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克文马步蹲站树前,一掌一掌啪啪啪拍打树干,正面掌九百九十九掌,反手掌九百九十九掌,乖乖,等这全拍完,肚子岂不饿瘪了?武克文拍着拍着,听到后面马龙念着:“四五六、四五七、四五八、四五九……”

武克文怒从心起,停止拍掌,喝:“你给我闭嘴!”

马龙惊愕,问:“世子莫非要从头来过?”

武克文狠狠朝树干再击,一块树皮脱落下来,马龙轻叫:“四六零!”

武克文嗔目瞧他,恨道:“每次我一练掌,你就呢喃不休,谁让你数数字的?”

马龙脸色一腼,说:“不敢隐瞒世子,那日不空大师父走后,世子,每天练掌一千九百九十八下,马龙不敢忘记!”

武克文恍然大悟:“怪不得每次我练掌,你就贼眼溜溜盯着,食本世子俸禄,你听谁的?”

“听世子的!”

“既如此,你还……”

马龙正色道:“世子既称不空师父为大师父,大师父有令,马龙更不敢不遵!”

“你……”

马龙毫不客气,说:“方才世子已练过正面掌,这后头的反手掌,还有五百三十九掌,请世子继续。”

武克文瞪瞪眼,不乐道:“本世子今日练至此,后头的五百三十九掌,不练了!”

“世子不练完,今日咱们四个,都陪着世子饿饭。”

“什么?”

武克文满脸气怒,马龙神态恭谨,二人霎那间僵住了。

啪啪声又起,武克文惊疑睁大眼。啪啪声来自一丈之外,声音不如刚才清脆,却比武克文打出的浑身多了。

二人循声瞧去,那边树干前蹲站三人。他们同时动手,以正面掌、反手掌交互拍打树身,三人同时出掌,动作整齐划一,怪不得掌声听来浑厚。

武克文仔细盯三人,看中间那个,后脑梳个发髻,惊奇道:“中间那个是个坤道?”

马龙定神一瞧,附和道:“不错,是个女的!”

三人慢慢挪步向前,武克文一看,中间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旁边两个少男,年约十五、六岁模样。武克文暗想,莫非女师父带两个徒儿练功?不对,三人五官、神态非常相似,是一个女人,带两个儿子练武罗!

不知是没注意到有人走近?还是没把人放眼里?三个人旁若无人,把双掌拍得啪啪作响,颇有惊人声势。

武克文看了半晌,三个人忽然停下来,但只稍稍一停,那女人咬牙切齿叫:“加一把劲,这是仇人的脸,把仇人的脸皮打掉!”

女人字正腔圆,言语清晰,二人离她甚近,故而听得十分清楚明白,武克文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问:“她说什么?”

马龙道:“她说:‘加一把劲,这是仇人的脸,把仇人的皮打掉!’”说着,自己也觉得惊愕:“有人如此说话?”

那一端,女人说完那句奇怪的话后,再次朝树干进击,武克文特意细看她的脸。这女人丹凤眼、菱形嘴、鼻梁挺直,就五官而言,称得上美人胚子,只是她神情冷漠,眉宇间有股腾腾杀气,简直就是个玉面罗刹!

两个少年抿紧嘴,眼睛冷冷望住树干,一掌一掌有力击出去,看来,他们似与眼前的树有深仇大恨,二人毫不客气,把树皮当“仇人的脸”,要把“仇人的脸皮打掉”!

看他二人眼含森冷,武克文不禁大大惊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令两个稚龄幼子满面如霜,双眼含恨?

三人拍了好久,有两刻钟功夫吧,那女人喊声“停”,四周静下来,女人领着孩子,看也没看二人一眼,头也不回走了。

太阳已露出脸来,此时大约卯时快过,近辰时了。

武克文忍不住说:“有没有兴致跟去瞧瞧?”

“有兴致。”马龙随即迟疑道:“只是世子还有五百三十九掌未练,只怕……”

“蠢东西!”武克文骂道:“一天少练五百三十九掌,什么要紧?”

