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愿!”

  “是郑愿!”

  “郑愿来了!”

  “……”

  簇拥在雨花台山顶上的人群发出了嗡嗡的巨响,许多慕名而来的人都伸长了脖颈,望着其他人翘首的方向。

  他们都想看看,除暴安良的大侠郑愿是个什么模样,他们或多或少会一点点武功,但绝对都算不了什么好手。

  但他们人数多,而且他们的热情都倾注在郑愿这一方。

  短短两天里,郑愿以往的事迹神奇地全都公开了。金陵人都以本城出了个郑愿而感到兴奋和骄傲,他们认为,郑愿是金陵人的光荣。

  至于郑愿是否真是金陵人,他们不去想。

  舆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造就了一个如此夺目的大英雄大侠客,岂非另人觉得不可思议?

  来看热闹的人中,绝大多数都是为郑愿呐喊助威,其中有些人已将郑愿视为自己的恩人,他们的亲人或是曾惨遭九指头陀强暴,或是曾被江南八狼杀死。

  而这些恶人都死在郑愿刀下,他们怎么能不感激郑愿呢?

  不知是谁叫道:“大家一起喊:大侠——郑愿——!”

  于是数千名郑愿的崇拜者发疯般地吹呼起来:

  “大侠——郑愿”

  “郑愿——大侠——”

  这雄壮的欢呼声震得人们热血沸腾,而热血沸腾起来的人们就越发疯狂。

  前来维持秩序的杨雪楼等人已无法弹压人们的欢呼,他们只好不作声,面面相觑,其他为观战而来的武林健者,江湖豪杰们也都沉默着摇头。

  他们从来没见过,甚至连听说也没听说过一个江湖人能得到如此的热爱尊崇。

  有些人心里想:“若是我能听到别人如此向我欢呼,哪怕立时死了,也不枉来世上走一趟。”

  也有些人悲天悯人地叹息:“杀人的人居然受到英雄般的欢呼,真是可悲。”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想,也无法再想下去,那欢呼声实在太响、太雄壮、太震撼人心了。

  连天上的圆月,似乎也被震动了。

  小季听着狂热的欢呼声,看着人们激动得发狂的脸和如林的手臂,仇恨填满了他的胸膛。

  他恨郑愿。他更恨这些欢呼的人^

  “你们喊吧、叫吧、笑吧!总有一天我要杀掉郑愿,看你们朝谁欢呼,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欢呼声响起时,郑愿和花深深以及阿福夫妇正准备上山。

  猛然暴发的欢呼声,像一堵巨墙压了过来,郑愿等人都惊呆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为什么这么多人会向他欢呼?

  答案只有一个——有人公开了郑愿的一切,于是郑愿已成为当之无愧的大侠,顶天立地大英雄。

  阿福颤声道:“那份名单,看过的人只有太君和我,我早已烧了,这、这、这是…·这是…·”

  阿福嫂也吓得张口结舌,恐惧而又无助地望着花深深。

  花深深很快镇定下来了,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阿福可以调查他,别人也可以调查,阿福可以开棺验尸,别人也会这个,……我知道这是谁干的。”

  郑愿岂会不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郑愿苦笑,叹道:“她真的是好心计,好本事。”

  先造就一个大英雄,引来一大群仇人,然后仇人将大英雄杀死,而大英雄至死都不能埋怨什么。

  这计策难道不高明?

  就算那些仇人没用,杀不了大英雄,但大英雄也会因连绵不断的仇杀而烦恼,那么,这个大英雄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隐居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从此不再露面,要么变得狂躁,因狂躁而逐渐发展下去,又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堕落,大英雄将渐渐消磨杀气、英气、锐气,将自己的狂躁发泄在酒杯中或女人肚皮上,渐渐变成了一大酒鬼、大色鬼。这时候的大英雄,活着和死了,对你又有什么不同?

  另一种是发狂。大英雄因狂躁、自大而发狂,变成了杀人狂,那时候,不用你动手,自然会有人杀大英雄,而你顶多不过很伤心很痛苦地叹息几声,说一句“我当年捧他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他竟会是这种人。”

  这计策难道不毒辣?

