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一位重男轻女的大圣大贤说的:女生向外。

  因此,天下间许许多多做女儿的,在家庭的地位很少受到平等的尊重,似乎已被认定是家里的叛徒,任何背叛家庭的事故都可能发生,包括背弃尊亲在内。

  这观念在常人的心目中,已根深蒂固,连神箫客这位江湖老怪杰,也认为高嫣兰在家破人亡的生死重要关头,跟着公孙云长情奔,将父母的生死置之不顾了。

  局外人怎知其中因果?

  这位老怪杰料错了!

  江南妖姬也料错了,她也是局外人。

  高谷主夫妇,带着十位劫后余生的万花山庄子弟,正在沿谷北的奇峰细心地搜寻,搜寻一座百丈高、并不是绝壁的陡崖,崖上生有稀疏的草木,不能攀登,但离崖根约五丈,有一根串接的山藤。

  女儿半夜失踪,生死不明。

  他们必须凭女儿的叙述,来找寻这根救命的山藤,因为他们不知道正确的地方,不熟悉谷中的地势。

  本来,在他们的计划中,是半夜随威灵仙一群人奔向谷口途中,半夜摆脱走狗们,潜伏待机,由女儿带往山藤垂下处出谷。

  女儿失踪,这计划落了空。

  等到天色黎明,仍不见女儿的踪迹,他们便知道女儿必定已遭到意外,不能再等了,只好去找寻这根救命的山藤。

  他们不能列着队大摇大摆地找,既怕碰上强敌,也怕碰上威灵仙那些人,所以速度很慢,越找越心慌,最后几乎要放弃这唯一的希望了。

  他们很小心,十二个人分为三组,一组搜寻,两组潜伏防范意外,轮流逐段搜寻。

  终于,他们到了山崖下。

  远远地,便看到崖根出现一大片奇怪的物体,散落着一些碎枝残草。

  十二个人先后赶到,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脸上变色,心中生寒。

  那是一堆串连的山藤,盘散在百尺方圆的崖外,坠落的痕迹清晰可见,一看便知是被人从上面砍断的。

  “完了。”高谷主惨然说:“我们的出路已绝。事到如今,我们只有在这里拼死一条路好走了。”

  “奇怪。”高夫人大感诧异:“姓庄的既然对我们的女儿尚未忘情,指引这条明路,为何又将藤砍断?是籍故报复吗?”

  “是为了丫头跟公孙云长逃匿,因而嫉愤断绝我们的生路。”高谷主苦笑:“不能怪他,只能怪我们的女儿不争气。”

  “我们该怎么办?”

  “在这里死拼,或者去与威灵仙会合。”

  “不能再和那些人在一起了。”高夫人愤愤地说:“那些人鹰视狼顾,时时都在择肥而噬,我们会全部死在他们手中的。”

  “那就在此地死守,走一步算一步。”

  “咦!姓庄的来了。”高夫人变色叫。

  十二个人立即结阵,气氛一紧。

  怡平与梅英急掠而至,看清了高谷主一群人,更看到散满一地的山藤。

  怡平先不理会高谷主一群准备拼死的人。冷静地察看山藤,逐渐接近崖根。

  首先,他看到打入石缝的短木椿。

  “有人上去了。”他向梅英说:“哦,那些短木椿,密而不规则,是夜间打入的。”

  梅英抬头上望,峻陡的高崖令人望之目眩。

  “上去再砍断山藤,好自私。”梅英摇头苦笑:“人比禽兽自私万倍。他如果要死,就希望多拉上几个人陪死;他活了,却不愿其他的人活。”

  怡平向高谷主走去,在两丈外背手而立,神目如电,目光灼灼凝视着神色憔悴的高谷主久久。

  “老弟,你要怎办,瞧着办好了。”高谷主讪讪地说:“老朽亏待了你,你有权报复。

  我万花山庄子弟十停折了八停,老弟也应该满足了。”

  “这条山藤,我只告诉令媛一个人。”他冷冷地说。

  “小女转告后,只有我高家的子弟知道。”

  “公孙云长呢?”

  “这……”

  “他们走了,做得好绝。”

  “小女也许年轻少见识,但决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不孝不义的事来,她决不至于自己独自逃生……”

  “她事实已经不在了,公孙云长也不在了。”

  “可是……”

  “如果公孙云长砍山藤,令媛能阻止他吗?”