“马龙受大师父之托,若不忠于大师父,这往后还有脸见大师父么?”

武克文气闷道:“你我到底谁是主子?”

“世子是主子。”

“既知我是主子,你还……”

上方忽然爆出一串呵呵大笑,二人错愕相顾,听得树上有人说:“好小子,日后跟你家主子一道练掌,每日一千九百九十八掌,玉不琢不成器,呵呵呵!呵呵呵!”

二人惊喜,马龙大叫:“大师父!是大师父!”

晨阳下,光影闪烁,二人抬头,看见一个人,正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再跃向另一棵树。他身手太灵活,穿梭太迅速,想看清他面貌还真不容易,不过,从那身陈旧灰黯的衫裤,那矮胖发福的身躯看来,不就是多时未见的不空大师父!

武克文兴奋叫:“徒儿想念师父,师父快请下来一见!”

“不忙,你我后会有期!”

这不空是朵不定的云,刚匆匆飘来,就急急欲去,武克文急忙问:“大师父哪里去?”

“哪里最多葡萄美酒,小老儿便往哪里去。”

“什么?”

“葡萄美酒,外加香喷喷的烧烤醉鸡,小老儿做梦都流口水,酒香肉香,垂涎三尺,呵呵呵!”

“大师父爱喝酒吃肉,徒儿请大师父吃喝个够!”

“你请喝酒吃肉,哪里比得上葡萄美酒、烧烤醉鸡?”他怪腔怪调吟哦:“葡萄美酒令人醉,烧烤醉鸡令人馋,呵呵呵,小老儿去也!”

声音渐去渐远,武克文亢奋的心,迅速沉落,他怅然若失道:“好了!又是一场空欢喜!”

“世子请勿懊恼,大师父既是去喝酒吃肉,咱们几个,分别到客栈、酒楼、饭馆,挨家挨户寻找,总可以找到的!”

四侍卫寻寻觅觅,找遍城南、城北、城东、城西,城中所有大大小小酒楼、饭馆、客栈等,仍旧不见不空踪影,众人垂头丧气回到“客安客栈”,每个人又累又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武克文闷闷看住四侍卫,说:“你我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如今连走几个县境,好不容易见到他,又被溜了,难道说连有酒有肉的地方都找不着么?”

何枪颓然道:“我四人骑着牲口,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城中,凡是有酒有肉的地方都走遍了,丁点影子都没有,想必是大师父作弄人!”

武克文恨道:“这老小子,把作弄你我当乐子,真是可恶!”

马龙嘘了一声,抬头张望一下,说:“来无影,去无踪,世子说话小心!”

武克文哭笑不得:“给他作弄,还不许骂他!”

“倒不是不许骂他,怕骂得他不理你,大事就不妙!”

武克文轻轻一叹,盯住马龙道:“去问问掌柜,此地哪里卖葡萄美酒、烧烤醉鸡?”

马龙去而复返,回得屋里,禀道:“掌柜的说,此地有店家卖葡萄酒,至于什么烧烤醉鸡,没得买。”

众人你看我,我瞧你,大眼瞪小眼,正不知所措之际,店掌柜匆匆来了,说:“老朽突然想起一件事,特来回禀武公子。”

众人大讶,那店掌柜说:“城西郊外,有一户人家,屋外搭了棚子,种了很多葡萄,他家主人姓翁,因爱武艺,人称翁武,这翁武最擅于腌制葡萄酒,每次开缸,酒香四溢,令人闻香止步。”

马龙啊了一声,说:“大师父是说过,哪里最多葡萄,他便往哪里去,恐怕就是到这什么翁武家里。”

武克文眼睛一亮,瞅住掌柜问:“那姓翁的,家中以葡萄酒出名罗?”

“是,除了葡萄酒,还有一种烧烤醉鸡。”

武克文心中一动,问:“什么烧烤醉鸡?”

