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老大脸色一变,待要说话,不平道人向他使个眼色,微笑道:“段公子是君子人,不肯乘人之危,品格高尚,佩服,佩服!乌兄,咱们进攻缥缈峰,第一要义,是要知道灵鹫宫中的虚实。安洞主与乌兄等九位亲身上去探过,老贼婆离去之后,宫中到底尚有多少高手?布置如何?乌兄虽不能尽知,想来总必听到一二,便请说出来,大家参详如何?”乌老大道:“说也惭愧,我们到灵鹫宫中去察看,谁也不敢放胆探听,大家竭力隐蔽,唯恐撞到了人。但在下在宫后花圃之中,还是给一个女童撞见了。这女娃儿似乎是个丫鬟之类,她突然抬头,我一个闪避不及,跟她打了个照面。在下深恐泄露了机密,纵上前去,施展擒拿法,便想将她抓住。那时我是甩出性命不要了。灵鹫宫中那些姑娘、太太们曾得老贼婆指点武功,个个非同小可,虽是个小小女童,只怕也十分了得。我这下冲上前去,自知是九死一生之举……”他声音微微发颤,显然当时局势凶险之极,此刻回思,犹有余悸。众人眼见他现下安然无恙,那么当日在缥缈峰上纵曾遇到什么危难,必也化险为夷,但想乌老大居然敢在缥缈峰上动手,虽说是实逼处此,铤而走险,却也算得是胆大包天了。

  只听他继续说道:“我这一上去,便是施展全力,双手使的是‘虎爪功’,当时我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倘若这一招拿不到这女娃儿,给她张嘴叫喊,引来后援,那么我立刻从这数百丈的高峰上跃了下去,爽爽快快图个自尽,免得落在老贼婆手下那批女将手中,受那无穷无尽的苦楚。哪知道……哪知道我左手一搭上这女娃儿肩头,右手抓住她的臂膀,她竟毫不抗拒,身子一晃,便即软倒,全身没半点力气,却是一点武功也无。那时我大喜过望,一呆之下,两只脚酸软无比,不怕各位见笑,我是自己吓自己,这女娃儿软倒了,我这不成器的乌老大,险些儿也软倒了。”

  他说到这里,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各人心情为之一松,乌老大虽讥嘲自己胆小,但人人均知他其实极是刚勇,敢到缥缈峰上出手拿人,岂是等闲之事?

  乌老大一招手,他手下一人提了一只黑色布袋,走上前来,放在他身前。乌老大解开袋口绳索,将袋口往下一捺,袋中露出一个人来。众人都是“啊”的一声,只见那人身形甚小,是个女童。乌老大得意洋洋的道:“这个女娃娃,便是乌某人从缥缈峰上擒下来的。”众人齐声欢呼:“乌老大了不起!”“当真是英雄好汉!”“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仙,以你乌老大居首!”众人欢呼声中,夹杂着一声声咿咿呀呀的哭泣,那女童双手按在脸上,呜呜而哭。

  乌老大道:“我们拿到了这女娃娃后,生恐再耽搁下去,泄露了风声,便即下峰。一再盘问这女娃娃,可惜得很,她却是个哑巴。我们初时还道她是装聋作哑,曾想了许多法儿相试,有时出其不意在她背后大叫一声,瞧她是否惊跳,试来试去,原来真是哑的。”

  众人听那女童的哭泣,呀呀呀的,果然是哑巴之声。人丛中一人问道:“乌老大,她不会说话,写字会不会?”乌老大道:“也不会。我们什么拷打、浸水、火烫、饿饭,一切法门都使过了,看来她不是倔强,却是真的不会。”段誉忍不住道:“嘿嘿,以这等卑鄙手段折磨一个小姑娘,你羞也不羞?”乌老大道:“我们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惨过十倍,一报还一报,何羞之有?”段誉道:“你们要报仇,该当去对付天山童姥才是,对付她手下的一个小丫头,有什么用?”乌老大道:“自然有用。”提高声音说道:“众位兄弟,咱们今天齐心合力,反了缥缈峰,此后有福同享,有祸共当,大伙儿歃血为盟,以图大事。有没有哪一个不愿干的?”他连问两句,无人作声。问到第三句上,一个魁梧的汉子转过身来,一言不发的往西便奔。乌老大叫道:“剑鱼岛区岛主,你到哪里去?”那汉子不答,只拔足飞奔,身形极快,转眼间便转过了山坳。众人叫道:“这人胆小,临阵脱逃,快截住他。”霎时之间,十余人追了下去,个个是轻功上佳之辈,但与那区岛主相距已远,不知是否追赶得上。突然间“啊”的一声长声惨呼,从山后传了过来。众人一惊之下,相顾变色,那追逐的十余人也都停了脚步,只听得呼呼风响,一颗圆球般的东西从山坳后疾飞而出,掠过半空,向人丛中落了下来。

  乌老大纵身跃前,将那圆物接在手中,灯光下见那物血肉模糊,竟是一颗首级,再看那首级的面目,但见须眉戟张,双目圆睁,便是适才那个逃去的区岛主,乌老大颤声道:“区岛主……”一时之间,他想不出这区岛主何以会如此迅速的送命,心底隐隐升起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莫非天山童姥到了?”不平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剑神神剑,果然名不虚传,卓兄,你把守得好紧啊!”

  山坳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临阵脱逃,人人得而诛之。众家洞主、岛主,请勿怪责。”

  众人从惊惶中觉醒过来,都道:“幸得剑神除灭叛徒,才不致坏了咱们大事。”慕容复和邓百川等均想:“此人号称‘剑神’,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你剑法再高,又岂能自称为‘神’?江湖上没听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却不知剑法到底如何高明?”乌老大自愧刚才自己疑神疑鬼,大声道:“众家兄弟,请大家取出兵刃,每人向这女娃娃砍上一刀,刺上一剑。这女娃娃年纪虽小,又是个哑巴,终究是缥缈峰的人物,大伙儿的刀头喝过了她身上的血,从此跟缥缈峰势不两立,就算再要有三心两意,那也不容你再畏缩后退了。”他一说完,当即擎鬼头刀在手。一干人等齐声叫道:“不错,该当如此!大伙儿歃血为盟,从此有进无退,跟老贼婆拚到底了。”

  段誉大声叫道:“这个使不得,大大的使不得。慕容兄,你务须出手,制止这等暴行才好。”慕容复摇了摇头,道:“段兄,人家身家性命,尽皆系此一举,咱们是外人,不可妄加干预。”段誉激动义愤,叫道:“大丈夫路见不平,岂能眼开眼闭,视而不见?王姑娘,你就算骂我,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只不过……只不过我段誉手无缚鸡之力,要救这小姑娘的性命,却有点难以办到。喂,喂,邓兄、公冶兄,你们怎么不动手?包兄、风兄,我冲上前去救人,你们随后接应如何?”邓百川等向来唯慕容复马首是瞻,见慕容复不欲插手,都向段誉摇了摇头,脸上却均有歉然之色。

  乌老大听得段誉大呼小叫,心想此人武功极高,真要横来生事,却也不易对付,夜长梦多,速行了断的为是,当即举起鬼头刀,叫道:“乌老大第一个动手!”挥刀便向那身在布袋中的女童砍了下去。段誉叫道:“不好!”手指一伸,一招“中冲剑”,向乌老大的鬼头刀上刺去。哪知他这六脉神剑不能收发由心,有时真气鼓荡,威力无穷,有时内力却半点也运不上来,这时一剑刺出,真气只到了手掌之间,便发不出去。眼见乌老大这一刀便要砍到那女童身上,突然间岩石后面跃出一个黑影,左掌一伸,一股大力便将乌老大撞开,右手抓起地下的布袋,将那女童连袋负在背上,便向西北角的山峰疾奔上去。众人齐声发喊,纷纷向他追去。但那人奔行奇速,片刻之间便冲入了山坡上的密林。诸洞主、岛主所发射的暗器,不是打上了树身,便是被枝叶弹落。

  段誉大喜,他目光敏锐,已认出了此人面目,那日在聪辩先生苏星河的棋会中曾和他会过,那个繁复无比的珍珑便是他解开的,大声叫道:“是少林寺的虚竹和尚。虚竹师兄,姓段的向你合十顶礼!你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果然名不虚传。”众人见那人一掌便将乌老大推开,脚步轻捷,武功着实了得,又听段誉大呼赞好,说他是少林寺的和尚,少林寺盛名之下,人人心中存了怯意,不敢过分逼近。只是此事牵涉太过重大,这女孩被少林僧人救走,若不将他杀了灭口,众人的图谋立时便即泄漏,不测奇祸随之而至,各人呼啸叫嚷,疾追而前。眼见这少林僧疾奔上峰,山峰高耸入云,峰顶白雪皑皑,要攀到绝顶,便是轻功高手,只怕也得四五天功夫。不平道人叫道:“大家不必惊惶,这和尚上了山峰,那是一条绝路,不怕他飞上天去。大伙儿守紧峰下通路,不让他逃脱便是。”各人听了,心下稍安。当下乌老大分派人手,团团将那山峰四周的山路都守住了。唯恐那少林僧冲将下来,围守者抵挡不住,每条路上都布了三道卡子,头卡守不住尚有中卡,中卡之后又有后卡,另有十余名好手来回巡逻接应。分派已定,乌老大与不平道人、安洞主、桑土公、霍洞主、钦岛主等数十人上山搜捕,务须先除了这僧人,以免后患。慕容复等一群人被分派在东路防守,面子上是请他们坐镇东方,实则是不欲他们参与其事。慕容复心中雪亮,知道乌老大对自己颇有疑忌之意,微微一笑,便领了邓百川等人守在东路。段誉也不怕别人讨厌,不住口的大赞虚竹英雄了得。抢了布袋之人,正是虚竹。他在小饭店中见到慕容复与丁春秋一场惊心动魄的剧斗,只吓得魂不附体,乘着游坦之抢救阿紫、慕容复脱身出门、丁春秋追出门去的机会,立即从后门中溜了出去。他一心只想找到慧方等师伯叔,好听他们示下,他自从一掌打死师伯祖玄难之后,已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无行走江湖的经历,又不识路径,自经丁春秋和慕容复恶斗一役,成了惊弓之鸟,连小饭店、小客栈也不敢进去,只在山野间乱闯。