  “这……这畜生!”高谷主咬牙切齿:“他连他老爹都不要了……”

  “你女儿也不要你们了。”梅英毫不客气地说:“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姑娘骂得中肯。”高谷主脸红耳赤:“老朽一念之私,活该受报。不过,老朽的女儿不……”

  “她恋奸……”

  “梅英,不要。”怡平含笑阻止梅英说出那些不堪的话:“我们走吧,这里已用不着我们了。”

  “对,走。”梅英说:“人家的儿女,连自己的爹娘都可以丢下不管死活,我们管人家的闲事做什么?”

  “我女儿不是不孝的女儿。”高夫人大声说:“她的武功造诣,比公孙云长相去远甚,老身知道她是被逼的,不然她就不会将庄爷指示山藤出路的事秘密禀告。老身相信,公孙云长是用可怕的手段掳走她的。”

  怡平心中一动,低头沉思。

  “要不要去看看究竟?”梅英低声问。

  “你的意思……”

  “我不希望哥曾经爱过的女人,是一个不孝的叛逆女儿。只有看到结果,才知道真象。”

  “这……”

  “这一带我很熟。”梅英指指崖顶:“从那儿能到过那些地方,我都知道。巫山山区那些地方可以攀越,我了如指掌走错一步,就会迷失在山区中,无路可走,非走回头路不可。

  哥,我有把握追上他们。”

  “好,我们去看看究竟。”怡平欣然说。

  其实,他的确放不下心。

  “你们可以丢掉兵刃,由来路出去。”梅英向高谷主说:“我发出信号,就没有人会拦阻你们。”

  “这……丢掉兵刃,万一碰上威灵仙那些人……”高谷主心中为难。

  “他们都死了。”梅英说:“我怡平哥几乎屠光了他们。威灵仙、乾坤一剑、王夫子,我怡平哥都曾经给他们活命的机会,但他们不但不感恩,竟然重施突袭的故技,乘我怡平哥带他们同行出困时从后面群起偷袭,被我怡平哥临危反击杀死了。你们这次来的人中,除了你们高家的十二个人,只有拔山举鼎的五个人是活着释放出谷的,他们是这场断魂谷大屠杀的见证。现在,你们可以走了。请记住,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踏进巫山山区,我不喜欢见到你们。如果想收尸,可向谷口的人打招呼。”

  十二个人默默地丢掉兵刃走了。

  高家死了四十几个人,高谷主想道谢也说不出口。

  目送高谷主一群人去远,怡平一把挽住梅英的小蛮腰,在她那红艳艳的脸颊上拧了一把,笑说:“我怡平哥说得怪顺溜的,是有意向高谷主夫妇示威吗?坏丫头。”

  “当然。”梅英嫣然羞笑:“你没看到高夫人那双贪婪的眼睛?哼!一脸要做泰水的丈母娘像。她高家有的是女儿,跑掉一个高嫣兰,还有……”

  “哟!你想到哪儿去了?”

  “不是想,而是做给她们看,我的脸皮是相当厚的。”梅英毫无顾忌地说:“早些打消他们的念头,以收防微杜渐之效。”

  “油嘴!不害羞。”

  “哥,在你面前还有什么好羞的?”梅英嘴硬,行动却不大胆,明眸紧张地四处张望,深恐有外人在旁偷视:“除非你……你不要我……嗯……”

  怡平突然抱住了她,火热的嘴唇吻住了她的小嘴。

  她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不知人间何世,一阵电流震撼着她,片刻,躲在那壮实胸膛里,闭上那光彩异常的明眸,痴痴迷迷地呢喃……

  “哥,我……我知道我不是在作梦,我,我一点也不恨高嫣兰……爱是双方的,我知你爱我和纯纯,我……”

  “你是对的,梅英。”怡平在她耳边情意绵绵地低语:“我爱你们。高嫣兰只是一个影子,影子会消逝的。不要笑我曾经爱过一个影子,人有时是会做出一些蠢事的,那毕竟是了无痕迹的往事了。”

  “我才不理会什么往事,我只知道拥有你,这就够了。”梅英羞笑,主动的亲亲怡平的胸膛:“现在,我们去找那个影子,好吗?”