“他家的鸡子,长到可以宰杀,就把鸡子掏空、洗净,里外抹上一层葡萄酒,用荷叶层层包裹,放进土窑,文火烧烤过,出炉的鸡子,皮酥肉寻事,上面一层金黄,倚以葡萄酒,那种风味……”店掌柜咽了一口口水,腼腆道:“不好意思,老朽一想到那烧烤醉鸡和葡萄酒,忍不住馋起来了。”

岂止他馋,众人听他如此一说,人人满脸馋相,直吞口水,武克文笑道:“掌柜的想必尝过那烧烤醉鸡的好味?”

店掌柜尴尬笑笑,说:“那翁武十分怪异,要尝他的烧烤醉鸡可不容易,不过他有些身手,喜与人切磋武艺,会把式的才是他的座上贵客,老朽手无缚鸡之力,又岂有那福份?”

何枪抢著说:“掌柜的没吃过烧烤醉鸡,竟能把醉鸡说得如此美妙,真是了不起!”

店掌柜涩涩一笑,说:“也不是没尝过,我店里有个伙计小金,有天吃他一顿烧烤醉鸡,悄悄带只鸡腿老朽,老朽一口咬下,有股淡淡酒香,肥腴不腻,吃过齿颊留香,老朽赞不绝口,小金说鸡腿已经冷了,热呼呼吃着才真美味哪,老极吃着冷鸡腿,都觉得是稀世之珍,他们热呼呼吃,只怕更好吃了。”

众人忍不住又咽起口水,武克文说:“掌的可否唤出这个小金,我等要拜见这个翁奇人。”

马龙等人精神大振,说:“那敢情好!我等去做不速之客,香喷喷的烧烤醉鸡,吃起来可够瘾。”郝九说:“怪不得咱们遍寻不着大师父,有酒有醉鸡,他一头钻进,又哪里舍得出来?”

小金来了,听说要他领路,立即摇头如鼓浪,说:“别的地方,小的都可以领你们去,唯独这地方,领不得。”

“为何领不得?”

小金瞧众人一眼,说:“翁大叔若看各位不顺眼,各位贸然前去,把他惹恼了,他一定生小的气,他一生气,小的这辈子就甭想吃什么葡萄酒醉鸡了。”

武克文微笑道:“这位小兄弟如此年轻,想必是翁奇人的忘年之交罗?”

小金说:“没错,小的今年十八岁,那翁大叔,也有四十多岁,自然是忘年之交。”

“在下也有个忘年之交,如今在翁奇人家中做客,他二人相约吃烧烤醉鸡。”

小金啊了一声:“公子的忘年之交是谁?翁大叔的朋友,小的也略知一二。”

“我这忘年之交,名叫不空。听过吧?”

小金双目蓦然鼓大,惊喜道:“这人是不是有句口头禅,常说什么来也空空,去也空空,问我名号,我说不空,是不是这个不空?”

武克文微笑:“正是这个不空,小兄弟认识这个不空师父?”

“小的半年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小金双眼发亮,急急问:“他来了么?”

“不错,他如今在翁奇人家中。”

“等等。”店掌柜困惑望住小金,惊疑道:“这位公子说的不空师父,莫非曾与五湖镖局的陆总镖头交过手?”

“掌柜大叔说什么五湖镖局?”

“这事约莫七、八年了,当时你还小,难怪不知道。”

小金骨碌碌的眼睛突然定住,若有所悟道:“我听翁大叔说他,陆总镖头硬是要比,不空师父只好与他动手,两人交手三次,第一、二次,不空师父点到为止,要他知难而退,那陆总镖头硬要逞强,第三次猛扑不空师父,不料刚扑上,陆总镖头整个飞弹至丈外,掌柜大叔说的是不是这件事?”

