出岂知身形一动,马步未稳的刹那间,虬龙棒的蛟筋带飞拂,闪电似的缠住了对方的右脚。

  “起!”

  喝声震耳,那位仁兄已头下脚上飞舞而起,狂叫着手舞足蹈飞出三丈外,隆然堕地声势惊人。

  “是太行八虎的六虎,威麟堡的强盗朋友。”黑衫客叫:“把他们捉住送官,威麟堡就成了不设防的城堡了,下重手!”

  一照面倒了两个,其他四虎大骇,逼攻不了僧的一虎也急退几步,脸色大变。

  “刘安,不要敲断他的腿!”乔二公子喝住了虬须同伴,及时救了被摔飞那位仁兄的腿:“张大哥,让他们滚回山寨,让他们回去保护威麟堡,咱们好冠冕堂皇声讨威麟堡大开杀戒,才能向江湖立威。”

  刘安一脚将在地上挣扎难起的人,踢得翻了三匝。

  “太爷我,要命阎罗刘安。”刘安的嗓门像打雷:“记住了没有?咱们在威麟堡见,下次太爷一定要你的命,你最好先在脖子上加铁护脖,免得太爷一下子就勒断你的鸡脖子,快滚!”

  两个武功最高明的虎成了病虎,其他四虎惊得手脚发软,怎敢再逞强?狼狈地架住两同伴,像见了鬼一样,向不远处系在树下的六匹坐骑奔去。

  他们逃回太行,从此不敢接近威麟堡,以免惹火烧身,对外更不敢声称是威麟堡的朋友。一切外援已绝,幻境正陷在火海中。

  大火烧了两个半时辰,酉牌初,各处仍在冒起袅袅青烟,幸好这场风来得及时,不但助长燃烧的速度,也吹走了浓烟,同时也加速冷却作用。

  幻境中心的防火设备相当完善,两丈高的院墙外围,有将近十丈宽的短草地带,短草烧近院墙,威力已减至最小程度,再被高高的院墙一阻,便自行熄灭了,因此占地数十亩,有房舍十余间的幻境中心,并没被大火毁灭,仅将所有的花木烤焦而已,瓦面上积了三寸厚的灰烬而已,受损不大。

  人和牲口都藏在地窖下,地窖本身设有滤烟的设备。

  离魂门经常用烟阻止外人接近,住处同时也暴露在浓烟中,所以滤烟设备十分完善,躲在地窖里的人和牲口都幸而无恙。

  人都出来了,天已黑了,庄院四处仍然热得像个大火炉,不时飘来一阵阵时淡时浓的青烟。站在院墙上举目四顾,但见仍在燃烧的地方火光明灭,像是满天繁星,整个十余里方圆的荒野成了一片焦土,烧不毁的砦堡星罗棋布,里面的人大概一个也活不成了。

  大地热烘烘,遍野余烬,没有人能进入,当然也不可能冲出去。

  “本门五十年经营,毁于小畜生一把火,我好恨!”慕容门主举拳仰天厉号:“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在下十分抱歉。”范堡主讪讪地说:“替贵门带来如此惨重的灾祸,在下唯一能做的事,是把全堡的精英出动,与小畜生决一死战,以慰贵门死去的弟子于九泉。”

  离魂门的弟子与随从人数量并不多,所以才能一直保持神秘的面目,经逍遥公子的人与及一僧一道那些人,在放火时的零星截杀,损失已经够沉重,再加上砦堡内逃走不及,或者逃至半途便陷入火海被焚毙的人,损失已超过三分之一,真够惨重的。

  “这不能全怪你。”慕容门主倒是明白事理的人:“冲一门一堡的交情,咱们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出了事不能怨天尤人,这就是江湖道义,怪只怪咱们错误地估低了小畜生的实力,才遭致如此惨重的失败,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好后悔,我真该那天把他引来时断然毙了他的,一时糊涂纵虎归山……”

  “咱们都曾错过大好的机会。”范堡主不由悔恨交加:“在真定我就该命先头人员除去他的。慕容门主,这小畜生决不会以烧了贵门的魔域幻境为满足的,明天一早,恐怕他们会兵临城下了,这里……”

  “他进不来的,哼!”