  万山丛中,绝大多数地方不能通行,奇峰插天,丛林密布,寸步难行,连一些河谷溪流的走向也攀越困难,能走的地方少之又少。

  有些地方似乎山势平缓,草木不深可以行走,但走不了三里路,便会发现山势不是陡升就是陡降,只好回头再找路。因此,地形不熟的人,攀爬了好半天,最后仍然不得不退回原处。

  已经是午后时光,公孙云长与高嫣兰,在两座奇峰之间辛苦地攀爬,方向是东北。

  本来,公孙云长预定向南走的,估计巫峡在山区的南面,找到了巫峡,就可以找得到巫山县城。

  可是,他们无法保持走向,必须随可走的山势而盘折,经常找不到可以攀越的地方。总算他俩身怀绝技,轻功提纵术出类拔萃,通过峻陡的地形仍无困难,但所耗的体力极为可观,吃尽了苦头。

  “该死的!走了半天,怎么看不到半点人迹?”在前面用棍分枝拨叶的公孙云长咒骂着说:“乌龟都不会在这种地方生蛋,这鬼地方大概除了鬼,决不会有人。”

  “没有人哪有鬼?”高嫣兰用嘲弄的口吻说:“你如果死在这里,就有一个鬼了。”

  “我死,你也得死。”公孙云长扭头向她冷笑:“那就有两个鬼了。”

  “不见得,譬喻说,你一脚踏入兽窟折断了腿,死的只有你一个。你一脚踏在浮草上滑下万丈深渊,你就得做孤零零的野鬼。”

  “我是很小心的,这种意外不会发生。说起野鬼,你希望孤魂野鬼庄怡平赶来救你,是不是?”

  “你说呢?”

  “休想如意,有你在我手中,他决不敢妄动,我有充分的机会杀死他。”

  “凭你?你不摸摸你脸上的创口。”

  公孙云长猛地转身,卟一声一棍敲在她的右肩上,力道恰到好处,疼痛而不会受伤。

  “你尽可冷言冷语触我的创痕,反正挨揍的一定是你。”公孙云长凶狠地说:“我要打到你服贴为止。”

  “我说过,我不怕你。”她抚摸着被打处:“现在,你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断魂谷,你已经无法再加害我高家的人,你已经无法把我送给威灵仙遭蹋。你只能杀死我,但你不敢杀,因为你既怕庄怡平追来,又怕死在这万山丛中无人陪死。我不怕你,不怕你,不怕你……”

  “卟卟!”

  她又挨了两棍,但第三棍她避开了。

  “我不怕你!一千个不怕你,一万个不怕你……”她发狂似的尖叫,山谷为之震鸣,回声绵绵不绝。

  “不要说得太肯定,哼!”

  公孙云长不再打她,重新开始赶路。

  不久,降下一条小溪谷。

  公孙云长到达一处山脚,突然看到有人经过的痕迹,不由喜极欲狂。

  “老天保佑!有人迹,有人走过的痕迹,你看!”他兴奋地挥舞木棍狂叫。

  身后没有声息,他扭头一看,高嫣兰不见了。

  林深草茂,到何处去找一个躲藏起来的人?

  他冷哼一声,回头小心地搜寻。

  他是个寻踪觅迹的专家,熟悉人性弱点的老江湖。

  在百步后的一处凹沟旁,他站住了,凶狠地说:“给你三声数,你如果不给我滚出来,我要不割掉你的耳朵,就不配称武林一公子。一……”

  草声籁籁,高嫣兰从凹沟内的草丛中爬出来。

  “给我把上衣剥掉。”他厉声说。

  “你……”高嫣兰吃了一惊。

  “剥!没有上衣,看你敢不敢溜跑?”

  “你……你不要我做人吗?你……”

  “剥!”他声色俱厉,“你要我剥吗?”

  高嫣兰羞愤得无地自容,但被他那狞恶的神情吓坏了,无限委屈地脱衣。好在深山里没有人迹,不脱将更难堪。

  “胸围子也脱掉。”他似乎已失去理性了。

  他将高嫣兰的外衣和胸围子塞在自己的腰带上,用棍拨着那令人心动神摇的酥胸玉乳狞笑着说:“这都是你自找的,我公孙云长本来是怜香惜玉的人,这该怪你自己。”

  “总有一天。”高嫣兰的泪水成串跌落在胸怀:“我会回报你,我会让你……天哪!”

  “你永远等不到这一天,因为我是个强者,走!”

  高嫣兰不敢不走,开始时羞愤难当,不久也就忘了羞耻。人为了活下去,为了仇恨,常可忍受非人的痛苦和污辱,度过种种难关。

  她必须紧跟着公孙云长走,那些芒草擦在娇嫩的肌肤上,可不是好玩的,她得利用公孙云长的身躯挡阻芒草。

  公孙云长他这一招够高明的,让她紧跟在身后,不怕她悄悄溜掉躲起来了。

  这些人迹相当明显,原是拔山举鼎那些搜山的人留下来的遗迹。

  一阵好赶,山势眼看将尽,向南一折,却又看到群峰插天,绵绵无尽。

  “歇歇腿。”公孙云长盯着那些插天奇峰懊丧地说,在一株大树下的短草中坐下歇息。

  高嫣兰躲到树背面坐下,只感到悲从中来,珠泪潜然,但她忍住不发悲声。

  “出去之后。”公孙云长咬牙切齿:“第一件该办的事,便是带人到回雁峰,杀绝庄小狗全家满门。”

  “你在做梦。”高嫣兰说:“江湖朋友没有人会听你的了。南衡将保护庄家,没有人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你等着瞧好了。”

  “我还在等你死呢。”

  “哈哈!你真的这么绝情?”