  其时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相约在此间山谷中聚会,每人各携子弟亲信,人数着实不少,虚竹在途中自不免撞到。他见这些人显然是江湖人物,便想向他们打听慧方等师叔伯的行踪,但见他们形貌凶恶,只怕与丁春秋是一伙,却又不敢,随即听得他们悄悄商议,似乎要干什么害人的勾当,心想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少林弟子责无旁贷,当即跟随其后,终于将当晚的情景一一瞧在眼里,听在耳中。他于江湖上诸般恩怨过节全然不懂,待见乌老大举起鬼头刀,要砍死一个全无抗拒之力的哑巴女孩,不由得慈悲心大动,心想不管谁是谁非,这女孩是非救不可的,当即从岩石后面冲将出来,抢了布袋便走。他上峰之后,提气直奔,眼见越奔树林越密,追赶者叫嚣呐喊之声渐渐轻了。他出手救人之时,只是凭着一番慈悲心肠,他发过菩提心,决意要做菩萨、成佛,见到众生有难,那是非救不可,但这时想到这些人武功厉害,手段毒辣,随便哪一个出手,自己都非其敌,寻思:“只有逃到一个隐僻之所,躲了起来,他们再也找我不到,才能保得住这女孩和我自己的性命。”其时真所谓饥不择食,慌不择路,见那里树林茂密,便钻了进去。好在他已得了那逍遥派老人七十余年的内功修为,内力充沛之极,奔了将近两个时辰,竟丝毫不累。又奔了一阵,天色发白,脚底下踏到薄薄的积雪,原来已奔到山腰,密林中阳光不到之处,已有未消的残雪。虚竹定了定神,观看四周情势,一颗心仍是突突乱跳,自言自语:“却逃到哪里去才好?”忽听得背后一个声音说道:“胆小鬼,只想到逃命,我给你羞也羞死了!”虚竹吓了一跳,大叫:“啊哟!”发足又向山峰上狂奔。奔了数里,才敢回头,却不见有谁追来,低声道:“还好,没人追来。”这句话一出口,背后又有个声音道:“男子汉大丈夫,吓成这个样子,狗才!鼠辈!小畜生!”虚竹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迈步又向前奔,背后那声音说道:“又胆小,又笨,真不是个东西!”那声音便在背后一二尺之处,当真是触手可及。虚竹心道:“糟糕,糟糕!这人武功如此高强,这一回定然难逃毒手了。”放开脚步,越奔越快。那声音又道:“既然害怕,便不该逞英雄救人。你到底想逃到哪里去?”虚竹听那声音便在耳边响起,双腿一软,险些便要摔倒,一个踉跄之后,回转身来,其时天色已明,日光从浓荫中透了进来,却不见人影。虚竹只道那人躲在树后,恭恭敬敬的道:“小僧见这些人要加害一个小小女童,是以不自量力,出手救人,决无自逞英雄之心。”

  那声音冷笑道:“你做事不自量力,便有苦头吃了。”这声音仍是在他背后耳根外响起,虚竹更加惊讶,急忙回头,背后空荡荡地,却哪里有人?他想此人身法如此快捷,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十倍,若要伸手加害,十个虚竹的性命早就没有了,而且从他语气中听来,只不过责备自己胆小无能,似乎并非乌老大等人一路,当下定了定神,说道:“小僧无能,还请前辈赐予指点。”

  那声音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徒子徒孙,我怎能指点于你?”虚竹道:“是,是!小僧妄言,前辈恕罪。敌方人众,小僧不是他们敌手,我……我这可要逃走了。”说了这句话,提气向山峰上奔去。背后那声音道:“这山峰是条绝路,他们在山峰下把守住了,你如何逃得出去?”虚竹一呆,停了脚步,道:“我……我……我倒没想到。前辈慈悲,指点一条明路。”那声音嘿嘿冷笑,说道:“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转身冲杀,将那些妖魔鬼怪都诛杀了。”虚竹道:“一来小僧无能,二来不愿杀人。”那声音道:“那么便走第二条路,你纵身一跃,跳入下面的万丈深谷,粉身碎骨,那便一了百了,涅槃解脱。”虚竹道:“这个……”回头看了一眼,这时遍地已都是积雪,但雪地中除了自己的一行足印之外,更无第二人的足印,寻思:“此人踏雷无痕,武功之高,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那声音道:“这个那个的,你要说什么?”虚竹道:“这一跳下去,小僧固然死了,连小僧救了出来的那个女孩也同时送命。一来救人没有救彻,二来小僧佛法修为尚浅,清净涅槃梁是说不上的,势必又入轮回,重受生死流转之苦。”那声音问道:“你和缥缈峰有什么渊源?何以不顾自己性命,冒险去救此人?”虚竹一面快步向峰上奔去,一面说道:“什么缥缈峰、灵鹫宫,小僧今日都是第一次听见。小僧是少林弟子,这一次奉命下山,与江湖上任何门派均无瓜葛。”那声音冷笑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个见义勇为的小和尚了。”虚竹道:“小和尚是实,见义勇为却不见得。小僧无甚见识,诸多妄行,胸中有无数难题,不知如何是好。”

  那声音道:“你内力充沛,着实了得,可是这功力却全不是少林一派,是什么缘故?”

  虚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正是小僧胸中一个大大的难题。”那声音道:“什么说来话长,说来话短,我不许你诸多推诿,快快说来。”语气甚是严峻,实不容他规避。但虚竹想起苏星河曾说,“逍遥派”的名字极为隐秘,决不能让本派之外的人听到,他虽知身后之人是个武功甚高的前辈,但连面也没见过,怎能贸然便将这个重大秘密相告,说道:“前辈见谅,小僧实有许多苦衷,不能相告。”

  那声音道:“好,既然如此,你快放我下来。”虚竹吃了一惊,道:“什……什么?”那声音道:“你快放我下来,什么什么的,啰里啰唆!”虚竹听这声音不男不女,只觉甚是苍老,但他说“你快放我下来”,实不懂是何意,当下立定脚步,转了个身,仍见不到背后那人,正惶惑间,那声音骂道:“臭和尚,快放我下来,我在你背后的布装之中,你当我是谁?”

  虚竹更是大吃一惊,双手不由松了,拍的一声,布袋摔在地上,袋中“啊哟”一声,传出一下苍老的呼痛之声,正是一直听到的那个声音。虚竹也是“啊哟”一声,说道:“小姑娘,原来是你,怎么你的口音这般老?”当即打开布袋口,扶了一人出来。只见这人身形矮小,便是那个八九岁女童,但双目如电,炯炯有神,向虚竹瞧来之时,自有一股凌人的威严。虚竹张大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女童说道:“见了长辈也不行礼,这般没规矩。”声音苍老,神情更是老气横秋。虚竹道:“小……小姑娘……”那女童喝道:“什么小姑娘,大姑娘?我是你姥姥!”虚竹微微一笑,说道:“咱们陷身绝地,可别闹着玩了。来,你到袋子里去,我背了你上山。过得片刻,敌人便追到啦!”那女童向虚竹上下打量,突然见到他左手手指上戴的那枚宝石指环,脸上变色,问道:“你……你这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虚竹本来不想把指环戴在手上,只是知道此物要紧,生怕掉了,不敢放在怀里,听那女童问起,笑道:“那也不是什么好玩的物事。”那女童伸出手来,抓住他左腕,察看指环。她将虚竹的手掌侧来侧去,看了良久。虚竹忽觉她抓着自己的小手不住发颤,侧过头来,只见她一双清澈的大眼中充满了泪水。又过好一会,她才放开虚竹的手掌。