“不错,是这件事。”店掌柜瞅住武克文,说:“那陆总镖头平日自恃武艺高强,眼高于顶,当日有他镖局的十余镖师随行,他这一落败,面子挂不住,气怒攻心,回到家一病不起,吐血而死。”

武克文等人听得面面相觑,胡天嘀咕道:“这人怎如此死脑筋?还有这等输不起的人?”

“可不是。”郝九说:“你我若输人一次,就活活气死,十条命民不够。”

武克文一心想寻不空,心焦气急道:“不要拖延时间,找大师父要要紧,小兄弟请带路。”

小金眼色怪异,兼疚道:“小的说过了,不能领各位前去。”

武克文一睨他,不悦问:“我等是不空大师父的忘年之交,为何不能前往?”

“公子要前往,请自行前往,小的不能领各位前去。”

武克文似笑非笑瞅他,说:“也罢,小兄弟既不肯领人前去,我等自行觅路罗!等找着那个翁奇人,他若问起什么,我就说得自你小金指点,咱们走!”

小金一听,这还得了,急忙讨饶:“小的惹不起翁大叔,公子要前去,小的领路就是,公子可千万别说是小的领去的,拜托!拜托!”

翁武的居所是幢三合院,前院搭起一大片棚架,架上爬满藤蔓绿叶,一串串碧绿葡萄悬挂着,这里,果然是葡萄最多的人家!

众人欲潜人,这才赫然发现围墙外聚集七、八只野狗,每只狗静静停立,似乎等待什么。

发现狗之前,众人老远闻得一股香味,是腴美的肉香,间夹香醇的酒味。香味引得众人猛吞口水。水金抢先一步扔下一大包骨头,野狗急张嘴抢食,再出声不得。

香味来自后院,众人憎爱分明然循小径而人,沿途所见,尽是葡萄棚架。

后院树荫之下,赫然见不空与身形发福的翁武盘坐薄团上。他们身边各有一坛酒,两人抓起坛子,咕噜咕噜喝得十分畅快;旁边还有微微隆起的土窑,肉香和荷叶清香不断从窑里冒出来,吃遍美食的武克文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好香啊!

翁武伸手人土窑,捧出一大包褐黑的东西,边剥去叶子,边说:“怪老,自己取用。”

“到了这里,还有客气的吗?”不空说着,也伸手抓出一只,剥去褐色的外叶,顺手一抛。一沱热烫的东西啪啦一声直扑马龙额上,马龙差点叫出声音。

接下去,啪啪啪,何枪、郝九、胡天分中镖,三人定神再看,不空已起整只醉鸡,狼吞虎咽,吃将起来。

这二人吃鸡堪称一绝,武克文等人站在树上,居高临下看得清楚极了,他俩把肉剥下吃了,骨头随手一抛,掠过屋顶、葡萄架,直飞前院墙外,别看二人只是顺手一抛,却是准确无比,墙外的野狗先是机伶引颈而望,旋即低头抢食。不只武克文觉得有趣,连小金也眉开眼笑。这烧烤醉鸡丁点也不浪费,人狗有份,照单全收!

突闻一声啪,小金吃了一惊,一小团半硬半软的东西飞进嘴里,把他嘴塞满,顺带把他破喉欲出的惊叫也封住,小金不经意动了动嘴,这才发觉嘴里塞的全是葡萄,酸酸甜甜,味道十分不错。这当儿,翁武又开腔骂起:“死小鬼,老子清静惯了,却偏找大群人来胡闹!”说完,又朝他啐了一口碎骨,正中小金脸颊,痛得小金掉出泪来。

一忽儿功夫,二人手上的全鸡已化整为零,连骨头渣渣都没尾巴走了。

翁武稍一倾听,说:“那群畜牲,走了。”

“狗鼻子倒灵,有吃的就来了。”

翁武笑道:“树上还挂了几只,不知饿不饿?”

武克文等人面面相觑。不空笑呵呵道:“老哥,别替他们担心,倒是你我,这会儿别想清静了。”

树上六人惊疑不定,不知要不要现身?