  “你对我的情义,已经刻骨铭心了。”

  “我还真打算娶你呢!哈哈!”

  “我也打算嫁给你。”

  “真的!你不怕?”

  “我不怕你。嫁给你之后,我一定有机会要你威麟堡烟消火灭,化为血海屠场,把你公孙家葬送掉,杀个鸡犬不留。”

  “哈哈!你有这么狠?”

  “不错。”

  “所以,我不会娶你。”公孙云长站起,注视着流向丛山深处的溪流:“下游一定有河,河一定可以流入大江。要是溪再深些宽些,就可以找枯树制木筏沿溪下放。快快,沿溪走。”

  绕过两座山脚,溪流与一条小河会合。

  “妙极了,果然有一条河。”公孙云长兴奋地大叫:“快,找枯木,做木筏,真是谢谢苍天。”

  这条河,正是称为巫溪的大宁河,流至巫山县城东面,入大江。假使能用枯木作筏下放,便可以到达县城平安大吉了。

  有剑砍木砍山藤,制木筏轻而易举。

  溪口附近就有不少干了的倒木,难怪他高兴得跳起来。

  正在收集枯木,高嫣兰突然丢掉肩上的树杆,惊叫一声,一头钻入草丛中再也不出来。

  “咦!你怎么啦?”被惊动的公孙云长在不远处大声喝问。

  “有……有人,对……对岸……”高嫣兰躲在草丛中叫着:“求求你,把衣衫给我,把……”

  “有人?”公孙云长向对岸瞧。

  果然有人,两个穿水怪套的人,并肩站在溪岸上,目光灼灼地盯视着他,目光极不友善,眼神锐利、怨毒。

  “是侯老伯和侯姑娘吗?”他喜极大叫:“妙极了,两位请过来相见。小侄公孙云长,正愁水性不佳……”

  “老夫知道你是公孙小狗。”五湖钓叟咬牙说:“狗东西你!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你陷害老夫的事,老夫都查清了,你好毒的阴谋,你还有脸叫我?”

  “你……”

  “你们的人呢?快死光了是不是?”

  “侯老伯……”

  “闭上你的狗嘴!老夫知道你们的人一定会死光的,因此我父女在各处潜伏等候走狗,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绝不留情。你,老夫知道你厉害,准备在水中等你,你最好赶快做木筏。”

  “请听我说好不好?人生百岁,如驹过隙;老伯活得那么苦,何苦来哉?因此小侄特地想……”

  “你混帐!老夫活得苦,那是老夫的事。老夫活得何等安逸,比替走狗杀人放火强一万倍,你……”

  “你是狗咬吕洞宾……”

  “老夫必定杀你,你给我等着就是。”

  父女俩身形疾闪,退入林中形影俱消。

  “准备走!”公孙云长向躲在草中的高嫣兰叫,将衣衫和胸围子丢过。

  “不做木筏了吗?”高嫣兰一面穿衣一面问。

  “做木筏?那老狗父女俩,水性号称天下第一,要送命我也不送在水里,走!”

  两人向东飞奔,奔入丛山峻岭。

  五湖钓叟父女的身旁,站着。怡平和梅英。

  “这狗东西已经不是人了。”五湖钓叟苦笑:“看他把高姑娘折磨得成了什么样子?庄小哥,你有何打算?”

  “贤父女只要阻止他从水里逃,小可就有机会救高姑娘。”怡平说。

  “放心,老朽必定不负所望。”

  “谢谢,小可得赶到前面去等他。”

  “小哥知道路吗?”

  “小可的女伴知道,再见。”

  巫山十二峰,以神女峰最纤丽奇峭。

  那时,神女庙不在神女峰,也不在现在的县南琵琶峰(十二峰不列琵琶峰),而在飞凤峰麓。真正的名称,叫凝真观,或称妙用真人祠。峰脚直插入江,庙在临水的峭壁上,一条羊肠小径蜿蜒而上。

  至于这座庙是不是楚怀王梦游高唐,与瑶姬相遇而建的朝云神女庙,就无法考据了。反正峰不能泊舟,距城三十余里,真正慕名而来拜神女的人并不多,香火冷落自是意料中事,所以后来有人改建在县南的琵琶峰上,旅客可以乘泊舟之便,去拜一拜这位西王母之女云华夫人,希望也作一场风流好梦。却没有人想到这位神女助禹治水,驱神鬼斩石疏波的功劳。

  人们只记得神女会襄王的云雨巫山枉断肠风流艳事,谁去注意斩妖治水有益国计民生的俗事?

