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这个问题对燕双飞来说,很容易回答,因为今天夜晚是他一生渡过的最后一个晚上。

  他几乎已经能肯定,明天他必死无疑。

  软玉的影子,一直在他眼前晃悠,赶不开、抹不去,到后来,他干脆已不再运功打坐了,就那么坐在床上,痛痛快快地想她。从第一次看见她时想起,一直想到前天夜里她娇媚的呻吟,但再往后他就不敢想了。

  月光幽冷地照了进来,淡淡的花香也沁了进来,在这个月色花香浸润着的夜晚里,默默地坐着等死,是不是一种前人从未到达过的境界呢?

  今夕何夕?

  罗敷根本就不会去想这些无谓的问题。

  她微微皱着眉,苦苦地思索着摆脱阴谋的办法。

  既然她已能肯定这件事是阴谋,她是不是也可以肯定,任独立才是凶手,而燕双飞是无辜的呢?

  如果燕双飞是无辜的,她为什么不能去找他谈谈呢?

  两个人的脑瓜,总比一个人的好使。如果他们能合作,也许能想出点什么办法来。

  可是,万一燕双飞的确是凶手呢?从年纪上看,十五年前,任独立才十四岁,而燕双飞却已二十一岁了。

  她是去,还是不去?

  今夕何夕?

  对于任独立来说,这个问题也很好问答,容易到让他不屑于回答的地步。

  明天,一切他讨厌的人和讨厌的事情,都将会死去。只有他任独立傲立大笑,笑那些死人的悲惨命运。

  所以任独立现在很放松,他舒适地仰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微微闭着眼睛,让小环给他按摩全身。

  他暗暗地打量着小环,看得十分仔细。

  小环跪在他身边,流云般的乌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儿,遮住了她的肩头,也遮住了她的胸脯。

  小环的小手很轻快地按摩着,让任独立感到全身都充满了活力、充满了自豪、充满了信心。

  今夕何夕?

  阮飞燕知道得最清楚。

  飞燕楼的地下,有一间不大的卧室,这是阮飞燕一个人睡觉的地方。

  每当她需要静下心来考虑问题的时候,她就会摒绝一切人等,悄悄地来到这里。

  现在她正在看一张图,图上写着一些人名,人名之间又有许多横七竖八的线。

  她的目光就沿着这些线移动着,移到人名上,稍作停留,又移向下一个人名。

  终于,她满意地吁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天衣无缝!”

  苏三在地上慢慢地爬着,就象一条蛇,悄无声息。

  他选择的突破口是飞燕楼的西侧,那里是厨房和飞燕楼倒泔水的地方,又臭又脏,而且黑乎乎的没什么灯火。

  苏三在趴到地上之前,心里把阮飞燕和任独立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又开始骂燕双飞、骂罗敷和李抱我。

  如果不是这些人,苏三又怎会跑到泔水坑里来施展他的绝技“蛇行术”呢?

  可骂归骂,该干的事情也还得干。

  爬了没一会儿,苏三就爬进泔水横流的区域了。令人欲呕的气味快让他窒息了,而尤其不能忍受的却是身上手上碰着秽物的那种感觉。

  但他不敢闪身冲进飞燕楼,他知道即便是这片黑暗污秽的地方,也会有许多双雪亮的眼睛在警惕地巡视着。而他现在离厨房拐角那片隐蔽地域还有二十丈之遥,他不能一纵而过而又不被人发现。

  他只好屏住呼吸,忍受着软乎乎、粘乎乎的秽物在身下蠕动,谨慎地向前移动。

  他暗暗发誓,明天一定要逼着燕双飞给自己买套崭新的衣裤,赔偿今晚的损失。

  约摸过了一刻钟,他才移到离那个拐角五丈处了。

  还是没有人发现他。

  苏三停在一只泔水缸后面,观察着前方,他能看见的卫士有两个,离他都只有一两丈远。

  两个卫士都躲在阴影里,眨着眼睛,搜索着这片地域。

  苏三等了片刻,终于等到了这两个卫士都将眼睛转向别处的机会。

  一闪即逝,苏三已飞快地掠到厨房拐角处,手指一戳,点中了隐在那里的第三个卫士,将他慢慢放倒在地,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苏三灵巧地沿墙而上。