  要毁掉一个大英雄,这是不是最好的办法?

  花深深冷笑道:“我们上去。”

  她看着郑愿,面上忽然现出了一种极谈极淡的微笑,她的眼中闪着坚定的亮光:

  “向你欢呼的人并没有错,他们向你欢呼,是因为你以前是大英雄大侠客,现在仍然是,有朝一日你不是大英雄了,他们绝对不会向你欢呼。”

  郑愿的眼睛也亮了。

  花深深又道;“我甚至还要感激她,因为是她为世人推出了一个真正的大英雄大侠客,我的郑郎值得受这样的欢呼崇拜。这些人,这些武功平平、甚至不会武功的人,他们欢呼崇拜的其实并不是你,而是正义、是英雄精神。”

  郑愿忍不住用双手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在轻轻颤抖,她的手也沁出了汗水。

  阿福忽然豪笑道:“对!兄弟,挺胸走上去!”

  阿福嫂也激动得流出了泪水:“小姐的话说得对。姑爷,你不能让这些人失望。”

  郑愿激动地望着阿福夫妇,望着自己的爱妻,忽然大笑起来:“说得好!我们一起去!”

  欢呼声响起时,秦中来的斗志崩溃了。

  他就在另一面山脚下,僵硬地站着,几乎连上山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心中一片茫然。

  六年的知心朋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别人可以不清楚,他秦中来不可能不清楚,也不应该不清楚。

  郑愿和他初识时,他就为郑愿绝世的神功、正直的品德和侠骨柔肠倾倒不已,他曾私下对宋捉鬼说过:“如果天下有一位大侠,就一定是小郑,如果有两位,那另一位不一定是你宋捉鬼。”

  他还记得宋捉鬼瞪了他半晌,气得直哆嗦,但没过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说:“那我就排到第三位。”

  他对郑愿唯一有点看不惯的,就是这小子会“勾引”

  女孩子。但事不关己,于是他认为那也无关大节,毕竟暇不掩瑜。

  事一关己,他就乱了。

  秦中来听着山顶上雷鸣般的欢呼,心里在痛苦地思索着往事——

  “那年冬天,在西湖湖心亭,好大好大的一场雪,我们划着小舟赏雪,高兴得又喊又叫,又蹦又跳,差点没把小舟弄翻··…。

  “那年他刚和全蝶重逢不久,快乐得要命,整天拉着我说金蝶如何如何美,如何如何动人,如何如何懂事,他甚至连他们小时候胡闹的事都说出来了……

  “我记得曾对他说过:‘真看不出这位花花大少,倒是位专情之人。’他大笑着说:‘不错,我今生非金蝶不娶,她是世上最美丽最动人的女孩子,是……’我打断他的话说:‘你以前的那些女孩子怎么办?’

  “他说:‘我和她们只是朋友,是兄妹、姐弟,我们之间从来没超出过这个界限。’我问他说:‘我记得你在青州认识一个小名妞妞的老板娘,在青楼中还有许多红颜知己,她们怎么办?’他笑得有点尴尬,但语气还是很诚挚,他说:‘我和她们也许比逢场作戏多一份情,但那不是至情。当然也不是虚情就是了。这份情,我会铭记在心,但她们也有她们自己的生活。…··说白了,她们……

  唉,怎么跟你说呢?——这么说吧,我绝不会和一个纯洁的女孩子作戏,就算她想,我也不会。这不仅是一份情,也是一份责任。无可推卸的责任。’他是这么说的,就是这么说的,当时他还刚认识红石榴不久,也许他已经察觉到某些东西了。

  “我笑着说:‘要是你在一个你自己不能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时候——比方说,误吃媚药、醉酒——玷污了一个女孩子,你也会负这份责任?’说完我自己脸先红了,然后他就装着很吃惊的样子瞪着我,说:‘君子,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真君子,真正的君子怎么会有这么……香艳的想法?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绝对负责。’言犹在耳,我怎么就不能相信他这一回呢?