  “当务之急是全力毙了他,而非怕他进来。”范堡主毕竟不愧称江湖一代之雄:

  “原先咱们估计他没有人手可用,现在他这些爪牙,一个个像是从地里长出来一样突然现身,给咱们来个凑手不及。明天他定必定会来的,咱们该计划计划如何毙了他。”

  “范堡主的话等于没说。”内堂总着罗七悻悻地说:“目下主动权操在他手中,咱们如何计划?画个大子请他人吗?明天除了出去和他决战之外,别无他途,等他杀进来,恐怕就得鸡犬不留了。咱们黑道人的手段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斩草除根,这是咱们道上朋友的金科玉律。”范堡主眼中有浓浓的杀机:“在这里如果不能把小畜生葬掉,他会到我威麟堡撒野的,在下决不容许这种事发生,明天,明天将是他死我活的、决定性的一天。”

  “本门会排下离魂大阵埋葬他。”慕容门主也咬牙切齿说。

  可是,他两人脸上的神情似乎缺少一些什么,尽管话说得够狠够霸气。

  缺少的是必胜的信心。

  天快亮了,满天阴霾,看样子,近期内真会下雨。

  焦土中仍有些星火、青烟,那些巨大的老树,仍在不断地闷烧。但其他各处,已经火气全消了。

  庄院前面百十步外的灰烬中,廿五个人已经来了近半个更次,他们在等候天亮,他们是逍遥公子一群人。

  右侧方二百步外,也有一些人走动,约有卅人以上,是一僧一道、无情剑夫妇、与及他们召来的朋友。

  他们不打算直接参予,在远处坐山观虎斗,除非逍遥公子真的需要帮助,他们决不卷入这场风暴的中心。

  逍遥公子七个人全在,两位姑娘和小羽,都可以动刀动剑了,伤势已好了十之八九。

  其他十八个人,为首的是乔二公子乔冠章,其中有黑衫客在内,他正带着小妹张蕙芳离开人丛,嘀嘀咕咕商量一些有关今后行止的琐事。

  “乔二公子派了一批人往南京,他是接到大公子的信息,才在半途折返策应的,显然大公子并没有前往威麟堡扫庭犁穴的必要,要在此地一举两得,铲除这些黑道顶尖风云人物。”黑衫客低声说:“此举必定成功,威麟堡离魂门在江湖除名已成定局,事后我打算和你随龙伯伯回家,你如果决定留在大公子身边,我怎么向爹交代?”

  “哥,你只要把经过向爹禀明就是了。”蕙芳姑娘郑重地说:“做大公子的侍女,我一点也不感到委屈,我只耽心他不要我呢!”

  “我们对乔公子知道得太少,你放心……”

  “我信任他。”姑娘坚决地说:“我承认他所做的事有点神秘令人莫测高深,虽则他自称是黑道人,但事实并非如此,我觉得他只是一个游戏风尘的怪人,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男子汉。”

  兄妹俩还没有所结论,院墙上突然出现一个人影,跳下墙一步步向人群接近。

  接近至廿步外,这才隐约看出是个女人。

  “逍遥公子,你到底要什么?”是范梅影的声音,不敢再接近。

  “要公道。”逍遥公子说。

  “你的条件太苛。”

  “我从不要求别人做办不到的事。”

  “你要求的事我们就办不到。”

  “只是你们不愿办,而非办不到。不愿办,就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

  “你已经火焚魔域幻境,杀了许多人,还不满足吗?太过份了吧?”

  “元凶尚未授首,换了你,你满足吗?”

  “你要赶尽杀绝吗?”

  “大概要的。”

  “慕容门主请你入庄,大家平心静气谈谈。”

  “敬谢不敏。上一次当已经够了,你们都是不可信赖的人。我宁可光明正大地搏斗,请转告慕容门主与你老爹范堡主,他们如果有种,单独出来与在下单挑决斗,别妄想一涌而出摆该门的离魂大阵,在下不吃这一套。所以,你们只能一个一个出来单挑,多出来一个死一个,决不容情。如果你们躲在里面不出来,在下就会用大批火弹再次纵火。

  在下说得够明白吗?”