  总之,那时的飞凤峰神女庙十分荒僻冷落,确是游客不便往来的地方,香客稀少得很。

  公孙云长先向东溜,再向南逃,不敢再找河流下放,宁可苦了自己的腿。

  五湖钓叟父女的水性,决不是他这种勉可在水里游百十尺的人能对付得了的。

  越过几座奇峰,不久便接近了飞凤峰。

  巫山十二峰范围太大,俗称九见三不知,恐怕连巫山县的土著,也很少有人完全了解这些峰的真正所在。

  公孙云长当然不知道,高嫣兰也糊糊涂涂,虽则她是巫山的近邻,但平时仅乘船往来于巫峡,那弄得清那一座是什么峰?

  从江上看峰与在峰中看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只有一个人知道:卓梅英。

  她不但知道峰,也知道外人进人山区之后,有那些地方可以走,可能到达某几处地方。

  天时、地利、人和,她全占了优势。

  天色不早,眼看要夕阳无限好,必须找地方过夜了。

  公孙云长心中焦灼不安,因为不知身在何处,所携带的干粮早已告罄,今晚就得饥寒交迫。

  所看到的飞禽不易捉到,那一群群野猴见人就老远逃开,想捉猴子充饥也力不从心,因此他脚下越来越快。

  绕过一座山脚,前面两条山尾林稀草浅,不知该往何处走。

  正迟疑间,却看到身旁一株大树上,刻了一根将军箭,箭头前到了一行字:凝真观,十里。

  是用利器刻的,而且刻的时间决不是最近。

  他大喜过望,哪有心情去计较或分辨是新刻的?

  “有救了!”他向高嫣兰兴奋地大叫:“有观,附近必定有人家,咱们距大江一定不远了。十里,加快些。”

  乘船往来巫峡的人,大多数不曾到过凝真观,人人皆称之为神女庙,称凝真观反而罕有人知。

  如果他走相反的山尾,不远处便有种山的人家,有小径可抵县城,不足二十里。

  树上刻的指路将军箭,指引他走向人生的最后旅程。

  不久,首先听到峡中澎湃的流水下滩声。

  接着,看到了小径。

  他兴奋得快要发疯,自从进入山区追逐怡平,这是第一次发现有人行走的小径,三不管沿径狂奔,奔向前面高入云表的插天奇峰下。

  妙极了,看到半山腰上孤零零的小庙。

  也看到了下面奔腾湍急的大江,江流在绝壁飞崖间奔流,江上船只往来不绝。

  “咱们得救了。”他举起只手狂呼:“姓庄的,咱们山长水远,后会有期,不杀你誓不为人,誓不为人。”

  狂呼声凄厉,杀气腾腾,听得高嫣兰心中发毛。

  “你最好别忘了,他也不会饶你。”高嫣兰冷冷地说:“而你根本禁不起他一击。”

  劈啪两声脆响,他给了高嫣兰两耳光。

  “你也别忘了,他这人死心眼,对你不会忘情,我会利用你来引诱他送死。”他狞笑,目露凶光:“我的朋友多得很,鄢大人会供给我大量的财力。那小狗蠢得像猪,自以为是情圣,这种人死得比任何人都快,他根本不配和我公孙云长逐鹿江湖。快走!”

  这次,他走在后面。

  小小的破庙,凄凉的破败殿堂,供着泥胎已现的女神像。唯一可看出气概的,是庙额上敕建凝真观五个剥落大字,外貌破旧,但字的气势仍在。

  一个穿了破道袍,脸色黝黑病容满脸的香火道人,与一个肮脏的中年花子,正坐在殿廊下大吃狗肉。

  缺了口的大钵中肉汁香味甚浓,两只破碗加上树枝削成的木筷,一葫芦酒,吃像甚是丑恶。

  看到两个陌生男女,花子爷一怔,脱口叫:“妙哉,道爷,你这鸟庙真灵。瞧,这位英俊挺拔的老爷是襄王,那位漂亮的大姑娘,岂不就是活生生的神女?可惜你那狗窝似的斗室不配称阳台。

  “闭上你的臭嘴。”香火道人阴阳怪气地说:“你可不要得罪贫道的财神爷衣食父母。”

  公孙云长居然没冒火,嗅了嗅欣然说:“好香,快饿惨了。”

  香火道人并没站起来迎客,用木筷指指殿堂说:“要拜谒神女嘛,自己来,拜罢可别忘了在钱箱丢下一些香火钱,真人一定会保信你们情场得意,万事顺遂。”

  说完,举起破碗喝酒,不再理睬。

  “鬼老道也会胡诌恭维。”花子撤撇嘴:“你以为你这臭庙是什么?月下老人祠吗?情场得意?哼!小心人家河东狮打上庙来,有几个来烧香的男人是正人君子?”