翁武侧耳静听一下,说:“是别想清静,不速之客已上门了。”

武克文满腹惊疑,抬头张望一下,大屹一惊,前院来了一队人马,人数十几人,武克文暗暗赞佩,前后院有段距离,二老未曾目视,却能觉察,果然有一手!几个人拍打前面大门,声音隐约传过来。

不空笑道:“来人气势汹汹,来找是非的。”

翁武说:“管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怪老,再喝两口酒。”

两个人抱着酒坛,咕噜往肚里灌,酒香四溢,树上的忍不住又咽了一咽口水。

一个约莫十二岁大的小童急急奔来,说:“师父,有客人。”

翁武一抹嘴唇,斥道:“你不知回绝客人么?竟来扫人酒兴!”

小童瞧瞧不空,说:“客人指明要见不空伯伯。”

翁武皱皱眉:“什么客人?”

“五湖镖局陆总镖头。”

二人愕然相对,翁武说:“陆总镖头,不是已死了多年了么?”

小童回道:“小徒也不知道,不守这个自称陆总镖头的,是个女的。”

不空笑呵呵,一派轻松道:“既是要会小老儿,小老儿就去会她吧。”

前院十来个人鹄侯,为首果然是个女的。在她左右,是一对比她高一个头的少年,年纪约莫十五、六岁。

女人和少年一脸寒霜,后面皆是壮硕汉子,个个脸色凝重。

不空扫视众人一眼,满脸惊愕:“小老儿不空,各位有何指教?”

女人昂头,说:“我是五湖镖局总镖头陆继夫,这几个爷儿,都是五湖的镖师。”听她说话铿锵有力,压根儿不像个女人家。

武克文藏身暗处,他与马龙一见那女人和少年,不禁大

吃一惊,他们三人,不正是今日树木见到有三个?武克文清楚记得,女人曾对孩子说:“加一把劲,这是仇人的脸,把仇人的脸皮打掉!”

谁与她有如此深仇大恨?

翁武听她自称“陆总镖头”,不禁与不空交换一个眼色。

这个自称陆继夫的女人说:“五湖镖局有两个陆总镖头。一个是我丈夫……”她冷冷盯住不空:“我丈夫叫陆云山,你记得吧?”

不空微笑:“小老儿记得有这么一个人,陆云山,陆总镖头。”

陆继夫冷冷追问:“七年前八月初三那件事,你可还记得?”

“多谢总镖头提醒,小老儿一向不记事,若非总镖头提醒,小老儿几乎忘怀了。”

陆继夫冷笑:“你忘怀,我姓陆的并未忘怀。”

“总镖头娘家也姓陆么?”

“我嫁与陆家,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五湖镖局不能没有总镖头,我把他生前一切担下了。”冷眼瞪视不空,咬牙切齿,森冷道:“连他的仇恨也一并担下来了!”

不空与翁武相顾无言。

陆继夫眼睨不空,沉声道:“你知道我丈夫陆云山,与什么人结下仇恨?”

不空涩涩一笑,说:“人生苦短,小老儿好日子还嫌过得太少,还管什么仇恨?”

陆继夫盯住他,阴沉反问:“你不管什么仇恨?为什么种下仇恨?”

不空讶异:“总镖头这话说得奇怪?”

“好,嫌我说得奇怪,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七年前,是谁与陆云山比武的?”

不空淡淡道:“当年小老儿来此作客,陆云山找上门来,说要与小老儿互相切磋,小老儿三番两次推辞不了,只好勉为其难,小老儿第一、二次点到为止,不料陆云山突然猛扑小老儿,小老儿并未出手,陆云山却被自己劲力反弹出去,事情原本如此简单,总镖头说什么种下仇恨,把小老儿听糊涂了!”

陆继夫冷冷道:“我丈夫一生练武,未遇敌手,若非栽在你手中,他又怎会气怒攻心,吐血而亡?当日我曾在他灵前立誓,不管三年五载,十年八载,总要把武艺练精了,与你争出高下嵝亡夫雪耻复仇,把这口气争回来!”