  李抱我蹲在草丛中,愁眉苦脸地瞪着任府的院墙。

  院墙上居然也有四个人在来回巡逻。

  李抱我没辙了,他的轻功再好,也不可能不被发觉,要想进任府,简直比登天还难。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和苏三换换呢,李抱我在心里叹气。

  正没主意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个细细的声音。

  “李抱我,别去找任独立,回客栈去!”

  传音入密,李抱我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有人居然在用“传音入密”这种功夫,李抱我一直听人传说,也一直以为那是神话,不可能办到。可现在正说话的人显然在二十丈开外,那人用的不是传音入密,又是什么?

  李抱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让他不要找任独立?为什么对他和苏三的计划了如指掌?

  苏三在墙壁上慢慢爬着,他想找到燕双飞或罗敷的房间,可又怎么才能找到呢?

  每个窗口都黑洞洞的,每个房间里都鸦雀无声。

  苏三简直灰心透了。

  恰在这时,他听到了阮飞燕娇媚的声音:“罗小姐,还没安歇啊?这是要上哪儿呢?”

  然后是罗敷甜甜的声音:“哟,是阮姐姐啊,我见外面月色不错,想出去走走。”

  阮飞燕在笑,笑声象银铃一样动听:“罗小姐,我劝你还是小心些为好,否则要出了什么差错,任公子怪罪下来,姐姐我可担待不起呀!”

  罗敷也在笑,但笑声听起来有点勉强:“是么?那我就不出去了,阮姐姐也该早点歇息啊,上了年纪的人,经不住这么劳累的哟!”

  苏三差点没笑出声来,他都能想象阮飞燕听见这句话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阮飞燕的笑声果然不太动听了:“多谢罗小姐关心,……咱们还是快回房吧,燕老板明日要和任公子决斗,可别打搅他休息。”

  苏三听见脚步声向两个方向移开了,然后响声进了房间,然后是门响。

  苏三简直快活极了,他不仅知道了罗敷的房间,还知道阮飞燕住在哪里了。

  那么,他是先去找罗敷,还是先去想法制住阮飞燕”?

  沉吟半晌,苏三还是不敢冒险,阮飞燕既然敢和燕双飞和罗敷同住一层楼,显然对自己的安全防范措施十分自信。

  他悄无声音地移向了罗敷房间的那扇窗户。

  窗户开着。

  苏三飞快地掠了进去。

  罗敷发现有人从窗外进来,一点也不吃惊似地迎了上去,悄声问道:“苏三?”

  苏三倒吃了一惊:“不错。”

  罗敷软软地倒了过来,苏三只好不动,他不想发出任何响动让阮飞燕惊觉。

  可罗敷的胳膊一下就环住了他的脖子,身子也紧紧偎了过来:“谢天谢地!”

  苏三轻轻挣了挣,可没挣脱,又觉罗敷的脸庞已贴了过来,只得向后一仰头,悄声道:

  “燕双飞在哪里?”

  李抱我乖乖地回到了客栈,刚关上门,门外就有人笑道:“我是张老板!”

  李抱我怔了怔,咬咬牙打开了门。

  张老板笑嘻嘻地闪身进门:“刚才叫你离开的人是我!”

  李抱我什么话也没说,连看都没看她,退到床边坐下了。

  张老板坐在苏三床上,一本正经地道:“苏三去飞燕楼了?”

  李抱我点头。

  张老板叹道:“你们想了一天,就想出来这么个馊主意?”

  李抱我不出声。

  张老板顾自道:“其实他就是把真相告诉了燕双飞和罗敷,也是一点用也没有。燕双飞绝对不会离开飞燕楼,他也没办法把罗敷带出来。”

  李抱我冷冷道:“知道真相总比不知道好。”

  张老板摇摇头:“有时候也许更糟。”

  李抱我霍地立起身,低吼道:“出去!”