  “我记得那天我逼问得很死,似乎早就预料到后来会发生的事,我说:‘我知道你小子十句话里难得有几句真的,这次只怕是胡说。’他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君子,我们是不是朋友?’我说:‘当然是!’他又问:‘我常骗老宋,是不是?’我笑,说:‘不错,老宋按说也是个明白人,一看见你他就糊徐。’他笑得更苦,说:‘那你再想想,我骗过你没有?’他以前真的没有骗过我,一次也没有。

  “他说:‘朋友相交,贵在知心。你是志诚君子,我也必须努力以志诚君子的一面面对你,否则我们很难相处下去。非礼勿动,我肯定做不到,但在你面前不说假话,却是我一直告诫自己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虽在笑着,但神情十分庄重。那天我很感动……”

  秦中来想到这里,心里的茫然减少了,痛苦却更浓了:“他也许真的没有骗我,连宋捉鬼这种嫉恶如仇的人都证实他说的是真的,我本该相信的,我的两个最要好的朋友我都不相信,我还相信谁呢?”

  这一念头地以前也转过,但偶一触及,又强迫自已转开了。只要一看到红石榴,他的心就乱成一团糟,就会痛恨郑愿。

  山顶上的欢呼如佛门狮子吼,震醒了他混饨的灵智,他这才发现,他这几个月来,已在危险的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很远很远。

  还能不能回头?

  能不能?

  他没有去观战,他不是个喜欢看人决斗的人,他甚至认为决斗是愚蠢的。

  只有白痴才会面对面站在一起,你一刀我一剑地比划。

  他从潜伏了一下午的一间阴暗肮脏的破柴房里悄悄溜了出来。走到巷子里,抻抻衣裳,掸掸灰土,然后慢悠悠地朝紫雪轩方向走去。

  他不急。

  要想吃热豆腐脑儿,你就不能急,杀人也是这个道理。

  今天晚上,他要杀掉郑愿,一文钱报酬都没有,但他心甘情愿。

  在此之前,他已杀过十三个人。最高的一笔酬金是九千两银子,最低的一笔也有五千两。

  他是一名职业刺客,以杀人为业。

  他在刺客圈中已相当著名,他的酬金之高,在天下刺客排名榜上,高踞第六位,他相信自己的排名还会再往上升一升。

  他才二十岁,他的巅峰时代还没有到来。

  今晚的刺杀,没有雇主。他杀郑愿,是为了替父报仇。

  如果一个人杀自己的杀父仇人时还要找个雇主出钱,那就太没人味儿了。

  芦中人早已将紫雪轩大门的地势勘察过了,连一块小石头,一片杂草都没放过。

  有些东西看起来不起眼,但一旦刺杀开始,就很有可能是致命的障碍。

  ——你在前冲时,脚下忽然踩着块小石子儿,就那么一点点的不如意的感觉,就可能使你的剑慢了一刹那,或是慢了一点点。

  ——你乘乱逃脱时,刚欲腾身,脚下恰有块果皮,使你滑了一下,或有一丝乱草,使你纵跃时着力不够,你就很可能被“留下”。

  认真勘察现场,是成为二流刺客必备的素质和能力。

  而能不被人注意地完成这一过程,就可算是一流的刺客了。

  芦中人是超级刺客,他坚韧的毅力、准确的刺杀部位、精确的计算和出色地把握机会的能力以及逃脱能力,使他十三次刺杀,都高奏凯歌。

  他并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这一次也必然成功的地步。

  所以他对逃脱方式及路线作了最精确的计算,这次不成,还有下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不是刺杀,而是复仇,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恨。

  紫雪轩对面的那家酒楼仍在开业,想必老板也想趁今晚热闹多做点生意。

  现在很冷清,但一会儿就会热闹的。等到郑愿被如痴如狂的崇拜者拥到紫雪轩时,酒楼生意一定好得出奇。

  芦中人踱进了酒楼。

  “秦中来!”

  “秦中来来了!”

  “是他,没错儿!八方君子秦中来!”