  那女童道:“这枚七宝指环,你是从哪里偷来的?”语音严峻,如审盗贼。虚竹心下不悦,说道:“出家人严守戒律,怎可偷盗妄取?这是别人给我的,怎说是偷来的?”那女童道:“胡说八道!你说是少林弟子,人家怎会将这枚指环给你?你若不从实说来,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叫你受尽百般苦楚。”虚竹哑然失笑,心想:“我若不是亲眼目睹,单是听你的声音,当真要给你这小小娃儿吓倒了。”说道:“小姑娘……”突然拍的一声,腰间吃了一拳,只是那女童究竟力弱,却也不觉疼痛。虚竹怒道:“你怎么出手便打人?小小年纪,忒也横蛮无礼!”那女童道:“你法名叫虚竹,嗯,灵、玄、慧、虚,你是少林派中第三十七代弟子。玄慈、玄悲、玄苦、玄难这些小和尚,都是你的师祖?”虚竹退了一步,惊讶无已,这个八九岁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的师承辈份,更称玄慈、玄悲等师伯祖、师叔祖为“小和尚”,出口吐属,哪里像个小小女孩?突然想起:“世上据说有借尸还魂之事,莫非……莫非有个老前辈的鬼魂,附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么?”那女童道:“我问你,是便说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虚竹道:“你说得不错,只是称本寺方丈大师为‘小和尚’,未免太过。”那女童道:“怎么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师父灵门大师平辈论交,玄慈怎么不是小和尚?又有什么‘太过’不‘太过’的?”虚竹更是惊讶,玄慈方丈的师父灵门禅师是少林派第三十四代弟子中杰出的高僧,虚竹自是知晓。他越来越信这女童是借尸还魂,说道:“那么……那么……你是谁?”那女童怫然道:“初时你口口声声称我‘前辈’,倒也恭谨有礼,怎地忽然你呀你的起来了?若不是念在你相救有功,姥姥一掌早便送了你的狗命!”虚竹听她自称“姥姥”,很是害怕,说道:“姥姥,不敢请教你尊姓大名。”那女童转怒为喜,说道:“这才是了。我先问你,你这枚七宝指环哪里得来的?”虚竹道:“是一位老先生给我的。我本来不要,我是少林弟子,实在不能收受。可是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不由我分说……”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手腕,颤声道:“你说那……那老先生命在垂危?他死了么?不,不,你先说,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虚竹道:“他须长三尺,脸如冠玉,人品极是俊雅。”那女童全身颤抖,问道:“怎么他会命在垂危?他……他一身武功……”突然转悲为怒,骂道:“臭和尚,无崖子一身武功,他不散功,怎么死得了?一个人要死,便这么容易?”虚竹点头道:“是!”这女童虽然小小年纪,但气势慑人,虚竹对她的话不敢稍持异议,只是难以明白:“什么叫做散功?一个人要死,容易得紧,又有什么难了?”

  那女童又问:“你在哪里遇见无崖子的?”虚竹道:“你说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老先生,便是聪辩先生苏星河的师父么?”那女童道:“自然是了。哼,你连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居然撒谎,说他将七宝指环给了你,厚颜无耻,大胆之极!”虚竹道:“你也认得这位无崖子老先生吗?”那女童怒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我问你在哪里遇见无崖子,快快答来!”虚竹道:“那是在一个山峰之上,我无意间解破了一个‘珍珑’棋局,这才遇到这位老先生。”

  那女童伸出拳头,作势要打,怒道:“胡说八道!这珍珑棋局数十年来难倒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凭你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开?你再胡乱吹牛,我可不跟你客气了。”虚竹道:“若凭小僧自己本事,自然是解不开的。但当时势在骑虎,聪辩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小僧只得闭上眼睛,胡乱下了一子,岂知误打误撞,自己填塞了一块白棋,居然棋势开朗,再经高人指点,便解开了,本来这全是侥幸。可是小僧一时胡乱妄行,此后罪业非小。唉,真是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着双手合十,连宣佛号。那女童将信将疑,道:“这般说,倒也有几分道理……”一言未毕,忽听得下面隐隐传来呼啸之声。虚竹叫道:“啊哟!”打开布袋口,将那女童一把塞在袋中,负在背上,拔脚向山上狂奔。他奔了一会,山下的叫声又离得远了,回头一看,只见积雪中印着自己一行清清楚楚的脚印,失声呼道:“不好!”那女童问道:“什么不好?”虚竹道:“我在雪地里留下了脚印,不论逃得多远,他们终究找得到咱们。”那女童道:“上树飞行,便无踪迹,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连这点儿粗浅的轻功也不会。小和尚,我瞧你的内力不弱,不妨试试。”虚竹道:“好,这就试试!”纵身一跃,老高的跳在半空,竟然高出树顶丈许,掉下时伸足踏向树干,喀喇一声,踩断树干,连人带树干一齐掉将下来。这下子一交仰天摔落,势须压在布袋之上,虚竹生恐压伤了女童,半空中急忙一个鹞子翻身,翻将过来,变成合扑,砰的一声,额头撞在一块岩石之上,登时皮破血流。虚竹叫道:“哎唷,哎唷!”挣扎着爬起,甚是惭愧,说道:“我……我武功低微,又笨得紧,不成的。”那女童道:“你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敢压我,总算对姥姥恭谨有礼。姥姥一来要利用于你,二来嘉奖后辈,便传你一手飞跃之术。你听好了,上跃之时,双膝微曲,提气丹田,待觉真气上升,便须放松肌骨,存想玉枕穴间……”当下一句句向他解释,又教他如何空中转折,如何横窜纵跃,教罢,说道:“你依我这法子再跳上去罢!”

  虚竹道:“是!我先独个儿跳着试试,别再摔一交,撞痛了你。”便要放下背上布袋。

  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难道还有错的?试什么鬼东西?你再摔一交,姥姥立时便杀了你。”

  虚竹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想起身后负着一个借尸还魂的鬼魂,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只想将布袋摔得远远的,却又不敢,于是咬一咬牙齿,依着那女童所授运气的法门,运动真气,存想玉枕穴,双膝微曲,轻轻的向上一弹。这一次跃将上去,身子犹似缓缓上升,虽在空中无所凭依,却也能转折自如,他大喜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料一开口,泄了真气,便即跌落,幸好这次是笔直落下,双脚脚板底撞得隐隐生痛,却未摔倒。

  那女童骂道:“小蠢才,你要开口说话,先得调匀内息。第一步还没学会,便想走第五步、第六步了。”虚竹道:“是,是!是小僧的不是。”又再依法提气上跃,轻轻落在一根树枝之上,那树枝晃了几下,却未折断。

  虚竹心下甚喜,却不敢开口,依着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跃出,平飞丈余,落在第二株树的枝干上,一弹之下,又跃到了第三株树上,气息一顺,只觉身轻力足,越跃越远。到得后来,一跃竟能横越二树,在半空中宛如御风而行,不由得又惊又喜。雪峰上树林茂密,他自树端枝梢飞行,地下无迹可寻,只一顿饭时分,已深入密林。

  那女童道:“行了,下来罢。”虚竹应道:“是!”轻轻跃下地来,将女童扶出布袋。

  那女童见他满面喜色,说不出的心痒难搔之态,骂道:“没出息的小和尚,只学到这点儿粗浅微末的功夫,便这般欢喜!”虚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浅,姥姥,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点便透,可见姥姥法眼无花,小和尚身上的内功并非少林一派。你这功夫到底是跟谁学的?怎么小小年纪,内功底子如此深厚?”虚竹胸口一酸,眼眶儿不由得红了,说道:“这是无崖子老先生临死之时,将他……他老人家七十余年修习的内功,硬生生的逼入小僧体内。小僧实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别派,但其时无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说,便化去小僧的内功,虽然小僧本来的内功低浅得紧,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不过,小僧练起来却也费了不少苦功。无崖子老先生又将他的功夫传给了我,小僧也不知是祸是福,该是不该。唉,总而言之,小僧日后回到少林寺去,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连说几个“总而言之”,实在不知如何总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语,将布袋铺在一块岩石上,坐着支颐沉思,轻声道:“如此说来,无崖子果然是将逍遥派掌门之位传给你了。”虚竹道:“原来……原来你也知道‘逍遥派’的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遥派”三字,苏星河说过,若不是本派中人,听到了“逍遥派”三字,就决不容他活在世上。现下听那女童先说了出来,他才敢接口;又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人家便要杀你,也无从杀起。

  那女童怒道:“我怎不知逍遥派?姥姥知道逍遥派之时,无崖子还没知道呢。”虚竹道:“是,是!”心想:“说不定你是个数百年前的老鬼,当然比无崖子老先生还老得多。”只见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积雪中画了起来,画的都是一条条的直线,不多时便画成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虚竹一惊:“她也要逼我下棋,那可糟了。”却见她画成棋盘后,便即在棋盘上布子,空心圆圈是白子,实心的一点的黑子,密密层层,将一个棋盘上都布满了。只布到一半,虚竹便认了出来,正是他所解开的那个珍珑,心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珍珑。”又想:“莫非你当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气死么?”想到这里,背上又感到一层寒意。那女童布完珍珑,说道:“你说解开了这个珍珑,第一子如何下法,演给我瞧瞧。”虚竹道:“是!”当下第一子填塞一眼,将自己的白子胀死了一大片,局面登时开朗,然后依着段延庆当日传音所示,反击黑棋。那女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谁想得到这‘先杀自身,再攻敌人’的怪法?”待虚竹将一局珍珑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说道:“这样看来,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说八道。无崖子怎样将七宝指环传你,一切经过,你详细跟我说来,不许有半句隐瞒。”虚竹道:“是!”于是从头将师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珍珑,无崖子如何传功传指环,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杀苏星河和玄难,自己如何追寻慧方诸僧等情一一说了。那女童一言不发,直等他说完,才道:“这么说,无崖子是你师父,你怎地不称师父,却叫什么‘无崖子老先生’?”虚竹神色尴尬,说道:“小僧是少林寺僧人,实在不能改投别派。”那女童道:“你是决意不愿做逍遥派掌门人的了?”虚竹连连摇头,道:“万万不愿。”那女童道:“那也容易,你将七宝指环送了给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遥派掌门人如何?”虚竹大喜,道:“那正是求之不得。”从指上除下宝石指环,交了给她。那女童脸上神色不定,似乎又喜又悲,接过指环,便往手上戴去。可是她手指细小,中指与无名指戴上了都会掉下,勉强戴在大拇指上,端相半天,似乎很不满意,问道:“你说无崖子有一幅图给你,叫你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学那‘北冥神功’,那幅图呢?”虚竹从怀中取了图画出来。那女童打开卷轴,一见到图中的宫装美女,脸上倏然变色,骂道:“他……他要这贱婢传你武功!他……他临死之时,仍是念念不忘这贱婢,将她画得这般好看!”霎时间满脸愤怒嫉妒,将图画往地下一丢,伸脚便踩。虚竹叫道:“啊哟!”忙伸手抢起。那女童怒道:“你可惜么?”虚竹道:“这样好好一幅图画,踩坏了自然可惜。”那女童问道:“这贱婢是谁,无崖子这小贼有没跟你说?”虚竹摇头道:“没有。”心想:“怎么无崖子老先生又变成了小贼?”那女童怒道:“哼,小贼痴心妄想,还道这贱婢过了几十年,仍是这等容貌!啊,就算当年,她又哪有这般好看了?”越说越气,伸手又要抢过画来撕烂。虚竹忙缩手将图画揣入怀中。那女童身矮力微,抢不到手,气喘吁吁的不住大骂:“没良心的小贼,不要脸的臭贱婢!”虚竹惘然不解,猜想这女童附身的老鬼定然认得图中美女,两人向来有仇,是以虽然不过见到一幅图画,却也怒气难消。