  “在下不是来烧香的。”公孙云长大声阻止两人争吵:“要吃、要喝,要睡处。”

  “还要析梦?要阳台?”花子薄嘴薄舌:“你瞧,这臭老道如果有吃有喝,还用来抢吃我花子爷偷来的狗肉?他那殿后的狗窝,也许可以养一大堆虱子跳蚤,绝对做不了阳台,除非这位漂亮标致的大姑娘真是神女……”

  公孙云长怒火爆发,走近猛地一脚向花子踢去。

  花子一声狂笑,手一挑,一钵狗肉飞起,连肉带汤泼了公孙云长一头一脸,在靴尖前贴地斜飞而起。

  “该死的混帐东西……”

  公孙云长厉声咒骂,手忙脚乱地拭抹脸上的汤汁,幸而贴在创口的膏药可以防水,不然可就麻烦了。

  就在他双目难睁中,听到身后的高嫣兰惊叫一声!

  这瞬间,他知道高嫣兰已被花子带走了,不等双目的汤汁弄干净,他不顾一切向叫声传来处一掌吐出。

  雄劲猛烈的内家掌力,以摧山裂石的声势向丈外涌去。这才是他的真才实学:无量真气。

  如果他能一击而中,不但花子遭殃,被挟持的高嫣兰也将同归于尽,在丈二以内的距离,他这一记骤然怒击,中者必死。凭经验,他知道花子的身法虽快,绝对快不过他这一掌。他宁可把高嫣兰也一同击毙,也不愿被花子把人掳走。因为,他知道花子的身法极为高明,不易对付。

  他眼中虽有肉汁,但仍可看到朦胧的人影,知道自己攻击的目标距离是远是近。

  可是,他吃了一惊,掌力吐出,不但没将挟住高嫣兰的花子击倒,反而把花子送出三丈外。

  这时,他的双目已可清晰地看到景物了。

  老香火道人已经到了廊下,正用双手在脸上一阵搓揉,脸上的皱纹消失了,病容也不见了……接着脱下了破道袍……

  “卓姑娘……”他脱口惊呼。

  梅英的佩刀藏在道袍内,这时已连鞘握在左手。

  “还有我,孤魂野鬼庄怡平。”花子用手在脸上一阵抹动,露出本来面目。

  “你们……”他骇极。

  “我们等你很久了。”怡平笑笑,放了高嫣兰:“高姑娘,请退远些。”

  高嫣兰像是失了魂,惊低羞惭、恐惧,张口结舌,一步步向外退,退至庙外广场的侧方。

  一声刀啸,梅英拔刀丢掉鞘。

  “我知道你具有绝学无量真气。”梅英冷冷地说:“我说过你不是本姑娘的敌手,现在你可以报舟中被擒的仇恨了。我和怡平哥不会联手合击,随你挑选对手生死一决。依我看,你是公怡平哥惊破了胆的人,当然不会愚蠢得在他手下找死,对不对?”

  “在下就挑你。”他咬牙切齿拔剑:“庄怡平,下一个是你。”

  “哈哈!你像是吃定我了。”怡平拍拍空着的双手:“你知道吗!你面对的是天下第一刀,刀神太虚仙客的孙女儿,家传刀法宇内无双,玄门练气奇学决不次于你的无量真气,你认为你能有多少全身保命的机会?居然妄想把我列为下一个,我真可怜你。哈哈哈……”

  一听到刀神的名号,公孙云长机伶伶打一冷战。

  舟中的情景,依稀在眼前出现。

  那时,虽说他骤不及防,被梅英一掌震出撞得晕头转向,但真正被擒的原因并非栽在梅英手中,所以他并不认为梅英的真才实学能比得上他。可是,快活刀的同伴是一回事,刀神的孙女又是另一回事。

  他胜得了快活刀,但对付刀神的孙女……

  他心生俱念,目标转向怡平。

  真妙,好机会,怡平赤手空拳,没有剑在手。

  他怕手中有剑的怡平,没有剑的怡平何所惧哉?