  有一些人看见了缓缓走上坡的秦中来,低声议论着,但他们的议论声连他们自己都听不见。

  欢呼声响彻云天——郑愿到山顶了。

  郑愿微笑着,朝那些欢呼的人们挥着手,于是欢呼声更热烈了。

  花深深紧紧偎在他身边,她的眼中也闪出了泪花,她被感动了。

  连阿福夫妇也觉得很自豪很骄傲。

  至于盛名之下,会有什么灾难到来,他们似乎早已忘了。

  秦中来还在一步一步缓缓往下走,皎洁白月光下,他雪白的饱子在夜风中飘动,他就像是个大漠里独行的朝圣者,孤独、寂寞,而又虔诚。

  他的脸,也和他的衣衫一样白,他的眼睛也和天上的月亮一样明亮。

  秦中来“君子庐”里,已然没半点君子味道,仆人们窃窃私语,稳婆仆妇们忙得脚不沾地,红石榴的嘶叫声割裂人心。

  “郑愿你个没良心的!——啊——啊——…‘··挨子刀的郑愿,你不得好死……嗷——”

  她的阵痛已加剧,她已痛得几乎昏迷,面容已被眼泪鼻涕和汗水弄得一塌糊涂。

  “郑愿——你害了我——”

  “你这王八操的!你这畜生!

  她连平素最粗鲁的男人、泼妇都骂不出口的话都喊了出来。

  她已完全失去了控制。

  郑愿走上山顶时,一直坐着的金陵武林人物不约而同地一齐站了起来。

  这些人郑愿大半认识。

  以前他们不知道郑愿真面目时,他们都很瞧不起这个在女人堆里打滚的花花大少。

  郑愿冲他们很客气地抱拳点头、微笑,当他看见一只有黑斑的鼻子时,忍不住怔了一下。

  杨雪楼踏前一步,微笑道:“一别经月,阁下无恙否?”

  欢呼声虽大,但这句话谈谈说来,山顶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份内力修为已足以使众高手惊心,使欢呼声稍息。

  人们都想看看,谁这么有福气,不仅认识郑大侠,还能跟郑大侠说上话。

  郑愿啊了一声,连忙上前,深深一揖:“阁下大德,在下夫妻等没齿难忘。”

  杨雪楼连忙还礼,一揖到地:“小杨哥客气,在下青鼻子亦深为当日鲁莽渐愧。”

  花深深等人也认出他来了,都赶着见礼,忙得杨雪楼手足失措。

  绿林盟这回是挣足了面子,刑堂堂主杨雪楼更为金陵人刮目相看。

  小季是第一次见到郑愿,奇怪的是他没有太激动,他盯着郑愿,记牢了郑愿的身材、相貌。举止间的习惯动作及声音。然后就转开了眼睛。

  小季的血“轰”他一声一下全涌到头上来了。

  他看见了花深深。

  月光下的花深深,美得恍若仙子,她那美丽而又冷漠的睑儿让小季口干季燥。

  “如果她要开颜一笑,该有多美呢?”

  但他很快感到了羞怒,对自己的羞怒:“她是郑愿的老婆,是你的仇人!你的父亲、伯父、叔父就是因为想强xx她才被郑愿杀掉的,你不能认为她美!”

  恰在这个时候,小季看见,郑愿和花深深相视微微一笑,花深深笑得极淡,几乎看不清,但郑愿脸上的笑意和爱怜之情是显而易见的。

  一个念头在小季心中飞快地形成:“要杀郑愿,必须充分利用花深深,若能先将姓花的小美人抓到手,就可以令郑愿心神大乱。”

  然后,小季就开始算计花深深,在他心中,他已将花深深强xx一百次了。

  他的父辈未完成的心愿,该由他来完成。

  如果他完成不了,他的父亲、伯父和叔父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甘心。

  小季在心中强xx花深深时,芦中人已走上楼,拣了中午坐的位置坐下,殷勤的老板和小二为这惟一的客人端来了好酒好莱。

  芦中人忍不住问小二:“小二哥,中午那个老婆婆后来没惹麻烦吧?”