  那女童还在恶毒咒骂,虚竹肚子突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他忙乱了大半天,再加上狂奔跳跃,粒米未曾进肚,已是十分饥饿。那女童道:“你饿了么?”虚竹道:“是。这雪峰之上只怕没什么可吃的东西。”那女童道:“怎么没有?雪峰上最多竹鸡,也有梅花鹿和羚羊。我来教你一门平地快跑的轻功,再教你捉鸡擒羊之法……”虚竹不等她说完,急忙摇手,说道:“出家人怎可杀生?我宁可饿死,也不沾荤腥。”那女童骂道:“贼和尚,难道你这一生之中从未吃过荤腥?”虚竹想起那日在小饭店中受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作弄,吃了一块肥肉,喝了大半碗鸡汤,苦着脸道:“小僧受人欺骗,吃过一次荤腥,但那是无心之失,想来佛祖也不见罪。但要我亲手杀生,那是万万不干的。”

  那女童道:“你不肯杀鸡杀鹿,却愿杀人,那更是罪大恶极。”虚竹奇道:“我怎愿杀人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那女童道:“还念佛呢,真正好笑。你不去捉鸡给我吃,我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给你害死的么?”虚竹搔了搔头皮,道:“这山峰上想来总也有草菌、竹笋之类,我去找来给你吃。”那女童脸色一沉,指着太阳道:“等太阳到了头顶,我若不喝生血,非死不可!”虚竹十分骇怕,惊道:“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喝生血?”心下发毛,不由得想起了“吸血鬼”。那女童道:“我有个古怪毛病,每日中午倘若不喝生血,全身真气沸腾,自己便会活活烧死,临死时狂性大发,对你大大不利。”虚竹不住摇头,说道:“不管怎样,小僧是佛门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别说自己决计不肯杀生,便是见你起意杀生,也要尽力拦阻。”

  那女童双目向他凝视,见他虽有惶恐之状,但其意甚坚,显示决不屈从,当下嘿嘿几声冷笑,问道:“你自称是佛门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到底有什么戒律?”虚竹道:“佛门戒律有根本戒、大乘戒之别。”那女童冷笑道:“花头倒也真多,什么叫根本戒、大乘戒?”虚竹道:“根本戒比较容易,共分四级,首为五戒,其次为八戒,更次为十戒,最后为具足戒,亦即二百五十戒。五戒为在家居士所持,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邪,四不妄语,五不饮酒。至于出家比丘,须得守持八戒,十戒,以至二百五十戒,那比五戒精严得多了。总而言之,不杀生为佛门第一戒。”

  那女童道:“我曾听说,佛门高僧欲成正果,须持大乘戒,称为十忍,是也不是?”虚竹心中一寒,说道:“正是。大乘戒注重舍己救人,那是说为了供养诸佛,普渡众生,连自己的生命也可舍了,倒也不是真的须行此十事。”那女童问道:“什么叫做十忍?”虚竹武功平平,佛经却熟,说道:“一割肉饲鹰,二投身饿虎,三斫头谢天,四折骨出髓,五挑身千灯,六挑眼布施,七剥皮书经,八刺心决志,九烧身供佛,十刺血洒地。”他说一句,那女童冷笑一声。待他说完,那女童问道:“割肉饲鹰是什么事?”虚竹道:“那是我佛释迦牟尼前生的事,他见有饿鹰追鸽,心中不忍,藏鸽于怀。饿鹰说道:‘你救了鸽子,却饿死了我,我的性命岂不是你害的?’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喂饱饿鹰。”那女童道:“投身饿虎的故事,想来也差不多了?”虚竹道:“正是。”

  那女童道:“照啊,佛家清规戒律,博大精深,岂仅仅‘不杀生’三字而已。你如不去捉鸡捉鹿给我吃,便须学释迦牟尼的榜样,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则便不是佛门子弟。”说着拉着虚竹左手的袖子,露出臂膀,笑道:“我吃了你这条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饥。”

  虚竹瞥眼见到她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似乎便欲一口在他手臂上咬落。本来这个八九岁的女童人小力微,绝不足惧,但虚竹心中一想到她是个借尸还魂的女鬼,眼见她神情不正,不由得心胆俱寒,大叫一声,甩脱她手掌,拔步便向山峰奔去。他心惊胆战之下,这一声叫得甚是响亮,只听得山腰中有人长声呼道:“在这里了,大伙向这边追啊。”呼声清朗洪亮,正是不平道人的声音。

  虚竹心道:“啊哟,不好!我这一声叫,可泄露了行藏,那便如何是好?”要待回去背负那女童,实是害怕,但说置之不理,自行逃走,又觉不忍,站在山坡之上,犹豫不定,向山腰中望下去,只见四五个黑点正向上爬来,虽然相距尚远,但终究必会追到,那女童落入了他们手中,自无幸理。他走下几步,说道:“喂,你如答应不咬我,我便背你逃走。”那女童哈哈一笑,说道:“你过来,我跟你说。上来的那五人第一个是不平道人,第二个是乌老大,第三个姓安,另外两人一个姓罗,一个姓利。我教你几手本领,你先将不平道人打倒。”她顿了一顿,微笑道:“只将他打倒,令他不得害人,却不是伤他性命,那并非杀生,不算破戒。”虚竹道:“为了救人而打倒凶徒,那自然是应该的。不过不平道人和乌老大武功甚高,我怎打得倒他们?你本事虽好,这片刻之间,我也学不会。”那女童道:“蠢才,蠢才!无崖子是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的师父。苏丁二人武功如何,你亲眼见过的,徒弟已然如此,师父可想而知。他将七十多年来勤修苦练的功力全都传了给你,不平道人、乌老大之辈,如何能与你相比?你只是蠢得厉害、不会运用而已。你将那只布袋拿来,右手这样拿住了,张开袋口,真气运到左臂,左手在敌人后腰上一拍……”虚竹依法照学,手势甚是容易,却不知这几下手法,如何能打得倒这些武林高手。

  那女童道:“跟着下去,左手食指便点敌人这个部位。不对,不对,须得如此运气,所点的部位也不能有丝毫偏差。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临敌之际,务须镇静从事,若有半分参差,不但打不倒敌人,自己的性命反而交在对方手中了。”虚竹依着她的指点,用心记忆。这几下手法一气呵成,虽只五六个招式,但每个招式之中,身法、步法、掌法、招法,均有十分奇特之处,双足如何站,上身如何斜,实是繁复之极。虚竹练了半天,仍没练得合式。他悟性不高,记性却是极好,那女童所教的法门,他每一句都记得,但要一口气将所有招式全都演得无误,却万万不能。

  那女童接连纠正了几遍,骂道:“蠢才,无崖子选了你来做武功传人,当真是瞎了眼睛啦。他要你去跟那贱婢学武,倘若你是个俊俏标致的少年,那也罢了,偏偏又是个相貌丑陋的小和尚,真不知无崖子是怎么挑的。”

  虚竹说道:“无崖子老先生也曾说过的,他一心要找个风流俊雅的少年来做传人,只可惜……这逍遥派的规矩古怪得紧,现下……现下逍遥派的掌门人是你当去了……”下面一句话没说下去,心中是说:“你这老鬼附身的小姑娘,却也不见得有什么美貌。”说话之间,虚竹又练两遍,第一遍左掌出手太快,第二遍手指却点歪了方位。他性子却很坚毅,正待再练,忽听得脚步声响,不平道人如飞般奔上坡来,笑道:“小和尚,你逃得很快啊!”双足一点,便扑将过来。