不空沉吟不语,翁武忍不住发话:“比武切磋武技,不在输赢,陆云山当年想不开,难道大嫂子脑子也想不转么?”

陆继夫忿忿道:“你不必教训我,不空,若非你行踪不定,我早就来向你请教了。”

“如此说来,总镖头要与我较量么?”

“不错,一旦不把你打败,我姓陆的寝食难安。”

不空微笑道:“总镖头既执意要较量,小老儿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总镖头有把握胜过小老儿么?”

“有没有把握,较量便知。”她一昂头:“你莫非怕了?”

不空似笑非笑:“小老儿的确怕了。”

陆继夫略略一愕,立即眼现异采,发出一串哈哈大笑,说:“你……想必怕落败?”

“不,小老儿不怕落败,小老儿怕总镖头落败。”

陆继夫脸色突地一白,眼露寒光:“你这糟老头,好狂妄!”

“不是狂妄,小老儿真的担心,以总镖头刚烈的性子,一旦落败,只怕气恼成病,含恨而亡,撇下一对狐儿,不是太可怜了?”

“你……”陆继夫一肚子怒火正要发作,旋即硬生生咽了回去,轻唤:“陆仇!陆恨!”

十五、六岁两娃儿站出一步,说:“陆仇、陆恨听娘嘱咐。”

不空微吃一惊,盯住二人:“小兄弟,你们两个,什么名字?”

一个冷着声音说:“我是陆仇,仇恨的仇。”

另一个冷着脸,道:“我叫陆恨,仇恨的恨。”

不空闻言大怒,问:“好个陆仇、陆恨,谁给取的名字?”

陆继夫厉声道:“自俘父亲含恨而死,是我给改的名字,我要他们一辈子记住父亲的仇与恨!我若报仇不成,就由他们来报!”

翁武怒火直窜,叫:“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武克文再也按捺不住,一闪而出,喝:“好个愚蠢女人,把自己半生赔上不算,连你两个儿子也一并赔上!”

陆继夫瞪住武克文,惊奇问:“你是谁?凭什么骂人?”

“马路不平众人踩,一个叫陆仇,一个叫陆恨,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做母亲的把他们一生毁了!”

陆继夫愕了愕,旋即理直气壮道:“父仇不共戴天,做儿子记住他父亲的仇,记住他父亲的恨,这有什么不对?”

“这算什么仇恨!既要与人比武,输了又不认,他气死也算是活该!”

陆继夫怒从心起,一招“玉女穿梭”,人已两个急旋,直扑武克文,武克文只觉一股寒风扑面而来,顿生惊觉,陆继夫五爪张开,大叫:“看我撕烂你的嘴!”

陆继夫来势汹汹,五爪朝武克文口鼻一抓,武克文稍一后退,一抬手,以右臂格挡,陆继夫遭阻拦,稍一愕,旋即脚下一个挪步,左手朝武克文脸颊一掴,武克文急抬左手,以手背反击,交手之际,两人浑身一震。武克文暗惊,这女人出掌凶猛,刚才若不挡,吃她一掌,只怕耳朵给打聋。他不得不感谢不空,这阵子每天练掌一千九百九十八下,此刻竟发挥奇效,以反手掌与她平分秋色,虽未占了上风,倒也未见逊色,否则在不空、四侍卫面前出丑,岂不太无颜面?

陆继夫连出二招,竟被眼前青年挡住,这令她大大惊骇,她幼年练武,嫁了个武艺出众的丈夫,自丈夫含恨而去,七年来,挂了总镖头虚名,诸事不管,专心练武,如今已人中年,竟打不过眼前这小她十余岁的青年,她心听惊骇可以想见!两只手半空僵持,谁也没法推开对方,陆继夫脸颊胀红,呐呐问:“你是谁?”