  小二嘻嘻道:“她敢!”

  芦中人脸一沉,冷笑道:“你们把她怎么了?”

  小二呆住,脸顿时通红,支支吾吾道:“也…·也没怎么,也没怎么,嘿嘿。”

  芦中人道:“你们欺负她了?”

  小二苦笑道:“我们被她欺负了。一人一个老大的耳刮子,打得我耳朵里现在还嗡嗡响。”

  芦中人忍不住笑了:“你们欺她年老,可没想到她是个会家子吧?”

  小二苦笑连天。

  芦中人道:“她以前来过吗?”

  小二想了想:“一次也没来过。”

  芦中人又问:“她还说了些什么?”

  小二又开始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被迫道:“她说,你今晚三更还会来喝酒。”

  芦中人极力控制住自己,告诫自己干万不要惊慌失措,不要显露出震惊的神色。

  他做到了,他右手端着一杯酒,手未颤,酒亦未晃动。

  他对自己很满意,对今晚的行动很不满意。

  如果那老婆婆知道他今晚三更会来,那么就说明她已知道他会在郑愿凯旋时下手,那么他今晚就已无法行动。

  他的计划已尽被旁人知悉,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法定下心来,他如果强行下手,只是自寻死路,自投罗网。

  芦中人十分懊恼,像今晚这样的好机会十分难得,让这样的机会白白溜走,简直是对苍天的不敬。

  但旁边有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注视着:‘“你去进行一次已并不太秘密的刺杀行动,你还怎么可能行动呢?”

  产中人恨透了那个老婆婆。

  他忽然盯着小二,阴森森地道:“我要问你一些问题,我希望你说实话。”

  他满以为小二会装出一副受惊的模样来,没想到小二居然解下围裙,漫不在乎地在他对面凳子上坐了下来,略带嘲讽地看着他,微笑道;“你问。”

  芦中人冷冷道:“我早已看出你是个会家子,功夫练得很不错。”

  小二做了个鬼脸:“马马虎虎,凑合着还能摆几下把式。”

  芦中人道:“我也早就看出你认识那个老婆婆。”

  小二居然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道:“没办法,谁叫她把我从小养到大呢?”

  芦中人缓缓道:“她是谁?”

  小二道;“是我干妈。”

  芦中人道:’‘哦!你干妈是谁?”

  小二道:“我干爹的结发妻子,我干兄弟的妈。”

  芦中人道:“你好像并不怕我?”

  小二点点头:“一点不错。”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已不可怕。”

  “哦?”

  “刺客最可怕的时候,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时候,一旦他身份暴露,他就会变得连乞丐都不如。”

  “你是在威胁我?”

  “是我干妈在威胁你。”

  “你干妈是谁?”

  “你知道我不会告诉你。”

  “你马上会说出来的。”

  小二笑了,摇摇头,很怜悯似地道:“凹凸馆第三面金牌,天下排名第六的芦中人大刺客居然这么鲁莽;实在令人吃惊。”

  芦中人再一次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你们什么都知道,真让我吃惊。”

  小二淡然一笑道:“我干妈是这一行当的老祖宗,你们汪大老板、陶二老板只配给她老人家提鞋”

  芦中人很快捕捉到了小二话中的要害部分,小二终于还是说出了地的“干妈”是谁。

  在金陵能称得上是刺客界老祖宗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桑笑,昔年的天字第一号大刺客。

  但芦中人没有让小二有机会弥补漏洞,连忙问道:

  “你们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

  小二冷冷道:“因为他不是你杀得的了。”

  芦中人怒气渐生:“可我一定要杀他。”

  小二道:“可以。但请不要在金陵下手,这让我干妈很难做人。”

  芦中人想了想,忍气吞声是上策,只得苦笑道:“我以后再找机会。”

  他站起身,通视着小二,冷冷道:“刺客的规矩,也许你很明白,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如果我的身份暴露了,你、你干妈、你干爹、你干兄弟、你的子孙八代,都将是我报复的对象。”