  虚竹眼见他来势凶猛,转身欲逃。那女童喝道:“依法施为,不得有误。”虚竹不及细想,张开市袋的大口,真气运上左臂,挥掌向不平道人拍去。

  不平道人骂道:“小和尚,居然还敢向你道爷动手?”举掌一迎。虚竹不等双掌相交,出脚便勾。说也奇怪,这一脚居然勾中,不平道人向前一个踉跄,虚竹左手圈转,运气向他后腰拍落。这一下可更加奇了,这个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浑没放在眼里的不平道人,竟然挨不起这一掌,身形一晃,便向袋中钻了进去。虚竹大喜,跟着食指径点他“意舍穴”。这“意舍穴”在背心中脊两侧,脾俞之旁,虚竹不会点穴功夫,匆忙中出指略歪,却点中了“意舍穴”之上的“阳纲穴”。不平道人大叫一声,从布袋中钻了出来,向后几个倒翻筋斗,滚下山去。那女童连叫:“可惜,可惜!”又骂虚竹:“蠢才,叫你点意舍穴,便令他立时动弹不得,谁叫你去点阳纲穴?”虚竹又惊又喜,道:“这法门当真使得,只可惜小僧太蠢,不过这一下虽然点错了,却已将他吓得不亦乐乎!”眼见乌老大抢了上来,虚竹提袋上前,说道:“你来试试罢。”乌老大见不平道人一招便即落败,滚下山坡,心下又是骇异,又是警惕,提起绿波香露刀斜身侧进,一招“云绕巫山”,向虚竹腰间削来,虚竹急忙闪避,叫道:“啊哟,不好!这人用刀,我……我可对付不了。你没教我怎么对付。这会儿再教,也来不及了。”那女童叫道:“你过来抱着我,跳到树顶上去!”这时乌老大已连砍了三刀,幸好他心存忌惮,不敢过份进逼,这三刀都是虚招。但虚竹抱头鼠窜,情势已万分危急,听得那女童这般叫唤,心中一喜:“上树逃命,这一法门我倒是学过的。”正待奔过去抱那女童,乌老大已刀进连环,迅捷如风,向他要害砍来。虚竹叫道:“不得了!”提气一跃,身子笔直上升,犹如飞腾一般,轻轻落在一株大松树顶上。

  这松树高近三丈,虚竹说上便上,倒令乌老大吃了一惊。他武功精强,轻功却是平平,这么高的松树万万爬不上去,但他着眼所在,本不在虚竹而在女童,喝道:“死和尚,你便在树顶上呆一辈子,永远别下来罢!”说着拔足奔向那女童,伸手抓住她后颈。他还是要将这女童擒将下去,要大伙人人砍她一刀,饮她人血,歃血为盟,使得谁也不能再起异心。虚竹见那女童又被擒住,心中大急,寻思:“她叫我抱她上树,我却自己逃到树顶,这轻身功夫是她传授我的,这不是忘恩负义之至吗?”一跃便从树顶纵下。他手中拿着布袋,跃下时袋口恰好朝下,顺手一罩,将乌老大的脑袋套在袋中,左手食指便向他背心上点去,这一指仍没能点中他“意舍穴”,却偏下寸许,戳到了他的“胃仓穴”上。乌老大只听得头顶生风,跟着便目不见物,大惊之下,挥刀砍出,却砍了个空,其时正好虚竹伸指点中了他胃仓穴。乌老大并不因此而软瘫,双臂一麻,当的一声,绿波香露刀落地,左手也即放松了那女童后颈。他急于要摆脱罩在头上的布袋,忙翻身着地急滚。虚竹抱起那女童,又跃上树顶,连说:“好险,好险!”那女童脸色苍白,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却两次都搅错了。”虚竹好生惭愧,说道:“是,是!我点错了他穴道。”那女童道:“你瞧,他们又来了。”虚竹向下望去,只见不平道人和乌老大已回上坡来,另外还有三人,远远的指指点点,却不敢逼近。忽见一个矮胖子大叫一声,急奔抢上,奔到离松树数丈外便着地滚倒,只见他身上有一丛光圈罩住,原来是舞动两柄短斧,护着身子,抢到树下,跟着铮铮两声,双斧砍向树根。此人力猛斧利,看来最多砍得十几下,这棵大松树便给他砍倒了。虚竹大急,叫道:“那怎么是好?”那女童冷冷的道:“你师父指点了你门路,叫你去求那图中的贱婢传授武功。你去求她啊!这贱婢教了你,你便可下去打倒这五只猪狗了。”虚竹急道:“唉,唉!”心想:“在这当口,你还有心思去跟这图中女子争强斗胜。”铮铮两响,矮胖子双斧又在松树上砍了两下,树干不住晃动,松针如雨而落。

  那女童道:“你将丹田中的真气,先运到肩头巨骨穴,再送到手肘天井穴,然后送到手腕阳池穴,在阳豁、阳谷、阳池三穴中连转三转,然后运到无名指关冲穴。”一面说,一面伸指摸向虚竹身上穴道。她知虚竹连身上的穴道部位也分不清楚,单提经穴之名,定然令他茫然无措,非亲手指点不可。虚竹自得无崖子传功后,真气在体内游走,要到何处便何处,略无窒滞,听那女童这般说,便依言运气,只听得铮铮两声,松树又晃了一晃,说道:“运好了!”那女童道:“你摘下一枚松球,对准那矮胖子的脑袋也好,心口也好,以无名指运真力弹出去!”虚竹道:“是!”摘下一枚松球,扣在无名指上。女童叫道:“弹下去!”虚竹右手大拇指一松,无名指上的松球便弹了下去。只听得呼的一声响,松球激射而出,势道威猛无俦,只是他从来没有学过暗器功夫,手上全无准头,松球拍的一声,钻入土中,没得无形无踪,离那矮子少说也有三尺之遥,力道虽强,却全无实效。那矮子吓了一跳,但只怔得一怔,又抡斧向松树砍去。

  那女童道:“蠢和尚,再弹一下试试!”虚竹心中好生惭愧,依言又运真气弹出一枚松球。他刻意求中,手腕发抖,结果离那矮子的身子更在五尺之外。

  那女童摇头叹息,说道:“此处距左首那株松树太远,你抱了我后跳不过去,眼前情势危急,你自己逃生去罢。”虚竹道:“你说哪里话来?我岂是贪生负义之辈?不管怎样,我总要尽心尽力救你。当真不成,我陪你一起死便了。”那女童道:“蠢和尚,我跟你非亲非故,何以要陪我送命?哼哼,他们想杀我二人,只怕没那么容易。你摘下十二枚松球,每只手握六枚,然后这么运气。”说着便教了他运气之法。虚竹心中记住了,还没依法施行,那松树已剧烈晃动,跟着喀喇喇一声大响,便倒将下来。不平道人、乌老大、那矮子以及其余二人欢呼大叫,一齐抢来。

  那女童喝道:“把松球掷出去!”其时虚竹掌中真气奔腾,双手一扬,十二枚松球同时掷出,拍拍拍拍几响,四个人翻身摔倒。那矮子却没给松球掷中,大叫:“我的妈啊!”抛下双斧,滚下山坡去了。五人之中那矮子武功要算最低,但虚竹这十二枚松球射出时迅捷无比,声到球至,其余那四人绝无余暇闪避。虚竹掷出松球之后,生怕摔坏了那女童,抱住她腰轻轻落地,只见雪地上片片殷红,四人身上汩汩流出鲜血,不由得呆了。那女童一声欢呼,从他怀中挣下地来,扑到不平道人身上,将嘴巴凑上他额头伤口,狂吸鲜血。虚竹大惊,叫道:“你干什么?”抓住她后心,一把提起。那女童道:“你已打死他了,我吸他的血治病,有什么不可以?”

  虚竹见她嘴旁都是血液,说话时张口狞笑,不禁心中害怕,缓缓将她身子放下,颤声道:“我……我已打死了他?”那女童道:“难道还有假的?”说着俯身又去吸血。虚竹见不平道人额角上有个鸡蛋般大的洞孔,心下一凛:“啊哟!我将松球打进了他脑袋!这松球又轻又软,怎打得破他脑壳?”再看其余三人时,一人心口中了两枚松球,一人喉头和鼻梁各中一枚,都已气绝,只乌老大肚皮上中了一枚,不住喘气呻吟,尚未毙命。虚竹走到他身前,拜将下去,说道:“乌先生,小僧失手伤了你,实非故意,但罪孽深重,当真对你不起。”乌老大喘气骂道:“臭和尚,开……开什么玩笑?快……快……一刀将我杀了。你奶奶的!”虚竹道:“小僧岂敢和前辈开玩笑?不过,不过……”突然间想起自己一出手便连杀三人,看来这乌老大也是性命难保,自是犯了佛门不得杀生的第一大戒,心中惊惧交集,浑身发抖,泪水滚滚而下。

  那女童吸饱鲜血,慢慢挺直身子,只见虚竹手忙脚乱的正在替乌老大裹伤。乌老大动弹不得,却不住口的恶毒咒骂。虚竹只是道歉:“不错,不错,确是小僧不好,真是一万个对不起。不过你骂我的父母,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不知我父母是谁,因此你骂了也是无用。我不知我父母是谁,自然也不知我奶奶是谁,不知我十八代祖宗是谁了。乌先生,你肚皮上一定很痛,当然脾气不好,我决不怪你。我随手一掷,万万料想不到这几枚松球竟如此霸道厉害。唉!这些松球当真邪门,想必是另外一种品类,与寻常松球大大不同。”乌老大骂道:“操你奶奶雄,这松球有什么与众不同?你这死后上刀山,下油锅,进十八层阿鼻地狱的臭贼秃,你……你……咳咳,内功高强,打死了我,乌老大艺不如人,死而无怨,却又来说……咳咳……什么消遣人的风凉话?说什么这松球霸道邪门?你练成了‘北冥神功’,也用不着这么强……强……凶……凶霸道……”一口气接不上来,不住大咳。虚竹奇道:“什么北……北……”

  那女童笑道:“今日当真便宜了小和尚,姥姥这‘北冥神功’本是不传之秘,可是你心怀至诚,确是甘愿为姥姥舍命,已符合我传功的规矩,何况危急之中,姥姥有求于你,非要你出手不可。乌老大,你眼力倒真不错啊,居然叫得出小和尚这手功夫的名称。”乌老大睁大了眼睛,惊奇难言,过了半晌,才道:“你……你是谁?你本来是哑巴,怎么会说话了?”