“在下姓武,不空大师父的徒儿。”盯住她,轻轻道:“在下曾与不空大师父打擂台,台下万头攒动,在下大庭广众出丑,恨不得杀掉他,如今在下天涯海角追随大师父,指望武艺有丁点进步,如此而已。”

陆继夫脸色数变,红转白,白转青,颓然放下双手,整个人呆若木鸡。

陆仇、陆恨瞪住武克文,双手胸前交合,说:“我兄弟二人来会你!”

陆继夫惨然一笑,说:“为娘的都打不过他,你们两个要对付他么?”陆仇、陆恨愣住了。

她哈哈哈阴惨惨笑了起来,绝望道:“他的徒弟,娘都奈何不得,还能奈何得了他么?”望向众镖师,说:“回去吧,而今而后别叫我总镖间,你们的总镖头死了。”

“总镖头……”

“我说过,别叫我,如今镖局生意大不如前,你们,要走的走,要散的散,都随你们!”她拉起陆仇、陆恨,含着泪,往外疾走。

“大嫂子,且慢!”

陆继夫没有回头,却迟疑停下脚步。

“我叫翁武,是个不第的老秀才,此地没人知道我过去,我进京屡试不第,无颜见家乡父老,才来此落藉。大嫂子把孩子取名陆仇、陆恨,刚才乍听,令人生气,只是回头一想,也就是明白大嫂子苦心了,大嫂子可曾想过,不空与陆总镖头,实无仇恨,只因大嫂子脑子没转过来,这才把他当了仇家,当年陆总镖头承担不住,冤枉送了性命,大人都承担不了的事,何忍稚龄幼子承担?大嫂子念念不忘替他争口气,这口气如此必要?我这不第的老秀才,一口气争不到,是不是该自尽自绝?孩子就算将来替他父亲争口气,也不过与你心中的仇家杀个你死我活罢了。大嫂子把孩子逼到绝路,何忍看他们孤僻一生,与人格格不入?”

陆仇、陆恨突然转过脸,瞪住翁武,斥:“老怪物,你说谁孤僻一生,与人格格不入?”说着,握皮拳头。

陆继夫闭起眼,泪珠已夺眶而出。

翁武和颜悦色看两兄弟:“我和你母亲说话,请稍安勿躁。”陆仇、陆恨狐疑看着陆继夫,翁武继续道:“大嫂子与其教他们仇人、恨人,不如教他们多读书,多与人相处。读书是建功立来的本钱,与人相处是做人处世的本钱,将来孩子成器,大嫂子心血就没有白费了。”

陆继夫泪水纵横,失神良久。忽然,她急急拉起陆仇、陆恨,快步而去。镖师们亦步亦趋,跟紧她。

众人如梦初醒,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才听不空说:“老哥这席话说得好。”

“什么好?”翁武闷闷道:“咱们捡顺眼的人交往,已让人看着怪异,还有人把儿女取名仇恨,不想过日子了!”

不空似笑非笑瞅武克文一眼,武克文忙朝他长长一揖:

“大师父请原谅,刚才不得已与她交手,给大师父丢脸了!”

不空面孔一板,斥:“既知给小老儿丢脸,为何练掌还偷懒,不好好练?”

“马龙!”

马龙笑容满面,朝不空长揖:“马龙在这里,请大师父指示。”

不空笑呵呵问:“你家主子,今天练足了一千九百九十八掌么?”

“不敢隐瞒大师父,我家主子偷懒,今天还差五百三十九掌。”

“既如此……”不空望着武克文喝:“还不练掌去!”

“我不上当!”武克文说:“大师父一定趁我练拳,悄悄开溜!”

不空神秘朝翁武一望,说:“我这老哥答应给我吃足一百坛葡萄酒,一百只烧烤醉鸡,小老儿没吃足,怎舍得走?来,克文,先给你翁叔叔行个见面礼,见过礼,立刻去练掌,五百三十九掌,一掌都不能少!”

他呵呵呵笑起,呵呵呵,呵呵呵,笑得眼小口大,乐得像书生中了大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