  张老板也站了起来,冷冷一笑:“我是在这里等苏三,我决定要帮他的忙,你根本没有权利撵我走!”

  李抱我瞪着她,面上肌肉不住抽搐着:“我告诉你,你不要骗苏三,他是真心喜欢你的,可我敢肯定,你爹金船老贼一定会骗他!”

  张老板眼中闪出了凛冽的凶光,她的双肩也气得直抖:“李抱我,你别出口伤人!”

  李抱我冷笑道:“我出口伤人?我问你,你爹跟没跟你说起过我爹是怎么死的?!”

  张老板报以更冷的冷笑:“不说我也知道,他打不过罗庄,死了能怪谁?”

  李抱我怒吼起来:“放你妈的屁!”

  张老板一声清叱,双掌一扬,李抱我就不动了,只是怔怔地瞪着她。

  半晌,他才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肩,他的左肩上居然开着一朵花,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色蔷薇花。

  苏三看着燕双飞,燕双飞也看着苏三,两人都不说话,罗敷呆在一边,用枕头捂着嘴,不让自己呕出声来。

  苏三身上实在脏得怕人,也难闻得怕人。她虽则一时惊喜过度而抱住了他,可很快就自动地跳开了。

  她现在正为自己身上沾着的秽物难受得直哆嗦。

  燕双飞终于开口:“我不走。”

  苏三急了:“你明知这是个骗局,为什么还要送死?”

  燕双飞道:“人家骗我是人家的事,我不能骗人家,我已经发誓要应战,我不能言而无信,更不能骗自己。”

  苏三瞪眼:“你真不走?”

  “不走。”

  “你真愿意送死?”

  燕双飞无声地笑了:“死的也许不是我,而是任独立。”

  “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苏三差点吼出声:“你要当老子还是你朋友,就乖乖跟老子走!”

  燕双飞悄然叹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你要当老子还是你朋友,就乖乖给老子走!”

  他只把苏三的话改动了一个字。

  苏三咬牙道:“你是不是想让我动手?”

  燕双飞慢慢地道:“苏三,你记住,我首先要做一个人,然后才是当你的朋友!”

  苏三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他实在已无话可说,如果他真的要拿住燕双飞,也并非办不到,可燕双飞今后将生不如死。

  像燕双飞这种把誓言和尊严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人并不多,可对苏三来说,有一个燕双飞就已够了。

  不仅是够他钦佩,也够他伤心了。

  “好吧,老燕子!”苏三喃喃道:“但愿你能取胜,明晚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一顿。”

  燕双飞道:“你总算说了句人话!”看看罗敷,又道:“你们怎么出去?”

  苏三道:“我冲出去,引开卫士们的注意力,罗小姐趁乱逃走?”

  “也好,你小子轻功出色,料来那些喷筒也奈何不了你!”燕双飞点头道:“这样吧,我来助罗小姐一臂之力!”

  李抱我看着那朵花,默默无语。

  张老板冷冷道:“你要不是苏三的朋友,我一定会要你的命!”

  肩上的那朵花突然跳了起来,射出了窗户。李抱我出手如风,封住了伤口四周的穴道。

  张老板微微一怔,哼了一声:“好功夫!”

  李抱我不理她。

  张老板半晌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令尊是因为罗庄一家被杀,赶去勘察现场时被杀害的,至于凶手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我敢发誓,凶手不是我爹。”

  李抱我哑声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已不想再追究了。因为苏三喜欢你,也决定要娶你,我只当不认识你们蔷薇园的任何人!”