  那女童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是谁?”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枚黄色药丸,交给虚竹道:“你给他服下。”虚竹应道:“是!”心想这是伤药当然最好,就算是毒药,反正乌老大已然性命难保,早些死了,也免却许多痛苦,当下便送到乌老大口边。乌老大突然闻到一股极强烈的辛辣之气,不禁打了几个喷嚏,又惊又喜,道:“这……这是九转……九转熊蛇丸?”那女童点头道:“不错,你见闻渊博,算得是三十六洞中的杰出之士。这九转熊蛇丸专治金创外伤,还魂续命,灵验无比。”乌老大道:“你如何要救我性命?”他生怕失了良机,不等那女童回答,便将两颗药丸吞入了肚中。那女童道:“一来你帮了我一个大忙,须得给你点好处,二来日后还有用得着你之处。”乌老大更加不懂了,说道:“我帮过你什么忙?姓乌的一心想要取你性命,对你从来没安过好心。”

  那女童冷笑道:“你倒光明磊落,也还不失是条汉子……”抬头看了看天,见太阳已升到头顶,向虚竹道:“小和尚,我要练功夫,你在旁给我护法。倘若有人前来打扰,你便运起我授你的‘北冥神功’,抓起泥沙也好,石块也好,打将出去便是。”

  虚竹摇头道:“倘若再打死人,那怎么办?我……我可不干。”那女童走到坡边,向下望一望,道:“这会儿没有人来,你不干便不干罢。”当即盘膝坐下,右手食指指天,左手食指指地,口中嘿的一声,鼻孔中喷出了两条淡淡白气。乌老大惊道:“这……这是“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虚竹道:“乌先生,你服了药丸,伤势好些了么?”乌老大骂道:“臭贼秃,王八蛋和尚,我的伤好不好,跟你有什么相干?要你这妖僧来假惺惺的讨好。”但觉腹上伤处疼痛略减,又素知九转熊蛇丸乃天山缥缈峰灵鹫宫的金创灵药,实有起死回生之功,说不定自己这条性命竟能捡得回来,只是见这女童居然能练这功夫,心中惊疑万状,他曾听人说过,这‘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是灵鹫宫至高无上的武功,须以最上乘的内功为根基,方能修练,这女童虽然出自灵鹫宫,但不过九岁、十岁年纪,如何攀得到这等境界?难道自己所知有误,她练的是另外一门功夫?

  但见那女童鼻中吐出来的白气缠住她脑袋周围,缭绕不散,渐渐愈来愈浓,成为一团白雾,将她面目都遮没了,跟着只听得她全身骨节格格作响,犹如爆豆。虚竹和乌老大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乌老大一知半解,这“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他得自传闻,不知到底如何。过了良久,爆豆声渐轻渐稀,跟着那团白雾也渐渐淡了,见那女童鼻孔中不断吸入白雾,待得白雾吸尽,那女童睁开双眼,缓缓站起。虚竹和乌老大同时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眼花,只觉那女童脸上神情颇有异样,但到底有何不同,却也说不上来。那女童瞅着乌老大,说道:“你果然渊博得很啊,连我这‘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也知道了。”乌老大道:“你……你是什么人?是童姥的弟子吗?”那女童道:“哼!你胆子确是不小。”不答他的问话,向虚竹道:“你左手抱着我,右手抓住乌老大后腰,以我教你的法子运气,跃到树上,再向峰顶爬高几百丈。”虚竹道:“只怕小僧没这等功力。”当下依言将那女童抱起,右手在乌老大后腰一抓,提起时十分费力,哪里还能跃高上树?那女童骂道:“干么不运真气?”

  虚竹歉然笑道:“是,是!我一时手忙脚乱,竟尔忘了。”一运真气,说也奇怪,乌老大的身子登时轻了,那女童竟是直如无物,一纵便上了高树,跟着又以女童所授之法一步跨出,从这株树跨到丈许外的另一株树上,便似在平地跨步一般。他这一步本已跨到那树的树梢,只是太过轻易,反而吓了一跳,一惊之下,真气回入丹田,脚下一重,立时摔了下来,总算没脱手摔下那女童和乌老大。他着地之后,立即重行跃起,生怕那女童责骂,一言不发的向峰上疾奔。初时他真气提运不熟,脚下时有窒滞,后来体内真气流转,竟如平常呼吸一般顺畅,不须存想,自然而然的周游全身。他越奔越快,上山几乎如同下山,有点收足不住。那女童道:“你初练北冥真气,不能使用太过,若要保住性命,可以收脚了。”虚竹道:“是!”又向上冲了数丈,这才缓住势头,跃下树来。乌老大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又有几分艳羡,向那女童道:“这……这北冥真气,是你今天才教他的,居然已如此厉害。缥缈峰灵鹫宫的武功,当真深如大海。你小小一个孩童,已……已经……咳咳……这么了不起。”

  那女童游目四顾,望出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树木,冷笑道:“三天之内,你这些狐群狗党们未必能找到这里罢?”乌老大惨然道:“我们已然一败涂地,这……这小和尚身负北冥真气神功,全力护你,大伙儿便算找到你,却也已奈何你不得了。”那女童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倚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便即闭目睡去。虚竹这一阵奔跑之后,腹中更加饿了,瞧瞧那女童,又瞧瞧乌老大,说道:“我要去找东西吃,只不过你这人存心不良,只怕要加害我的小朋友,我有点放心不下,还是随身带了你走为是。”说着伸手抓起他后腰。

  那女童睁开眼来,说道:“蠢才,我教过你点穴的法子。难道这会儿人家躺着不动,你仍然点不中么?”虚竹道:“就怕我点得不对,他仍能动弹。”那女童道:“他的生死符在我手中,他焉敢妄动?”一听到“生死符”三字,乌老大“啊”的一声惊呼,颤声道:“你……你……你……”那女童道:“你刚才服了我几粒药丸?”乌老大道:“两粒!”那女童道:“灵鹫宫九转熊蛇丸神效无比,何必要用两粒?再说,你这等猪狗不如的畜生,也配服我两粒灵丹么?”乌老大额头冷汗直冒,颤声道:“另……另外一粒是……是……”那女童道:“你天池穴上如何?”乌老大双手发抖,急速解开衣衫,只见胸口左乳旁“天池穴”上现出一点殷红如血的朱斑。他大叫一声“啊哟!”险些晕去,道:“你……你……到底是谁?怎……怎……怎知道我生死符的所在?你是给我服下‘断筋腐骨丸’了?”那女童微微一笑,道:“我还有事差遣于你,不致立时便催动药性,你也不用如此惊慌。”乌老大双目凸出,全身簌簌发抖,口中“啊啊”几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虚竹曾多次看到乌老大露出惊惧的神色,但骇怖之甚,从未有这般厉害,随口道:“断筋腐骨丸是什么东西?是一种毒药么?”乌老大脸上肌肉牵搐,又“啊啊”了几声,突然之间,指着虚竹骂道:“臭贼秃,瘟和尚,你十八代祖宗男的都是乌龟,女的都是娼妓,你日后绝子绝孙,生下儿子没屁股,生下女儿来三条胳臂四条腿……”越骂越奇,口沫横飞,当真愤怒已极,骂到后来牵动伤口,太过疼痛,这才住口。虚竹叹道:“我是和尚,自然绝子绝孙,既然绝子绝孙了,有什么没屁股没胳臂的?”乌老大骂道:“你这瘟贼秃想太太平平的绝子绝孙么?却又没这么容易。你将来生十八个儿子、十八个女儿,个个服了断筋腐骨丸,在你面前哀号九十九天,死不成,活不得。最后你自己也服了断筋腐骨丸,叫你自己也尝尝这个滋味。”虚竹吃了一惊,问道:“这断筋腐骨丸,竟这般厉害阴毒么?”乌老大道:“你全身的软筋先都断了,那时你嘴巴不会张、舌头也不能动,然后……然后……”他想到自己已服了这天下第一阴损毒药,再也说不下去,满心冰凉,登时便想一头在松树上撞死。

  那女童微笑道:“你只须乖乖的听话,我不加催动,这药丸的毒性便十年也不会发作,你又何必怕得如此厉害?小和尚,你点了他的穴道,免得他发起疯来,撞树自尽。”