  “你不能这样……”

  “你们能,在下也能。”

  “你……我给你拚了!”范梅影厉叫,猛地双手齐扬,小法轮连续破空而飞,破空厉啸入耳心惊。这玩意攻击中距离的人丛,可说极具威力,却使是白天,也会造成巨大的震撼。

  “哈哈哈……”狂笑声震耳欲聋,是逍遥公子的笑声,在法轮发射的同时响起。第三只法轮出手,第四只……狂笑声像是信号,廿五个人同时左右一分,似乎事先已各定了位置,但见人影一闪即没,整齐有序,不理睬电射而来的小法轮。

  同一瞬间,院墙有人快速下跳,足有卅人上下,每人皆穿了怪黑袍,画了花脸,手中有旗、、锣、鼓、唢呐……等等各式各样法器,携有法囊、刀剑、叉等等造型怪异的兵刃,同时跳下向前飞奔准备布阵。

  同一瞬间,这一面仆伏至定位躲避法轮的人中,升起六个身影,六把弹弓迅疾地发射连珠弹丸。

  弹丸不是传统的泥丸,而是造价昂贵的铁丸。泥丸用来伤人,铁丸是用来杀人的。

  同一瞬间,一颗发自逍遥公子手中弹袋的大弹丸,击中了范梅影刚出手的第四只小法轮,就在她指尖前铮一声爆震,火星直冒。

  同一瞬间,乔二公子的两枚铁胆,在五步外击中飞近的第一第二两只小法轮。手中的蓝色披风一抡,硬卷后续而至的第三只小法轮。

  双方同时发动,一连串的急剧变化,似乎在同一瞬间发生、完成。

  范梅影是诱饵,以吸引逍遥公子一群人的注意,以小法轮袭击造成伤害和混乱,掩护离魂门的人越墙抢夺地盘,抢制机先摆离魂大阵。

  “哎呀……”范梅影惊叫,法轮在指尖前被击中,手几乎被斜飞的法轮所擦伤,大骇之下,扭头撒腿飞奔,胆都快被吓破了。

  计划中,她回撤时离魂大阵该已布成,她不但可以入阵获得掩护,而且可将追她的人引入阵中送死,如意算盘打得十分如意。

  可是,后面的离魂大阵并没有布成。

  “啊……”惨号声惊心动魄。

  “救我……”求救声撕心裂肺。

  卅二个布阵的人,在六把弹弓的连珠攒射下,铁丸的破空锐啸像是利刀刮铁般刺耳,满天飞星势若暴雨打残花,丸到人倒,惨极。

  第一波十八枚弹丸,就射倒了一半人。

  第二波,每弓三发……

  第三波,每弓又是三发……

  只剩下四个人,扭头发疯似的狂奔,幸好没有弹丸追袭,徼天之幸。

  近墙根虚的灰烬中,鬼魅似的升起五个蓝衣人。

  弹丸射向墙头,击中墙头的声音,令人丧失抬头观察的勇气,再也没有人敢升上墙头往外跳或往里跳。

  五个蓝衣人在朦胧晓色中,像是黑色的幽灵,像从地底升上来的鬼魂,可知已经潜伏许久许久了,蛰伏在灰烬中不易看清他们的形影,站起来才知道是人。

  三刀两剑,有如迅雷疾风。

  一位挟着招魂的仁兄,由于逃得最快,一头撞向一个蓝衣人,等发觉不对,为时已晚。

  “杀……”蓝衣人沉喝,刀光一闪即没。人头与右肩臂料分,脱离身躯,这一刀的劲道可怕极了,把人斜分成两段。风扫残云,四个逃命的人没逃掉性命,刹那间便了账,没有一个生还的人。

  “五湖四海,任我逍遥!”五个蓝衣人高举刀剑,齐声大叫。

  范梅影胆都快吓破了,向侧方无人处狂奔。五个蓝衣人大踏步返回,弹丸停止发射。

  没有人追她,她是唯一生还的人。五个蓝衣人在经过仍在挣扎呼救的黑袍人身旁时,懒得理会毫无救死扶伤的打算。

  “五湖四海,任我逍遥!”

  “五湖四海,任我逍遥……”

  卅个人的吼叫声,声浪像排山倒海般向庄院内传去。

  不了僧那边也有卅个人,也发出了共鸣:“五湖四海,任我逍遥!”

  “五湖四海,任我逍遥……”