  在怡平忘形狂笑声中,他人如奔电,剑似狂龙,出其不意身剑合一猛扑怡平。

  “厉害!”

  怡平怪叫,鬼魅似的八方游走。

  他紧迫在后,连攻十八剑,有十剑几乎得手,但总是差那么一两寸杀不上部位,任由怡平在剑尖下脱走。

  “怡平哥,这不公平。”在旁的梅英大发娇嗔了:“你把他的真力耗尽,叫他累成快断气的老牛,我哪有机会发挥刀法的神髓绝着?”

  “这叫做耍猴,不是逗牛。”怡平闪动着叫:“哎呀!这一剑好险。”

  绝望的感觉,爬上了公孙云长的心头。

  再拖下去,可要真变成快断气的老牛啦!

  这种眼看得手却又落空,每一剑皆凌厉凶猛的攻击,不但最耗真力,也影响心情的稳定。一招眼看得手,却又平白落空的情景,最为损伤元气。因料定得手而狂喜;因丝毫之差落空而激怒;因只差那么一点点而悲哀;灵智一失控制,大事休矣!

  “别玩了,你差得太远。”怡平一面躲闪一面说:“以往,在下认为你深藏不露,隐瞒了奇技异学,所以把你列为最强悍可怕的劲敌,现在已经知道,你不过如此而已,还不住手吗?”

  公孙云长不住手,以狂攻三剑作为答复。

  怡平哼了一声,突然厉声说:“不知自爱,你也接我三记劈空掌,看你的剑气能否震散在下的相成大真力。打!”

  随着打字声落,在剑尖前一掌吐出。

  剑芒连闪,异声动人心魄!

  公孙云长狂乱地连挥五剑,挥一剑退半步,似乎剑被一张无形的网所罩住,所发的劲道剧减,挥动时显得缓慢迟滞。等怡平的第二掌吐出,他已被无形的暗劲逼退了两丈,退到庙前的石阶下。

  “你还得苦练十年。苦练,你该知道苦字的意思。”怡平住手,背着手后退,冷冷地说:“像你这样在江湖上时时害人,处处用心机称雄霸道,练一百年也是枉然。”

  公孙云长羞怒难当,却又无可奈何,一面向广场旁发呆的高嫣兰退移,一面明:“嫣兰,助我一臂之力埋葬他们”

  高嫣兰向侧退,凄然地说:“这时你想到了找,不嫌太过份了吗?我不计较你的阴毒凶狠,已经情至义尽了。”

  他蓦地飞掠而上。剑化虹而至。

  人影一闪,刀光排空有如奔雷掣电。铮一声大震,火星激溅,他被震得斜退八尺,脸色一阵青。

  梅英扬刀屹立,厉声咒骂:“无耻!你是人间的贱丈夫。”

  高嫣兰骤不及防,被刀风剑气震得仰面倒地,狼狈爬起发狂似的尖叫:“云长,你……

  你怎能这样待我?你……你你……”

  梅英徐徐欺进,沉声娇叱:“冲上来!”

  高嫣兰以手掩面,哭泣着撒腿狂奔,一面惨然尖叫:“天哪!冤孽绵绵,此恨绵绵!”

  剑影漫天,刀光似电,一刀一剑凶猛地缠上了。

  是梅英发起的抢攻,以雷霆万钧泰山压卵的声势奋勇攻击,一刀连一刀空前猛烈,她恨透了这个人间贱丈夫。

  攻到第十五刀,蓦地刀光漫天彻地,声势剧变。剑山在萎缩,公孙云长的防守圈子,似乎被刀网压迫得无法张开,越缩越小,刀剑的接触声又急又狂,马步已乱。最后一声震爆,龙吟声中人影乍分,刀光剑气突然静止。

  两人相距丈余,斜向而立,两双大眼狠盯着对方,刀斜举剑上升。

  公孙云长的右胸衣裂了一条小缝,有些少血迹沁出,说明他刚从鬼门关里进出了一次。

  “我必定杀你。”梅英寒着脸说,徐徐迫进:“你害死的人已经够多了,连你的老爹也间接死在你手中,你只顾自己逃命,把他留在断魂茶送了命。高嫣兰对你情深似海,把什么都给了你,你竟然逼她背弃父母,死到临头你仍想杀死她。像你这种不仁不义的人,留在世间将是一大祸害,杀!”