  虚竹点头道:“不错!”走到乌老大背后,伸左手摸到他背心上的“意舍穴”,仔细探索,确实验明不错了,这才一指点出。乌老大闷哼一声,立时晕倒。此时虚竹对体内“北冥真气”的运使已摸到初步门径,这一指其实不必再认穴而点,不论戳在对方身上什么部位,都能使人身受重伤。虚竹见他晕倒,立时又手忙脚乱的捏他人中,按摩胸口,才将他救醒,乌老大虚弱已极,只是轻轻喘气,哪里还有半分骂人的力气?虚竹见他醒转,这才出去寻食。树林中麋鹿、羚羊、竹鸡、山兔之类倒着实不少,他却哪肯杀生?寻了多时,找不到可食的物事,只得跃上松树,采摘松球,剥了松子出来果腹。松子清香甘美,味道着实不错,只是一粒粒太也细小,一口气吃了二三百粒,仍是不饱。他腹饥稍解,剥出来的松子便不再吃,装了满满两衣袋,拿去给那女童和乌老大吃。那女童道:“这可生受你了。只是这三个月中我吃不得素。你去解开乌老大的穴道。”当下传了解穴之法。虚竹道:“是啊,乌老大也必饿得狠了。”依照那女童所授,解开乌老大的穴道,抓了一把松子给他,道:“乌先生,你吃些松子。”乌老大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松子便吃,吃几粒,骂一句:“死贼秃!”再吃几粒,又骂一声:“瘟和尚!”虚竹也不着恼,心想:“我将他伤得死去活来,也难怪他生气。”那女童道:“吃了松子便睡,不许再作声了。”乌老大道:“是!”眼光始终不敢向她瞧去,迅速吃了松子,倒头就睡。

  虚竹走到一株大树之畔,坐在树根上倚树休息,心想:“可别跟那老女鬼坐得太近。”连日疲累,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

  次晨醒来,但见天色阴沉,乌云低垂。那女童道:“乌老大,你去捉一只梅花鹿或是羚羊什么来,限巳时之前捉到,须是活的。”乌老大道:“是!”挣扎着站起,捡了一根枯枝当作拐杖,撑在地下,摇摇晃晃的走去。虚竹本想扶他一把,但想到他是去捕猎杀生,连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又道:“鹿儿、羊儿、兔子、山鸡,一切众生,速速远避,别给乌老大捉到了。”那女童扁嘴冷笑,也不理他。

  岂知虚竹念经只管念,乌老大重伤之下,不知出了些什么法道,居然巳时未到,便拖着一头小小的梅花鹿回来。虚竹又不住口的念起佛来。乌老大道:“小和尚,快生火,咱们烤鹿肉吃。”虚竹道:“罪过,罪过!小僧决计不助你行此罪孽之事。”乌老大一翻手,从靴筒里拔出一柄精光闪闪的匕首,便要杀鹿。那女童道:“且慢动手。”乌老大道:“是!”放下了匕首。虚竹大喜,说道:“是啊!是啊!小姑娘,你心地仁慈,将来必有好报。”那女童冷笑一声,不去理他,自管闭目养神。那小鹿不住咩咩而叫,虚竹几次想冲过去放了它,却总是不敢。眼见树枝的影子愈来愈短,其时天气阴沉,树影也是极淡,几难辨别。那女童道:“是午时了。”抱起小鹿,扳高鹿头,一张口便咬在小鹿咽喉上。小鹿痛得大叫,不住挣扎,那女童牢牢咬紧,口内咕咕有声,不断吮吸鹿血。虚竹大惊,叫道:“你……你……这也太残忍了。”那女童哪加理会,只是用力吸血。小鹿越动越微,终于一阵痉挛,便即死去。那女童喝饱了鹿血,肚子高高鼓起,这才抛下死鹿,盘膝而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又练起那“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来,鼻中喷出白烟,缭绕在脑袋四周。过了良久,那女童收烟起立,说道:“乌老大,你去烤鹿肉罢。”虚竹心下嫌恶,说道:“小姑娘,眼下乌老大听你号令,尽心服侍于你,再也不敢出手加害。小僧这就别过了。”那女童道:“我不许你走。”虚竹道:“小僧急于去寻找众位师叔伯,倘若寻不着,便须回少林寺复命请示,不能再耽误时日了。”那女童冷冷的道:“你不听我话,要自行离去,是不是?”虚竹道:“小僧已想了个法子,我在僧袍中塞满枯草树叶,打个大包袱,负之而逃,故意让山下众人瞧见,他们只道包袱中是你,一定向我追来。小僧将他们远远引开,你和乌老大便可乘机下山,回到你的缥缈峰去啦。”那女童道:“这法子倒是不错,多亏你还替我设想。可是我偏不想逃走!”虚竹道:“那也好!你在这里躲着,这大雪山上林深雪厚,他们找你不到,最多十天八天,也必散去了。”

  那女童道:“再过十天八天,我已回复到十八九岁时的功力,哪里还容他们走路?”虚竹奇道:“什么?”那女童道:“你仔细瞧瞧,我现在的模样,跟两天前有什么不同?”虚竹凝神瞧去,见她神色间似乎大了几岁,是个十一二岁的女童,不再像是八九岁,喃喃道:“你……你……好像在这两天之中,大了两三岁。只是……身子却没长大。”

  那女童甚喜,道:“嘿嘿,你眼力不错,居然瞧得出我大了两三岁。蠢和尚,天山童姥身材永如女童,自然是并不长大的。”虚竹和乌老大都大吃一惊,齐声道:“天山童姥,你是天山童姥?”

  那女童傲然道:“你们当我是谁?你姥姥身如女童,难道你们眼睛瞎了,瞧不出来?”

  乌老大睁大了眼向她凝视半晌,嘴角不住牵动,想要说话,始终说不出来,过了良久,突然扑倒在雪地之中,呜咽道:“我……我早该知道了,我真是天下第一号大蠢材。我……我只道你是灵鹫宫中一个个丫头、小女孩,哪知道……你……你竟便是天山童姥!”那女童向虚竹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虚竹道:“我以为你是个借尸还魂的老女鬼!”那女童脸色一沉,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借尸还魂的老女鬼?”虚竹道:“你模样是个女娃娃,心智声音却是老年婆婆,你又自称姥姥,若不是老女人的生魂附在女孩子身上,怎么如此?”那女童嘿嘿一笑,说道:“小和尚异想天开。”她转头向乌老大道:“当日我落在你手中,你没取我性命,现下好生后悔,是不是?”

  乌老大翻身坐起,说道:“不错!我以前曾上过三次缥缈峰,听过你的说话,只是给蒙住了眼睛,没见到你的形貌。乌老大当真是有眼无珠,还当你……还当你是个哑巴女童。”那女童道:“不但你听见过我说话,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妖魔鬼怪之中,听过我说话的人着实不少。你姥姥给你们擒住了,若不装作哑巴,说不定便给你们听出了口音。”乌老大连声叹气,问道:“你武功通神,杀人不用第二招,又怎么给我手到擒来,毫不抗拒?”

  那女童哈哈大笑,说道:“我曾说多谢你出手相助,那便是了。那日我正有强仇到来,姥姥身子不适,难以抗御,恰好你来用布袋负我下峰,让姥姥躲过了一劫。这不是要多谢你么?”说到这里,突然目露凶光,厉声道:“可是你擒住我之后,说我假扮哑巴,以种种无礼手段对付姥姥,实是罪大恶极,若非如此,我原可饶了你的性命。”

  乌老大跃起身来,双膝跪倒,说道:“姥姥,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乌老大那时倘若知道你老人家便是我一心敬畏的童姥,乌某便是胆大包天,也决不敢有半分得罪你啊。”那女童冷笑道:“畏则有之,敬却未必。你邀集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一众妖魔,决心叛我,却又怎么说?”乌老大不住磕头,额头撞在山石之上,只磕得十几下,额上已鲜血淋漓。虚竹心想:“这小姑娘原来竟是天山童姥。童姥,童姥,我本来只道她是姓童,哪知这‘童’字是孩童之童,并非姓童之童。此人武功深渊,诡计多端,人人畏之如虎,这几天来我出力助她,她心中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嘿嘿,虚竹啊虚竹,你真是个蠢笨之极的和尚!”眼见乌老大磕头不已,他一言不发,转身便行。天山童姥喝道:“你到哪里去?给我站住!”虚竹回身合十,说道:“三日来小僧做了无数傻事,告辞了!”童姥道:“什么傻事?”虚竹道:“女施主武功神妙,威震天下,小僧有眼不识泰山,反来援手救人。女施主当面不加嘲笑,小僧甚感盛情,只是自己越想越惭愧,当真是无地自容。”童姥走到虚竹身边,回头向乌老大道:“我有话跟小和尚说,你走开些。”乌老大道:“是,是!”站起身来,一跷一拐的向东北方走去,隐身在一丛松树之后。

  童姥向虚竹道:“小和尚,这三日来你确是救了我性命,并非做什么傻事。天山童姥生平不向人道谢,但你救我性命,姥姥日后更有补报。”虚竹摇手道:“你这么高强的武功,何须我相救?你明明是取笑于我。”童姥沉脸道:“我说是你救了我性命,便是你救了我性命,姥姥生平说话,决不喜人反驳。姥姥所练的内功,确是叫做‘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这功夫威力奇大,却有一个大大的不利之处,每三十年,我便要返老还童一次。”虚竹道:“返老还童?那……那不是很好么?”童姥叹道:“你这小和尚忠厚老实,于我有救命之恩,更与我逍遥派渊源极深,说给你听了,也不打紧。我自六岁起练这功夫,三十六岁返老还童,花了三十天时光。六十六岁返老还童,那一次用了六十天。今年九十六岁,再次返老还童,便得有九十天时光,方能回复功力。”虚竹睁大了眼睛,奇道:“什么?你……你今年已经九十六岁了?”童姥道:“我是你师父无崖子的师姊,无崖子倘若不死,今年九十三岁,我比他大了三岁,难道不是九十六岁?”虚竹睁大了眼,细看她身形脸色,哪有半点像个九十六岁的老太婆?童姥道:“这‘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原是一门神奇无比的内家功力。只是我练得太早了些,六岁时开始修习,数年后这内功的威力便显了出来,可是我的身子从此不能长大,永远是八九岁的模样了。”

  虚竹点头道:“原来如此。”他确也听师父说过,世上有些人躯体巨大无比,七八岁时便已高于成人,有些人却是侏儒,到老也不满三尺,师父说那是天生三焦失调之故,倘若及早修习上乘内功,亦有治愈之望,说道:“你这门内功,练的是手少阳三焦经脉吗?”