  曙光初现时,西面两里外一座残砦中,鱼贯奔出不少男女,利用一条积满灰烬的弯曲地隙,奔向六七里外的漳河河湾。而庄院中,烟雾掩住了一切。

  地隙宽窄不等,深有丈余,即使在廿步内,也看不到急速奔逃的人影。

  天终于亮了,血腥刺鼻。

  满天阴霾,云层低厚,风吹过带来凉意,有湿腻腻的水气。天将雨,就是这般模样。

  逍遥公子带了三个人巡视堆,堆中没有慕容门主,也没有范堡主。

  庄院涌腾着烟雾,可看到稍高的屋顶,死气沉沉地暴露在曙光下,仍然充满阴森、诡谲、莫测的气氛,想进去还真需要极大的勇气。

  已经控制了绝对优势,主宰了全局的一方,实在不必冒任何牺牲的凶险,冒失地冲进去扫庭犁穴,烟雾中敌我难分,说不定会自相残杀呢。

  没有人继续控制的烟雾,不久便被风吹散了。

  庄院空阒死寂,人不见了,牲口全死了。

  车场中,逍遥公子的车,威麟堡的华丽轻车全在。可是,牲口全死了。

  逍遥公子被抢走的坐骑与驭马,都是久经训练的马匹,他心爱的两匹坐骑,也死在厩房内。

  没有活的东西留下,庄院已空。

  离魂门五十载经营的魔域幻境,毁于一旦。

  尸体加以掩埋,派人至邺镇搜媾驭马和坐骑,忙了好半天,当近午时分车马动身时,暴雨终于光临。

  车马冒雨经过邺镇,冒雨驶向府城。漳河由于清漳浊漳两河在涉县会合,水色已浑浊不堪,临漳县一带的河水一点也没有诗意。

  也许,这就是古代的甄后,称洛水之神而不称漳水之神的缘故吧?其实甄后是死于漳河而非洛河。

  邺镇的河北岸,也是连绵的荒野冈阜区。古代西门豹引漳水溉邺,把这一带变成了沃土,千百年来,漳河变来变去,时南时北,水利无人整修,这一带也因此而时为荒野,时为良田。

  风雨连绵,在这一带荒野逃命的确苦不堪言。

  威麟堡还有廿六个人,离魂门只有十八个男女。

  离魂门这次损失之惨,已濒临毁灭边缘,三代门人子弟,剩下的不到五分之一。

  四十几个人各带了包里行囊,在暴雨中穿林入伏急走,去向是临漳县,临漳城远在四十里外,绕走荒野当然不止四十里。

  近午时分,进入一处冈陵起伏,林深草茂的荒僻地区,一条怪石散立的乾涸河谷向西南的旷野伸展,举目不见村落的形影。

  河谷东北,似乎隐约可看到疏落的村舍。

  慕容门主跟着前面领路的弟子,冒着微风细雨,一脚高一脚低,在一条小径上急行。

  “这是什么地方?”紧跟在后面的范堡主问。

  所有的人皆狼狈不堪,浑身泥水沾着草叶,事先没备有雨具,碰上雨莫不叫苦连天。

  “前面是旧县村,也就是旧临漳县城。”慕容门主说:“被漳河一而再改道冲毁了好几百年,目下的县城,是往昔的理王店,这里距县城只有十八九里,只是,咱们不能进县城,以免暴露行藏。”

  “小畜生不会追来的。”范堡主肯定地说。

  “他肯放弃赶尽杀绝的机会?哼!”

  “他的性情我已经摸清了,不会紧蹑不舍。他已经料定我必定加快赶回威麟堡,要毁我的基业取而代之,所以要从大道慢慢北上,犯不着在小路上摸索寻踪。”

  “那可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慕容门主不同意范堡主的看法:“你范堡主的事,已经传遍江湖,他是理直气壮的一方,但你仍有许多江湖朋友声援,我也找得到许多朋友相助,人全往威麟堡集中,他并不见得可操胜算,在途中铲除你我,比到威麟堡问罪风浪少十倍。在路上杀掉你我,江湖同道必定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不会怪他赶尽杀绝。

  但追到威麟堡,就有些人不敢苟同了。”

  “你是说……”

  “他一定会追来的。”慕容门主肯定地说:“所以,咱们必须避免暴露行踪。”

  前面传来一声忽哨,在前面五六十步探道的人,传回信号通知后面的人。“启其门主。”领路的人转身说:“前面有村落,请门主定夺。”

  “找地方午膳,避雨,烤衣。”慕容门主说:“切记确实封锁,严防走漏消息。”

  “弟子这就前往下令。”半个时辰之后,七位藏身在油绸雨具内的人,到达冈下树林前的三座村舍。每一栋村舍的后面内房,皆堆放了尸体,最多的一家共有七真之多,男女老少皆有。鸡犬不留,好残忍的灭口手段。雨后的小径最易留下足迹,七个人咬牙切齿循踪穷追,急如星火。

  临漳县城目下不临漳河,洪武十八年为了避开漳河的水患,从故城向东北迁移十八里,把原称理王店的小镇改置县城,远离漳河避之大吉。

  城小得离了谱,周围仅四里多一点,再在外围加建了周六里的外城,掘了一丈宽的城濠,连小鸡都挡不住。

  丈二高的土砖墙,连小孩都可以任意爬上跳下。在彰德府来说,这座城还不是最小的,另两县林县、武安这两座山城,城周只有三里,可知那时人丁之稀少,是江南人士难以想像的事,这种历史名城,怎么可能这样小?