  刀光似奔电,刀气压体。

  铮!剑封住了第一刀,第二刀似乎来自冥冥之中,光芒一闪即逝。

  双方再次拉开,公孙云长侧飘丈外,稳不下马步,踉跄再返三步。右外膀,血如泉涌;左胁,血迹逐渐扩大。

  “我必定杀你。”梅英第三次挺刀逼进。

  公孙云长突然身形一晃,眼中凶光一敛,右膝一软,向下挫,赶忙用剑支地撑住了。

  刀光如潮,像是死神伸出的手。

  “请不要杀他……”奔出山坡下的高嫣兰尖叫,踉跄回头向上奔来。

  刀光斜掠而出,险之又险地掠过公孙云长的顶门。

  公孙云长终于支撑不住,腿一软,被凛冽的刀风震得向下挫倒。

  “云长……”高嫣兰狂叫着奔来。

  怡平想伸手拦阻,但却又颓然抽回手。

  梅英刀锋一转,刀尖指向奔来的高嫣兰,脸上罩了一层浓霜,厉声问:“贱妇,原来你是甘心情愿背弃你的父母的?事到如今,你仍然心向着这个断送你万花山庄的人?”

  高嫣兰如中雷殛,踉跄止步。

  “梅英,不要管她了。”怡平怆然地说。

  “不!我要她讲明白。”梅英断然拒绝:“她先陷亲于不义,然后恋奸情热,生死关头弃父母于绝境偕奸夫逃生。我们以为她真是被迫的,眼巴巴赶来救她。你瞧,她是怎样感谢我们的?她为陷害她一门老少的奸夫求情。”

  “我……我是被……被迫的。”高嫣兰泪下如雨:“我……我只是不……不忍见……见他死,毕……毕竟我……我曾经爱他一……场……”

  “现在呢?”

  “恩断……情……绝,我……我好……好可怜……”

  “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他而死吗?断魂谷死了将近两百人,那些人家中的孤儿寡妇,不可怜吗?”梅英声音俱厉,刀隐作龙吟。

  “天哪……”

  公孙云长向侧飞跃而起,远出三丈外,再折向飞掠,向山下逃。

  “你走得了?”梅英怒叱,跃出就是一刀。

  “铮!”

  公孙云长全力对架,身形立被震起斜飞。真不巧,方向飞错了,飞落广场外的陡峻山坡。

  “啊……”

  惨号声摇曳,人向下滚落。

  下面,是更峻峭的崖壁。

  更下面,是奔腾澎湃的滚滚江流。

  人往下滚滑,剑已先向下飞坠,滚下百十尺,已成了血肉模糊的躯体。

  “云长……”高嫣兰连拖带爬到达人坠处,被怡平跟来一把抓住了。

  她声嘶力竭哀叫,声如中箭的哀猿:“我……我已经没有机会亲手杀你了,没有机会杀你全家报复了……你不该这样死的……”

  梅英收了刀,摇摇头苦笑说:“我抱歉,我错怪了你。高姐姐,你杀不了他的,不管是武功、心计、手段,你都不是他的敌手,相差太远了,不要再做傻事。”

  怡平扶起哭泣的高嫣兰,往庙门走。

  “回家去吧,高姑娘。”怡平柔声说:“你爹娘已经动身返回万花山庄,剩下一共十二个人。

  “谢谢你,庄爷。”高嫣兰凄然地说:“我哪有脸回家?我已是天下同最孤独的人。”

  “那就到卓家暂住一段时日……”

  “谢谢你的好意,庄爷,我会找一处地方修来生,高嫣兰从此算是不在红尘中了。”

  “高姑娘……”

  “我知道你对我好,庄爷。只怪我意志不坚,福薄孽深,辜负了你的深情,愿来生……

  祝福你们,我要走了。”高嫣兰向西走去。

  暮色四起,满山烟岚,晚霞的余辉,洒落在她怄偻凄凉的身躯上。怡平深深叹息,感慨万千。

  身边依偎着脸色凄然的梅英,温柔的语音在他耳边抚慰他汹涌的心潮:“哥,她会找到她该走的道路,你已经为她付出大多,我相信她已经了无遗憾了。我们先到县城住一宵,明天赶回太虚幻境,纯纯妹在等着我们呢?”

  “是的,对一个自始就不曾爱过我的人夹说。我付出的确是太多了。梅英,不怪我吧?”

  “怎么会呢?哥,这就是人生。”梅英情意绵绵地依偎在他的怀中:“我们将珍惜未来。比起他们来,我们已是非常幸运,非常幸福了,是吗?”

  “是的,我们将珍惜未来。”他大声说:“我们的确是非常幸运,非常幸福的人。”

  一双爱侣依偎着,踏着落日余辉下山。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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