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第一名妓,当然是钱玉如。

  钱玉如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多年不接客了,但她的芳名艳迹,仍是有口皆碑的。

  钱玉如是“自愿”到烟花巷中接客的,这是她比较突出的一个特点,而且也使她显得特别神秘。

  钱玉如的神秘,更使她受众嫖客的崇拜。

  至于钱玉如的身世,却是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在妓院半年,生了一个男孩。

  钱玉如生过孩子后,坚执不肯将男孩送人,鸨母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这个男孩,就是钱麻子钱方回。

  有人猜测,她是因为私通受孕后,被家里赶出来的。

  钱玉如虽然生过孩子,但身材仍苗条如处子,所以她的艳名不仅根本没有受到损害,反而更炽更烈了。

  钱玉如并不挑剔,什么人都行,她没有低级妓女的粗俗,也没有红妓们的傲慢。

  钱玉如很少有笑容,也很少说话。有人说她太正经太古板,但说这话的人还是愿意来找她。

  钱方回十五岁那年,从妓院中失踪了,从此再也没见他回来过。

  钱玉如也更沉默了,经常一个人哭泣,哭得茶饭不思。

  钱玉如的美色因思念爱子而渐衰,门前冷落车马稀。有些人想娶她,钱玉如总是摇头。

  钱玉如自钱方回出走后,便不再接客了。她搬出了青楼,住进了一家小巧的院落中,除了一个粗使的女佣外,只有她一个人。

  钱玉如不接客已经六年了,人们已渐渐将她淡忘了,但文人们一旦评说起近二十年来安庆府的名妓,钱玉如仍是高居榜首。

  钱玉如这几天总是睡不好,心惊肉跳。于是她总是跪在观音菩萨面前,恳求菩萨保佑她的爱子钱方回平安无事。

  入夜,四下一片静寂,只有蛙鼓虫鸣。

  女佣已经睡了,钱玉如楞楞坐在床头,想了想,翻开枕头,拿出一套小孩穿的衣服,怔怔地落下泪来。

  “方回,你可知道,娘在念你啊,……你还在……看不起娘,……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看娘啊……”

  钱玉如一边哭,一边数落。

  门外有动静,钱玉如一下惊觉了,止住了哭泣。

  “钱玉如,没想到是我来了罢?”一个粗哑的声音在笑,笑得很阴沉。

  “西门飞燕。”钱玉如一个哆嗦连一个哆嗦,颤声道:“你来……干什么?”

  “咱们老姐妹好久没见了,怪想念你的,”西门飞燕哑笑道:“所以我今晚特意来看看你。”

  “你想杀我?”

  钱玉如自认不是对手。她若是敌得过西门飞燕,方向天不会死,自己也不会被迫寄身烟花。

  “不错。因为你的儿子已经长成了大人了,而且他伤了我。”

  “他呢,他……怎么了……”

  “不死也残废了,现在正在姑苏林家呢。”

  “你好……毒。”钱玉如软瘫在床上,“你连我的儿子都不放过,你好毒啊。”

  “不。我一身玄功,已然被他废了多半。钱玉如,开门吧,咱们老姊妹多亲近亲近。”

  “还有……人么?”

  钱玉如悄悄起身,她已经横下心了,既然爱子已非伤即残,她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杀了西门飞燕。

  “只有一个姑娘,”西门飞燕笑道,“一个很懂事的姑娘。”

  钱玉如打开门,颤声道:“进……进来……吧。”

  一个红影当先闪入,将房中四下搜了一遍,女佣刚被惊醒,已被她一掌正击在心窝,哼也没哼一声,便不出声了。

  西门飞燕蹒跚着走了进来。

  她没有戴面纱。因为和钱玉如对面,不用遮掩。

  红衣人也没有戴面纱。她肌肤微丰,颇为美丽,只是她眼中的凶光使人不敢去欣赏她的美丽。

  西门飞燕虽然已是年过五十,但仍然保持着雍客华贵的气度,只是她一只手总是捂着心口,面上也多了许多皱纹。

  钱麻子那一击,显然已使西门飞燕受到了重创。

  西门飞燕摸出那只粉红的合欢梳,看了半晌,轻轻叹道:“你的那只金合欢呢?”

  红衣人楞了下。她第一次听说,还有一只合欢梳。

  实际上她应该早就知道了,因为合欢梳应该是成双成对的。

  那一只,一定是金色的了,所以称为“金合欢”。

  西门飞燕幽幽道:“钱妹妹,你知不知道,方回就是用这只梳子,刺伤了我的。”

  钱玉如低声道:“我已将金合欢给了方回了。我没想道,他没用金合欢就伤了你,我真高兴。”

  西门飞燕叹道:“妹妹你知道,两只合欢梳,一旦分开,象征着什么。”

  钱玉如抬头微笑道:“残杀。”

  她的脸上,闪着一种神奇的光芒,这神奇的光彩使她一下变得年轻多了。

  西门飞燕却只作不见一般:“当年方向天将粉合欢给了我,将金合欢给了你,因为他将两只梳子分开了,他才会死的。”

  红衣人听得出神,她越来越感兴趣了。

  钱玉如微笑道:“不是因为分开了,而是因为你妒嫉大哥和我,才杀夫迫我,以称你的心愿。”

  西门飞燕微笑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方回这孩子武功确实不凡,我毁了他,颇觉过意不去。”

  钱玉如浑身一颤,脸上的光彩在迅速地消失。

  “今儿我深夜来此,不过是想了一下咱们之间的老帐。你会立即死的,你死了,我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西门飞燕的眼中,竟也泪花闪现。

  “不,”钱玉如尖叫道:“你原来一直想看到我们母子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所以你一直活得很开心。因为方回和我受的每一点苦难屈辱,都是你赐予的,所以你觉得你无所不能。但是你发现你错了,因为我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而且还打败了你。”她止不住狂笑起来,“哈哈,西门飞燕,你失败了,所以你想杀我,但杀了我之后,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让你开心了,所以你也会死的。”

  西门飞燕冷冷望着钱玉如道:“钱玉如,难道你不想活着么?”