  往北走,便是至邯郸的大道,路程七十里,路向西北行。但往北另有一条大道,五十里进入京师广平府成安县境。

  邯郸也属广平府,所以临漳是京师、河南的交界地,并不是重要的交通要道,繁荣不起来是意料中事。

  西北是邯郸,是走南北大官道:走成安,是到广平府城的大道,是与大官道平行的间道,向北走都可以抵达京师,但间道路程多了将近一倍。

  要赶回五台留凤岭威麟堡应变;必须从真定府岔入山西,走成安间道,最少也得多走两百里。因此,任何人都会走邯郸而不走成安。

  这条路慕容门主熟悉,所以由他领路,舍近走远,走的就是成安道,认为这样多走些路,便可以摆脱后面追踪的逍遥公子。

  而范堡主却有不同的看法,认为逍遥公子不会追来,要走邯郸道,双方争辩了许久,耽误了行程。

  最后,范堡主不得不让步,因为慕容门主表示要分手,各走各的,至威麟堡会合再共同策划报仇大计。

  范堡主不愿吸引逍遥公子,分开走就力量分散,逍遥公子如果沿大官道向北追,岂不追个正着?有离魂门的人在一起,至少也可壮壮胆,所以只好让步。

  绕过临漳县城,走上了成安道。沿途冈陵起伏,荒原寂寂,走上一二十里不见人烟。

  路上泥泞,久旱后下雨,路上的积尘又细又厚,一下雨就成了烂泥浆,走起来泥浆没胫,吱吱吧吧一步一响,想快也快不起来,所有的人都成了泥人,真够凄惨的。

  而追的人却轻松多了,只要找出敌人的正确去向,而又有熟悉路径的人引导,就不必沿路衔尾追逐,改走荒野急行,虽则所走的路要多一些,但辛苦却减半,反而此沿大道走快得多。

  范堡主本来就认为逍遥公子不会追来,已经大半天了,远出五十里外依然平安无事,后面没有任何陌生的人出现,因此愈走心中愈安稳。

  “这里是大路,怎么老半天没看见有人行走?”他向并肩而行的慕容门主问。

  路宽丈余,可容两车相错而过,比起南北大官道当然差得太远,但比起临漳以南所走的荒僻小径却又好得多。

  “下了大半天雨,当然不会有人行走。”慕容门主眉心紧锁:“我耽心的不是有否行人,有,那反而对咱们不利。我耽心的是小畜生沿途打听出咱们的行踪,咱们岂能把路上的行人一个个杀光灭口?”

  “呵呵!你老哥心软了?”

  “哼!离魂门五十年来,一直维持声威不衰,就是从不心软。”慕容门主傲然地说:

  “当本门一旦决定向某一事主施术时,所有的财产都接收完之后,也就是事主与所有有关的人,神秘消失的时候了,这才能永无后患,没有人能证明与本门有关。斩草不除根,萌芽复又生;范老兄,你该比我还清楚。”

  “那是当然,只有死了的人才最安全。逍遥公子那小畜生一日不死,我威麟堡一日不会安全,很可能像你老兄的魔域幻境一样,被那小畜生所毁。”

  在前面领路的两个人,冒着小雨急走,目光落在前面百十步,另两个探道的人身上。

  前面大道左折,树林挡住了视线,探道的两个人,身影刚消失在折向处。

  片刻,领路的人到达大道弯曲的顶点,突然怔住了,脚下一慢。

  前面大道通向一片乱冈,烟雨蒙蒙中,视界可远及三里外,道上空荡荡,那有两个在前面开道的同伴身影?除非……

  “志成志超两人怎么不见了?”一个领路人惊呼。

  “也许到路旁的树林方便去了。”另一个同伴自以为是地说。

  “蠢材!那有两个人同时去方便的?”跟近的慕容门主警觉地叫:“一定出了意外,这附近的树林……”