  小二似乎也被他恶毒的阻咒惊咒了,怔怔地瞪着他,一时间忘了说话。

  秦中来往山上走的时候,宋捉鬼也正往雨花台方向狂奔。

  宋捉鬼一面在屋顶上飞腾,一面还要腾出空来穿衣裳。

  他实在爱极了夏小雨,也恨透了夏小雨。

  他每次见到夏小雨,就将以前她对他的种种冷酷毒辣都忘记了,只记得的她的可爱、她的美丽和她的胴体。

  他每次都是伤透了心才离开了她。

  也许这就是缘份,就是他的命。

  夏小雨将宋捉鬼请到华美的住所里,携着他的手进了一间很漂亮很迷人的房间。

  靠西的一面有窗户,窗外夕晖淡淡,花团锦簇,妩媚动人。

  语笑嫣然的夏小雨更动人。

  她用很娇软的声音说:“这是一间开着窗户的房间,月儿早已升起,待会儿你可以从地上的光线算时间,免得你要抱怨我误了你的正事。”

  宋捉鬼本来一直就在担心这件事,听她这一说,这才稍稍放心。

  更小雨瞟着他,又道:“我已遣开了所有的人,不信你自己可以用你‘坐照神功’听一听,免得你又说乘你兴奋时算计你,而且我的手下也没人敢看见我光身子。

  宋捉鬼已有六成放心。

  夏小雨娇声道:“你最好检查一下房间里的一切,免得你又总怀疑什么地方有机关。”

  这房间里除了厚厚的柔软的豹皮地毯,什么也没有。

  宋捉鬼已有八成放心。

  夏小雨道:“为了怕你疑心,我们不吃饭,什么都不沾。”

  宋捉鬼这回已有十成放心了。

  然而夏小雨还有绝的,她居然自点了两处穴道,媚笑道:“说不定你又怕我乘你不备点你大道,我先自封功力。”

  宋捉鬼红着脸怒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他已放了一百二十个心。

  夏小雨吃吃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最喜欢在身上抹些不能碰的东西。所以,为了使你彻底放心,请你仔细检查一遍,什么地方都不要放过。”

  宋捉鬼当然要“检查”。

  他检查得非常非常仔细,而且反复检查,非常有耐心。

  夏小雨今夜格外娇婉柔驯,她颤动得像沾满晨露的鲜花,柔软得像条雪白的大蛇。

  她洁白的胴体在斑调的豹皮地毯上显得格外动人。

  宋捉鬼就在她的轻颤扭动中越陷越深,被她颤声柔气的呻吟迷得忘记了一切,只想一心一意征服她,显示他的强健和耐力,然后讨好她,使她百分之一百地满意。

  决斗的事情,被忘到爪洼国里去了。

  就好像他风尘仆仆,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从准阴到金陵,就是为了和她肉搏一阵似的。

  等到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头的时候,他听到了极远极远处的欢呼声。

  “决斗!”

  “他妈的!”宋捉鬼怒骂一声,挣开她收紧的四肢,抓起地上的衣裳就跑。

  他一直跑出很远,还能听到夏小雨那富有魅力的媚笑声。

  他又一次被她骗惨了。

  秦中来终于走上山顶时,欢呼的人群一下静寂,如一飘冷水倒进了沸汤中。

  直到此刻,一个原先不被人重视的问题才忽然变得重要了——秦中来为什么要挑战郑愿?

  郑愿是位大英雄,是不世出的大侠客,他的英雄事迹,侠义壮举似乎已是不争的事实。

  秦中来是金陵人素来敬仰的志诚君子,端方严谨,大仁大义,他就像一轮皎洁的明月,纯净而且温柔。

  他们为什么要决斗?

  众人的目光落在秦中来的雪白衣袍、雪白的脸上。

  秦中来的眼睛,明亮如天上的明白。

  很显然,秦中来认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向郑愿挑战,那么,他是不是真的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郑愿并非英雄呢?