  钱玉如一怔,凄然道:“我原来活着,是希望大哥能回来,我是因为他活着的;后来大哥死了,方回又出世了,为了他能活下去,我才忍辱苟活到他成人;但他后来走了,我还活着,是因为想再看他一眼。现在知道他已替大哥和我报了仇,我可以含笑九泉了。”

  西门飞燕狂叫道:“他没有胜我,因为我还活着。”

  钱玉如开心地笑了。

  红衣人发现,钱玉如笑起来,象个娇媚的少女,天真而且美丽。

  “不,他应该可以杀死你的。”

  西门飞燕怒不可遏:“放屁,他那点能耐,根本杀不了我。”

  “因为,我跟他说过,不可杀死任何一人,尤其是西门飞燕,我告诉他:越是恨你的人,越要让他活着。”

  钱玉如笑得花枝乱颤一般。红衣人儿看傻了,她已经被钱玉如的风采吸引住了。

  西门飞燕怒极反笑:“好,钱玉如,马上你就会笑不出来的了。”

  钱玉如的笑僵住了,西门飞燕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西门飞燕冷冷道:“丁红,跪下听令。”

  她的声音中,又充满了尊严和自信。

  红衣人儿听令跪下:“属下丁红,听令主吩咐。”

  西门飞燕沉声道:“丁红接令牌。”伸手入怀,摸出一个铁块,双手捧着缓缓递到丁红面前。

  丁红吓了一跳,急忙道:“属下不敢。”

  因为拥有此令的人,就是“血鸳鸯令”的令主,就可控制整个血鸳鸯令,几乎可以制约整个武林。

  丁红自然不敢接,因为现任令主是西门飞燕。

  西门飞燕缓缓道:“本门弟子丁红听令,本令主立你为本令第十九代令主。丁红接令。”

  丁红颤抖着接过铁块,那上面嵌着一对血红的鸳鸯。

  血红的鸳鸯,冰冷的鸳鸯,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芒。

  “属下谢过令主。”丁红磕了个头,将铁块放入了怀中。

  “本令的戒律:上代令主具有无上权力,有权调动本令一切人等,包括现令主。丁令主听令。”

  丁红又跪下了:“丁红在。”

  “你将这只粉合欢收下。”

  “是。”

  “你要用这只粉合欢,去杀了钱方回。”

  “是。”

  钱玉如惨叫一声:“不,不,不——”“丁红听了,立即赶赴苏州,不许停留。”西门飞燕挡住扑过来的钱玉如,急促地叫道:“快走。”

  丁红不敢多留,一闪身便飘了出去。

  钱玉如连冲了三次,都被西门飞燕挡住了。但她也发现,西门飞燕招数虽然仍是十分精妙,但内力已是弱了许多。

  钱玉如不再出声,只是一力猛攻。

  谁也不会想到,钱玉如竟然是个高手。她出手之快,反应之敏捷,招式之巧妙,较之公孙奇他们,也不遑多让。

  如此一个美貌如花的武林高手,竟会屈身于烟花巷中,又有谁会想到呢,她想尽快击倒西门飞燕,再去追丁红,因为她知道,重伤的方回不是丁红的对手。

  但西门飞燕又是何等身手。钱玉如的出手被她一一封住,还顺势击中了钱玉如几下。只是她重伤之后,力道较弱,否则钱玉如早没命了。

  西门飞燕挥洒自若,边打边说:“老妹子,你着什么急,反正你死了,我也会自杀的。

  但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儿,你知道丁红是谁么?”

  钱玉如一掌击中了西门飞燕的左臂,西门飞燕的左臂顿时垂了下来,但她的一只右臂仍然灵活异常。

  钱玉如已是头发散乱,嘴角出血。

  “你知不知道方向天还有一个情人,名叫丁若珊,住在扬州……”

  钱玉如一掌,击中了西门飞燕的心口,西门飞燕大叫一声,退了四五步,堵住房门,飞起双脚,不住踢出。

  “丁红便是丁若珊的女儿,也是方向天的,只是方向天没有给她梳子而已。后来方向天迷上了你,便将丁若珊抛弃了——”钱玉如心神大乱,被西门飞燕一脚飞踢在胸口,一声惨叫,倒了下去。

  西门飞燕惨笑道:“后来我找到了丁若珊。杀死了她抱来了她的女儿,传她合欢梳的功夫,就是想有朝一日,让方回和红儿两个人互相残杀。因为他们都是方向天的儿女,都有一身杰出的梳上功夫。”

  她走近钱玉如:“老妹子,咱们都老了,也该休息了,让他们年轻人去玩吧,老妹子,你还听着么,……我的算盘不止此,因为我已经发现,红儿喜欢上方回了,方回又已有了一个女孩儿,便是林家的四丫头。所以么,红儿若不忍心杀方回,便会和林丫头打起来。若是方回和红儿两个成了亲,那该有多——啊——。”

  西门飞燕倒了下去,心口中了钱玉如重重一脚,口里鲜血狂喷不已。

  钱玉如想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向门口,却被地上的西门飞燕一把抱住了双脚。

  两个人都挣扎了半晌,都不动了。

  天上的月亮只剩了一条线儿。

  残月如眉,半弦如梳。

  两个女人同时死去了,一个悲剧结束了。

  下一代的悲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