  童姥一怔,点头道:“不错,少林派一个小小和尚,居然也有此见识。武林中说少林派是天下武学之首,果然也有些道理。”虚竹道:“小僧曾听师父说过一些‘手少阳三焦经’的道理,所知肤浅之极,那只是胡乱猜测罢了。”又问:“你今年返老还童,那便如何?”童姥说道:“返老还童之后,功力全失。修练一日后回复到七岁时的功力,第二日回复到八岁之时,第三日回复到九岁,每一日便是一年。每日午时须得吸饮生血,方能练功。我生平有个大对头,深知我功夫的底细,算到我返老还童的日子,必定会乘机前来加害。姥姥可不能示弱,下缥缈峰去躲避,于是吩咐了手下的仆妇侍女们种种抵御之策,姥姥自管自修练。不料我那对头还没到,乌老大他们却闯上峰来。我那些手下正全神贯注的防备我那大对头,否则的话,凭着安洞主、乌老大这点三脚猫功夫,岂能大模大样的上得缥缈峰来?那时我正修练到第三日,给乌老大一把抓住。我身上不过有了九岁女童的功力,如何能够抗拒?只好装聋作哑,给他装在布袋中带了下山。此后这些时日之中,我喝不到生血,始终是个九岁孩童。这返老还童,便如蛇儿脱壳一般,脱一次壳,长大一次,但如脱到一半给人捉住了,实有莫大的凶险。倘若再耽搁得一二日,我仍喝不到生血,无法练功,真气在体内胀裂出来,那是非一命呜呼不可了。我说你救了我性命,那是半点也不错的。”

  虚竹道:“眼下你回复到了十一岁时的功力,要回到九十六岁,岂不是尚须八十五天?还得杀死八十五头梅花鹿或是羚羊、兔子?”童姥微微一笑,说道:“小和尚能举一反三,可聪明起来了。在这八十五天之中,步步艰危,我功力未曾全复,不平道人、乌老大这些幺麽小丑,自是容易打发,但若我的大对头得到讯息,赶来和我为难,姥姥独力难支,非得由你护法不可。”虚竹道:“小僧武功低微之极,前辈都应付不来的强敌,小僧自然更加无能为力。以小僧之见,前辈还是远而避之,等到八十五天之后,功力全复,就不怕敌人了。”童姥道:“你武功虽低,但无崖子的内力修为已全部注入你体内,只要懂得运用之法,也大可和我的对头周旋一番。这样罢,咱们来做一桩生意,我将精微奥妙的武功传你,你便以此武功替我护法御敌,这叫做两蒙其利。”也不待虚竹答应,便道:“你好比是个大财主的子弟,祖宗传下来万贯家财,底子丰厚之极,不用再去积贮财货,只要学会花钱的法门就是了。花钱容易聚财难,你练一个月便有小成,练到两个月后,勉强可以和我的大对头较量了。你先记住这口诀,第一句话是‘法天顺自然’……”虚竹连连摇手,说道:“前辈,小僧是少林弟子,前辈的功夫虽然神妙无比,小僧却是万万不能学的,得罪莫怪。”童姥怒道:“你的少林派功夫,早就给无崖子化清光了,还说什么少林弟子?”虚竹道:“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从头练起。”童姥怒道:“你嫌我旁门左道,不屑学我的功夫,是不是?”虚竹道:“释家弟子,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志,讲究的是离贪去欲,明心见性。这武功嘛,练到极高明时,固然有助禅定,但佛家八万四千法门,也不一定非要从武学入手不可。我师父说,练武要是太过专心,成了法执,有碍解脱,那也是不对的。”童姥见他垂眉低目,俨然有点小小高僧的气象,心想这小和尚迂腐得紧,却如何对付才好?一转念间,计上心来,叫道:“乌老大,去捉两头梅花鹿来,立时给我宰了!”乌老大避在远处,童姥其时功力不足,声音不能及远,叫了三声,乌老大才听到答应。

  虚竹惊道:“为什么又要宰杀梅花鹿?你今天不是已喝过生血了么?”童姥笑道:“是你逼我宰的,何必又来多问?”虚竹更是奇怪,道:“我……怎么会逼你杀生?”童姥道:“你不肯助我抵御强敌,我非给人家折磨至死不可。你想我心中烦恼不烦恼?”虚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怨憎会’是人生七苦之一,姥姥要求解脱,须得去嗔去痴。”童姥道:“嘿嘿,你来点化我吗?这时候可来不及了。我这口怨气无处可出,我只好宰羊杀鹿,多杀畜生来出气。”虚竹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前辈,这些鹿儿羊儿,实是可怜得紧,你饶了它们的性命罢!”童姥冷笑道:“我自己的性命转眼也要不保,又有谁来可怜我?”她提高声音,叫道:“乌老大,快去捉梅花鹿来。”乌老大远远答应。虚竹彷徨无计,倘若即刻离去,不知将有多少头羊鹿无辜伤在童姥手下,便说是给自己杀死的,也不为过,但若留下来学她武功,却又老大不愿。

  乌老大捕鹿的本事着实高明,不多时便抓住一头梅花鹿的鹿角,牵了前来。童姥冷冷的道:“今天鹿血喝过了。你将这头臭鹿一刀宰了,丢到山涧里去。”虚竹忙道:“且慢!且慢!”童姥道:“你如依我嘱咐,我可不伤此鹿性命。你若就此离去,我自然每日宰鹿十头八头。多杀少杀,全在你一念之间。大菩萨为了普渡众生,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陪伴老婆子几天,又不是什么入地狱的苦事,居然忍心令群鹿丧生,怎是佛门子弟的慈悲心肠?”虚竹心中一凛,说道:“前辈教训得是,便请放了此鹿,虚竹一凭吩咐便是!”童姥大喜,向乌老大道:“你将这头鹿放了!给我滚得远远地!”童姥待乌老大走远,便即传授口诀,教虚竹运用体内真气之法。她与无崖子是同门师姊弟,一脉相传,武功的路子完全一般。虚竹依法修习,进展甚速。

  次日童姥再练“八方六合唯我独尊功”时,咬破鹿颈喝血之后,便在鹿颈伤口上敷以金创药,纵之使去,向乌老大道:“这位小师父不喜人家杀生,从今而后,你也不许吃荤,只可以松子为食,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哼哼,我宰了你给梅花鹿和羚羊报仇。”乌老大口中答应,心里直将虚竹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也咒了个透,但知童姥此时对虚竹极好,一想到“断筋腐骨丸”的惨厉严酷,再也不敢对虚竹稍出不逊之言了。如此过了数日,虚竹见童姥不再伤害羊鹿性命,连乌老大也跟着戒口茹素,心下甚喜,寻思:“人家对我严守信约,我岂可不为她尽心尽力?”每日里努力修为,丝毫不敢怠懈。但见童姥的容貌日日均有变化,只五六日间,已自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变为十六七岁的少女了,只是身形如旧,仍然是十分矮小而已。这日午后,童姥练罢功夫,向虚竹和乌老大道:“咱们在此处停留已久,算来那些妖魔畜生也该寻到了。小和尚,你背我到这顶峰上去,右手仍是提着乌老大,免得在雪地中留下了痕迹。”虚竹应道:“是!”伸手去抱童姥时,却见她容色娇艳,眼波盈盈,直是个美貌的大姑娘,一惊缩手,嗫嚅道:“小……小僧不敢冒犯。”童姥奇道:“怎么不敢冒犯?”虚竹道:“前辈已是一位大姑娘了,不再是小姑娘,男……男女授受不亲,出家人尤其不可。”童姥嘻嘻一笑,玉颜生春,双颊晕红,顾盼嫣然,说道:“小和尚胡说八道,姥姥是九十六岁的老太婆,你背负我一下打什么紧?”说着便要伏到他背上。虚竹惊道:“不可,不可!”拔脚便奔。童姥展开轻功,自后追来。

  其时虚竹的“北冥真气”已练到了三四成火候,童姥却只回复到她十七岁时的功力,轻功大大不如,只追得几步,虚竹便越奔越远。童姥叫道:“快些回来!”虚竹立定脚步,道:“我拉着你手,跃到树顶上去罢!”童姥怒道:“你这人迂腐之极,半点也无圆通之意,这一生想要学到上乘武功,那是难矣哉,难矣哉!”虚竹一怔,心道:“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她是小姑娘也罢,大姑娘也罢,都是虚妄之相。”喃喃说道:“‘如来说人身长大,即非大身,是名大身。’如来说大姑娘,即非大姑娘,是名大姑娘……”走将回来。

  突然间眼前一花,一个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这人似有似无,若往若还,全身白色衣衫衬着遍地白雪,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