  “啊……”人群后面,突然传出可怕的叫号声。

  人群大乱;叱喝声震耳。

  五个穿了雨具的人,一刀四剑,从路旁的树林中狂风似的冲出,夹攻走在最后的十几个人,刀剑齐合,暗器乱飞,形如疯狂地交叉冲过,刹那间血肉横飞。

  一冲便走,石破天惊,以更快的速度撤走,消失在树林深处。等中段的人抢到,已失去五人的踪迹了。

  有人咬牙切齿穷追入林,但已慢了许多步。

  刀剑杀死了七个人,暗器击毙了五个。

  出其不意的疯狂快速突袭,所造成的伤害空前惨重。

  “是甘锋夫妇,还有那两个侍女小孤小芳……”没将人追上,从树林退回的范梅影惊恐地叫:“爹,逍遥公子追……追来了……”

  “我……我的人完……完了……这天杀的混蛋鼠辈……”范堡主痛心疾首叫号。

  死了的十二个人,全是威麟堡的得力臂膀龙卫凤卫。威麟堡死剩的人,一共只有廿三个,这一记疯狂快速搏杀,刹那间便损失了一半。

  离魂门的人走在前面,幸而未受波及。

  “我派在前面开道的两个人也完了!”慕容门主也心惊胆跳地说:“小畜生怎么可能赶到前面来埋伏?混蛋!我知道他一定会追来的,但决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逍遥公子,你出来,偷袭埋伏不算英雄……”

  前面三四十步的树林中,踱出逍遥公子和小羽,掀高雨笠,发出一阵豪笑。

  “慕容门主,你开始就没把在下当作英雄看待,又怎能奢望在下以英雄气概来对待你?”逍遥公子朗声说:“你们逃走的地道,封死的设备不够完善,找到你们的出口,便摸清你们的去向了。哈哈!顺便告诉你一声,你的地底库房在下已经找到了,两箱珍宝我要,两车金银送往府城的惠民局与卑田院,你反对吗?”

  “你这天杀的杂种……”慕容门主痛心已极,咒骂着狂冲而上。

  狂笑声震耳,逍遥公子挽了小羽一闪即没。

  “我与你不共戴天……”慕容门主向树林狂叫。

  跟来的四位门人以为门主必定追入,凶猛地冲入树林,这些忠心耿耿的可敬弟子,当然不能让门主领先涉险,人人奋勇当先。

  人在浓杯中奔窜,响声甚大,视界不良,循声追赶是唯一的办法。四人一钻进去,循声追出三二十步,便无暇留意门主是否跟来了,本能地循声狂追。

  “穷寇莫追,危险……”门主的叫声从后面传到,转首回顾却不见人影,人已被浓密的枝叶挡住,听声源很可能并没追来。

  “退!”为首的弟子断然下令。

  刚转身返奔五六步,树下钻出身材矮小的小羽,突然出现在最后一名弟子身后,匕首毫不留情地贯入那名弟子的后心,乘拔匕的劲道飞退,向下一伏一窜蓦尔失踪,像老鼠般窜走了。

  另一名弟子的身躯突然急速后退,是被打昏之后挟走的。前面两人奔得太快,不知身后另两位同伴并没跟来,也没听到异样的声息。

  慕容门主仅冲入数步,警觉地急急退回路中戒备。

  范堡主领了其他的人,心惊胆颤奔近。

  “快撤出小畜生的埋伏区。”范堡主急叫:“两侧林深草茂,咱们毫无机会,快!”

  慕容门主的两个弟子,恰好发疯似的冲出林外,几乎与奔来的人群撞上了。

  范堡主吃了一惊,慌忙扭身急闪以免碰撞。

  “叭噗……”两名弟子摔倒在泥泞中,挣扎了几下,手脚一阵痉挛,逐渐断气。

  每人脑后贯入一颗铁莲子,深入颅骨内部,姆指大的血孔,红白向外溢。

  “咦!他们……”范堡主大骇。

  “慕容门主最得力的四鬼使全死了。”林内传出逍遥公子震耳的语音:“就算你们能逃,也毫无机会,在下要逐一送你们进枉死城,不死不散。前途见,哈哈哈……”

  笑声摇曳,逐渐去远。廿三个男女,扛了十八具尸体,叫号着、诅咒着,仓皇向北赶,凄凄惨惨冒着小雨急奔第一次受到埋伏突击,就损失了近半的人,长途漫漫,凶多吉少,所有的人尽管表现出誓报此仇的极端愤慨,但内心却恐惧万分。

  “前面有一座小村。”慕容门主流露出心中的恐惧:“赶两步,别让那小畜生先占了有利的地势,和他在那儿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