  要知道,这位君子可是位难得一怒的人。

  众人的热情更加高涨,但决心为郑愿呐喊助威的人已不多了。

  人们希望看的是决斗,是精妙的搏杀,是流血。

  当然也有生死、胜负。

  郑愿静静地负手而立,秦中来缓缓而行。

  终于,秦中来走到了他面前,站在离他五尺远的地方。

  五尺,对于高手来说,简直跟没有距离差不多,一挥手间,这五尺就将消失。

  秦中来认认真真地作了一揖,道:“小弟来迟一步,请郑兄海涵。”

  郑愿也很认真地还了一礼:“小弟也是刚到。”

  然后秦中来又垂着眼睛朝花深深施礼:“小弟秦中来,见过嫂夫人。”

  花深深道:’‘秦兄不必客气。”

  她的神情很冷,声音更冷。

  秦中来道:“请郑兄和嫂夫人移足敝庐说话。”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极低,除了郑愿、花深深和阿福夫妇外,没有谁听得清。

  郑愿苦笑,也低声道:“我也觉得人太多了点,说话不方便,要请秦兄见谅的是,我没料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

  秦中来道:“小弟也未料到,这是怎么回事?”

  花深深冷冷道:“有人要挑起你们决斗,无论你们是胜是败,是生是死,他们都是赢家。”

  秦中来默然。他不知道“他们”指谁。

  花深深道:“只要稍稍一想,就不难看出这是一个阴谋。郑愿前脚刚到金陵,以前的一切就抖落了出来。他们是想让那些恶鬼的亲人后代来找郑愿算账,所以,有这么一场决斗,让那些想杀他的人看一看他的身手武功。岂非绝妙?”

  秦中来愕然道:“是谁在幕后?”

  花深深冷冷:“是谁把决斗的时间地点泄漏,谁就是幕后人。”

  郑愿轻叹道:“秦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这就去君子庐。”

  秦中来道:’‘好。”

  花深深道:“且慢,这里的人,要看的是决斗,不给他们一个交代,只怕说不过去。”

  秦中来一怔:“交代?”

  花深深道:“你们先花里胡哨地乱打打一气,打得越精彩、越吸引人越好,然后你们边打边走,最后腾身而去,只是去的方向最好和去君子庐的路相反。”

  秦中来道:“这……这不太好吧?”

  他的君子本性袒露无遗,他不愿骗人。

  郑愿刚想说话,秦中来已退后几步,朝四周观众团团一揖,朗声道:“各位,在下金陵秦中来,因和这位郑公子有些私人恩怨,需要了结。无端惊动各位,在下实感不安,劳各位空跑一趟,还请各位原谅。”

  观众顿时哄叫起来,他们都觉上当了。他们都失望得要命。

  但哄叫声再响,也压不住秦中来清朗的声音:

  “在下将请郑公子夫妇离开这里,到……别处说话。

  各位自回,夜凉露重,伤了风不是好玩的。各位,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场中已飞起五条人影,众人都觉眼前一花,再睁眼细看时,场中空荡荡,除了一地的月光,什么都不见了。

  他们总算不虚此行——他们毕竟还是“看到”了什么叫做神奇的武功,什么叫做鬼神莫测。

  但受骗的感觉是如此真切,以致于他们中的许多人开始破口大骂秦中来和郑愿没种、不够英雄,这些人和另外一些仍认郑愿为恩人的人顿时相互指责,接着便是恶言相向,然后拳脚交加。

  他们本是来看别人决斗的,现在他们自己倒混战起来了。

  一乱而不可收拾。

  处在正中间,是杨雪楼和他的刑堂高手,以及金陵武林朋友,他们对眼前的变故也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恰在这时,山脚下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吼声;

  “都给我住手!”

  这响声是如此宏亮,如此富有震慑力,以至于山上混乱为之一窒,众人的目光都朝吼声起处看去。

  那大吼的人却已一溜烟般冲上山来:“打什么,打什么,打什么?”