  张老板无语,头也垂了下来。

  李抱我转身向门口走:“我要去接应苏三。”

  张老板还没来得及说话,远处已隐隐传来了喊杀声。

  李抱我怒吼一声,猛拉开门冲了出去。张老板一怔之下,也随着冲出。

  罗敷被燕双飞大手一拎,横在空中,旋即感到脚底涌来一股巨力,身子顿时利箭一般冲了出去,冲进了月色之中。

  几个卫士发现了她,但还没来得及叫嚷,就一个个倒在了地上。

  微雨金针,天下横行,苏三一下陷入了苦战。

  他根本没想到,小小的飞燕楼内外,居然会突然间冒出这许多人来。

  黑压压的人,明晃晃的刀枪剑戟,一古脑儿地冲他涌了过来,杀声震天。

  这些都不让苏三感到害怕,比这还大的场面他也见识过,他知道有时候人多不一定力量大,许多人缠在一起,反倒容易坏事。

  他害怕的是喷筒,装满石油的喷筒。

  可四周并没有出现喷筒,阮飞燕把喷筒放到哪里去了?

  燕双飞目送看罗敷的身影飘远,放心地吁了口气,一转身,发现阮飞燕正站在他身边。

  她居然在微笑,那微笑在月光显得又温柔又神秘。

  燕双飞已无法再去帮苏三,他知道阮飞燕绝不会让他去。

  “燕老板好兴致啊!”阮飞燕笑吟吟地道:“今晚的月色的确很美。”

  “是很美。”燕双飞认认真真地道:“我从来还没见过这么美的月夜。”

  他们的聊兴好像不浅,似乎楼下根本就没有一场血腥的混战。

  阮飞燕叹道:“我实在是很佩服。”

  “佩服什么?”

  “佩服苏三的轻功和对友谊的忠诚,佩服你燕老板的守诺,同时也有点羡慕。”阮飞燕笑道:“羡慕罗小姐的运气。”

  燕双飞笑笑:“燕某也很佩服阮老板的机智和武功,佩服你的手腕!”

  阮飞燕咯咯脆笑起来:“你错了,燕老板,你应该佩服的是任公子。”

  “哦?”

  “我阮飞燕仅仅不过任公子的杀人武器,是三十六枚落花镖中的一枚。阮飞燕道:“你应该佩服他才对啊!”

  “哦?”

  阮飞燕微笑道:“燕老板,你知不知道任公子为什么要和你决斗?”

  燕双飞含笑不语。

  阮飞燕道:“其实原因也并不复杂,他看中了你燕老板的财富。”

  燕双飞冷冷道:“任独立自己很有钱。”

  阮飞燕摇摇头,柔声道:“有钱的人不嫌钱压塌箱底,任公子想创建一个控制江南的组织,他当然需要更多的钱财。”

  燕双飞不出声了。

  阮飞燕叹道:“他之所以把罗敷拉来,目的也正如此,因为罗敷也有很多的死士为她卖命。

  燕双飞知道她说的有些是真实的。罗敷本人确实很吸引了一批好手团结在她周围,形成了南武林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她这次只身来宣城,显然是因报仇心切而失算所致。

  他忍不住问道:“阮老板真的是被任独立控制,而不是控制了任独立吗?”

  阮飞燕又娇笑起来:“我怎么有能力控制他呢?”

  燕双飞道:“下面这些人,难道不是你的属下吗?”

  阮飞燕想了想,摇头:“不是!”

  “不是?可他们听你指挥!”燕双飞冷笑道:“这总该是事实吧?”

  “很可惜,他们是任公子的属下。”阮飞燕道:“只是暂且听命于我,你想必也听说过:任公子有八个管家,但二管家和六管家都只管田庄生意上的收入,而且也不会武功。

  燕双飞盯着她:冷冷道:“可世上没人知道任独立的大管家是谁。”

  阮飞燕凝视着他,柔声道:“如果我告诉你说,是我,你会怎么想?”

  燕双飞僵住。

  苏三冲出了重围,再回头看时,那些围攻他的人居然已经都不在了,天晓得他们又躲到哪里去了。

  他朝楼上看了看,发现阮飞燕和燕双飞“谈兴正浓”,也只有苦笑的份儿。

  无论怎么说,今天晚上都糟糕透了。惟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没死,而罗敷又已脱险。

  他刚想起李抱我,李抱我就已冲到了他面前:“你没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