  众人先都愣住,吃惊地瞪着这个人,简直比看见个能用两条腿站着走路的猪还希罕。

  这个人被散着头发,光着膀子,也光着两条腿,连脚上也是光光的,只在腰间缠着女人的裙子,那裙子上还掖着一个红兜肚儿。

  这个人的右手拎着把剑,左手抓着大包袱,怎么看怎么古怪。

  众人大笑。

  所有的人都大笑。

  这个比会用两条腿站着走路的猪还要希罕的人,就是匆匆赶来的大侠宋捉鬼。

  只可惜我们这位大侠这个样子实在不像是个大侠客,倒像刚从妓女床上被赶出来的大嫖客。

  芦中人走了,小二吁了口气,但这口气刚松到一半,眼前就已“冒”出来一个人。

  一个老婆婆。

  小二僵住,脸也一下扭曲,好像受了极大惊吓,他似乎想喊,却偏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他似乎想跑,但两腿都在哆嗦。

  这个老婆婆,就是他的“干妈”。

  老婆婆凝视着他,一脸都是怜悯惋惜的表情,她叹着气,摇头头,喃喃道:“我真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小二哆嗦的更厉害了。

  老婆婆叹道:“我一直都很信任你,我甚至收了你做干儿子,没想到你居然吃里扒外、居然想害我。”

  小二努力挣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嘶声道:“我……我,…··不是,…··”

  老婆婆道:“你几时被那个老太婆收买了?”

  至于“那个老太婆”是谁。她就是不说,小二也知道。

  小二忽然深吸一口气,站稳了。用一种狗急跳墙似的口气说:“干妈,你别逼我太甚了!”。

  老婆婆显得很吃惊,又似乎很欣赏他突如其来的勇气,她摇着头,轻轻道:“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变成这么有骨气的人了?难得,难得!”

  小二脸涨得通红:“干妈,我没有想害你,我没有存心想害你。”

  老婆婆摇头咂嘴:“听听,听听!多会说话呀!你不是存心想害我?我让你跟他说你干妈是我吗?我让你咬那个老太婆一口,你倒反咬起我一口来了,亏你还是我把你养大的!唉…·现在这世道真是变了,真是变了,我年轻的时候,啧啧……”

  小二好像已豁出去破脸了,大声道:‘’反正事已经这样了,干妈你老就看着办吧!”

  老婆婆瞧着他,忽然正色道:“我不惩罚你,我保证不动你一根汗毛,但你一要告诉我,她是怎么收买你的。”

  她叹道:“我就是这一点想不通,我给你金钱、美女,锦衣玉食,你还想要什么?”

  小二不答。

  老婆婆柔声道:“你告诉我这一点,我绝对不难为你,毕竟是我把你养大的,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就算是报答一下我的抚养之恩,你也该说对不对?”

  小二挺起胸,大声道:“尊敬。”

  老婆婆一呆:“你说什么?”

  小二面上放光,声音也坚定了:“她没有用一文钱来收买我,也没有用美人、美酒,名马宝剑,古玩珍器,但是她尊敬我,在她那里,我觉得我自己像个人,也的确是个人。”

  老婆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尊敬?像个人?”

  小二道:”一点都不错I”

  老婆婆喃喃道:“好一个若若!好一个紫雪轩!看来我是一直都低估了你。看不出你居然能让这么个不中用的小混蛋挺起腰跟我说话。”

  小二怨毒地道:“不错,在你眼里,在快活林,我是个不中用的人,是个小混蛋,你看不起我,所有的人都轻视我,但我结果还是让你上了回大当!”

  老婆婆干笑道:“也不见得算什么大当,芦中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利客,他那两下子,只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他想对付我,嘿嘿,还欠一把火候。”

  她的声音又变得柔和了:“可是你呢?你马上就要死了,我养大了你,你反过来害我,像你这样的人,生来就不该受到别人的尊敬,你不配。”

  她摇着头,叹着气,转身慢吞吞地走了。

  小二呆呆地站在那里,面色惨白,口中喃喃念叨着:

  “我不配?我不配?”

  掌柜的上楼,瞪眼道:“马上就有生意了,还呆着干什么。下去招呼着。”

  小二机械地走向楼梯口,刚走了五步,就再也走不动了。

  一条毛巾扫在他脖颈上。

  掌柜的冷笑道:“主人不杀你,我可以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